⊙梁文健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香港已故國學大師饒宗頤,原籍廣東潮州,在目錄學、楚辭學、古文字學、敦煌學、詩詞與書畫等領域均有重要的貢獻,曾先后被學界與錢鍾書、季羨林并稱為“南饒北錢”與“南饒北季”,香港學者多尊稱其為“饒公”。(本文為表敬意的同時節省些筆墨,也采用這一稱謂)其所著 《楚辭書錄》(香港蘇記書莊1956 年版)以目錄為綱,開創性地利用日本古寫本與古籍善本,涉及歷代以來有關《楚辭》的注釋解讀之書、佚籍及其拾補、模擬之作、專題畫作、各國譯本與近人專著論文等各方面的內容,展現了其綜合的文史研究能力與環環相扣、積銖累寸的跨學科治學的推進方法。此書出版時,饒公定居香港不過七年。書中囊括的序跋、資料與提及的海內外學者是理解饒公中年治學重點的轉移過程與香港國學史的重要線索。

饒公此書展現了他各學科相互融通、相互促進的學術世界。
饒公首倡楚辭學。他以楚辭學為出發點梳理歷代《楚辭》之學的著作。其《騷言志說》一文可與《書錄》的編目相印證。他以《楚辭集注》為“南宋以后極流行的教科書”(在中國、日本、朝鮮的翻刻次數共27 次),故對此書與王逸《楚辭章句》的版本羅列獨多。饒公不僅視一書之于楚辭學的地位來定詳略,還力圖以目錄的形式,體現《楚辭》及其文體與屈原精神之于后代的影響。其序文以為《離騷》“其論次前古治亂之故,則詩中有史矣”,而《史記》“兼詩騷而有之,可謂以詩騷為史者”。他在目錄中常對與屈原遭遇相似的作者加以介紹,以表古今頗同之理。例如,《楚辭聽直》條謂黃文煥“崇禎中坐黃道周黨下獄,因著此以寓感”。《莊屈合詁》條謂錢澄之“當明末造,發憤著書,蓋以《離騷》寓其幽憂”。揭示歷代楚辭學流變的則有晁補之書條下的“集中卷三十六有《離騷新序》3 篇、《續楚辭序》1 篇、《變離騷序》2 篇,古少其例,可謂顓門之業”,“朱熹《楚辭后語》,即據晁書增刪而成”。又“擬騷”部分多見對作品風格類型的辨析,如明劉基《九嘆》下:“用劉向篇名,而文似《九辨》。”《七招》條引洪吉亮序:“昔宋玉賦《大招》,枚乘著《七發》,予讀而善之,因合其體仿焉。”
饒公15 歲時就發奮續寫父親未竟之《潮州志》。該書于1935 年首刊就震驚了嶺南仕林。1935—1938年,饒公被聘至中山大學廣東通志館,負責藝文志的編纂工作。1946—1949 年定居香港以前,他擔任編寫《潮州志》的副主任委員兼總纂(溫丹銘、蔡起賢、翁子光等人為分纂)。早期的修志經歷讓饒公對地方志之體例與價值都了然于胸。這在編寫《書錄》時派上了用場。書中一些著作僅見于地方志,而不見于公私藏書目錄。正因為饒公善于從方志中發掘資料,才使得它們為更多人所知曉。如夏鼎《楚辭韻寶》(見《湖北通志·藝文志》)、黃禎《擬騷》(見《山東通志·藝文志》)、姚舜明《補楚辭》(見《浙江通志·經籍志》所引明萬歷《紹興府志》)。另外,饒公在編纂《潮州志》的過程中,開始對陸續發現的潮劇戲文給予關注,并于1958 年發表了《〈明本潮州戲文五種〉說略》。《書錄》末跋文提到:“至于戲曲中以《離騷》為題材者,實繁有徒;而方志中藝文一類,著錄之書,有關《楚辭》者,為數尚伙,其刊行與否,多不可知……凡茲二者,姑從蓋闕。”(“題材者”后原有括號內的作品羅列,此省)這說明饒公早期構想的楚辭學不僅包含了《楚辭》對歷代韻文、詩歌與散文的沾溉,還將其對戲曲一類世俗文學的影響囊括其中,只是后來沒有在這方面充分發揮而已。可見,此書的編寫是與饒公先前對鄉邦文獻的整理一脈相承的。他認為做學術要從自己的家鄉出發,其道理就在于此。《書錄》不但是饒公在地方史研究基礎上“接著做”的表現,還體現了他跨學科時積銖累寸、扎實推進的態度,是其后《殷代貞卜人物通考》《敦煌曲》《敦煌白畫》《楚辭與詞曲音樂》《宋季金元琴史考述》的前奏。

此書“圖像”部分的設置不僅是為了說明《楚辭》對中國繪畫的影響,更可視為饒公對畫學領域的有意涉足。饒公從小學畫,后離開家鄉,在廣州、廣西、汕頭等地修志、從教。奔波忙碌自然使他少了幾分作畫的閑情雅致。居港之后,饒公作畫日增。應該說,饒公至少從1956 年出版此書以前就有了鉆研畫學理論的志向。其“圖像”部分采用與書目相似的形式:先列畫作、畫家,次為歷代著錄、流傳情況與各家評鑒等,再列版本。所不同的是,還要對顯為偽本者做出判定。這無疑對饒公資料的搜羅與中國畫史的整體把握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筆者可以斷定,通過撰寫這短短16 頁的《楚辭》圖像畫目,饒公已經具備了相當的書畫鑒定方面的基本素養。此書列出的不少畫家到后來都成為饒公的研究對象,如李公麟、趙孟頫(饒公寫有《摹李公麟〈五馬圖〉跋》)。其《敦煌白畫》認為唐以前用鐵線篆筆法繪成的白畫具有形重感,與宋元以后用二王行草線條入畫所致的躍動感有著顯著差異。又如錢選更是被饒公認為是開創元代畫風的第一人(而非趙孟頫)。
1958 年出版的《楚辭與詞曲音樂》第四節即“《楚辭》與古琴曲”,并以《〈離騷〉勞商辨》《〈楚辭〉琴譜舉例》作為附錄。論者多以此書為最早之標志,探討饒公琴學研究的起步方式。其實,這在《書錄》中已見端倪。在撰寫“元以前楚辭佚籍”一節時,饒公已注意到《新唐書·藝文志》經部樂類著錄的陳康士《離騷譜》(此名見于《通志》),予以著錄,謂“康士,僖宗時人,善琴,撰琴曲百篇,譜十三卷,內有《離憂》七章、《沉湘》九章”,并在《文獻通考》中發現了皮日休為其撰寫的序文。又元代唯一佚籍乃吾衍《九歌譜》。值得注意的是,饒公特意指出吾衍“家于錢塘”,也許正是看出了這一寓居地與元代浙地琴史的重大關系。因此,饒公從1952 年師從容心言學習古琴至1960 年寫成《宋季金元琴史》間,大概一直都在楚辭研究中旁涉琴學。其步步推進之情狀與上述例子即可窺得一二。
《楚辭書錄》出版時,饒公移居香港已7 年,在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已5 年。他在此時期的學術新動態自然與香港宏觀上的學術環境息息相關。一方面,香港是一個可以同各國來往的自由港,這使得饒公擁有了利用海外學術資源的條件。他在香港潮商方繼仁的資助下獲得了斯坦因收集品的縮微膠卷,并開展對敦煌學的研究。1954 年暑假,他到了日本京都大學調查甲骨。在吉川幸次郎的帶領下,饒公還接觸到西村彥時(碩園先生)家藏的各種《楚辭》版本。(據筆者粗略統計,《書錄》所著錄的西村所藏版本及自著至少有6 種)稍后,他來到內閣文庫,發現那里的《楚辭》有10 種以上的版本。水野清一又將庫藏《楚辭》都拍了下來提供給他,因此,《書錄》所收的版本下多明注“內閣文庫”。饒公還設法結交日本漢學家,走訪私人博物館與藏書室,書中某些版本下注明的靜嘉堂、成簣堂、真軒與小田切等即屬此類。香港的國際化優勢不但開闊了饒公的視野,還使他產生了學習英、法、日、德諸語與梵文、楔形文字的動機,從而叩響了國際漢學與世界比較文明研究的大門,此書“譯本”部分就依次收錄了德、英、法、意、日五國語言的譯本。值得注意的是,書末附識中“惠寄參考”的兩位外國學者,其中牛津大學David Hawkes于1959 年出版的《楚辭》英譯,被饒公在1978 年的一次演講中視作外文譯本的總結。同是1978 年,饒公得知法國政府出資的世界文化經典翻譯項目中只有 《紅樓夢》 《三國演義》兩部中國典籍,而沒有“五經”時,當場落下了眼淚,這可見饒公自20 世紀50年代起對于中國經典外譯的持續追蹤。另外,饒公所通曉的多種語言必定不是在短時間內同時學會的,但他習得幾種西方現代語言的先后順序歷來少有人討論。《楚辭書錄》雖然列出了五國語言,然而法文譯本僅有2 種,意文譯本僅1 種。意大利文在其日后的研究中使用不多,可以推斷他此時未能很好地掌握。此書出版于1956 年1 月,饒公尚未出席是年于巴黎舉行的第九屆國際漢學大會。戴密微于1957 年1 月26 日致饒公的信也是用英語寫成的。當中有許多明顯的語法錯誤與詞句不通順之處,如果饒公已經有較高的法語水平,戴老絕不會硬要用英語來寫。因此,筆者斷定饒公最先習得的是英語和日語(他1954 年在東京大學演講時已能操一口流利的日語)。隨后,他又借助英、德語言的相似性,向德語發起挑戰,而法語則是因后來研究的需要才逐漸熟練起來的。
另一方面,香港此時的學術資源日益豐富,學術文化環境也日益濃厚。自20 世紀50 年代起,中國內地的許多珍貴文物流散至香港文物市場(如現今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五牛圖》《中秋帖》《伯遠帖》等),這種情況直至21 世紀第一個十年仍未扭轉過來。清華簡被盜掘出土后就流散到了香港,直至2008 年才入藏清華大學。饒公于1994 年就利用了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文物館所藏漢簡來說明敦煌《壇經》的“獦”乃“獵”之異文而非俗體。當然,20 世紀上半葉抵港的不少社會名流也帶來了許多學術價值極高的藏品。他們或在此前已有收藏愛好,或是到港后對國寶外流深感痛心,遂身體力行,投入收藏事業。于是便有了何耀光的至樂樓、劉作籌的虛白齋中上乘的明清書畫藏品(下文提及的張大千在香港購得的古書畫也十分可觀),這兩批書畫藏品為饒公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資料。他曾撰寫《至樂樓藏八大山人山水畫及其相關問題》,并著有《虛白齋書畫錄》。
與《楚辭書錄》最密切相關的香港本地資料莫過于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的藏書。該館藏有大量珍貴的古籍善本,曾于1942 年2 月2 日引來日軍的查抄,被劫走包括宋刊本《五臣注文選》、明寫本《永樂大典》數卷在內的28 種堪稱“國寶”的文獻。饒公書中提及的就有明萬歷十四年(1586)馮紹祖校刊《楚辭章句》、正德十四年(1519)沈圻刊《楚辭辨證》。他后來還專門撰寫了《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藏善本書錄》,其館藏古籍之學術價值由此可見。饒公在《書錄》中還頻繁征引《四庫提要》 《太平御覽》 《文獻通考》《冊府元龜》、各種地方志與歷代正史等大部頭的文史工具書。他在《我和敦煌學》中提到1952 年港大購入《正統道藏》之事:“我還記得友人賀光中兄為馬來西亞大學圖書館從東京購得小柳司氣太批讀過的《正統道藏》,價格殊昂,當時香港及海外只有兩部道藏,無異秘笈。”又聯系到此時林仰山對港大中文系的大力推動,筆者斷定,當時港大的中國古典圖書應是十分充裕的,所以饒公才能在1954 年夏獲得日本內閣文庫的《楚辭》照片后,于1956 年1 月迅速出版《書錄》。(具體的著錄信息不大可能是1955 年在日本京都查閱的,因為他正忙于結交漢學家、關注楚地出土文獻與走訪私人藏書)
從《楚辭書錄》的附識中,我們可以看見其成書離不開當時張大千、陳仁濤、熊式一等在港友人與學者的鼎力相助。早在20 世紀50 年代初,饒公就開始與張大千交往。大千十分贊賞他的白描人物畫,曾道:“饒氏白描,當世可稱獨步。”他認為饒公的白描(由于是以敦煌白畫之鐵線篆筆法入畫)不同于自己的風格,曾打趣謂兩人要各行各的路,不要受對方的影響,這種切磋交流無疑推動了饒公的創作實踐與畫學研究。熊式一于1955 年始到香港,不到一年便與饒公相識,并慷慨地提供譯本,其時香港學人的熱情通達由此可見。陳仁濤收藏古錢幣與書畫,著有《金匱論畫》《金匱藏畫評釋》《故宮已佚畫目校注》(不帶注之原書被《書錄》“圖像”部分多次引用),饒公書末跋云:“圖像部分,荷陳君仁濤將所藏繪畫有關著錄各書,惠假披閱,俾得廣搜博采。”蓋亦對其畫學助益甚多者。
總之,作為饒公20 世紀50 年代中期的重要著作,《楚辭書錄》出色地將目錄學與楚辭學有機結合起來。它上承饒公20 世紀三四十年代從事地方史研究的前期積累,下啟其50 年代以后的敦煌學、甲骨學、畫學與琴學等領域的突出成就,與其他相關的學術著作一同表明了饒公文史哲藝互不分家的廣博治學路徑在此時的明確與定型。事實上,正是香港打造了一個新的饒宗頤。我們可通過此書的序文、跋語、附識與索引資料等線索,結合香港作為近代中國之“荊州”的大環境,從細處著眼,更加全面準確地理解其時香港國學研究的狀況與特點。
①② 陳韓曦:《饒宗頤——東方文化坐標》,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6—29,第48—55頁。
③張涌泉:《敦煌俗字研究導論》,新文豐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1頁。
④ 饒宗頤:《至樂樓藏八大山人山水畫及其相關問題》,《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1976年第8卷第2期,第507—517頁。
⑤ 嚴紹璗:《漢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98—199頁。
⑥ 此據饒宗頤賢婿鄧偉雄博士于2018年9月7日在香港浸會大學饒宗頤國學院舉辦的“第四屆志道游藝:無礙自在——饒宗頤教授書畫展”上主講的題為“饒宗頤教授藝術歷程”之開幕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