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蟬鳴兩處傷

郭丹曦

虞世南是初唐著名的書法家、文學(xué)家、政治家。玄武門之變后，唐太宗即位，虞世南任弘文館學(xué)士，雖然只是智囊一類的御用文官，卻能常伴君王左右，頗受器重。他為人勤奮踏實(shí)，謙恭有禮，唐太宗非常賞識他，不僅常常帶他參加重大典禮，游玩散步也總想著他。一天，太宗閑得無聊，帶著一幫弘文館學(xué)士們逛花園，談詩論畫。太宗問眾人最近有什么新鮮詩文，虞世南便誦讀了詩《蟬》：“垂纟委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

蟬在古代非但不是害蟲，還被視作高潔的象征。古人以為它姿態(tài)優(yōu)雅、叫聲清遠(yuǎn)，而且飲純凈的露水維生，靜可蟄伏，動能高飛，簡直是昆蟲中的高士、君子。

“垂纟委飲清露”，生動形象地描繪出蟬的形態(tài)，又隱喻峨冠博帶的官宦之人。官宦為“貴”，與讀書人崇尚的“清”本有相斥。“垂纟委飲清露”則將二者巧妙結(jié)合，實(shí)現(xiàn)了自古文人最向往的“清貴”愿望。單是“飲清露”還不夠，這蟬偏偏停在梧桐樹上。梧桐是什么樹呢？它象征高貴的品格、無上的智慧、堅(jiān)貞的愛情以及中國人特有的哀愁。那是鳳凰棲息的靈木，是古琴制作的原材，是能讓人“一葉知秋”的文化符號，是印證同生共死、海枯石爛誓言的愛情豐碑。這還不是尋常梧桐，而是“疏桐”。空間的稀疏馬上讓人聯(lián)想到時間的流逝，再想到“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清愁。啊！這是一只耐得住寂寞、受得住秋風(fēng)、矢志不渝、堅(jiān)強(qiáng)不屈的蟬！“流響出疏桐”，從視覺角度的蟬棲梧桐到聽覺角度的蟬鳴遠(yuǎn)播，立即讓讀者腦中的畫面流動起來。

作者真正要說的是“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站得高自然看得遠(yuǎn)，才學(xué)好自然受人尊敬。虞世南很幸運(yùn)，他雖然難免受到“酸葡萄”文人的質(zhì)疑甚至誹謗，也難免要做些應(yīng)制詩文哄哄君王，到底保有文人的尊嚴(yán)，同時施展政治抱負(fù)。“清貴”如他，名利雙收，垂范千古。

相比之下，駱賓王就沒那么幸運(yùn)了。

在獄詠蟬

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公元678年，剛榮升侍御史不久的駱賓王因性情耿介忤逆武皇，遭人污蔑下獄。和悠然負(fù)手閑看疏桐的虞世南不同，身陷囹圄死生難測的駱賓王透過冰冷的鐵窗，看到的是蒼勁扭曲的古槐，聽到的是枷鎖鐐銬的磕碰，嗅到的是霉臭不堪的穢氣，想到的是世事多艱、懷才不遇、生死未卜的凄涼。很難想象，這位潦倒蓬草間的落魄男子就是七歲詠鵝的詩歌天才。明明是“一片冰心在玉壺”，明明是“欲為圣明除弊事”，駱賓王卻落得如此下場！

秋風(fēng)起，蟬聲唱，動我心弦令我悵。蟬身如墨，我鬢成霜，堪堪歲月，奈何磨折。再雄壯的雙翼也禁不住暴雨沖擊，再嘹亮的叫喊也穿不透颶風(fēng)阻隔。心如明月，誣告層云;心若磐石，猜忌洪瀉;心似玉蟬，時運(yùn)秋風(fēng)。百口莫辯，恨不能剖心明志。

這首詩還有一篇小序，堪稱詠蟬佳賦：“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廳事也，有古槐數(shù)株焉。雖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樹，而聽訟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陰，秋蟬疏引，發(fā)聲幽息，有切嘗聞。豈人心異于曩時，將蟲響悲于前聽？嗟乎！聲以動容，德以象賢。故潔其身也，稟君子達(dá)人之高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候時而來，順陰陽之?dāng)?shù);應(yīng)節(jié)為變，審藏用之機(jī)。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樹之微風(fēng)，韻資天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艱虞，遭時徽纆。不哀傷而自怨，未搖落而先衰。聞蟪蛄之流聲，悟平反之已奏;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jī)之未安。感而綴詩，貽諸知己。庶情沿物應(yīng)，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余聲之寂寞。非謂文墨，取代幽憂云爾。”

這篇序大概是說：我被關(guān)在獄中等待審訊。監(jiān)牢外有幾株老槐樹，每每黃昏，蟬聲間作，斷斷續(xù)續(xù)，幽幽咽咽。我聽著這虛弱、哀怨的蟬鳴，不禁想到人生失意時連草蟲都會發(fā)出悲音。蟬聲令人動容，蟬的品性亦如先賢君子。它像君子一般高尚自持，潔身自好;蛻皮之時，又如仙女羽化，姿態(tài)輕靈神秘。它順應(yīng)命運(yùn)，靜待時機(jī)，韜光養(yǎng)晦，做足準(zhǔn)備。它并不因?yàn)槭赖阑杌杈烷]目塞聽，也不因?yàn)樯韱瘟Ρ【妥児?jié)媚俗，始終保有一顆赤子之心。它如仙如幻，在高大的枝丫間自由棲息，飲清露，沐清風(fēng)，令人心馳神往，肅然起敬。啊！我在這艱辛失意之時思緒良多，知道很難翻身平反，感覺不幸即將降臨，所以心氣郁結(jié)，未老先衰。我的憂慮、傷悲和寂寞或許只有這颯颯秋風(fēng)中的鳴蟬能夠體會，它是我的知己啊！我愿將我的心聲與它傾訴，與君共勉，共克時艱。

蟬是虞世南的代言，也是駱賓王的知己。虞世南將自身想象成高潔的蟬，他發(fā)出的是振聾發(fā)聵、清歌嘹亮的蟬鳴。駱賓王則與蟬對話，把它當(dāng)作唯一的傾聽者，就如后世廣大的讀者一樣。這兩位以蟬自況的詩人志向高遠(yuǎn)，寧折不彎，永遠(yuǎn)印在歷史的長河中，化作了遙相呼應(yīng)的兩顆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