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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妹

2022-04-19 05:28:00明月
安徽文學 2022年4期

明月

黛妹高小畢業了,畢業也就下學了,本想往前再走一步,無奈一把手父親說,還上個啥呀,能認識自家姓名和工分不就行了。

一把手赴朝參戰時,被美國鬼子的炮彈借去半條胳膊,諢號一把手,是功臣,被生產隊養了起來,屬于半養。不能負重,隊長就派一把手去看青,每天記十分。那時,一個分值八分錢,八毛錢夠買一支銅鍋鋁嘴旱煙袋,兩只牛窯夜壺,五斤粗鹽,外搭半封火柴。

立冬后,小麥全部臥地,不用再去看青了,隊長又派一把手趕輛牛車,到二百里外的懷遠茨淮工地拾糞饅頭,一天同樣記十分。于是,突擊準備了三張秫秸箔,十二根木樁,三只尿桶,一把鐵鍬,兩把平頭锨,一對糞箕子,以及他和女兒黛妹的一應生活用品。自駕牛車,帶上黛妹,一路鞭花,吱吱扭扭遠去了。

黛妹豆蔻年華,丟在家里不放心,帶她去工地長見識。在路上晃蕩了兩天半,才順利到達工地。晚間,一把手跟民工擠大鋪,黛妹找廚娘打通腿。

次日,一把手圍了三個露天茅廁,一個留給大隊指揮部,一個給生產隊,再一個專供喜歡屙跑屎的滑蛋。一把手負責另外倆坑,黛妹負責看野坑。

隊長背著手走過來,跟黛妹說,如果你看的這只野坑,能拾到與另外倆坑同樣多的糞饅頭,就給你每天記半個勞力分。

黛妹就問父親,給半個勞力分是多,還是少?

一把手說,夠買一把半老煙葉了,不少!

瓦主任為方便民工,讓黛妹身兼二職,以集體的名義到附近集鎮進了一批針線、手套、毛巾、棉帽、香煙、火柴、蛤蜊油,臭肥皂、草紙等日用品,在野坑附近擺個日雜攤,官稱代銷點。

瓦主任交代隊長說,給黛妹再加三分,湊夠一個女勞力分。

黛妹為了招攬顧客,便把招牌“大”在胸前。有人光顧,就笑臉相迎招呼客人;沒人時,就扯著嗓門瞎唱。黛妹天生一副好嗓子,喜歡唱歌,有革命歌曲,也有樣板戲選段,間雜民間小調。黛妹長相甜,歌聲也甜,留一條油亮亮的大辮子,走一步三晃悠,扮演李鐵梅不用化裝。這一唱,便勾來不少屙跑屎的滑蛋,真屙或假屙,真買或假買,遠遠地跑過來,只為剜她幾眼,或聽她一曲美妙的歌聲。一天下來,一把手把三個糞坑挖出來堆成兩丘糞饅頭,估估堆兒,黛妹的收獲居然與他倆坑的糞饅頭基本持平,就到隊長那里為她請功。

隊長一高興,又給黛妹長兩分。

這樣一來,黛妹就與父親的報酬拉平了。

顧此失彼,黛妹把鄰隊的滑蛋吸引過來屙跑屎,惹惱了相鄰大隊的拾糞老頭,就找到隊長告黑狀,說黛妹這人不地道,搶了他的糞饅頭。

隊長歪頭笑笑說,黛妹一個小姑娘,咋會去搶你的糞饅頭呢?

她用唱歌搶。

隊長又笑笑,黛妹天生會唱歌,我管民工的吃喝拉撒,卻無權管她別唱歌呀。

拾糞老頭歪頭想想也是,氣得哼了一聲,扭頭走了。夜里,黛妹的糞饅頭不知被誰偷咬一口。那年頭化肥金貴,人們便向家畜家禽的腚眼兒掏糧食。一把手背著手,歪著頭圍著糞饅頭轉了一圈,毛估一下,至少丟兩擔,心疼得直吸溜嘴。晚飯后,借馬燈照明,在距離糞饅頭十米開外的地方挖個臥???,坑底填滿麥草,偽裝起來,開始蹲坑。連蹲兩天沒見動靜,到了第四天雞鳴三更時,一個小黑點爬進他的視界,黑乎乎一大團,拉進一看,頭戴大耳朵軍帽,帽舌兒耷拉著,擋住半張臉,上穿泥青布大襟襖,腰際的大帶子爬過膝蓋,分不清是啥人。趕巧,這刻兒嗓子眼兒癢癢,遂捏一撮泥土送進嘴里壓一壓。那黑點東張西望,瞻前顧后,躡手躡腳貓近糞饅頭,剛裝好一擔,正想抬腿走,一把手便悄然飄到他腚后。

一把手當過偵察兵,拳腳不俗,趁其不備,一別子把他放倒,上前拿住,扭送到大隊指揮部。剛巧瓦主任帶著宣傳隊來工地進行慰問演出,遂扭亮馬燈,那偷糞賊立馬原形畢露,原來是相鄰大隊的拾糞老頭。

一把手問瓦主任,打算咋辦他?

瓦主任說,夜不行更事,先把他繩起來,天明才說。

凍壞了咋辦?

把他關進廚房鉆草窩。

天剛模糊亮,一把手就搖響指揮部的門環,問瓦主任,到底咋辦他?

主任說,我來聯系一下。

當下便擰通了相鄰大隊指揮部的電話,接電話的是邱主任,彼此認識,瓦主任就把拾糞老頭的偷盜行為上綱上線說了。

邱主任說,拔得有點高了,一個老天爺管著,都不外,看著辦吧。

瓦主任說,看著辦是咋辦?

邱主任還是那句話,都不外,看著辦吧。

瓦主任就明確指出三條路:一、重罰;二、游工地;三、開批斗會。

邱主任沉吟片刻兒,回復道,是本門堂叔,就重罰吧。

罰四擔優質糞饅頭。

邱主任一愣怔,這糞饅頭咋分優劣呀?

不摻土兌假。

瓦主任就問一把手,叔,對這個處理結果可滿意?

一把手說,再加一條,讓他白紙黑字咬個牙印。

瓦主任放走了拾糞老頭。翌日夜半時分,一把手的糞饅頭奇跡般復原了,尚余兩擔。

瓦主任把黛妹招呼到指揮部,他要親自驗證一下她的唱功到底如何。擔心吃不準,又臨時叫上宣傳隊的頭把弦王瞎子,二把弦二哥和臺柱子南雪,四人一同見證,現點幾曲讓黛妹清唱。黛妹不怯場,往人前一站,大辮子一甩,聲情并茂一一唱來。

瓦主任問王瞎子,師傅,您看這水平,能不能進宣傳隊呀?

王瞎子翻翻眼說,再長二年骨頭吧。

黛妹靈機一動,回頭請了一只牛窯香爐,三炷香,頭頂香爐,一路青煙裊裊拜倒在王瞎子面前,請求學吃開口飯。王瞎子把身子擺在一把太師椅上,晃幾晃端正一下,抱著二胡,翻翻左眼,大概一眼黛妹,翻翻右眼,又大概一眼黛妹,啞默了片刻兒,再度大概一眼說,芳齡幾許了?

黛妹一愣神,幾許是啥意思呀?眉頭一皺瞎蒙道,俺軟軟乎乎十五了。

啥文憑?

高小畢業。

為啥不再往上念了?

爹說,女孩家是外人,能認識自家姓名和工分就行了。

戲子在舊社會屬于下九流,是賤民。

俺知道,眼下是新社會。

愛啥樂器?

洞簫。

王瞎子再次翻翻眼說,老話講,十年的笛子百年的簫,一把二胡拉斷腰。這份苦你能受得了嗎?

俺愿把這輩子光陰都搭進去。

搭上熬死三頭牛的工夫,夠了,那就把香爐留下吧。

黛妹跟父親商量,拜師禮拿啥好。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給王瞎子置辦一副墨鏡,一頂馬虎帽,一套泥青布便裝,一雙千層底黑直貢呢窄臉布鞋。一包裝了,掂掂分量,去見王瞎子。

王瞎子說,見面禮就免了,抽空陪我爬爬曇城的古城墻吧。

臨走,送黛妹一支前五后一的六孔洞簫。

黛妹說,師傅,給俺示范一曲吧。

王瞎子遂氣沉丹田,吹了一曲青海花兒《下四川》。

民工二十天一輪休,每輪中間宣傳隊過來一次,蹲一周,一天演一場。黛妹就天天纏著王瞎子給她校正音準和吐字。黛妹字正腔圓,如珠落玉盤。瓦主任便夸她是個人才,前途遠大。

輪休期間,黛妹天天留心天氣預報,瞅準連續兩天沒有雨,就跟父親商量,俺想陪師傅去一趟曇城,爬爬古城墻,了卻他的一樁心愿。從南村到曇城三十六華里,二人坐公共汽車很快就到曇城。王瞎子喜歡曇城的石板路和條石巷,說是用明杖能敲出唐詩宋詞。住下后,先敲大街,再杖小巷。不巧,黃昏時多云轉陰,云層鋪得比古城墻還厚,壓得小南山矮下半頭。一群暮鴉圍著塔尖打踅兒,遲遲不肯歸林……東北風號了一夜,臨近天明時,楚楚謖謖降下一場雪,雪花兒如同棉絮一般大,飄個不停。

黛妹問王瞎子,師傅,這天氣,咋爬古城墻???

王瞎子大概一眼滿窗的白鵝毛,說,越是雪天越能找到感覺。黛妹不明白,師傅為啥偏愛選在大雪天找感覺呀。

王瞎子三分通路,看世界一派渾沌,黛妹扯著王瞎子從北門一級一級爬上古城墻,城墻下是脈小南河,河那邊是綿亙千里的小南山,山上有梅花。二人沿著城垛走,王瞎子大一杖小一杖,杖杖點在白梅上。王瞎子大概一眼小南山說,黛妹,師傅考考你,是南山高,還是城墻高?

黛妹眨巴眨巴眼,說,站在城墻上看南山,是城墻高;若是站在南山頂上看城墻,是南山高。

王瞎子說,還不憨呢。

小南山蒼黛一抹,渾渾茫茫,一群遠征的烏鴉馱著棉絮大的雪花兒,累得嗚哇怪叫。東北風鬼哭狼嚎,比鍛打的菜刀還老,一刀一刀地割。

黛妹說,師傅,咱到前邊的甕城避一避吧。

王瞎子說,到了甕城,我教你吹一曲《梅花三弄》。

黛妹說,師傅,不如先拉一遍我聽聽。

到了甕城,王瞎子遂操起二胡,邊拉邊哼……

黛妹目啄南山,思接萬里,沉浸在《梅花三弄》婉約纏綿的曲調里。

一曲終了,王瞎子突然冒出一句,黛妹,開口飯不好吃呀,若想打退堂鼓,還來得及。

黛妹說,師傅,俺命里喜歡它。

東北風一刀比一刀割得疼,棉絮大的雪花兒這一朵咬著那一朵,一咬一嘴血,南山的朱砂梅開了。

這時,一串低沉的哼哧聲徐徐攀上甕城,爬進王瞎子耳朵里。王瞎子對哼哧聲特別敏感,猛地一愣,黛妹,這是駱駝的叫聲,快下去找找在哪里。

不禁疑惑,這大雪天,曇城咋會有駱駝呢?

駱駝的一聲哼哧,驀然勾起王瞎子三十年前的一段辛酸往事。

王瞎子是甘肅人,天生半瞎,十八歲那年,心中裝著夢中的遠山,背一把胡琴,一支洞簫,牽一峰駱駝,一路跋涉尋到內地,不料那駱駝病死途中,他也大病一場,好不容易摸到菊鎮,被一個老大娘救下,從此在這邊落地生根。

黛妹在甕城門洞里發現一峰臥駝,正昂首哼哧;一個懷抱冬不拉的老人,病得奄奄一息。王瞎子把他大概幾眼,從面相、衣著、神態看,不像是個哈薩克人,斷定是甘肅老鄉。

老人終究沒有扛過一場大雪。翌日黃昏,南山坡墳起一丘雪包,墳頭插枝朱砂梅。

王瞎子說,苦寒之地不養藝人,老鄉走了,咱也回吧。

老人撇下的駱駝是峰雌駝,黛妹管它叫阿甘。當王瞎子騎著阿甘,黛妹牽著韁繩,一路披著一身雪花兒回到南村時,弄出了不大不小的動靜。村人沒見過這等會吃草的龐然大物,紛紛跑來瞧稀罕,有那潑皮頑童,團團圍著阿甘伸頭縮腦,想摸卻又不敢摸,久久不肯散去。

王瞎子鄭重提醒說,阿甘欺生,小心咬人!

瓦主任聞訊趕來,他雖然見過大世面,但也同樣沒見過駱駝,頂著光頭小孫子走上前,也想摸摸。

王瞎子再次提醒,小心咬人!

瓦主任眨巴眨巴眼,弄不清阿甘到底咬不咬人,怕嚇著小孫子,便識趣地退到人后,依然高人一頭。

晚炊一罷,隊長披著油布雨衣,托著旱煙袋,一路青煙裊裊摸到一把手家,掏心掏肺地說,生產隊愿用兩千斤黃豆換你的阿甘。

一把手托著煙袋,躊躇滿志,啞默片刻兒說,你去問問黛妹吧。

黛妹說,瓦主任都騎上大鏈盒自行車了,俺家買不起,就權當它是一輛大鏈盒了,不換!

隊長吧嗒吧嗒嘴,背著手,頗為失望地走進風雪里。

輪休的日子很快過去。太平車、獨輪車和板車,七個轂轆一起轉,把養足精神的民工一路咿呀拉向二百里外的茨淮工地。一把手和黛妹不想給生產隊添麻煩,決定騎著阿甘去。黛妹讓父親騎,她步行;走了一段時間,一把手怕累著女兒,便讓黛妹騎。

黛妹心疼父親說,走不大腳。

一條油亮亮的大辮子左擺一下,右擺一下,大步流星隨后跟。

藍天高遠,征鳥伴飛;鄉原千里,路通天涯。

隊長戴頂大耳朵破軍帽,帽舌一半連著,一半耷拉著,遮住半只眼,倒坐在太平車欄板架上,一只腳放在車廂里,另一只搭在外邊,不停地晃蕩著,一手夾著旱煙卷兒,一手拍打著內欄板,瞅著一把手一副悠哉游哉的樣子,頗為羨慕。

叔哇,能不能也讓侄兒瀟灑幾步哇?

一把手品他一眼,強調說,這家伙欺生,咬人!

隊長弄不清這家伙到底是不是真咬人,頗為遺憾地吧嗒吧嗒嘴。沉默了半袋煙工夫,依舊不死心,叔哇,咬死了噎熊(方言,意為拉倒),俺也得體驗一把。

一把手再次強調說,咬人!

隊長這才勉強死了心,頭搖著,依舊不停地吧嗒嘴。

車隊咿呀了兩天半時間,終于晃悠到淮遠茨淮工地。一把手在兩個茅廁中間栽根木樁,把阿甘拴上去。

阿甘無疑是道風景。好奇的民工便趁工休時間紛紛跑過來瞅幾眼,有屎的就把屎留下,有尿的就把尿留下,沒屎也沒尿的就把腳步丟下,順便剜幾眼黛妹,再剜一眼阿甘,這才心滿意足地走開。如此一來,一把手每天的收獲便比先前明顯多出三成。隊長一高興,把父女倆的工分一下提到十二分,與一線民工同工同酬。

周邊幾個大隊的拾糞老頭怨聲一片,罵一把手父女倆不擇手段。反應最大的當數相鄰大隊的邱主任,晚炊時,揣一瓶濉溪大曲,一包油炸花生米,油罐子臉笑成一朵向日葵,一路左高右低摸過來,跟瓦主任大一杯小一盞對吹了半夜,臨走道出此行目的,想把黛妹挖走,說是大隊宣傳隊缺個能鎮場子的角兒。

瓦主任說,黛妹是瓦莊大隊的寶貝,正跟王瞎子學戲呢。

邱主任誤以為他拿糖,就慷慨許諾說,包吃包住,月工資四十五元,抵上一個國家干部的待遇了,請您幫我神通一下。

瓦主任說,不急,再過幾天,王瞎子就來工地演出了,先問問他再說吧。

一周后,宣傳隊果真來了。

王瞎子聽聞瓦主任說到邱主任要挖走黛妹這事兒,翻翻眼說,黛妹還沒學上路呢,再長二年骨頭吧。

次日,《茨淮戰報》的記者下點采訪,無意間發現黛妹這個新聞眼,讓她擺拍兩張照片,一幀是生活照,一幀是騎著阿甘的放歌照,配上文字說明,在《茨淮戰報》頭條隆重推出。一夜之間,黛妹成為工地名人,前來一睹芳容的年輕民工絡繹不絕,黛妹的日雜攤收入和糞饅頭日增量明顯翻番。

瓦主任說,茨淮新河把黛妹捧紅了!

邱主任的一顆求才心越發癢癢不止,再次請托瓦主任,一瓶濉溪大曲吹亮底,報出兩大愿望:一愿跟瓦主任結為兒女親家;二愿出重金挖走黛妹。

瓦主任說,兒子在部隊服役,要求進步,有話在先,五年內不提親。

邱主任吧嗒吧嗒嘴,頓了片刻兒說,那,聘請黛妹總該沒問題吧?

這個,王瞎子不吐口,我也不便硬當家呀。

邱主任撇撇嘴,嘁了一聲,說,瞧你這個主任當得夠稀松的,在我治下的一畝三分地,隨便跺跺腳,那就是三級地震,想辦啥事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邱主任再一再二地高薪挖黛妹,提醒了瓦主任,與其被別人挖走,倒不如及早把她招進宣傳隊,為我所用。就把自己的想法跟王瞎子說了,王瞎子還是那句話,再長二年骨頭吧。

黛妹心情愉快,就唱得越發賣力,唱累了就改吹洞簫。確切些說,黛妹的吹功遠沒唱功好,主要表現在氣力跟不上,聲線飄忽不定,行話叫托不穩。于是,王瞎子就教她練習吹鐵豌豆,夯實基本功。黛妹日日抱著一只黑陶碗,碗底臥粒鐵豌豆,噙著竹筒頻頻發功。不到仨月工夫,便把鐵豌豆吹得瞎驢拉磨,黑轉圈兒了。

王瞎子說,快上路了,繼續用功,三年后,我聽你吹一曲《梅花三弄》,那時才決定你能否進宣傳隊。

隆冬多霧,一覺醒來,一把手發現阿甘不知啥時不見了,一時嚇傻了,不知如何是好,蹲在一丘糞饅頭上,一袋接一袋地吧嗒旱煙袋。

天被凍僵了,溜河風沉得走不動,青煙也不再裊裊。

一把手三袋煙吧嗒完,這才愣過神來,一拍大腿,報警去。

邊走邊琢磨,是跑了,還是被盜了呢?

黛妹聽說阿甘丟了,一下癱在床上,東抓一把,西抓一把,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只要一閉眼,面前便會閃現一幅畫面,阿甘御風而起,駕一朵白云,悠向遠方……

瓦主任遂給派出所擰去一個電話,派出所敵情觀念重,初步定性為階級敵人搞破壞。除留下一人值班外,全體出警。

一把手和黛妹也作了具體分工,一把手留在原地找,黛妹四處盲找。黛妹乘車找到周邊的渦陽、阜陽、蒙城、懷遠、蚌埠、鳳臺、淮南、壽縣,均無所獲,最后在曇城南山坡找到那峰跑丟的阿甘。阿甘臥在老人墳懷里,旁邊伴臥一峰高大雄駝。

南山坡的蠟梅花兒笑得一團糟。

一時恍然大悟,阿甘想做媽媽了。

阿甘把頭舉上天,眼淚吧喳,發出一串低沉的哼哧聲。黛妹抱著它的脖子,流下一串熱淚。當下,采來一枝蠟梅花兒敬獻老人墳前,然后深深三鞠躬。沒有急著返回,騎著阿甘繞著古城墻轉悠一圈,緩一下情緒,這才踏上回程的路?;仡^看看,那峰雄駝一直不遠不近地隨后跟著,轟也轟不走,這是誰家的駝呢?是不慎走失的家駝,還是流浪駝?

不禁納悶,這皖西北平原哪來恁些流浪駝呀?

黛妹擔心失主來找,決定不走了,又返回城里住了一宿,依然不見失主來找,就寫了幾張認領啟事,留下詳細地址,貼在四座城門旁。黛妹惦記著糞饅頭,就不想再等了,次日天剛模糊亮就動身啟程。阿甘鬧情緒,不想邁腿,黛妹會意,款款來到老人墳前繞了一圈兒,折枝蠟梅花兒綁在它的前腿上,這才走出城門,回頭看看,那峰雄駝依舊不遠不近地隨后跟著。就想,先帶回工地再說吧,給它取名阿鐸。

黛妹找回阿甘,又順帶拐來一峰流浪駝,再次引起轟動。隊長第一時間趕來,弓著腰跟一把手商量,愿意托養阿鐸,使役權歸生產隊,所有權歸一把手。

一拍即合。

阿鐸體型大,耐力強,拉單套步犁每天可耕五畝地,雙套雙鏵犁每天可耕七畝地。隊長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一把手讓阿甘和阿鐸各把一個茅廁,他負責來回跑,收拾糞饅頭。這樣一來,糞饅頭的數量明顯增多,隊長派來拉糞饅頭的太平車就由原來六天一次,改為四天一次。

二十天的輪休時間很快又到了,黛妹不想丟下日雜攤,每日多掙三分雖是蠅頭小利,但吃著無味咂著香,就慫恿父親出面跟隊長通融一下,愿意義務照看代銷點。

隊長不表態,蹲在地上用煙鍋不停地劃圈兒,劃著劃著忽地站起說,叔哇,老話講,朝廷佬不使白人,留下可以,不過,得把野坑圍在百米開外的地方,不然,別人會有意見,所得糞饅頭一半歸公,一半歸己,不記工分,隊里管吃管住,您看咋樣?

一把手說,夠意思。

這是多么大的照顧哇!一把手為了表示謝意,決定給隊長送兩丘糞饅頭。糞饅頭是一等優質肥,可以換工分,工分就是一抖嘩嘩響的“工農兵”啊!特地請人定制一對火荊馱籃,一邊裝一丘糞饅頭,約有二百來斤。從凌晨兩點上路,一路晃蕩,二百里路風和塵,荒雞剛叫兩遍便平平安安晃到家。卸下糞饅頭,吃塊剩饃墊一下,揣半把老煙葉,幾枚紅辣椒,又連夜往回趕。

隊長得知后批評一把手,老革命呀,在部隊大熔爐里鍛煉了多年,就整出這覺悟?您這不是故意讓侄兒犯錯誤嗎?下不為例呀。

說歸說,做歸做,一把手依然隔三差五送一回。阿鐸記路,一個冬天跑下來,不用帶路,也能摸到隊長家。

黛妹認為,是開挖茨淮新河讓阿甘和阿鐸有了用武之地,同時也成就了她。在家時,只要一開口,左鄰右舍就撇大了嘴,詬辱她是雞嘎鵝叫;如今上了工地就不一樣了,可以放開嗓門唱,還被一眾民工當個“人物”捧著。

宣傳隊來工地慰問演出,每次都是蹲一周,黛妹就利用這段時間,跟王瞎子學唱花兒。王瞎子夸她膛音厚,音域寬,聲線拖得長,走調兒穩,夾雜幾分煙嗓,唱花兒別具韻味。

黛妹仰慕吃開口飯的梨園子弟,可以天天把煙火日子唱著過;更艷羨像師傅這樣的流浪藝人,背一把胡琴,一支洞簫,就可走遍全國,見識大世面。有了這動力,黛妹唱得越發賣力,希望將來有一天也能走出南村,闖出一片新天地。

宣傳隊每天夜晚都演出,黛妹就讓父親把活動茅廁搬到距離舞臺十丈開外的地方,將兩盞馬燈分別吊在拴阿甘和阿鐸的兩根木樁上,一峰看一個茅廁,黛妹照顧日雜攤,一把手負責收拾糞饅頭。有那心花腿野的年輕民工并不把心思完全放在觀看演出上,而是鬼鬼祟祟貓過來,借買日雜為名跟黛妹套近乎,這其中便包括邱主任的二公子,騷眉辣眼,攛掇她唱幾曲青海花兒解解悶兒。

青海花兒多與愛情有關,年輕人愛聽,宣傳隊不唱與愛情有關的歌曲,也不演與愛情有關的表演唱,而是主打革命歌曲,兼及樣板戲經典選段等。年輕人生活枯燥,勞累了一天,很想聽黛妹唱一曲花兒解解悶兒,從中品味一下愛情的甜美滋味,做個好夢。這樣一來,就無形中形成一個小中心。二十歲左右的一幫小伙兒多是圍著黛妹這個小中心,而四十歲左右的一眾中年人多是圍著舞臺大中心。明察秋毫的瓦主任立馬警惕起來,頗不高興,黛妹這孩子太沒大沒小了,便勒令她立馬把嘴扎住。

黛妹愣怔片刻,說,俺帶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為啥?

自己琢磨去!瓦主任手一背,走了。

次日,相鄰大隊為了趕進度,決定挑燈夜戰。邱主任揣著兩包“春秋”煙,笑瞇嘻嘻地摸過來跟瓦主任商量,想把黛妹請過去爆炸精神原子彈,并許諾五元包夜。

瓦主任說,再加一元,湊夠六六大順。

成交。

沒搭舞臺,把平臺清出來一片平地,擺放兩張八仙桌,權作大舞臺,請黛妹站在大舞臺上自由放歌。

邱主任說,葷素不限,只要能鼓舞士氣就行。

黛妹說,俺只唱素拼。

舞臺背后栽兩根大木樁,一根掛盞汽燈,挨著汽燈一排溜兒插八塊標語牌,白底紅字: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每塊牌子吊一盞馬燈,站一面紅旗。夜晚的工地,雖不能像白天那樣人山人海,紅旗招展,但也同樣號子聲聲,熱火朝天。

黛妹是南雪的堂妹,南雪不放心,就把二哥使過來義務助唱。

黛妹登臺首秀,改頭換面,收拾成一個活脫脫的李鐵梅,面對黑鴉鴉的夜戰工地,心里沒底,不免忐忑,就請教二哥唱啥好?

二哥壯勁說,鍋底下扒紅芋,揀熟的?。ǚ窖?,即吃)。

二哥拉,黛妹唱,趕到對唱選段,二哥就邊拉邊唱。歌聲輕一鞭重一鞭地抽,把夜戰的民工抽得如同打了雞血,個個生龍活虎,號子聲聲??鄳鸬阶右?,民工累得嗷嗷叫,都咋呼扛不住了。邱主任便宣布卷旗收兵,吃加班飯。豬肉燉粉條,雜面饅頭,隨便吃。黛妹和二哥隨邱主任在大隊部吃小伙,小伙有濉溪大曲,有凈面饅頭,還有兩葷兩素四碟下酒菜。黛妹不勝酒力,兩個花朵廚娘一邊一個文武夾雜地勸,第一輪就把她輕輕松松放倒了,邱主任遂使個眼色,兩個廚娘會意,把黛妹架到廚房醒酒。二哥是一盅歪,草草吃了幾口,感覺不對勁兒,就到廚房看黛妹,不在,但見兩個廚娘正躲在屋角吃吃偷笑。二哥心頭忽地一緊,不好!遂四處尋找,很快就在壩坡陰影里找到黛妹,邱主任的二公子正一句一個尕妹子給黛妹送溫暖,二哥上前一步把她搶了出來,拉著就跑,丟了句,不是玩意兒!

天趕地催,阿甘懷孕了。經過十三個月的孕育,于次年暮春產下一對雙胞胎,一雌一雄,雌的取名蘭花花,雄的取名信天游。剛滿月,隊長就跑來預訂托養,待成年后配成一犋。

當黛妹一條油亮亮的大辮子爬過肩頭,溜過小蠻腰,觸摸到腚垂時,煙熏火燎的三年一晃過去了,芳齡剛好十八。王瞎子就把瓦主任約來,一起試聽黛妹吹奏《梅花三弄》。一曲終了,王瞎子征求瓦主任的意見,主任,您看這水平咋樣?

瓦主任對樣板戲情有獨鐘,提議說,再試聽一段樣板戲吧。

黛妹默想片刻兒,唱啥能拿人呢?挑來挑去,攢勁兒唱了一段女生版的《打虎上山》。

王瞎子再次征求瓦主任的意見,主任,您看咋樣?

瓦主任一左一右歪歪頭說,有板有眼,透著威勢,夠味兒,曇城文工團的臺柱子也不過如此!您是師傅,嘴大壓腮,您說咋樣就咋樣。

王瞎子正正腰板,翻翻眼,大概一眼黛妹說,我看可以進宣傳隊了。

黛妹替下B角,每天記十分。每到茨淮工地慰問演出,南雪就托故身體不爽,把她推到前臺唱主角,與南雪同工同酬,記十二分。黛妹是個人來瘋,極盡所能,著實風光了一把。瓦莊大隊年年都能捧回一塊“治淮先進集體”大獎牌,瓦主任就夸黛妹功不可沒!

南雪的女兒上學了,每天兩送兩接太纏腿,便漸漸退為B角,黛妹遂成臺柱子。這樣一來,為隊里拾糞饅頭的擔子就全壓在一把手身上。

隊長說,把三個茅廁并為兩個,讓阿甘和阿鐸各看一個,每坑見天記八分。

原先拉糞饅頭的那犋耕牛病死一頭,隊長便讓阿鐸代勞,獨往獨來。一把手就騰出手來,每隔四天往回馱一趟。阿鐸是個急性子,馱著二百來斤的糞饅頭,平均時速依然保持在六七公里,兩頭見星星,二百余里一天跑個來回,負重去,放空回,有時也順便為生產隊馱運糧草。村里一幫老娘兒們頗為稱羨一把手,老革命都半百年紀的人了,咋還這么英雄?。?/p>

一把手調侃說,天天吃白饅頭撐的。

古歷十二月,阿甘和阿鐸步入發情期,開始出現口吐白沫、磨牙、彼此咬腿、咬尾、爬胯等明顯特征,狂躁不安,夜不歸宿。

距離指揮部三里外有片浩茫的蘆葦蕩,是水鳥的天堂,子夜時分,阿甘和阿鐸闖入冬捕獵人的視界,月光如瀑,蜃氣迷蒙,看不分明,鬧不清如此龐然大物究竟為何物,不禁悚然一驚,以為遇見鬼了,就悄悄靠近幾步,憑經驗,一槍打在那鬼腦袋上。

那一夜,滿蕩的蘆葦開紅花。

次日,一把手在蘆葦蕩找到那峰死不暝目的阿鐸,蹲倒就哭。

隊長痛惜不已,問一把手,打算咋處理?

殺了,皮留下,肉給民工加餐。

一把手不吃不喝,蹲在糞饅頭上吧嗒了三天旱煙袋;黛妹稱病不適,休唱三天。

事后,一把手請皮匠把駝皮鞣熟了,做成一床皮褥子。將阿鐸前腿埋在茨淮新河大壩上,后腿埋在老家后宅。

小南河山一程,水一程,八千里路云和月,悠到公元一九七八年,開挖茨淮新河改成機械化作業,阿甘從此結束了看茅廁、馱糞饅頭的光榮使命。宣傳隊被推下歷史舞臺,秋冬之季,再也不用去茨淮工地慰問演出了。想吃開口飯的黛妹心口窩把揪似的疼,糾糾結結小半年,不想出門,也不想見人。跟王瞎子說,師傅,俺還沒有唱過癮呢!

王瞎子說,閨女呀,想開點兒,人隨潮流草隨風,社會進步總比退步好。

時令走至歲暮,南山的蠟梅花開了,接著朱砂梅也開了,阿甘又到了發情期。

季冬多霧,一天,黛妹帶上洞簫,搖動駝鈴,再度來到埋葬阿鐸前腿的茨淮工地,駐足大壩,透過霧紗,但見紅旗招展,轟轟隆隆的大機器作業取代了昔日百萬民工大會戰,她的阿甘已經不再是風景,珠圓玉潤的歌聲也不再是精神原子彈,一時百感交集。

轟鳴聲里,洞簫無語,歌喉哽咽。

太陽越爬越高,化不開的梅香將薄霧一頁一頁摶起來,丟進山坳里,天地漸漸明白起來。

路在腳下,水向東流。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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