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利筋與金斑蝶

陳創彬

去年秋末，我在網上找到隔壁市一家花圃的網店，花21塊錢買了6棵馬利筋小苗。隔天收到，取回家拆開，直徑5厘米的小黑盆里是瘦弱的扦插苗，細枝頂端挺著幾片幼葉。在陰涼的地方緩了兩三天，準備拿到院里曬太陽時，我發現其中一叢小苗變禿了，頂端僅剩的殘葉上趴著一條黑黃相間的小蟲，背上支著六根黑色的“天線”，竟然是嗜食馬利筋的金斑蝶幼蟲。

我買來這幾棵小苗，倒的確是期盼著金斑蝶到來，在馬利筋上繁衍后代，卻沒想到幼蟲以這樣令人錯愕的方式出現。或許是那幾天夜間氣溫過低，不久，它便趴在葉子上一動不動，停止了進食。我把它移到院子里曬太陽。等我再次去查看時，它不見了。

我為此深感內疚。

我把小苗種下。3月8日，馬利筋開花了。

葉腋生出的聚傘花序當中，最飽脹的一顆紅珠最先綻開了。橙紅色的花冠大張，反折，托著上方如同皇冠一般的副花冠和中間的合蕊柱。副花冠由5個金黃小兜圍成，兜內盛滿花蜜，又各自從花蜜之中向斜上方伸出彎彎一角，匯合在合蕊柱之上，精致的結構凝聚在指尖大小的一朵花中。馬利筋被潮汕人稱為“金冠紅袍”，名副其實。

我等待著金斑蝶。它會來嗎？

馬利筋是蘿藦科馬利筋屬植物，其莖葉折斷時會流出乳白色牛奶狀的汁液，這汁液卻絕非甘甜之物。馬利筋全株有毒，含有強心苷和生物堿，莖葉中的白色乳汁毒性最強，誤食會導致不適癥狀，甚至有死亡風險。但同時，馬利筋花朵富含花蜜，是優秀的蜜源植物，許多園林里常栽植馬利筋，用以招引蝴蝶。

金斑蝶屬于蛺蝶科斑蝶屬，模式產地在廣東，腹背為深淺不同的橙黃色，雌雄同色。其幼蟲以馬利筋屬植物為食，卻不僅不被馬利筋的毒素所傷，反而還能把毒素蓄積在體內，作為對付天敵的武器。去年夏秋時節我在田間觀察金斑蛺蝶，其雌蝶便選擇金斑蝶作為擬態對象，以此求得安全。金斑蝶的種加詞意為金色的馬—當金斑蝶飛舞在陽光下，雙翅閃耀金光，如金色飛馬一般。

馬利筋與金斑蝶相互斗爭，生命卻彼此交織。馬利筋以白色有毒素的乳汁自衛，金斑蝶幼蟲卻以馬利筋葉為食。大約三分之二的金斑蝶幼蟲在出生的第一天就因馬利筋的白色乳汁而死亡，活下來的三分之一以靈巧的方式避開馬利筋的“殺戮”，又以葉片中的毒素武裝自己，因而其中的一部分得以化繭成蝶，成為日后可以在陽光之中肆意扇動雙翅的金色飛馬。

馬利筋屬的屬名取自希臘神話中的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太陽神阿波羅之子，誕生于其母死亡之時。他在自然萬物間長大，鉆研百草、學習醫藥，擁有起死回生之力，成長為后來的醫療之神。醫神常以手持蛇杖的形象出現，在希臘文化中，蛇象征著恢復和重生，蛇杖演變成現今醫療的標志。醫神四處施救，卻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人間變得繁榮擁擠，冥府卻空空蕩蕩，冥王哈迪斯向宙斯告狀，宙斯便下令擊殺了阿斯克勒庇俄斯。后來，宙斯給自己的暴政找補，作為對醫神的補償，將他升為銀河西側的蛇夫座。

在死亡的悲劇中誕生，又在死亡的悲劇中結束，卻代表了起死回生的恢復之力—這便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故事，或許也是以此命名馬利筋的緣由。馬利筋所含的強心苷可以被提取，作為治療心臟疾患的良藥。但若誤食或者使用不慎，就可能產生嚴重的后果。

再看馬利筋的別名，“芳草花”“金鳳花”是表花，“老鴉嘴”是表果，“金冠紅袍”顯得富麗堂皇，“蓮生桂子花”就顯得太功利，不僅要生貴子，還要連生貴子。在植物身上放置這樣的期許，倒也可愛。

院子里的馬利筋開得越來越好，我每天都去看它。金斑蝶不會那么快到來，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但無論如何，我都會為它驚嘆，指尖大小的花朵上隱含多少演化的精妙之處！當昆蟲被5個金黃小兜里的甜蜜吸引而來，往往因為蜜兜和小角不便立足，而選擇落腳在中間的合蕊柱上。這時，蟲足上的鉤刺有很大的概率會劃入蜜兜之間的狹縫，飛起時便會鉤出狹縫上方暗褐色的著粉腺，而著粉腺通過一左一右兩根柄連接著花粉塊。

狹縫兩側的花粉塊是透明的扁平袋狀，呈現麥芽糖一般的琥珀色，雌蕊的柱頭也位于這條狹縫之中。當昆蟲把花粉塊從一朵花帶到另一朵花時，如果順利劃入第二朵花的狹縫，且恰好這條狹縫兩側的花粉已經被帶離，那么它就能成功受孕—這是為了實行嚴格的異花授粉演化出來的機制。

但這樣嚴格的傳粉機制對昆蟲有一定的選擇性。體弱個小的昆蟲有時會被著粉腺卡住而無法飛離，最后只能喪生在花朵上。是甜美饗宴還是死亡陷阱，是蜜糖還是砒霜，又是另一種生與死的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