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前幾年冬天去過一趟祿米倉胡同后,對曾經住在祿米倉胡同的張風舉和徐祖正念念不忘。后來買了徐祖正的《蘭生弟的日記》看。《蘭生弟的日記》后半部分有好幾段寫到了中央公園,也寫到了中央公園里的來今雨軒。寫到來今雨軒的一段是這樣的:
那是十二月十八日的事。朝上起身朝飯后,照例又打了電話請假。將自己的日用東西,書籍信札日記等收拾一下。雇了一輛洋車,決心到中央公園去。將要動身了,忽然一陣心酸,淚珠索落的掉了下來。想到我何曾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去罷,去罷!進了公園,靠東從來今雨軒一直往北去,轉過兩個紅圈洞走過了古柏下的通路,到了目的地的御溝邊來了。
徐祖正是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的留學生,所以他的小說中有不少“朝上”“朝飯”這樣日語化的詞語。小說主人公蘭生和郁達夫小說中那些神經衰弱的主人公一樣都具有那個時代特有的“世紀末的憂郁”,所以會時不時地“淚珠索落的掉下來”。
看過三遍《蘭生弟的日記》后,我就想到中山公園去,把小說中說到的景點如水榭、來今雨軒、兩個紅圈洞和御溝都找找。
現在的中山公園就是過去的中央公園,魯迅日記中很多時候干脆說“公園”。
中央公園是魯迅來北京兩年后建成的,原來是清朝的社稷壇。齊如山在他的《北平雜記》中有一段是關于社稷壇也就是中央公園的事。他說:
社稷壇即現在之中山公園,在午門外之西邊,太廟則在東邊,古人所謂左宗廟而又社稷者是也。皇帝于每歲春秋仲月戊日祭太社、太稷于此。民國后即開放為公園,這倒是很好的一件事情。不過凡所謂公園者,應該偏重天然景或野景,中國人多是有《紅樓夢》大觀園的思想,所以建筑的亭子廊子很多,富麗華貴確是夠了,但與公園性質稍差,且花錢太多,似可移到別的地方去用,于人民益處更大。我問過他們,他們說這另有原因,因為園中有一筆存款,彼時軍閥最為厲害,這位打進來,那位退出去,他們搜索款項甚急,這筆款若是被他們知道,是一定非搶走不可,所以他們想趕快把他花了,一時沒有其他用項,就把他修了廊子了。因為有多年的古柏,又有富麗堂皇的建筑,越發吸引游人,所以此園到了夏季,差不多天天是人滿的,各省人及外客到北平者,無不到此。
幾年前我逛過一次中山公園,但《蘭生弟的日記》中說到的這些地方差不多一個也沒見著。那年陪女兒在161中學高考,那時候161中學還在中南海旁邊的南長街。忘了是高考的第一天還是第二天,看著女兒走進校門后,我們就到緊挨著的中山公園去轉轉。那天剛進公園就下起了小雨,我們只能從雨傘下看到近在眼前的景致。印象最深的是在雨幕中浮現的一棵又一棵古柏。也看到了社稷壇和社稷壇后面紀念孫中山的那個大殿,后來轉到了公園最里邊,就是《蘭生弟的日記》中說的“御溝邊”。走到這兒,故宮的紅墻和角樓豁然出現在眼前,近在咫尺又一覽無余。
那次逛中山公園主要是為了消磨時間,所以心里沒有一定的目標,走到哪算哪。時間一到,還得趕緊出園。過后才慢慢想起來,逛了一趟中山公園,也沒有見到來今雨軒,同時我又懷疑,來今雨軒也許早就沒有了吧。
后來見到熟悉中山公園的人,就打聽來今雨軒,有人就說,來今雨軒還有,在公園的東邊。
我那次雨中逛公園進的是西門,估計是南邊和東邊都沒到,錯過了不少好東西。
我對來今雨軒的深刻印象大概是來源于許欽文。許欽文是魯迅的小老鄉,一度在北京漂泊,旁聽魯迅在北大的講課。1923年以后許欽文和魯迅來往密切,在魯迅指導下寫作出版了小說集《故鄉》。晚年的許欽文寫了一組回憶魯迅的文章《〈魯迅日記〉中的我》,其中的一篇就叫《來今雨軒》。說的是1924年5月30日魯迅日記中的一句話:“遇許欽文,邀之至中央公園飲茗。”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現在很少在路上看到認識的人了。但看魯迅日記就會知道,那時候的人們的確是經常在街頭、公園遇到熟人。比如1923年4月8日,魯迅和二弟周作人帶著周作人的兒子豐一一起逛中央公園,就遇到了李小峰和章川島。許欽文在《來今雨軒》中形象描述了他在北池子胡同南口遇到魯迅的經過,包括魯迅的聲音和身體動作都惟妙惟肖:
那天我急忙忙地從沙灘走到北池子的南口,在東華門的前面,忽然聽到魯迅先生的聲音:“欽文!你今天下午還有什么工作要做的沒有?”“沒有了!”一星期一次的校對樣張上午剛剛送出去,我就這樣高聲回答。拉他車子的工人跑得快,比我快步走的速度高得多。我還在東華門的一邊走動,魯迅先生已經進了南池子的北口,他就旋轉身子來提高聲音對我說:“那末一道到中央公園喝茶去,我在那里等你!”他旋回身子直向南池子的南口而去。可是馬上他又旋轉身子來補充說:“長美軒,或者來今雨軒!”這聲音我聽起來已輕微,因為路隔得遠了。
“長美軒”和“來今雨軒”就這樣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那天許欽文進到公園,先到長美軒,沒看到魯迅先生,便又到來今雨軒。在來今雨軒,魯迅請許欽文吃了一盤子包子:
一個茶房走過,魯迅先生向他招手,輕聲說了些話,不久那個茶房就送來了一盤包子,熱騰騰的。魯迅先生放下報紙,稍微靜了一下,到那熱氣漸漸減少下去,不再燙手的樣子了,他就拿起一只包子,用另一只手把那裝著包子的盤子推到我的面前,微笑著說:“這里的包子,可以吃;我一個就夠了。欽文,這些就由你包辦吃完罷!”
魯迅這次沒去的長美軒也有好吃的包子。周作人1926年10月在《語絲》發過一篇短文叫《包子稅》,說的就是在長美軒吃包子的經歷:
中央公園的長美軒是滇黔菜館,所以他的火腿是據說頗好的,但是我沒有吃過,只有用火腿末屑所作的包子卻是吃過,而且還覺得還好,還不貴,因為只要兩分錢一個。
我這次去中山公園是4月中,這是一個好時候,天氣不冷也不熱。公園里正在舉辦春花和郁金香展,所以在西門口排隊等著進園的人很多。公園里的人也還是很多。大家都拿著相機或者手機對著郁金香或者牡丹花拍照。花開得正艷,尤其是郁金香,大概有不少還是珍稀的品種吧。但我對這些花無動于衷,我的目的是找來今雨軒和水榭等老景點。
從西門往右轉走不遠有一個有柵欄圍擋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棟兩層的建筑,一起去的G說這是來今雨軒。我趕緊走過去看。但院子柵欄的鐵門上了鎖,人進不去,只能隔著柵欄遠遠地望。樓房屋檐下的確有“來今雨軒”的牌匾。在我遠望來今雨軒的時候,還有兩個女孩子蹲在鐵柵門前端著照相機照相,我估計她們也是覺得終于找到了來今雨軒。
沿著鐵柵來回走了走,哪也進不去,也就只能走開了。
往前走是公園的西南角。1926年8月在離開北京前,魯迅曾經花費很長一段時間,每天下午來中央公園和齊壽山一起翻譯望·藹覃的長篇小說《小約翰》。忘了是哪本書上說,魯迅和齊壽山翻譯的地方是公園西南角的一個清靜地方。齊壽山是魯迅在教育部最好的同事之一,也就是《北平雜記》作者齊如山的三弟。這段長時間具體地說是1926年7月6日到8月13日。這段時間的魯迅日記中也就六七天沒有去公園的記錄。因為每天去公園,不少下午去西三條找魯迅的不少人包括韋叢蕪、章川島、張鳳舉、荊有麟等都只能空手而回。
其實也沒誰說過他們當時翻譯《小約翰》的確切地方,所以我也只能把一邊走一邊看到的幾座房子照點相片,當成是魯迅當年揮汗譯書的清靜地方。
再往前是座很低的土山,這里大概就是公園的西南角了。G說從土山上可以看到對面的人民大會堂。從土山轉下去是水池,水池邊有堆砌的太湖石和一座里外都帶回廊的建筑。從門口摸進取,發現里面是個四合院。四面的屋子里是中山公園歷史展。一看這個展覽,才知道我們剛開始看到的那個“來今雨軒”并不是魯迅去過的那個來今雨軒,而是1990年建設的來今雨軒飯莊新址。細看幾張《社稷壇文物保護總體規劃》圖,才知道我們正在看展覽的這個帶回廊的四合院就是水榭。《蘭生弟的日記》里蘭生第一次去中央公園就到了水榭:
有一天葉教授為了京都T氏夫婦在中央公園請吃中飯。葉教授Y教授全家都去。T家B家的姑娘也來的。席間非常熱鬧。散出來,我們隨便游逛。我和江潢溪,T夫人,T家的兩位姑娘同到水榭附近的荷花池邊。我們登到假山石上對著盛開的荷花坐者。
齊如山在《北平雜記》里說水榭過去是名士聚集的地方,多下棋和書畫之人。魯迅1926年6月6日來水榭看司徒喬個人畫展并以九元買兩小幅素描畫作,分別是《五個警察一個○》和《饅店門前》。《五個警察和一個○》現在還掛在西三條21號魯迅書桌前的墻壁上。
從水榭出來就是齊如山所說的“富貴華麗”的長廊。這里的長廊的確是精致而且繁密,能和這里的長廊媲美的大概只有頤和園萬壽山南麓的長廊了。順著長廊往北走一走,看到了好幾個老景點,什么習禮亭、唐花塢。然后看了一陣子南壇門前一排大得驚人的古柏,還沒弄清楚到底哪七棵是所謂遼代古柏,就迫不及待去往來今雨軒了。
來今雨軒就在壇城的東南角。馬芷庠1935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中說“向北有殿五楹,為來今雨軒餐館。軒前為牡丹花池,軒后山石羅列”。按照許欽文回憶錄中的描述,當時魯迅在來今雨軒喝茶是在軒前露天的院子里,所以能遠遠地看見許欽文。但現在來今雨軒前面沒有荷花池,也沒有露天茶座。不時有人走過來舉著相機拍照。有個年輕的爸爸給一對兒女一邊拍照一邊說:“這可是個有名的地方啊!”
門口墻上掛著個牌子,走近了看是“營業時間”,在營業時間下面還有兩行小字是經營內容:
中華老字號,傳統名小吃
冬菜包子+茉莉花茶
我們小心推門進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飯點兒,也不知道餓不餓,但我們還是點了兩個包子,一壺花茶。來喝茶吃飯的人還真不少,但不像是齊如山在《北平雜記》上所說的“壇東來今雨軒,則多稍舊之官員”,而多是時尚靚麗的年輕人。餐廳東西兩端各有一閣樓一樣的夾層,服務員說夾層上正在布置一個展覽,還沒有完成。我從下面遠觀,展板上的人物能認出來李大釗。李大釗曾參加在這里舉行的少年中國學會的集會。
包子和茶端上來了。包子的形狀是很特殊的圓柱形,因此感覺很敦實。嘗試著咬一口,是平常少見的一種干菜瘦肉餡,干而不柴,香而不膩。花茶有兩種,一種是茉莉花茶,我們喝的另外一種少見的茶。茶也許不錯,但我們的心思并不在喝茶上。我還想著通過后門去看軒后的“山石羅列”。1921年1月4日,文學研究會在來今雨軒開成立大會,有一張開會人的合影,大概就是在軒后的山石前拍的。正對前門的后門和前門一樣大小,出去后也有一片寬敞的院子,但沒有看到與文學研究會那伙年輕人一起合影的假山石。
按許欽文的說法,魯迅當年常到中央公園喝茶。原因之一可能是這里有各種報紙看。另外,魯迅每次在北大上課后,需要在這里靜靜休息一下,然后再到就在不遠的教育部去辦公事。1926年8月離京前夕,很多過去的好朋友為魯迅餞行,有好幾次就是在中央公園的長美軒和來今雨軒。據魯迅日記記載,8月6日,魯迅的幾個紹興同鄉約魯迅在長美軒吃飯:“晚紫佩、仲侃、秋芳在長美軒餞行。” 8月13日,也就是他和齊壽山完成《小約翰》翻譯工程的那天,齊壽山約他和魯迅的教育部同事戴蘆舲、許壽裳在來今雨軒晚餐:“壽山約往來今雨軒晚餐,同坐有蘆舲、季市。”8月21日,許壽裳又約魯迅在來今雨軒午餐,“午赴中央公園來今雨軒應季市之約,同席云章、晶卿、廣平、淑卿、壽山、詩英。”這次聚餐,除了魯迅、許壽裳和齊壽山三個在教育部的莫逆之交,還有一幫年輕的后生。“云章、晶卿、廣平”,就是呂云章、陸晶清、許廣平,他們是魯迅和許壽裳在北京女子師范的學生;淑卿,就是許欽文的妹妹許羨蘇,他比許欽文更早認識魯迅;詩英是許壽裳的兒子許世瑛。8月26魯迅離京南下,那天到魯迅家和火車站給魯迅送行的差不多也還是參加這次聚餐的年輕人。
在來今雨軒后門外轉了轉,我們往北又走到了公園最后邊的“御溝”,離開來今雨軒后我的下一個目的是尋找過去中央公園的長美軒。轉了一圈沒找著長美軒,又回到了南壇門。還是不斷有人走到這兒仰著臉看柏樹,感嘆柏樹的古老。我不知不覺又走到來今雨軒門前的小廣場,又舉起手機照了幾張照片。仔細看了看大門兩旁柱子上的對聯,是:“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