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登頂珠峰者說商戰

胡平

黃怒波著《珠峰海螺》是部難得一見的著作。它書寫中國企業家經歷，卻是由真正的大企業家執筆；它書寫攀登珠穆朗瑪峰境遇，卻是由真正的攀登者描述。并且，作者是初次嘗試長篇小說創作，卻構思精到，立意深遠，手法成熟，具有令人贊嘆的文學品質。有這三奇，足值引起文壇重視。

作者原為中坤集團創始人，于商場可謂身經百戰，深諳創業之風險與艱辛。由他寫出的商戰小說，即使包括許多虛構成分，對其中業內門道的敘述，卻一定很有根據，不至引出人們的猜疑，形成了此作遠勝普通外行作者作品的很大看點，足以飽饗讀者。作者又身為登山愛好者，曾三次登頂珠峰，七次登頂各洲最高峰，有過此種歷練的企業家兼作家當今絕無僅有。作者詳細描寫了主人公英甫攀援海拔8000多米高峰，艱苦卓絕、屢陷絕境，命懸一線的狀況，大量情節、細節出乎常人想象，非親眼看見過難于勾畫，更展現出一幅別開生面、驚心動魄的人間景象。作者將企業家英甫正面臨的同樣驚心動魄的商場競爭與登山壯舉編織起來，交錯展現，強有力地烘托出中國企業家的膽量、智識和冒險精神，在謀篇布局上匠心獨具。

中國當代優秀企業家誕生于改革開放大潮，成為創新發展的探索者、組織者、引領者。英甫所建設的京城大盤項目“東方夢都”利國利民，寄托著他的人生夢想，但也招致無處不在的覬覦爭奪。首期工程結束的慶典大會上，對手們突然發難，鼓動工人們向他群起討薪，甚至布置殺手向他索命；他的總裁葉生和副總裁豐學民也暗中對外勾結，大有將慶典變為葬禮之勢。在關鍵時刻，英甫面無懼色，破釜沉舟，向群眾公開揭穿了總包商的陰謀，點出隱藏背后的施副區長與申副院長的作用，暫時平息事件，但也預示下雙方將準備進入更大規模的決一死戰。為贏得喘息時間和做好反擊準備，英甫選擇重新攀登珠穆朗瑪峰，對手則安排新的殺手相隨來到高山營地。顯然，這一幕是駭人聽聞的，遠超乎尋常商戰作品模式，但又基于現實經驗，一切皆在情理之中——商場有時比戰場更為風云變幻。讀此書，很大收獲在于真切體味一位民營企業家的職業生涯。

《珠峰海螺》是一部情節超繁復的長篇小說，內容里險象環生，頭緒錯綜，全部故事集中在三天時間之內，使作品戲劇性強烈，也顯示出作者的深思熟慮和高明的結構能力。在大部分情節背后，隱藏著利益的爭奪。為巨大利益所誘惑，英甫面前一下子涌現出太多敵人，使他深陷重圍。慶典前后，六家分包商中，永利公司依仗后臺月月獲益足額滿血，仍不依不饒。某金融家放高利貸，但不允許工程上按期結賬，力圖賺取暴利。葉生策劃強使董事長低頭，承認他安排的施工單位索賠額度，再等項目竣工請老板讓位。黑一杰勾結權勢買下一家物業服務公司之殼，資金卻由東方夢都賬上挪用。永利所雇殺手后來被滅口，一名派出所副所長也死于非命。市里準備派出工作組進駐之際，齊延安現身打電話有效阻止。英甫被困珠峰時，北京一群人知曉他每日行蹤，希望他無法走上歸程。項目公司財務總監于曼麗遭人搶劫，案情撲朔。葉生在酒店與金融機構股東見面，商定聯合控股條款。總之，由于東方夢都蛋糕龐大，英甫被自己眾多合伙人、朋友、下屬、故交和未曾公開打交道的人盯緊，成為眾矢之的——“掙了點錢，就成了公敵”。作品所揭示的特殊情境，某種角度上呈現了商戰的本質，也呈現了生存競爭的本質。當然，生活中不會有三天時間在同一坐標上發生這么多事情，但作品的確建立起嚴密的商業邏輯系統，向人們展現了一幅虛構的現實圖景。

滄海橫流中，小說將英甫置于驚濤駭浪之間，較為成功地塑造出主人公不尋常的強健形象。他投身東方夢都，不是為了積累更多財富，而是為社會作貢獻，成就一番事業，實現人生價值，也是為獲得生存的安全感。他堂堂正正做人，還須時時提防成為別人的獵物。他有經驗、智謀和膽識，出手不凡。慶典后，他不動聲色宴請了一些已暴露和未暴露的內部對手，約定一醉方休。首先命令大家交出手機，只喝酒，不辦公，除非家里死了人，工地著了火。席間，盤子里的手機們響個不停，葉生忍耐不住，要帶頭離去。英甫端起盤子，將手機逐個扔進每人面前的涮鍋里，最后，也將自己手機扔進身前的沸水中，使所有在場者臉上頓時變色。只此一節，便將主人公的行事做派刻畫得淋漓盡致。為了兼顧整理思緒，清醒頭腦，使敵人充分暴露，他做出異常決定，轉移到青藏高原，但遙控著山下的談判，更屬驚人之舉。不過，作者也沒有把他寫成超人。在世界巔峰上，他還是軟弱地陷入絕境，沒有向導加措等人的營救，他已經放棄生的愿望。只是出于偶然，他從一位遇難數年的外國登山者尸體上解下一只氧氣瓶，才復獲生機。實際上，作者并沒有過多描述他如何在商場上將對手逐一制服，而是花了大量文字寫照他在峰頂的精神磨煉。當他終于恢復意志，從懷里摸出海螺，含住螺嘴，用盡全身氣力吹響那圣物，使八方山谷傳滿回音時，他完成了審判的洗禮，實現了意識的蛻變——普通商業小說，無論如何難以如此重視對人物靈魂的摹寫，這也使《珠峰海螺》的文學品位令人印象深刻。

作者顯然具有良好的藝術修養，對題材的理解不局限于表層的認知，這一點特別表現在對幕后人物齊延安和吳鐵軍的設置上。齊和吳是同學兼插友，中學時代曾使美術老師喪于非命。數十年來吳無動于衷，齊則深為懺悔，將老師畫作復制后長掛家中墻上。兩人后來都有發跡，退休后繼續為子女前程發揮余熱，一起陷入東方夢都之案。作者在他們身上追究出原罪和歷史留下的烙印：兩人的確是喝狼奶長大，血液里遺留著異質，無論是否有過反省，都無法影響他們在以后道路上繼續成為敢伸手必伸手之人，因為他們在人性上已然定形。但天網恢恢，女教師的女兒牦牦為母復仇，由結識他們的子女到設計將他們一道誘于網內，正所謂替天行道，了結了一段舊案。作者拉開景深，追根溯源，從更久遠的文化記憶中考察人物的前生后世，無疑在相當程度上增加了作品的厚重感。

在黨和政府對民營企業強有力的支持下，東方夢都終于戰勝腐敗邪惡勢力，取得了成就，民營企業家們則從中重獲堅定的信念。作品向人們展示的，也是民營企業光明的前途。

《珠峰海螺》書寫得頗為濃縮，就全部內容而言，小說再擴展10萬字不會顯得累贅。而能夠看出，作者始終在努力限制篇幅，同時也在不斷留下空白，激發讀者的想象。雖然這會使部分讀者生出目不暇接之感，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造就了作品較為鮮明的純文學品性。作者在乎的不是字數，而是質地。

作為一個幾乎把全部精力投入實業的企業家，黃怒波能夠奉獻出這樣的作品，有些出人意料。但正像他絕不愿放棄去登山一樣，他的作品從另一方面表達出他的人生觀念，即不斷挑戰極限和實現創造。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小說委員會副主任、創研部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