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娟芹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全國,然后又統一文字和度量衡,實行郡縣制和三公九卿制,產生了深遠的歷史影響,成為華夏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秦人尚武好戰,秦始皇焚書坑儒,給后人留下了重武輕文、秦文學沒有成就的印象。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中云:“秦世不文,頗有雜賦。”更強化了后人的這一印象。
時至今日,學者們談到春秋戰國時期的地域文學時,常常以楚文學與齊魯文學為代表;在斷代文學研究中,秦代文學也往往作為漢代文學的陪襯而被一筆帶過。全面搜集研究所有秦文學史料,可以發現,秦人并非“不文”。秦文學取得了較高的成就,有些文獻還可以補充歷史缺環,具有重要的文學文獻價值。
秦國詩歌以《詩經·秦風》和石鼓文為主,《秦風》十首,石鼓文是組詩,也是十首。這兩組詩歌在內容方面有一個突出的特點,有關戰爭、田獵的詩歌占絕對多數。《秦風》中有四首詩歌涉及田獵、車馬、兵器、戰爭等,即《駟驖》《車鄰》《小戎》《無衣》。《駟驖》描寫了秦公的一次田獵活動,內容與石鼓文類似。《小戎》則具體細致地描寫了秦國軍隊壯觀的陣容,精良的武器裝備。《無衣》一首,一反古代戰爭詩多表現憂傷艱苦思念等情感,抒發的是秦人好戰樂戰、慷慨激昂的情緒。石鼓文完整記錄了秦公的一次田獵活動,從獵前準備工作,到路上出行情況,再到具體田獵場面,以及最后的祭祀活動,每一個環節都做了交代,對田獵場面的描寫,尤為細致。
秦人如此熱衷于將戰爭、田獵、武器作為詩歌創作的題材,與秦國所處的地理環境有直接關系。對此,班固就曾在《漢書·地理志》中論述:
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故《秦詩》曰“在其板屋”;又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及《車轔》《駟驖》《小戎》之篇,皆言車馬田狩之事。
秦人在封國前很長一段時間主要生活于現在甘肅東南部一帶,后來經過數次東遷,一直到達現在陜西關中一帶。戰國中后期,定都咸陽。這一帶是善于騎射的戎狄部族活動的主要區域,無論是封國前還是封國后,秦人為了生存與戎狄進行了長期而艱苦的斗爭。惡劣的生存環境,培養了秦人剛健雄邁的性格特征,形成了他們尚武好戰的風習,秦國詩歌多反映戰爭田獵,主要源于此。
與內容相適應,秦國詩歌在表現方式上多采用賦而少用比興。有些詩歌幾乎可以看作微型賦,如《秦風》中的《小戎》,石鼓文中的《車工》等。清代學者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曾指出:“(《小戎》)刻畫典奧瑰麗已極,西京諸賦迥不能及。”確實看到了秦國詩歌的這一特點。
秦國詩歌在題材、表現方式上的這些特點,到了漢代有進一步發展。漢代的代表性體裁是漢大賦,漢大賦中,田獵類賦是最重要的一類,蕭統在《文選》中專列田獵類,且分為上、中、下三小類,代表作品如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揚雄的《羽獵賦》《長楊賦》等。在其他類別的大賦中,也有篇幅不少的田獵場面的描寫,如枚乘的《七發》中用一大段文字描寫車馬之盛,一大段寫田獵之興,班固的《兩都賦》在反映京都的繁盛時,也描寫了京都的宮苑之盛,張衡的《二京賦》中寫了帝王游觀之樂。在這些大賦中,對田獵場面的描寫更為具體詳盡,更加鋪排渲染,在文學上有了很大的發展。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秦國詩歌的文學史意義,秦國詩歌對田獵題材的著力描寫,多用賦的手法,催生了漢代田獵類賦的出現以及蔚為大觀,秦國詩歌的題材選擇與表現傾向直接影響了漢大賦的總體面貌,這是秦國詩歌對漢代賦體文學的巨大影響。
相較于詩歌,秦散文數量更多,形式更豐富。除了單篇文章外,還出現了按照一定目的結集而成的專門性著作。
《呂氏春秋》是戰國末期秦相呂不韋召集門客編撰的一部雜家著作。這部著作文風平實暢達,樸實明快,是秦文學的代表作之一。在《呂氏春秋》中,百家爭鳴時期的各學派思想共存,甚至有的學派的分支也進行了記載,為我們全面了解先秦諸子思想提供了重要依據。此外,宇宙、自然、社會、歷史、教育、音律、醫藥、天文、農業等內容無所不包,有的理論達到了先秦時期的最高成就,堪稱一部百科全書式著作。《呂氏春秋》在選取先秦各學派思想和文化時,有一個一以貫之的取舍標準,即是否能夠服務于政治。戰國末期,諸子百家經過近兩百年的爭鳴辯駁,每一學派的優劣都得以顯現,這時的諸子學派開始出現融合的趨勢。《呂氏春秋》的作者們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以自覺的態度有意識地打破學派成見,對先秦諸子思想進行了選擇與取舍,以較為客觀的態度在理論上對先秦文化進行了大規模的系統整理,這一工作,在先秦屬首次。
《呂氏春秋》在融合諸子百家思想基礎上還有創新,它并沒有打亂諸子各學派的體系,而是按照一定的編撰原則,對這些材料進行了編排。《呂氏春秋》是我國古代第一部有計劃的、結構統一的著作,編撰者在編撰之前,已經有了明確的編撰目的和宗旨,對編撰方法、編選標準有明確的設想,標志著我國第一部“整書”正式出現。全書采用二級分目的結構形式,分為三大部分:紀、覽、論。紀分十二紀,配合一年十二個月,每紀收五篇文章。覽共八種,每覽又包含八篇(《有始覽》今僅存七篇)。論有六種,每論又包括六篇。這種二級分目的編撰形式是《呂氏春秋》的獨創,如此整齊劃一的結構在《呂氏春秋》之前從未出現過。
《呂氏春秋》不但是先秦思想文化的大總結,同時也開啟了漢代文化,是先秦文化向漢代文化過渡的橋梁和紐帶,西漢的幾部重要著作,都從不同角度,受到《呂氏春秋》的影響。
《淮南子》是漢代學習借鑒《呂氏春秋》最突出的著作。這兩部著作都是由核心人物組織多人完成,編撰目的相似,是目前見到的最早最完整的兩部雜家著作。《淮南子》中的一些材料,直接來自《呂氏春秋》,《呂氏春秋》為《淮南子》的編撰提供了最直接的范本。《呂氏春秋》還對漢代大儒董仲舒的思想產生了影響,董仲舒的重要思想“天人感應論”在《呂氏春秋·應同》中已經出現。《呂氏春秋》的編撰方式對后代也有影響,司馬遷編撰《史記》,采用本紀、世家、列傳、書、表五種形式,每一種又包含若干篇,這種編撰思路就取法于《呂氏春秋》,尤其是十二篇本紀,直接來自《呂氏春秋》的十二紀。
為人熟知的《諫逐客書》是李斯最重要的散文,后代古文選本多選錄,文章辭采華美,排比鋪張,音節流暢,理氣充足,秦始皇因這篇文章收回了逐客令。漢初賈誼、賈山、晁錯等的政論文,氣勢磅礴,情感激切,鋪張揚厲,縱橫捭闔,直接繼承了李斯散文的風格。《賈誼》的《過秦論》《陳政事疏》《論積貯疏》等政論文情理相生,說理透徹,多用排比、對偶,具有雄辯之氣勢和縱橫馳騁之文風。賈山的《至言》輝煌博大,純厚矯健,雄肆之氣噴薄而出。晁錯的《論貴粟疏》說理剴切透辟,論證邏輯嚴密。西漢初期散文大都與李斯的《諫逐客書》具有相近的文風。
李斯的七篇刻石文同樣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刻石文是李斯跟隨秦始皇巡游時為表功而作,內容都是對始皇帝的頌揚,類似后代頌贊體。七篇有相同的敘述模式和章法結構,是李斯精心構思之作。一般首述巡游時間地點,繼而稱頌秦始皇的偉大功績,這是刻石文的主體,最后以群臣對始皇帝的敬仰、刻石以紀作結。從反映的思想看,大一統思想是主流。七篇刻石文都有固定的句數,或三十六句,或七十二句,都是六的倍數,與秦代崇尚黑、崇尚數字六有關。這組文章是法家要求一切以法為總則的思想在文學中的反映。從總體風格看,各篇同中又略有差異,或駿厲,或精碩,或穎銳。
李斯的刻石文開啟了一種新的文學樣式,后代的紀功類碑銘文都祖述之。如西晉張載的《劍閣銘》,就有刻石文的痕跡,唐代元結的《大唐中興頌》也采用三句一章的體制,顯然繼承刻石文而來。秦代以后,人們對于秦的暴政一致加以批判,而對刻石文卻有不少正面評論,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銘箴》中稱其“文澤”,“有疏通之美”,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說得更加具體,他從文體源流的角度,認為刻石文“質而能壯,實漢晉碑銘所從出”。李斯的刻石文在碑、銘、頌三種文體的發展過程中都作出了貢獻。
秦出土文獻中,也有一些文學性突出的篇章。如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中有一篇《成相雜辭》。全辭由八節文字構成,每節都由三、三、七、四、七的句式組成(最后一節僅存三句,疑有殘缺),內容主要講官吏為官守則。這種結構被稱作成相體。現存完整的成相體是荀子的《成相》,內容與秦簡《為吏之道》相近,都與政治、為官有關。《漢書·藝文志》雜賦類著錄有《成相雜辭》11篇,惜都已失傳,但說明這種形式在漢代以前創作之盛。秦簡《為吏之道》出土以前,學者們對荀子《成相》的來源做過不少探討推測,但難有定論。《為吏之道》的面世,徹底解決了這一疑案。荀子曾在楚地做蘭陵令,荀子的《成相》就是在學習模仿楚地藝術形式成相體的基礎上創作而成。秦簡《為吏之道》為我們梳理成相雜辭的流變提供了重要史料。
在睡虎地秦墓中還出土了兩件木牘,這是秦國進攻楚國的一次戰爭中,名叫“黑夫”和“驚”的兩個人寫的兩封家書。兩封書信依次問到母親、姑姊、親戚、鄰里,透著濃濃的真情,語言樸實無華,通俗易懂,是目前見到的最早的下層民眾的書信,為我們研究后代通俗家書的源流提供了重要資料。
甘肅放馬灘秦簡是繼睡虎地秦簡后有關秦文化的又一重大發現,出土的一篇《墓主記》尤其引起文學研究者的重視。原簡沒有題目,《墓主記》是整理者所加。簡文講述了一個叫作丹的人死而復活的故事。丹死三年后復活,復活后,能聽見雞鳴狗叫聲,能正常吃飯。但是,相貌卻變得異常丑陋,喉部有疤,眉毛稀疏,皮膚發黑,四肢僵硬。丹還向人們講述了他在陰間的所見所聞。整個故事情節簡單,與后代志怪小說很相似,可以看作志怪小說的濫觴。《墓主記》比后來志怪小說的代表著作《搜神記》早了500多年,是我們追溯古代志怪小說早期形態的重要參考。
秦文學中的其他作品,如《尚書·秦誓》、銘文、《詛楚文》、詔令,以及近年面世的北大藏秦簡中的《酒令》《教女》等,不但是我們研究秦文化的重要史料,同時也豐富了秦文學的內容,拓展了秦文學的表現范圍。不再論述。
春秋時期的秦文學體現出較多的西周文學的特點,如《秦誓》與《尚書》中的其他篇章在總體風格上并沒有太大區別,《詩經·秦風》、石鼓文整齊的四言形式,與《詩經》中其他地域詩歌接近,這些都是秦文學受西周文學影響的結果。春秋時期的秦文學明顯繼承了西周文學特點。到了戰國中晚期,隨著秦國統一全國進程的加快,秦國版圖逐漸東擴,其他諸侯國士人紛紛入秦,秦文學吸收了較多東方諸侯國文化,蘊含的西周文化特點逐漸減少,逐步呈現出融合其他諸侯國文化的趨勢。《呂氏春秋》對諸子百家思想的吸收,明顯具有多國文化的因素。到了秦代,秦文學則更多地表現出大一統王朝的氣魄與聲威。秦文學既是先秦地域文學的最后總結,又開啟了漢代統一文學的進程,在先秦地域文學向漢代統一文學的轉變過程中,秦文學起了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秦文學的發展歷程,折射出中國文學發展的一些規律與特點。西周時期,各諸侯國分封時間尚短,各地域文學特點并不突出。這時從周王朝到諸侯國,西周文化占據核心地位。因此,就文學講,這一時期是西周文學一枝獨秀,風格上表現出統一的態勢。春秋到戰國時期,各地域文學特點逐漸凸顯。到了秦代,文學又走向統一。從西周到秦漢時期,中國文學經歷了由一枝獨秀到各地域百花齊放,再到大一統的發展歷程。在這一歷程中,秦文學的作用尤為關鍵。秦文學由吸收西周文學的因素,到形成自身獨特的風格,再到吸取各地域文學要素,最終形成大一統的秦代文學,正是在一次次吸納其他文學因素的基礎上,秦文學豐富壯大了自身,同時也將全國各地域文學有機融合在一起。將統一時期的秦代文學與同樣具有統一特質的西周文學相比較,可以發現,秦代文學形式更為豐富多樣,藝術技巧更為成熟。這時的統一文學,是各地域文學交匯碰撞后的有機統一,較之西周文學,有了質的變化。秦代統一文學,為漢代文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秦文學超出了一般地域文學的范圍,為中國文學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在西周到漢代這一千年間,統一的西周文學發展到大一統的漢代文學,秦文學起了關鍵的傳承作用;在春秋戰國地域文學向漢代統一文學的發展中,秦文學的融合作用不容忽視。
從秦襄公始封國,至秦王朝滅亡,秦人的立國史長達五百五十年,嬴秦民族的歷史則更為久遠。秦人早期偏居西陲,后來不斷發展壯大,一步步向東遷徙,最后統一了全國。在中國歷史的發展進程中,秦人的作用為史家所重視,司馬遷在《史記》中將諸侯國歷史納入世家,只有秦人的歷史編入本紀。秦人在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的成就與經驗,作為珍貴遺產最終匯入華夏文明。作為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秦文學,一方面繼承了前代文學的特質,另一方面擔當了融合、統一的重任,在中國文學的發展進程中,同樣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對秦文學,我們應該以歷史的眼光,客觀審視其成就與地位,不應以“不文”二字一筆抹殺。
(作者系文學博士,華南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