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瀑布（四章）

郭 輝(湖南)

小瀑布

水族里, 這生養在深山的小瀑布，一直認著自己的命。

——命懸一線。

山中大片大片的時光，化為水滴，融入其間，漱石枕流，無始無終。

有定力，從不仰天長太息。

鬧中取靜, 順勢而為，延續著自古而然的小奇觀。

一條懸空的聲帶，自上而下，用本地的方言俚語，講過了又講，說過了又說，闡述的都是些——只有人間草木，品得出其中況味的民間哲理。

世事如浮云。

臨水洗耳——

聽是一種快感, 不聽也是一種快感。

腳步是細密的, 平時略大于三寸金蓮, 有古典美。但在風雨來襲的夜晚，就會暴走起來，暴跳起來，暴嘯起來。

宣泄出隱忍經年的沖動，嚇得那些濕漉漉的石頭，一頭霧水，不知所以。

若有誰問起姓名，就會垂下了眉眼，自謙道——

賤姓羅，名溪。

白花花的水飛著，白生生的霧氣浮著，多像是佳人隱隱，仙袂飄飄。

這小女子呀，生生世世，都——

命若琴弦。

在懸崖之上，在自行選擇的無路之路上，以又有水性又有野性的如歌行板，彈撥著一掛水龍吟。

從沒有休止符……

仰望

許多事物，都是從空中走過來的。

而你靜如處女。

我們常常在暗夜，在星子沉落的時刻，看到你將許多想象與祝辭，從九霄之上，撒入我們的心靈。

你用陽光照耀我們，用雨水滋潤我們，還用六角型的雪花裝飾大地。

你使我們擁有父親和母親，并且，哺育兒女。

在這片遼闊的樂土，在每一朵濃綠的樹蔭下，在閃耀著小露珠的花瓣與草尖上，多少生命因為你，而發出了由衷的詠嘆！

我們應當發自內心地感恩，能否成為金色或銀色的羽毛，在每一個日子里扶搖直上，徐徐抵達你的庭。

你讓我們為生活而思想，為生命而歌唱。

天行有常。

你的巨大而無形的翅膀，終將成為我們畢生的依附。

我們一直在路上——

大道無極，靈魂如飛！

御江亭

陣雨有腳，喊一聲來就來了。

像在吵著，像在鬧著，像在暗暗使勁推搡著，把我從步行道上，趕進了江畔堤邊仿古的御江亭。

亭子有六根立柱，四角飛檐，一扇圓窗。

長條木板凳上，不知道是誰放了幾張紅紅綠綠的小廣告，圖片里大廈巍峨，許多的窗口，就像是許多張開的嘴巴——在兜售著江景樓。

朝南的那根柱子上，斜著寫有一行字：“小妮小妮我愛你。”筆畫潦草，筆意青澀，帶有明顯的中學生特質。

亭子外的幾株垂柳，應該是種植下了好些個年頭了，有形有體，有模有樣。長發般的柳絲上，綴滿了一溜溜鵝黃的頓點，標注著春天如約而來。

柳燕相隨——

真有兩只紫羽藍翎的燕子，從煙雨之中翩翩而至。它們卿卿我我，打打鬧鬧，飛進了亭子里。

但只是稍稍待了一會兒，又一抖翅翼，如同兩支響箭一般飛出去了。

亭子太小！

只有亭子外，只有廣闊的春天，才能盛得下這飛行著的愛情，這從唐詩宋詞里，一直延伸到了今天的詩情畫意。

雨漸漸弱了。

我走出亭子時，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回眸一望——

御江亭已有七分朦朧，隱隱約約的，就像是一枚閑章，蓋在寫意山水之上，蓋在過去與未來之間……

楓丹帖

從鮮嫩嫩的春天，到火辣辣的夏天，滿樹滿樹的葉子，齊刷刷地綠著。

綠蔥蔥，綠茸茸，綠油油，綠沉沉。

唯有陽光銳利的眼神，能看到——每一片葉子的動脈靜脈和骨髓里，都積蓄著殷紅的血液。

——生命中的暗涌，魂靈中的驚雷。

黑雁的鳴叫，一天挨一天接踵而來; 矢車菊頭上的黃金，鍛打得一日比一日鮮亮; 而洛基山脈上的雪線，漸漸由白而藍，由淺而深了。

秋日如神，緩緩降臨。

葉脈中沸騰的血，還不噴薄而出，更待何時。

稱之為咳血也罷，啼血也罷，濺血也罷，都只是為了將生命的底色，將一生里最為燦爛的心愿，一吐為快，欣欣然——

描畫秋天。

一葉葉紅楓，一張張死亡之諫書，一份份悲情的祭禮。

一回回——壯烈的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