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游目帖》之“合肥馬玘”題識考

2022-04-15 09:26:34李鵬飛

中華書畫家 2022年2期

□ 李鵬飛

筆者在研習王羲之《游目帖》時，偶于卷中隔水處見到“合肥馬玘德之嘗覽”題跋。因馬玘是家鄉先賢，遂引起了筆者對其生平的興趣。趙力華曾在《中國文物報》撰文介紹《游目帖》的復原歷程，并對帖上題跋信息做了細致考述。唯有該處，提到“馬玘德，待查”①。繼之筆者查閱了大量文獻，發現國內鮮有研究者對馬玘生平做過系統研究。考慮到《游目帖》在藝術史上的重要性，對帖上信息進行深入研究顯得尤為必要。本文擬通過近年來所搜集的材料對馬玘生平進行梳理，以補此研究之缺。

一、身份確認

細審《游目帖》中馬玘的題跋處，除了乾隆的兩則御題，其右側北宋魏泰②的題跋（“魏泰嘗觀”）值得關注。兩篇題跋的行文結構均是“某某嘗觀/覽”，題識位置又相近，則有無可能馬玘和魏泰為同一時期人？如果馬玘和魏泰同為北宋年間人，則很容易讓筆者聯想到其與北宋合肥第一望族馬亮③家族的關系。筆者查閱了晏殊《馬忠肅公亮墓志銘》一文，在文中發現了一條重要記載：

上聞訃嗟惻，為輟視朝一日，褒贈右揆。錄其孫玘為將作監主簿，曾孫永錫試秘書省正字，弟之子仲良試秘書省校書郎。

由這段記載可知，馬亮有孫馬玘，在馬亮卒時（1031）蔭補為將作監主簿。據《宋史·職官志》五載：“將作監，舊制，判監事一人，以朝官以上充。凡土木工匠之政、京都繕修隸三司修造案；本監但掌祠祀供省牲牌，鎮石、炷香、盥手、焚版幣之事。元豐官制行，始正職掌，置監、少監各一人，丞、主簿各二人。”將作監主簿在元豐改制前并無職事，為文臣寄祿官階。如果《游目帖》中的馬玘果為馬亮家族的馬玘，則同時期文獻資料將成為研究重點。筆者查閱到了兩處關于馬玘的重要記載，為確定其身份提供了重要依據。

一是《湖南通志·藝文志》宋馬玘湖南永州九龍巖石刻。

尚書郎合肥馬玘德之按刑廣西，與進士吳復無悔同游九龍洞。□□□□壬子六月十四日。[金石審]右刻正書四行，年代惟“寧”字略有，形似以前馬璟題名。案之當為熙寧五年也。④

由石刻內容可知，熙寧五年馬玘在赴廣西巡查刑獄道中與友人吳復同游了湖南永州九龍洞。值得注意的是，此處馬玘姓名和字號與《游目帖》中合肥馬玘均一致，且活躍在北宋年間，時間上亦吻合。

二是米芾《書史》一一二條《陰符經》章節記載：

柳公權書《陰符經》，有會昌月日姓名此，為馬玘借去未還。今知其子永稽能保惜在合肥，江南文房物也。⑤

[東晉]王羲之游目帖紙本

由這段記載可知，馬玘曾向米芾借走柳公權會昌年款《陰符經》書法作品，并讓其子馬永稽私藏在合肥。文房本為官府掌管文書之處。《書史》九七條有“江南十八家帖”記載，趙宏結合此條記載認為“江南文房物”應指江南李后主內宮舊藏之物⑥。故此件作品在北宋應是一件非常名貴的藏品。能將如此貴重的藏品借走，可知馬玘與米芾的關系非同一般。從《游目帖》上馬玘的書跡可以看出他的楷書頗具功力。文中說到馬玘的兒子叫馬永稽，這是符合馬亮家族起名特點的。馬亮子輩皆以仲字輩起名，如馬仲宣、馬仲容、馬仲甫等；孫輩皆以王字旁起名，如馬玘、馬玗、馬玿等；曾孫輩皆以永字輩起名，如馬永錫、馬永修、馬永逸等。1927年河南洛陽孟津縣小梁村出土過一塊馬永稽書丹墓碑《錢谞妻向氏墓志》，此碑字為正書，書法疏宕，有大蘇氣象⑦。馬永稽書法功底深厚應與其家藏豐厚密切相關。另外前文提及的魏泰與米芾亦熟稔，兩人同為襄州人，時常詩文唱和，互通有無。魏泰與米芾的交游蹤跡可見于《畫史》、《寶章待訪錄》及《寶晉英光集》等文獻⑧。由此可以推知，米芾與魏泰、馬玘均熟識，且均活躍于當時的書畫鑒藏領域，故《游目帖》同時出現二人的題跋便在情理之中。

鑒于以上信息，筆者認為《游目帖》中的馬玘即為北宋合肥馬亮家族的馬玘，德之為其字號。趙力華之所以沒有考證出人物身份，是因為在句讀時產生偏差（將“馬玘”誤釋為“馬玘德”）。下面章節筆者將依據查閱的資料對其生平進行梳理研究。

二、馬玘行狀

本節內容以文獻中馬玘的活躍年份為次序對相關資料依次展開分析。

1.胡宿⑨《文恭集》中《馬玘、扈高、王誦并可大理評事制》制詞。

敕某等：承世閥之美，號門子之良。參列京司，分條事職。以年勞而自上，稽臺格以當遷。佐于理官，俾評廷于疑法。無替爾職，尚謹攸箴。⑩

“世閥”指先世的功勛與名望。北宋合肥馬亮家族可謂是簪纓世家，馬亮卒時蔭官者就有20余人，《馬忠肅公亮墓志銘》載：“自顏近屬，薦紳曳組者二十余人，率由公之保蔭。”馬亮家族又與當時名門望族多有聯姻情況。門庭之顯赫在廬州無出其右者。故“承世閥之美”實乃得評之語。“門子”即卿大夫的子弟。“年勞”指官員任職的年數和勞績。“臺格”指朝廷所設的賞格或頒布的法令。“理官”指掌管司法的官。這篇制主要是說馬玘、扈高、王誦等宦門杰出子弟，秩滿考核合格后，可以擔任大理評事。《宋史·職官志》九載：“諸寺、監主簿，秘書省校書郎，秘書省正字，有出身轉大理評事，無出身轉太常寺奉禮郎。”由前文可知馬玘在馬亮卒時（1031）蔭補為將作監主簿。由于宋代大行恩蔭制度，蔭官冗濫且整體素養不高，所以朝廷對無出身蔭官限制很多，集中反映在除授差遣和敘遷兩個方面。有政治抱負的蔭官都會選擇接受恩蔭，然后謀求出身，以求更廣闊的發展空間。馬玘受到恩蔭時應尚還年幼，出官后通過努力謀得了出身，故可敘遷為大理評事。由本制書寫時間可以推知馬玘擔任大理評事的時間應在1049至1051年間。宋代官員任職年數一般為三年，故其出官為將作監主簿應在1046至1048年間。

2．（1）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十六章節。

乙亥，韓絳乞差著作佐郎呂大忠等赴宣撫司，以備提舉義勇。從之。

絳乞差駕部員外郎馬玘、秘書丞劉拱、殿中丞樂渙及大忠凡四人，據明年五月四日罷。分教義勇所辟凡八人，此蓋未全。今并削去，止存大忠姓名。明年五月四日并罷八人者。

這段記載主要關涉到北宋與西夏的紛爭。熙寧三年（1070），西夏侵犯邊塞，韓絳和王安石均請求巡行邊境。韓絳認為變法伊始朝廷正依賴王安石，從全局利益出發，自己去處理邊事更為合理。神宗采納韓絳意見，任命其為陜西宣撫使處理邊事。時北宋募兵多有弊端，王安石意欲革之，而代以民兵，故于陜西路始置提舉義勇官，主要負責義勇兵分番教閱之事。10月18日，韓絳乞差馬玘、呂大忠、劉拱等八人赴宣撫司，以備提舉義勇。韓絳將挑選的民兵分為七路，分守要塞。由于其缺乏軍事指揮經驗，采用了青澗城和種諤的計策，想攻取橫山，以斷西夏右臂，結果遭遇兵敗。熙寧四年（1071）二月，西夏軍隊又攻克啰兀城等軍事要塞，宋軍大敗。三月，因軍事指揮不利，韓絳罷以本官知鄧州。五月，朝廷罷去陜西諸路提舉義勇官，令轉運司、提刑司領其事。

（2）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十八章節。

3.《湖南通志·藝文志》馬玘湖南永州九龍巖石刻。

《游目帖》中馬玘題跋

在前文確認馬玘身份時，已對這塊石刻內容略有介紹。曾國荃在編纂《湖南通志》時主要參考了宗績辰《留云庵金石審》和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意見。宗績辰和陸增祥二人因缺乏關于馬玘的詳實研究材料，在“壬子”時間認定上存在分歧。宗績辰依據和北宋馬璟題名字形比對，認為壬子是熙寧五年（1072）。而陸增祥則認為宗績辰的考證并不嚴謹，壬子當為淳祐十二年（1252）。依據筆者前文所述材料，認為壬子定在熙寧五年是符合馬玘活躍年份的。“按刑”即巡查刑獄。這段記載說明，熙寧五年（1072）六月馬玘在赴廣西巡查刑獄道中和進士吳復同游了九龍洞。此時馬玘的官階仍是尚書郎，即“尚書省兵部駕部司員外郎”簡稱。

熙寧年間，北宋政府和越南李朝關系一直比較緊張。熙寧四年（1071），越南李朝圖謀入侵廣西，邕州（今廣西南寧）一帶形勢一度十分嚴峻。熙寧五年（1072）李朝仁宗即位，時仁宗僅7歲，由檢校太尉李常杰和兵部侍郎李道成輔政。王安石對宋越、西夏邊事一直持積極進攻態度，其于熙寧六年（1073）舉薦主攻派沈起知桂州。熙寧八年（1075）越南李朝“先發制人”，主動攻宋，宋越熙寧戰爭爆發，戰爭一直持續到熙寧九年（1076）結束。

結合上述歷史背景來看，馬玘此次赴廣西巡查刑獄或具有特殊的政治意義。從其熙寧三年（1070）被差遣到陜西路提舉義勇可以看出馬玘具有處理邊務的能力，加之其與王安石的親密關系，此次巡查或為王安石軍事計劃的一部分。

4.王安石《臨川集》中《馬玘大夫挽辭》《祭馬玘大夫文》。

這兩篇挽詞對研究馬玘生平至關重要。首先來分析《馬玘大夫挽辭》一文。宋代官員分文武職各九品（行政級別），官階在七品以上可稱某某大夫，故馬玘卒時官階應在七品以上。“冠蓋”指古代官吏的冠服和車乘，借指仕宦、貴官。“青門道”是指古長安青門外大道，這里指代北宋都城汴京。“冠蓋青門道”用以贊美馬玘家族的顯赫。“知君自少時”說明王安石少時便與馬玘相知。“從容他日喜”追憶二人曾經交游樂事。“奄忽暮年悲”悲嘆世事無常，昔日好友今已陰陽兩隔。“丹旐”“穗帷”皆是喪具。“江月明丹旐，湖風冷穗帷”描寫的是馬玘卒后的喪葬場景，詞境悲涼，十分感人，足見兩人交情之深。“音容雖可想，材力竟何施？”表達了王安石對馬玘的追思之情，并對其才干未盡施展而感到深深的嘆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