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心里明白,一切都晚了。
遲暮的美人就不是美人了,不但不是,還比不曾美過的女人多了層悲哀,因為她們曾經(jīng)美過,并且覺得自己永遠不會遲暮。更悲哀的是,都遲暮了她還沒有嫁人,甚至連個可以曖昧的對象都沒有,最好的年華就這么蹉跎過去了。
她坐在咖啡館里,斜對面是個年輕的媽媽,正用溫柔的語氣對著電話描述自己的位置。旁邊嬰兒車?yán)锏膶殞毚蟾乓粌蓺q吧,看著朱顏就笑了起來,還揮著兩只小手,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年輕媽媽也望過來,一臉幸福地等待著朱顏的回應(yīng)和夸獎。朱顏快速地把她掃了一眼:淺栗色的毛衣扎在鵝黃的毛呢半裙里,細(xì)致的腰身完全看不出是已經(jīng)生過了孩子,她腳邊還有好幾個大牌的購物袋,大概用不了多久,她帥氣的男人就會到達,一家人有說有笑地回家去吧——這一切使她整個人顯得那么優(yōu)越、美好又生動。朱顏眼簾一垂,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她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在毫無幸福感的時候為別人的幸福添磚加瓦。我并不是個冷漠無禮的人,她想,如果換成你39歲了還要坐在這里等待相親對象的挑選,你大概也不會想再委屈自己哪怕多一點點。
這個相親對象是一個相親平臺給她推薦的,見過一次。這人條件相當(dāng)不錯,40歲,未婚,自己有一家高科技企業(yè),人還高大,還溫柔,還有禮,還健談……不過,有點太健談了。上次從朱顏落座,就一直是他一個人聊:
“你看過《大圣歸來》嗎?國產(chǎn)電影能做到這份兒上,夠牛!你懂電影嗎?我可以給你講講電影的歷史……”
“你喜歡玩卡丁車嗎?好多技巧呢……”
“你懂經(jīng)濟嗎,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銀根緊縮嗎?是這么回事……”
朱顏開始時還點頭附和,假裝興趣多多,但看對方毫無了解她的欲望,她回來和紅娘說,算了。紅娘勸她,很多人話多是為了掩飾緊張,而緊張是因為對你有感覺,我提示他一下,多聊聊彼此,你再考慮考慮。
于是有了這次見面,但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小時,“高富帥”還是沒有出現(xiàn)。朱顏給紅娘打電話過去,紅娘說,他剛剛發(fā)了信息,說她的個頭沒達到他要求的一米七,所以……“不好意思啊朱小姐,讓你白等了,他昨天還說能見來著……別氣餒,群里還有那么多男人呢。”
“沒關(guān)系。”朱顏掛了電話,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在今天,哪個正好年齡的高富帥還需要通過平臺出來相親?還和一個39歲的女人相親?哪個相親平臺又沒有一把男“托兒”?來之前芒芒就提醒過她,可她還是想來碰碰運氣,反正心里已經(jīng)積攢了那么多的失望,再多一點也無所謂。
下雨了,天色和朱顏的心情一樣,沒有一塊輕松明媚的地方。她走出咖啡館,裹緊了斗篷式的外套。咖啡館的椅子靠背又直又硬,搞得剛才她的椎間盤一直隱隱作痛,連帶著大腿都有些麻。真的是老了,不過老了也有好處,人不會像年輕時那么不現(xiàn)實了——年輕時,走到哪里她不曾期待著浪漫的邂逅呢?尤其是下雨的時候,雨霧迷茫,或許誰驀地回眸,眼睛便再也離不開她這樣一個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今天她知道了,那些都是空的,也許會發(fā)生在別的姑娘身上,但,于她,已經(jīng)絕無可能。何況,到了這個年歲,她也不想成為那樣的姑娘了——就算苦大,也決不能愁深,每天高高興興的才不會讓人害怕,也少些背后的指點和議論。
芒芒的電話打過來,問她見面的結(jié)果,朱顏如實相告。芒芒是她在這個相親平臺上認(rèn)識的,和她同歲,是個心直口快的胖姑娘。在那次平臺組織的爬山活動中,芒芒是這樣介紹自己的:“若不是三十大幾了還是單身狗,誰愿意出來被人挑三揀四啊?世界上有那么一小撮人,桃花特好,去醫(yī)院陪個床,鄰床陪床的就成了未來老公;在大街上蹭了輛車,車主就成了未來老婆。這一小撮人,哪懂什么‘六度關(guān)系理論’,哪懂什么‘微信溝通技巧’,哪懂什么‘戀愛心理學(xué)’?可,人家不用懂啊,我倒是都懂了,有個屁用。我只能花錢來認(rèn)識大家,好喪,但有什么辦法呢?”
朱顏一下子喜歡上了芒芒,覺得芒芒說出了很多她絕不會在人前說的話,她甚至覺得,即使在平臺上找不到男人,也還是有收獲的——在這樣一個同病相憐的群體里,自己不再顯得那么孤單與怪異了。
朱顏進入平臺那天,紅娘把她拉進了一個500人的群,囑她要發(fā)個紅包。
發(fā)了個50人包,換來10個“歡迎”,3個男生加微信。朱顏有點蒙,紅娘之前不是說這里的男女比例是1:1.5嗎?那200個男生里,不是應(yīng)該至少有幾十個男生加她、了解她,然后追求她?她婉轉(zhuǎn)地把問題提出來,紅娘卻是一副覺得她大驚小怪的口氣:“我們這群是個很高端的群耶……再說,他們不加你,你可以加他們嘛,好男人都不會撩的,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這話聽著真是好有道理,言外之意,朱顏的條件在群里也就算起步價兒吧,而主動跟她聊的都不是啥好鳥,好鳥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那么,朱顏想,他們?yōu)槭裁催€要加入這個平臺呢?
朱顏還沒緩過氣來,一個“群毆事件”就發(fā)生了。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同是新來的45歲的男士,在群里發(fā)布了自己的擇偶要求——“女,35歲以下,經(jīng)濟獨立……”后面應(yīng)該還有三百多字,不過,都沒有意義了,女士們的燎原之火已經(jīng)憤然燃起:
“為什么要35歲以下?36怎么就不行?”
“只有該結(jié)婚的愛情,沒有該結(jié)婚的年齡!”
男士趕緊解釋:“娘娘們息怒!我就是想找個能生孩子的……”
真是雙商告急,朱顏想。果然——
“35歲以上怎么就生不了孩子了?啊呸!”
“你怎么不找個20的?人家看得上你嗎?啊呸!”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啊呸!”
……
女人們越說越生氣,越說越不客氣,許是年齡增長所帶來的男女優(yōu)勢轉(zhuǎn)換,讓女人們品嘗到了太多的不甘與辛酸,她們需要把這位男士當(dāng)群吊打而后快。朱顏也跟著說了句并沒有引起任何水花的看法:“愛情更重要,如果年歲大了,孩子可以依靠現(xiàn)代技術(shù)手段獲得。”說話的時候她有點心虛,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對。果然后來芒芒說她:“男人的本能就是挑選生殖能力強的女人繁衍后代,何況平臺上實際的男女比例是1:8了,男人無論是想要愛情還是想要繁衍,都可以去找個25歲的,干嗎要找我們這樣快40歲的?”芒芒最后說,這男人也真是傻,所有男人都這么想,就他偏要說出來。
朱顏覺得自己又一次灰頭土臉地敗給了現(xiàn)實。她怨恨這樣的現(xiàn)實,卻又束手無策,她相信芒芒也是的,雖然她似乎永遠是那么理智。年齡是女人的硬傷,提到這個她就心虛得厲害,如果電視上一個39歲的女人還表現(xiàn)出撒嬌或者羞赧,她自己都會覺得反胃,可不這樣的話,又會讓人更覺得無趣與乏味吧?真是進退兩難啊。
再說說那三個加她微信的男士。
第一個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第二個特別會聊,相談甚歡的第三天,他發(fā)來一個廠區(qū)的照片,藍天白云下,紅頂?shù)霓k公樓和灰頂?shù)膹S房顯得格外可愛。“這是我和朋友投資的,生產(chǎn)醫(yī)療配件,”他說,“前景不錯。”
“你真棒。”朱顏覺得自己的回答有些蒼白,但又不想過多表態(tài)。
“不過這兩年錢緊,我們挺難的。”他頓了頓,然后她聽到他用一種近乎溫柔的聲音說:“如果你能支持我的事業(yè)的話,我的股份將來不就是你的?”
果然又是這樣。也說不出有多失望,但她還是有點憤怒,也有點難過,她于是找紅娘傾訴,紅娘為難地說:“這個我們不好干涉,您自己留個心眼兒吧。”
第三個更奇葩。“我條件特別好,”他說,“軍校博士,戎馬半生,我馬上轉(zhuǎn)業(yè)了,你不是北京戶口嗎,我可以落戶到你家。”
朱顏一時都答不上話來。
“如果你有誠意,我們可以馬上一起買房。”博士窮追不舍。
“怎么一起法?”
“我出十萬。”
朱顏果斷拉黑了他。
她簡直想馬上抓住紅娘的領(lǐng)口發(fā)出悲愴又憤怒的呼喊:“你這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這個年紀(jì),不都是要現(xiàn)實一點?”紅娘處變不驚,“你再多聊幾個試試吧。”
似乎還是她的不對了。人人都在逼她看清她的幼稚,這便是這個平臺給她的又一個收獲吧。也許她真應(yīng)該早點進入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而不是依然捧著“對的人總會相遇”那種毒雞湯,獨自徘徊與等待了那么多年。
“我不想再這么盲目地聊了,你給我推薦幾個靠譜的吧。”朱顏的聲音軟了下來。
“25000塊那種鉑金卡才給一對一推薦的,你是銀卡。”
“那我退群退費。”
“好吧,給你破例推薦一個,就一個。”
于是就有了這次咖啡館相親。
在濕冷的空氣中,朱顏這一次的自我怨恨來得格外猛烈。上大學(xué)時眼睛長在天上,覺得同齡的男生都太幼稚,現(xiàn)在看看,隨便選一個都比群里這些強百倍。那時候覺得愛情之唾手可得,就像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長出皺紋、永遠也不會脫發(fā)一樣,可現(xiàn)在怎么樣呢,她還不是每個月花大把的錢去買化妝品、去做美容、去嘗試各種防脫洗發(fā)水?不必找各種理由來推卸自己依然單身的責(zé)任,她完全是咎由自取。
這樣的后悔與怨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xiàn),隨之而來的便是數(shù)日的消沉與低落。她早已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受過那么多所謂現(xiàn)代教育,還拿過美國大學(xué)的碩士學(xué)位,卻依然有太多東西對抗不了。某天她想起一個印度的同學(xué)曾對她說,“當(dāng)你囿于一個自我構(gòu)建的圍墻內(nèi),說明你的能量太低,無法站在更高的地方為自己解圍。”可怎樣才能得到更高的能量呢?同學(xué)說,“壯大自己吧,要么事業(yè)上,要么心靈上。”
但這兩個,朱顏似乎都做不到。
“別喪了,”芒芒電話那頭說,“在大城市就是這樣,金字塔尖的高端男人根本就不需要出來相親,在相親群里的要么是混不出樣子的,要么是離婚把房子給了前妻和孩子的。可‘物以稀為貴’啊,再差的男生們在這里都會膨脹得非常自信,他們坐著不動,就有一堆好女孩跑來認(rèn)識他們……聽說有好幾個姑娘就這么削足適履地嫁了。”
“那我們這些不肯削的,平臺就找?guī)讉€托兒來敷衍我們?”
“要不他們怎么賺錢?這年頭,賺的都是女會員的錢。”
“我們到底錯在哪里了?”
“錯在不將就。”
芒芒說的正是朱顏媽媽屢次教訓(xùn)她的:“怎么就不能將就一下呢?你就拖吧,年齡越大你就越無路可走了。‘孤寡,拉拉,出家,后媽’,總有一款適合你。”
自從朱顏爸爸去世,媽媽就變得刻薄起來,母女倆為了朱顏的婚事恨不得碰一塊兒就吵。朱顏為了躲避媽媽,十天半個月也不回家一次。但突然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媽媽變得沉默了,不再和她吵架,以前看到別人家兒孫滿堂,媽媽羨慕得兩眼放光,恨不得出去搶一個孩子回來。可現(xiàn)在,似乎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興趣了,她總是一個人長時間地望著窗外,桌子上滿是灰塵,蘋果和西紅柿都爛在了地上,媽媽卻視而不見。
朱顏發(fā)了慌,心里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急忙帶著媽媽去了醫(yī)院,拿到診斷書的時候,醫(yī)生囑咐她:“老人有明顯的抑郁情緒,不能停藥,否則很可能發(fā)展成老年性抑郁癥。”
那一刻,朱顏被疲憊和自責(zé)淹沒了。她還沒有給媽媽一個正常老太太該過的熱鬧日子,媽媽的衰老和疾病就這么突然而至了。如果有一天,媽媽在床上動不了了,她該怎么辦呢?朱顏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主意。這讓她又一次想到,如果將來自己的孩子也要獨自面對這么多生活的難,她現(xiàn)在是否還應(yīng)該如此地渴望成為母親?這些年,這種渴望如此強烈地在心底蔓延,她一直擔(dān)心自己哪天會因為失去這個機會而走向抑郁。
但媽媽比她走快了一步。
成家,成家!沒有什么比盡快成家更重要的了,哪怕是要用力將就。不管繞了多少圈,解決方案永遠都會回到結(jié)婚上來,朱顏覺得要喘不上氣了。
就在這個時候,莫大威的信息跳了出來。
莫大威心里明白,一切都晚了。
這個下午,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一遍一遍翻看自己的通訊錄,思忖著該給誰撥個電話,又該怎么說,但一直到太陽快落山了,他還是一個人在那里枯坐著。
人在一無所有的時候總是容易受欺負(fù)的,就在昨天晚上,他還受了氣。合租的姑娘是個中介,每天光鮮亮麗地陪客戶看別墅,但一回家就開始拿無數(shù)的快餐盒、礦泉水瓶和臟衣服占領(lǐng)他們共同的客廳,莫大威覺得煩,很少出門,沒想到姑娘卻對他來了興趣。昨晚她終于來敲他的門了,但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他不適合做她的男朋友。姑娘笑得眼淚直流:“我怎么會選你當(dāng)男朋友,兩個人一起合租在這個貧民窟嗎?我受夠了。不就是解決一下生理問題嗎?”
他憋著氣關(guān)上了門,憤憤地想,就算只是生理問題,他也不想找她,染了病怎么辦?何況,他現(xiàn)在也根本沒有這個需要。
想到這里,他又開始痛恨起前妻來,恨她丑、恨她總在求歡、恨她讓他淪落到這般田地,總之,他恨她的一切。
反正痛恨別人總比痛恨自己要來得好受一些。
前妻是個北京姑娘,雖然長得丑,但有房又有錢,認(rèn)識沒多久,就讓莫大威搬了進去。一個北京媳婦,一套北京的房子,對自己、對父母、對親朋好友,都算是一個不錯的交代。領(lǐng)證那天早上,他稍稍有點喜悅,覺得從此進入了人生的新階段,他一再試圖讓自己相信,鏡子里那個西裝革履、成熟帥氣的男人才是真正的自己。也是在那一刻,他想到那么多北漂還在地下室、城中村里苦苦掙扎,他很是慶幸,也很是后怕,39歲了,如果他還在拍劇照,該怎么面對年輕時的輕慢與幼稚?他也許是俗了,是放棄了些什么,但這是時代的錯,它沒有給搞藝術(shù)的人留一條體面的路。
母親為了給他長臉,慷慨地匯來了全部家底三十萬元,于是莫大威高高興興地買了一輛心儀已久的車,牌子是老婆搖到的,車就上在了老婆的名下。
他要開始新的生活了。除了音樂和拍照之外,他知道自己一無所長,既然不去跑劇組了,就用手風(fēng)琴討口飯吃吧。于是他買了架新手風(fēng)琴,準(zhǔn)備找家音樂培訓(xùn)機構(gòu)當(dāng)老師,可跑了一圈下來,沒有人要他——現(xiàn)在哪里還有人學(xué)手風(fēng)琴了呀,孩子都學(xué)鋼琴和小提琴呢!
莫大威有點抓瞎了。在家思想斗爭了三個月后,他決定應(yīng)聘教務(wù)工作。在音樂培訓(xùn)機構(gòu)里,除了老師,只有其他兩類職位,一是教務(wù),負(fù)責(zé)安排學(xué)生上課;二是銷售,要到學(xué)校門口和商場里推銷課程。莫大威知道自己臉皮薄,又不想承擔(dān)銷售的業(yè)績壓力,便只能去做教務(wù),一個月五千塊錢。
也就是在這三個月里,老婆和他吵了無數(shù)次。老婆要求他去管餐廳,他不干,并且看著老婆本來就丑陋的臉日益猙獰,覺得惡心,干脆睡到了沙發(fā)上。老婆最初還跟他賭氣不理他,后來要求他回到床上,要求他履行夫妻義務(wù),甚至開始求他,可他就是不干。
他陷入了苦悶,覺得自己終究還是不能忍受“俗”這個字,也許有點可笑,但為了生活表面的體面,與一個心靈完全不相通、完全不能欣賞和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那種心靈上的苦悶更加讓他難以忍受,并且自我厭惡。
就這么冷了下去。幾個月后,莫大威下定決心要擺脫這種苦悶。
老婆迅速答應(yīng)了他的離婚要求,給了五萬塊錢打發(fā)了他。莫大威從前妻手里借來自己買的那輛車搬的家,前妻說了,只借一天。
跑劇組的時候他都跟著劇組住在招待所,這下要自己租房了,莫大威才知道北京的房價有多殘酷,要想住在五環(huán)里,再加上吃喝,他的五萬塊最多也就撐個半年。但讓他每天6點到達汽車站,和一堆小市民一起爭先恐后地擠上公交車,忍受一車的汗臭,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先熬一段吧,在城里租一個小房間就行,總之不能這樣回老家去,他沒法跟母親交代。何況,當(dāng)時一起在電視臺的那些同齡人,都已經(jīng)過上了有房有車有娃又有錢的生活了。
那份教務(wù)工作也沒干久。離婚前后,他迷上了打游戲,上班遲到了幾次,被老板扣了工資。一個四十歲的會拉手風(fēng)琴的男人被一個不懂音樂的小老板訓(xùn)得像三孫子一樣,他受不了這個氣。
他越來越心疼離婚的慘重?fù)p失,心里把前妻罵了個狗血噴頭。如果回到年輕的時候,他肯定要在電視臺謀點實惠,不會吊兒郎當(dāng)?shù)牧耍膊辉傧胧裁幢本€要跟著別人多學(xué)點掙錢的本領(lǐng),要自己能張嘴求人,不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下午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出去。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
就在這個下午,太陽要落下去的最后一刻,他在原來發(fā)現(xiàn)前妻的交友網(wǎng)站上,看到了朱顏。
過了半天,朱顏才想起莫大威是三年前來她們公司給員工拍形象照的那個攝影師。作為行政經(jīng)理,朱顏當(dāng)時對他的攝影水平和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都很滿意,她還記得他又高又帥,手指白凈修長。
一直沒聯(lián)系,但也沒刪微信。她以為他現(xiàn)在想請她幫忙找活兒,但他說,他早已不做攝影,回歸到了自己真正喜歡的音樂行業(yè)了,做培訓(xùn)。她婉轉(zhuǎn)地說,自己并沒有學(xué)習(xí)音樂的打算。
過了好久,他說,我是在喜喜網(wǎng)上看到你的,沒想到你這么漂亮,卻還沒有結(jié)婚。
喜喜網(wǎng)?朱顏都快忘了自己還注冊過那么一個交友網(wǎng)站,當(dāng)時給她發(fā)信的不是五六十歲的大叔,就是喪偶的單身爸爸,她便不再上了,他這是瀏覽了多少人才從故紙堆里把她的資料翻出來的?
這么說,他的意思是?朱顏登錄了喜喜網(wǎng),看到莫大威的資料上寫著:40歲,離異未育,租房,無車,尋一善解人意的北京女子,將平凡的生活過出詩意。
她意興闌珊,不想理會他,他也沒有再說話。
晚上照例睡不著,今天芒芒跟她說,親戚給介紹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干部,帶一個女兒,見了面才發(fā)現(xiàn)這干部是個瘸子,她努力沒有走,結(jié)果第二天親戚來電話說,干部覺得她沒有干部夫人的樣子,不合適。芒芒說,老子不受這份氣了,你也別找了,咱們以后一起找個養(yǎng)老院曬太陽。
她不知道該怎樣讓芒芒好受一點,現(xiàn)在的她們,任何勸慰都是蒼白無力的。她于是扯到了芒芒買的新車,芒芒也很配合地高興了一些,說找機會帶她去山里泡溫泉。她想,她倆也是相互憐憫的吧。
這幾年,朱顏也已經(jīng)沒有什么朋友了,以前的同學(xué)在聚會上都聊著自己的家庭、孩子,如果她去了,人家還要小心翼翼地怕刺痛她,何必呢?再說了,當(dāng)年她可是高高在上的班花啊,她現(xiàn)在的樣子,豈不讓那些曾在她面前被壓得毫無光彩的女生笑掉大牙?芒芒說她面,“你就說老娘剛把那個小十歲的男朋友蹬了,現(xiàn)在在倆小十五歲的鮮肉里面選呢,哎呀,現(xiàn)在的小男孩可真膩歪!”這樣的話,朱顏覺得簡直是欲蓋彌彰。她覺得她對生活是盡心盡力的,她不過是想要個出眾的男子,想要他的一腔深情,這難道不是每個女生無可厚非的夢想嗎?怎么就突然之間身邊就都是“剩下的”男人了呢?
不知為什么,她又想起了莫大威。她知道他的一切和她差得很遠,可他正是男人的好年歲,高大有型,沒有孩子,應(yīng)該不難找吧?
第二天中午,朱顏給當(dāng)時介紹莫大威工作室的朋友打了電話,裝作不經(jīng)意地打聽“那個攝影師”的情況。朋友說,沒聯(lián)系了,也不熟,那人挺老實,就是比較清高。
等了一天,莫大威沒再出現(xiàn),朱顏有點后悔自己沒有回復(fù)他,好像生活的希望之光又被自己的傲慢隨意給掐滅了。她也有點可憐自己,莫大威這樣的條件,放在以前,自己不知道閉著眼斃掉多少次了,可現(xiàn)在,自己竟然一點底氣都沒有。
第三天傍晚,她忍不住給莫大威發(fā)了一條信息:有個朋友的孩子正好想學(xué)音樂,你有什么建議嗎?
莫大威很快回了信息,詳細(xì)詢問了孩子的年齡、她朋友的家庭條件、學(xué)習(xí)音樂的目的、朋友自己是否有些音樂基礎(chǔ)等等,言辭懇切,沒有浮夸,更沒有任何推銷的意思。朱顏贊他專業(yè),他謙虛地說,我也沒有什么大用,只能幫上這點忙了。
兩人就這樣三言兩語地聊了起來。兩星期后,當(dāng)莫大威小心翼翼地發(fā)出見面邀請時,朱顏很快答應(yīng)了。
見面很費力,因為莫大威完全不認(rèn)路,更不識東南西北,他給朱顏打了好幾個問路電話,卻依然在原地打轉(zhuǎn),最后只能靠“位置共享”才一點一點摸索過來。他誠惶誠恐地給她道歉,朱顏也不想裝出多么溫柔大度,便不冷不熱地應(yīng)對著。他穿了件舊了的T恤衫和一雙廉價的運動鞋,看來確實沒錢。不過她覺得他老了一些,但依然很有型,幾道皺紋還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但他顯得太弱,聲音都讓人覺得有氣無力。
她覺得自己是友善而體貼的。她估摸著第一頓飯莫大威應(yīng)該能夠請客,于是便只點了兩個簡單的菜,推說自己在食素。莫大威也不強求,說不夠再點。
這年紀(jì)相親,彼此都有些羞愧。盡管朱顏覺得自己占據(jù)了優(yōu)勢位置,卻好像依然無法完全理直氣壯。
從自我介紹,到生活習(xí)慣;從房子車子,到離婚原因;再從閑暇喜好,到彼此的要求。每次相親都要走過的這些無趣又煩瑣的流程,朱顏想想就很疲倦。好在在莫大威這里,她可以隨意省略自己的話題,她只需要了解他就好了。
莫大威一直是禮貌謙恭、有問必答的。作為回報,朱顏強迫自己聽他講了在劇組拍劇照時候,他是如何被明星們高看一眼的。當(dāng)她終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而不得不頻繁看表時,他依然興致勃勃地補充道,手里有很多明星前幾年的照片,包括一個在朱顏看來是個十八線的男演員的當(dāng)街小便的背影。“這要是爆出來,他的經(jīng)紀(jì)人怕是要給我很多錢。”
朱顏在心里笑得前仰后合,男人都是愛吹噓的,可他實在是吹無可吹了。
這次見面很無趣,不過莫大威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比如說他很紳士,下電梯時主動站在朱顏的下一層,讓嬌小的她不必尷尬。再比如,提到離婚原因,他認(rèn)真地說:“因為我不和她過夫妻生活。”朱顏一下子被他的用詞逗笑了,再細(xì)問下去,他依然很認(rèn)真:“三觀不合,吵架吵得也沒感覺了。”朱顏笑他孩子氣,心里也踏實了,他們斷得應(yīng)該很干凈。
朱顏認(rèn)定了朋友對莫大威的評價是中肯的。這人不壞、不粗俗,但膽子小、能力弱、眼高手低。他經(jīng)濟條件自然不好,不過倒也不會亂花錢,自給自足應(yīng)該是可以做到的,相比那些有錢有勢卻也有鶯鶯燕燕的所謂成功人士,莫大威這樣的男人省心也好把控。
真是雞肋。
見了兩次之后,莫大威提出請朱顏到他家吃飯,他來下廚。朱顏怕自己到了那間9平米的小屋便要猶豫反悔,于是提出到自己家來,莫大威答應(yīng)了。
朱顏開車到地鐵站接他,省得又要費一番口舌給他指路,但這一次也并不輕松:朱顏讓他從A口上來往左走,免得她不好停車,他還是走反了。又折騰了十來分鐘,共享了位置,朱顏又開出兩公里掉頭左拐才終于找到他。
他還空手而來。
到了家,莫大威看她情緒不好,便大氣也不敢出,朱顏也看出來,她一屋子的定制家具讓莫大威感到更加局促,她于是用盡量輕松的口氣問他準(zhǔn)備做什么菜?他還是那般有氣無力地說,家里有什么菜就做什么菜。
“沒菜,我平時不做飯。”朱顏的火氣一下子又頂?shù)搅松ぷ友郏鋵嵥淅镉胁簧俅尕洝?/p>
“那,”莫大威囁嚅著:“我去超市買吧。超市在哪里?”
他買了一條很小的鱸魚和一塊豆腐、兩個皮蛋回來——菜譜是清蒸魚和皮蛋豆腐羹。
倆人不咸不淡地聊著,朱顏看著他那兩道英武的劍眉和臉頰上青色的絡(luò)腮胡的痕跡,嘆了口氣,心中不知是替他惋惜還是替自己遺憾。吃完飯,莫大威坐了一會兒,小心地征詢她的意見:“快新年了,要不我給你來個大掃除吧。”
這倒是朱顏沒想到的。于是他殷勤地給她吸地、擦地、擦桌子,還彰顯身高優(yōu)勢,站在凳子上便把幾個空調(diào)給她擦干凈了。朱顏的心又軟了下來。
于是她留他吃晚餐,她煮了米粉,切了醬牛肉,又準(zhǔn)備了雞胸肉和牛油果的沙拉,莫大威吃得狼吞虎咽。
莫大威真的急了,雖說當(dāng)時覺得只要能離婚,背地里吃糠咽菜也不會回頭——可今天,真快吃糠咽菜了,他也受不了。
8年了,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他就走錯了呢?從他想離開家鄉(xiāng),還是從那次失敗的單戀,或者,從他的婚姻?
年輕的時候,他是一個四線城市電視臺的攝像,因為父親是電視臺的領(lǐng)導(dǎo),高大帥氣的他又會拉個手風(fēng)琴,很是得到電視臺里小姑娘們的青睞,甚至還有女主持人給他寫情書。但他總覺得,自己不該就待在這個小地方,不該每天和一些剛剛放下鐮刀和鋤頭的人打交道。他時常會想起父親帶他去上海的那次經(jīng)歷,那是在他上中學(xué)的時候,在那個鋼琴家的家里,鋼琴、燕尾服、獎杯、鮮花,所有的東西都帶著高雅的氣息,讓他眼花繚亂。而鋼琴家坐在那個同樣高雅的棕色皮沙發(fā)上,系著領(lǐng)結(jié),抽著雪茄,手舞足蹈地談?wù)撝魳返膹埩ΑD莻€下午,莫大威覺得他整個人都是在燃燒著的,他第一次意識到,只有像鋼琴家那樣,才算是真正的活過。回家之后,之前被父親逼著才練的手風(fēng)琴,他沒事就練,父親帶他在當(dāng)?shù)匕萘藥煟矃⒓舆^幾個比賽,獲了幾個小獎。憑著這些獎項和父親的關(guān)系,莫大威中學(xué)畢業(yè)就進了電視臺,那時他是多么年輕,又是多么意氣風(fēng)發(fā)啊!當(dāng)?shù)赜袡?quán)有勢的人爭著把女兒介紹給他,他卻嗤之以鼻——權(quán)勢算什么,你們懂得藝術(shù)嗎?你們知道單簧管、巴松、豎笛和大提琴的美嗎?
他覺得這小城里唯一能配得上他的,是一個學(xué)舞蹈的姑娘,她身材瘦削,清冷的眼神和她的天鵝頸一樣迷人,他白天、夜里想的都是她,可她竟然不像別的姑娘那樣,在他面前羞紅了臉、不知所措!不得已,他去她回家的路上假裝和她偶遇,她卻依然正眼都不看他。然后有一天,他看到她挽著一個油頭粉面的“小開”,兩人一起開著奔馳走了。
莫大威從此陷入了愛情的悲傷之中,他對姑娘的品位大為不滿,人不是動物,不是只追求溫飽的,她真真辜負(fù)了音樂和舞蹈!他刪除了姑娘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凡是有她參與的節(jié)目,他一概以種種理由讓同事代班。他對這座小城更加絕望,后來便漸漸沉溺在吃喝玩樂中了。在32歲他第三次又賭氣悔婚之后,母親終于放棄了對他北上的阻攔,甚至后悔沒有早點讓他去見識生活的凜冽。
早已退休的父親給他介紹了一個多年前的下屬,據(jù)說在北京做電視劇副導(dǎo)演的,于是莫大威帶著一臺攝像機興高采烈地出發(fā)了。副導(dǎo)演問了問莫大威的履歷,客氣地請他吃了一頓飯,然后安排他去了一個劇組拍劇照。
這一拍就是六年,莫大威長出了白發(fā)和皺紋,也攢了一堆明星的名片,可他還是在拍劇照。在此期間躊躇滿志地和人合伙開了一家接拍廣告的工作室,可沒幾個月,房租就交不上了。
就這樣結(jié)了婚。
現(xiàn)在想來,如果能想到離婚后落魄如此,他覺得還是應(yīng)該硬著頭皮待在婚姻里,岳父家是開餐廳的,曾提出讓莫大威到餐廳工作,將來餐廳就由小兩口接管。對此,莫大威曾經(jīng)私下里嗤之以鼻——他的手可不是用來端盤子的,不要說在老家,就算是在劇組,明星們要想拍點好的劇照,也會對他客客氣氣,他怎么可能對人點頭哈腰呢?
到頭來,房子、車子、餐廳……他失去了一切,雖然那一切并不都真正屬于他。
莫大威每天躺在床上,連地都不想下。那時他那么渴望離開那座小城,似乎到了大城市他就可以過上鋼琴家那樣的生活了,可究竟怎樣才能過上呢,他好像從沒有想過。現(xiàn)在躺在這個9平米的小屋里時,他似乎終于明白生活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了。
中介姑娘經(jīng)常帶男人回來,她跟莫大威說過,只有地動山搖的叫喊才能對抗生活的艱難。那晚,就在她地動山搖的聲音里,覺得自己像個傻叉的莫大威蒙著被子大哭了一場。
在淚水中,雖然不愿意承認(rèn),但他知道,一年前都只有結(jié)婚這一條路了,現(xiàn)在更是。他一邊擦眼淚,一邊琢磨著目前有可能的幾個女人——她們之中,朱顏的條件是最好的,但他該怎樣才能讓朱顏接受他呢?也許可以利用的只有大齡女人的焦慮與恐慌了吧。他并不是個想靠女人的男人,可生活卻薄待了他。
他還不能表現(xiàn)得太著急,不能讓她覺得他目的不純。
這可真難,明明他都要沒米下鍋了。
第二個周末,莫大威又來了,依然等錯了位置。這回倒是沒空手,他帶了他的手風(fēng)琴,然后去超市里買了香菇、豆泡和一些涼菜,給朱顏做了一鍋香菇湯。
那天下了雪,吃完飯,在雪花飛揚的窗前,他給朱顏演奏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月亮代表我的心》。音樂仿佛真的有種魔力,朱顏覺得莫大威一下子變得光彩照人了,那細(xì)長白凈的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游動,一切塵雜煩擾都在動人的旋律里煙消云散。而莫大威也一改平日里的小心翼翼,變得生動自如,魅力十足。尤其是當(dāng)他唱到“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時,朱顏居然有了心動的感覺,也許她的臉還微微紅了?
“下面這首歌是獻給你的。”莫大威真誠地沖她一笑,“謝謝你。”
那是“西域男孩”的《You Raise Me Up》(《你鼓舞了我》)——“當(dāng)我失落時……當(dāng)煩惱來臨時……”他唱得深情款款,聲音依然是弱弱的,但音量大了,也帶出了一點男人味。
“為什么獻給我?”朱顏歪頭看他。
“在我覺得人生沒有希望,也沒有方向的時候,你給了我家的感覺。”
“哦?”
“就像現(xiàn)在,你在我身邊,我們有音樂、有酒、有溫暖,這么單純的幸福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莫大威眼里竟然有了淚水。
朱顏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上次聽到這樣的話,已經(jīng)是十五年前了吧?那時,她的他愛她如命,每次見了面,他倆都恨不得馬上黏到對方身上,嘴巴和身體都不再分開。那時他們多年輕啊,他開朗活潑,恨不能每天拉著她出去聽音樂、喝啤酒;她也愛他,可久而久之,她開始挑剔他不夠上進、不夠愛她。終于有一次,在她大聲宣告分手后,他沒有再回來。這么多年過去,回憶起來,還是他最甜蜜溫柔,如果能重來一遍,她依然想要很多很多愛,她會學(xué)著體諒他。可惜,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莫大威竟然讓她想起了她最懷念的那個人。
從前每次戀情真正開始之前,都會有那么一段等待、拉鋸以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日子,但這次,她覺得沒有必要,也毫無興趣。就這樣吧,命運也不會再給她任何更好的選擇了,誰又能活得盡如人意呢?放眼望去,生活中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事能激起她的熱情和興趣,莫大威也不能,但,也許做母親能吧?她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頰,然后,輕輕地吻了上去。
她以為莫大威會馬上捉住她的嘴唇,但他沒有,他似乎嚇了一跳,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要回吻她,但這樣的小心,卻讓她有了久違的被珍愛的感覺。
那一刻,朱顏覺得他們是有感情的,她救他于水火,他報之以深情,經(jīng)歷了那么多爾虞我詐和輕佻涼薄,她覺得應(yīng)該給這個珍愛她的男人一個機會,所以當(dāng)莫大威后來問她,他可不可以搬來同住的時候,她沒猶豫幾天便答應(yīng)了。
她憧憬著和他一起逛超市、一起做菜、一起窩在沙發(fā)上看電影,當(dāng)然,他們也會盡情地做愛。她想要馬上挺著大肚子驕傲地走在街上,他們的孩子肯定很漂亮。
但她還能懷孕嗎?很多事情,沒有結(jié)婚的時候就知道晚了,但畢竟還有結(jié)婚這件事?lián)踉谇懊妫Y(jié)了婚,便馬上要直面更多的晚。想到這些,那些幻想帶來的幸福感便全部消退了。
還有另外一件事。第一次見面時,莫大威曾對她說,他在一家叫“凱恩”的大機構(gòu)工作。朱顏不知道凱恩,但她知道培訓(xùn)機構(gòu)都是晚上和周末上課,但幾乎每個晚上,莫大威都在和她聊天。對此,他解釋說,教務(wù)不忙,他時間富余。今天為了和她吃飯,他是特意請了假的。
第二天,朱顏查到凱恩的電話,電話那邊說,莫大威辭職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
她猶豫了兩天,該不該質(zhì)問他,可終究沒有戳破,她竟然沒有勇氣戳破。不過是個普通的工作,讓他再找一份就算了。她要求自己不要再糾結(jié)于這些小事——似乎自己隨意的一點任性,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就會“啪”地關(guān)上了門。
莫大威覺得,自己是真心誠意地想和朱顏一起開始新的生活的。
搬家的前一晚,他翻來覆去地想,自己能做點什么,來表達他對她的感激。后來他出去買了一百個氣球,回來一個個打氣進去,朱顏在旁邊給他剪細(xì)繩,他再一個個扎好口。當(dāng)粉色、白色和青色的氣球鋪滿了每間房間的地面時,朱顏就那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這讓他倍感幸福。
大概是氣球把他折騰得太累了,晚上一沾床,還沒等朱顏洗澡出來,他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朱顏沒和他說話就上班去了,他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直到晚上,朱顏還是不理他,自己先躺到床上去了。
他輕輕躺到了她的身邊,她還是沒有反應(yīng),他有點拿不定主意,半天才確定她還沒有睡著,他于是隔著被子拍了拍她,悄聲說:“我們,做一下吧?”
過了好久,朱顏才說了一個字:“好。”
他聽不出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又過了一會兒,朱顏也沒有再說話。
于是他掀開了她的被子。沒有人激動,也沒有人出汗,完事后二人翻身睡去,誰也沒有說話。看著窗簾透過來的絲絲月光,莫大威感到很慚愧。
朱顏比他前妻要漂亮得多,可這種事情是要心情的,他還沒有工作,手上的錢只剩了不到一萬塊,他做夢都怕朱顏發(fā)現(xiàn)。他知道她肯定也不會養(yǎng)他。搬進來的第五天,他試探著說,“我先給你拿五千塊,吃飯和水電這些。”朱顏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就算兩個月的生活費吧。”
他有點蒙,沒想到朱顏會按月計算。就算是按月算,他想,五千塊怎么著也能頂五個月的吧?但他什么話都沒說。
“我不用你養(yǎng),但你要趕緊找工作。”
他于是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還跟我好?”他囁嚅著。
“因為感情。”朱顏說得不咸不淡。
那一刻,莫大威仍是感激的,她接受了一個沒有錢也沒有希望的中年男人,使他免于狼狽回鄉(xiāng),也免于極度的自我憤恨。“我馬上就去找工作,我重新開始,我要對得起你。”
那天晚上,朱顏的手伸進了他的被窩,他嚇了一跳,趕忙捉住了她的手,不讓它上下游走。
熬人的寂靜。不知道過了多久,朱顏把手撤了回去,莫大威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吃飯時,朱顏說:“你搬來一周,我們就做了一次,是我有什么讓你不滿嗎?”
“我、我還不太了解你的……需求,怕你煩我。”他不敢看她。
“沒什么可煩的。”朱顏也不看他。
“哦。”
晚上就又做了一次,還是沒有激動,也沒有出汗。如果和那個跳舞的姑娘在一起也會是這樣嗎?大概他會熱烈一些,可他發(fā)現(xiàn)她在他的記憶里,連同他的青春與光彩,都已經(jīng)遠得幾乎看不見了。
原本能搬進來,和朱顏確定關(guān)系,就是他的目標(biāo),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更加艱難的境地。
他投了兩周的簡歷,仍沒有電話。朱顏讓他上門去送簡歷,說這樣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知道這是因為她覺得他一點真正的實力都沒有,可他已經(jīng)夠難堪了,難道還要上門被人羞辱一番?
到一個月的時候,仍沒有電話,朱顏不在家的時候,他又開始打游戲、抽煙。煙抽沒了,他想起剛搬來收拾屋子的時候,朱顏拿起一條三五說,“不收拾還真忘了,給我爸買的這條煙一直沒給他,應(yīng)該早就干了。”說完就要去扔。莫大威給攔下了,朱顏就又隨手放在了柜子里。
于是他就拆開了那條煙,確實干了,但總比沒有好。
他沒想到,朱顏回來后會大發(fā)脾氣。
她把他打開的那盒煙使勁扔在了地上:“誰讓你打開的?你他媽的也太不懂事了!”
他本來想分辯說她本來就是想扔掉的,卻沒敢張嘴。
“你是真把這里當(dāng)家了,還是把我當(dāng)傻子了?”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一個月,他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那五千塊錢卻怎么也不舍得給出去,他也瞧不起自己的。
第二天,他拍了一張下跪的照片發(fā)給她,也終于把錢轉(zhuǎn)了過去。
媽媽打電話過來,問他春節(jié)怎么打算。莫大威一驚,還有一個多月就是春節(jié)了。他說,今年就不回去了吧,和老婆去韓國轉(zhuǎn)轉(zhuǎn),買點化妝品。媽媽想了想說,你爸的糖尿病加重了,眼睛看不見,你也四十了,該要個孩子了。
他知道媽媽過得很苦,但媽媽從不跟他抱怨什么,這讓他感覺更加心疼。
終于有個面試電話打來,二十公里遠,只有四千塊工資,但總比沒有強,等有了更好的馬上就換。莫大威決定去。
他感到朱顏仿佛舒了一口氣。
煙那件事起,朱顏也不怎么理他,他知道,雖然有了工作,但這點工資,連給她的奔馳上個保險都不夠。但他不想跟她吵架,找到工作那個晚上,他用面粉給她捏了兩朵玫瑰花。
搬進來四個月,莫大威辭了三次工作。
第一次, 他說本來是兩個教務(wù),走了一個,老板讓他頂一頂,但一直不給招人,也不給他加工資,莫大威覺得不公平,何況,也太遠了。第二次, 老板要推線上教學(xué)管理,可是網(wǎng)絡(luò)部總把他填好的表格上傳錯,網(wǎng)絡(luò)部的頭兒是老板的親戚,老板就把莫大威批了一頓,還扣了工資,他受不了了。第三次, 來了個不講理的家長,明明是授課老師臨時請假,家長卻把莫大威罵了一頓,老板還讓他給人家道歉,莫大威生氣了。
開始時,朱顏還表示理解,可接二連三的狀況,她又想到他從“凱恩”的辭職,開始意識到了一些什么:他不但弱,簡直是個廢物,都要飯了還要點菜,她終于看清莫大威是吃定她了。給過她五千元后,他再也沒有出過錢。她也不想罵他,沒用,他不說話,那種感覺就像她全力把一個乒乓球扣殺過去,對方慢悠悠地?fù)炱鹎颍粤恕6以谝粋€人陷入絕境的時候罵他廢物,好像她欺負(fù)了他,太過冷血,再逼得狠一點,他做出點什么絕望的事來,她還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她堅決不肯憐憫他,那樣她會更加憐憫自己。
但他總要有點什么來中和一下她心中孤獨陰暗的苦吧?她曾想,只要他自給自足,她可以承擔(dān)家庭費用,就圖一個他對她好。她這個年齡再找,男方大多有了孩子,朱顏是絕對不想當(dāng)后媽的,莫大威沒孩子,以后他倆生個自己的,她也就將就了。
可他什么都不行。每到晚上,她身上心中都是一片荒涼。莫大威背對著她,或者整夜在另一間屋子里抽煙,總之不碰她,他就沒有基本的生理需求嗎?他幾乎等同于一條狗了,還不知哄哄她才有肉吃嗎?她終于意識到,他倆的生活絲毫沒有關(guān)聯(lián),其實也從沒有過愛情,原來她自己也同樣的弱,才著急地答應(yīng)了和這樣一個人一起生活。
那幾周,因為太過壓抑,朱顏經(jīng)常給芒芒打電話。芒芒開始時說,要不你幫他找個工作,有熟人可能不會受氣。朱顏嘆口氣:“他什么都不會,我怎么找?人家要問這是誰,我怎么說?再說人家要了他,他動不動就撂挑子,我怎么跟人家解釋?”
“我可以養(yǎng)他,那他也不能讓我一樣也圖不著吧?不瞞你說,”朱顏咽了一口口水,“他對那件事沒什么興趣,每月我們就做一次。”
芒芒大笑起來:“還不如大姨媽,大姨媽還她媽的有五天呢!”
“你說他會不會是同性戀?”
“他跟男人聯(lián)系嗎?晚上、周末出去什么的?”
“他和誰都不聯(lián)系,也不出門。”
“性冷淡?”芒芒突然笑了,“你不會真是一樣也圖不著吧?”
“他的量還特少。”
“那你讓他去查查吧,聽說少精是種病。”
莫大威去查了,果然,精液過少,質(zhì)量也不過關(guān)。
如果說剛搬來時莫大威還小心翼翼地討好她的話,后來他更多的是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不停地抽煙。現(xiàn)在,他連作為一個男人的基本功能都失去了。回來后,倆人誰都沒說話,莫大威把枕頭被子搬到了沙發(fā)上。
她以為他會更加低眉順目,畢竟她沒有罵他、損他、趕他走,已經(jīng)是萬里挑一的仁慈了。可是他居然一點都不知道感恩,甚至還變本加厲了——從那天開始,他甚至連家務(wù)也不做了,臉上也再沒有那種近乎求饒的溫柔或者慚愧,每天晚上朱顏回來,桌子是亂的,地是臟的,洗碗池是滿的。她跟芒芒說:“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傻叉。”
“泡溫泉去吧,我們?nèi)ド嚼铮粗┚芭轀厝!泵⒚⒄f。
暖氣停掉了,屋子里冷得徹骨,莫大威沒有棉拖鞋,他只得套了五雙襪子,灌了一個熱水袋。
過年之前,爸爸打來電話,腦子已經(jīng)不是很清楚了:“大威啊,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和媽媽講了,過年不回去了。”
“大威啊,那過了年回來吧?”
“過了年要上班。”
“那還是過年回來吧?”
“爸,跟你說了多少次,你現(xiàn)在身體不好,要聽我媽的話,能回去的時候我自然就回去了!”
“你媽,她不給我飯吃。”爸爸開始帶著哭腔,“她恨我。”
他就是這樣到處亂說的。因為糖尿病,媽媽不許他吃任何肉和帶糖的東西,每天給他打針吃藥,他下不了樓,看不見東西,就經(jīng)常發(fā)脾氣,還到處給親戚打電話,說媽媽恨他、虐待他。
“她為啥恨你?”親戚問。
爸爸就一股腦兒把很多家事說出來,說她恨他年輕時不管孩子也不管家,導(dǎo)致她沒能及時趕回老家給自己的爹送終;恨他幾次謙讓做好人,導(dǎo)致家里失去了換房的機會,現(xiàn)在她只能每天從六層爬上爬下;她還恨他存私房錢,都借給了自己的親戚,有去無回……
幾來幾去,兩邊的親戚也都各自不滿起來,不斷地給莫大威打電話,爸爸的親戚說爸爸可憐,又老又病被人嫌棄,還解釋說他們并非不還錢,是剛買了房子還沒緩上氣來。媽媽的親戚則為媽媽打抱不平,說她成天伺候病人,包攬了所有家務(wù),為了莫家苦了一輩子還要被人冤枉……電話的最后,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教育起莫大威來:“大威啊,你現(xiàn)在也四十歲了,該學(xué)著想想家里了……爸爸媽媽老了,你那個北京媳婦不回來,你過年也不回來看看嗎?”
莫大威只能由著他們教訓(xùn),他知道,在他們心里,他就是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渾蛋,是個只顧自己享樂的白眼狼,自己在北京住大房子開好車,卻從不肯幫襯家里一點點,連回來看看都不肯。尤其是二姑,前兩個月讓他幫助表弟在北京找工作,他無能為力,只能從朱顏那里借車帶著表弟去吃了一頓小吃。結(jié)果表弟回家說,威哥哥開著大奔馳,只請我吃了一百塊的飯,連家里都沒讓我去。氣得二姑直罵他忘恩負(fù)義——他忘了小時候是她接送他去幼兒園,一接就是三年。
莫大威連苦笑都笑不出了,其實不是一百塊的飯,是三百塊——他把車停在了馬路邊,一張貼條就是兩百,回到家他不得不給朱顏轉(zhuǎn)去兩百塊,朱顏二話沒說就收了,還罵他笨,不長眼睛。
似乎全世界都在欺負(fù)一個窮途末路的人。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也恨起朱顏來,他恨朱顏和他說話時那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他恨她穿著毛茸茸的大拖鞋卻對他腳上的單鞋視而不見;他恨她在他每次辭職回家時一臉失望的表情;他恨她明知他馬上要彈盡糧絕還收了那兩百塊罰金;他恨她逼他去做什么精液檢查;他恨她看到了他最無能、最不堪、最落魄、最沒有臉面的樣子。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在她面前狼吞虎咽;恨自己甚至都不舍得請她吃一頓飯;恨自己不能忍受一點點不爽的那種狗屁清高;恨自己不敢和她發(fā)脾氣,沒有勇氣一走了之;恨自己總是遇不到一個真正善良又體恤的女人。他更恨自己輸?shù)袅烁改敢簧姆e蓄。
他知道,父母其實對他也是失望的。
朱顏和芒芒去了山里。
芒芒準(zhǔn)備了各種零食、酒,還給朱顏買了一套洗浴服和一個暖手球。她的頭發(fā)剪得更短了。
“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朱顏感嘆道,“比男人還好。”
“我就是比男人好。”芒芒摸了一下朱顏的臉蛋。
泡完溫泉回到客房,朱顏已經(jīng)筋疲力盡,芒芒卻一定要喝點酒,朱顏看了看芒芒買的是“牛二”,“你這是要瘋啊,52度的。”
“生活還不夠糟心嗎?”芒芒給朱顏倒了酒,還放起了音樂:“只有宿醉能讓我快樂。”
朱顏喝了一口,然后往床上一倒:“快樂。要是女人自己能生孩子,誰他媽的還費勁去找男人啊!”
“你不得不承認(rèn),我們這個年齡已經(jīng)碰不上什么理想的男人了。”
“我怎么就活成了這樣呢?”
“年輕時的機會稍縱即逝,人生就是這么殘酷。”
“為什么說‘年輕時’?我老了嗎?生活還他媽的沒開始,我怎么就老了呢?”
“可我們就是已經(jīng)老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我一直覺得我事業(yè)還算挺成功的,可到了三十五六歲的某一天,忽然意識到,我完全失敗了。外企的行政經(jīng)理,過了40歲就沒有容身之地了,我也不會做別的,離開了這個平臺,我一無所有。”
“那就找個伴吧。”
“連伴都找不到了。”
“伴還是找得到的。”
“有時我化妝,都覺得自己惡心,我沒有蘋果肌,眼袋太大,性生活不和諧,所以皮膚干枯、臉色蠟黃。”朱顏又坐起來喝了一口酒:“我整天就被那么一個窮鬼、廢物拖在泥潭里,我就和他一點,他就再往下墜一點,我就和他一點,他就再往下墜一點,他他媽的怎么就那么不要臉?”
“趕走完事!”
“可你看他那窮樣,難道看著他睡到大街上去?”
“找個機會,最好別讓他心生怨恨給你找麻煩。”
“只有這樣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朱顏就睡了過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發(fā)覺有人在從背后摸她的胸。她一陣眩暈,但還是努力讓自己清醒:我在哪里?和誰在一起?
她使勁翻了個身,天啊,是芒芒!芒芒還竟然試圖壓過來吻她!
“你干什么!”朱顏大叫一聲,一腳把芒芒踢下了床。
“朱顏,我們做伴吧,我肯定對你比男人還好。”芒芒并沒有生氣。
朱顏扭亮床頭燈,芒芒赤身裸體,腰和肚子上是大片的肥肉,朱顏簡直想要嘔吐。“沒想到,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惡心!”她閉上眼叫著,拉過被子緊緊抱在自己胸前。
“朱顏,你未必就不喜歡女人,原來我也不知道我……”芒芒爬起來,試圖坐到朱顏床上。
“走開!”朱顏又大叫一聲,“惡心!”然后馬上開始穿衣服。
“你要干嗎啊,都半夜了!”芒芒想上來拉住她。
“不要你管!”朱顏“啪”的一下打掉了芒芒的手。
坐在出租車上,外面殘燈如豆,朱顏忍不住大哭起來。
朱顏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是凌晨4點,莫大威有些意外,他們都半個月沒有說話了。
她告訴他,她出車禍了。
他迷迷糊糊地問:“怎么回事,受傷了嗎?”
“應(yīng)該是鎖骨和肋骨受傷了,現(xiàn)在左胳膊是麻的……司機左拐的時候沒看到后面的車……莫大威,我害怕……”朱顏的聲音帶著哭腔。
“叫救護車了嗎?”
“大概叫了。”
“哦,那你別害怕了,到醫(yī)院去看看。”
他聽出朱顏沉默了幾秒,聲音里已經(jīng)有了些絕望:“莫大威,你能來嗎?”
他決定不去,他隱約感覺已經(jīng)到了某種時刻,也許這個時刻應(yīng)該再晚一些讓它到來,但此時此刻,那種報復(fù)的快感又深深地吸引著他:“我這時候也打不到車,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不要動,等救護車吧!”
“我在安華橋北面第一個路口這里。”
他覺得她刻意不想放過他。
“安華橋在哪里啊?”
他聽到朱顏掛了電話。
再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他竟然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他知道她是在逼他,逼他決裂,然后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地完成了它。回想起和朱顏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他分明是想和她好好過日子的。
40歲這一年,他似乎的確不惑了。
第四天,聽到鑰匙轉(zhuǎn)動,莫大威走出來,他看到朱顏臉色蒼白,但沒有打石膏,看來沒什么大礙。
朱顏回到臥室,靠在床上,看都不看他。
他給她倒了杯水遞過去,她不接。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我還能再住多久?”
朱顏面無表情:“最多三天。”
“再給我一個月吧,給我一個月我就回老家去了。”
“最多三天。”
他們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莫大威臨走前的那個晚上,朱顏看了他的手機,她以前懷疑他是同性戀的時候偷偷看過,現(xiàn)在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本來已經(jīng)無所謂了,她卻突然想再看一看。
一個叫“小蛋殼”的女孩。兩人聊了很多很多,朱顏翻到留言最上方,是莫大威的一句話:“感謝喜喜網(wǎng)讓我們相識!”時間是朱顏出事前的一周,再往下看,倆人聊的是清蒸鱸魚和香菇湯,是手風(fēng)琴和《You Raise Me Up》。竟然是這樣,她真是個傻叉,還以為自己一直占據(jù)主動,其實對方已經(jīng)先人一步。月光下,她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玻璃上,真是浮生若夢啊。
那天夜里,朱顏真的做了一個夢,她在一片開滿鮮花的山坡上追蝴蝶,那么多的漂亮蝴蝶啊,她伸手就能捉得到!她皮膚緊繃得發(fā)亮,海藻一般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心中的喜悅就像蝴蝶一樣上上下下地飛著。媽媽在家里烙餡餅,爸爸準(zhǔn)時騎上自行車去接她回家,他們似乎還不知道,她就要開始自己的人生傳奇了!她捧著滿懷的蝴蝶,前面忽然出現(xiàn)了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數(shù)不清的帆船在上面穿梭著,她興沖沖跳上了一艘船,船夫告訴她,終點是一個叫“蜜桃清江”的地方。她雙手一揚,讓所有的蝴蝶都飛向天空,然后大聲回答:“對,就是那里呀!”

段今今,女,本名李競,北京人。作品見于《四川文學(xué)》《滇池》《都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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