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昌東,中國犯罪學學會副會長、中國刑法學研究會理事、上海社會科學院“刑事法創新學科”首席專家,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刑法室主任。研究領域為刑法基礎理論、經濟刑法基本原理、腐敗治理與比較刑法。
我國刑事合規體系建設,是基于對治理在社會發展中積極功能的認識深化,做出的一項積極的制度建設選擇。在制度建構路徑與目標選擇上,中國特色企業合規制度正在嘗試的,是一條由刑事合規走向企業全面合規之路,刑事合規成為推進企業合規制度的“支點”。系統性的企業合規制度是制度建構的根本目標,決定了中國特色企業合規制度體系建設的基本特色。
記者:您認為建設企業合規體系有怎樣迫切的需求?
魏昌東:21世紀初,隨著經濟全球化和企業國際化進程的不斷加快,企業合規成為國內企業向跨國企業邁進的一項核心需求,特別是在經歷“中興”“華為”等一系列典型事件后,刑事合規的企業治理功能,特別是其企業治理結構建設功能和促進經濟安全的保障功能開始受到我國的高度重視。以全面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為時代背景,企業合規體系的建設具有迫切需求和重要意義:一方面,企業合規是國家治理體系、治理能力的系統工程,是國家走出去戰略、經濟健康發展戰略的支柱,是企業在世界競爭中行穩致遠的核心競爭力;另一方面,國家對企業刑事治理正在從簡單威懾向引導、激勵、懲治并重轉型,企業合規所采用的刑事激勵和法律風險預防措施,成為推進企業現代化發展的重要路徑。
2017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35次會議上明確要求企業必須建立合規制度,強化合規管理。自2020年3月開始,最高人民檢察院借鑒國外企業合規暫緩起訴、不起訴等制度理念,結合我國實際,推進企業合規改革試點。作為舶來品,我們在企業合規制度借鑒過程中要注意揚長避短,而不能直接照搬,應當著眼于架構企業合規的“中國版本與方案”。中國特色企業合規制度體系建構中,刑事合規制度體系的建構,僅是全面進行企業合規制度體系建設的一個“支點”。應當以推進全面提升企業的現代化治理結構為基本導向,積極探索由犯罪企業的被動型刑事合規,轉型為企業主動型合規制度建設,通過刑事合規制度的推進,不斷積累有益經驗,實現企業內部與外部治理的有機統一。
記者:您認為中國特色的企業合規制度選擇適用的范圍應具備哪些要件?
魏昌東:2021年6月3日,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八部委下發了《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簡稱《意見》)。《意見》第三、四、五條通過積極與消極兩個層面構筑了企業合規制度適用的基本范圍。我認為,中國特色的企業合規制度應該是有選擇適用的,絕非可以在任意范圍適用的一項制度,具體可歸納為五個要件:
一是主體要件。企業合規改革試點適用于公司、企業等市場主體在生產經營活動中涉及的經濟犯罪、職務犯罪等案件,既包括輕罪案件,也包括重罪案件。主體要件把握上,一般優先考慮公司、企業等實施的單位犯罪案件,或者公司、企業等實施的危害社會的行為。但是不應將范圍限縮為僅單位犯罪,也可以是公司、企業實際控制人、經營管理人員、關鍵技術人員等實施的與生產經營活動密切相關的犯罪案件。但這類自然人犯罪案件不應過度周延,應同時符合以下條件:一是犯罪主體系自然人而非單位;二是行為人處于企業重要、關鍵崗位,對企業生產經營有直接而明顯的影響;三是行為內容系具體的企業業務活動本身,或者系為方便企業業務開展的關聯活動;四是涉案行為系基于企業利益而實施。核心是行為人基于企業利益而實施犯罪。
二是時空要件。涉案企業合規的時空要件應做如下理解:在生產經營過程中為生產經營目的而實施的單位犯罪,如果公司、企業不具有生產經營目的,則沒有必要適用企業刑事合規。以“私分國有資產罪”為例,企業私分國有資產的目的是為了使職工獲取利益,與生產經營活動毫無關系,不具有適用企業刑事合規的基礎。
三是罪質要件。根據《意見》的界定包括經濟犯罪、職務犯罪等案件。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楊春雷在介紹《意見》出臺背景時表示,希望通過強化第三方機制對各方面的具體制度設計,促進“嚴管”制度化,不讓“厚愛”被濫用,實現“三個效果”有機統一。因此,我們應將理解的重點放在“等案件”之上,絕不應按“等內”的解釋規則把適用范圍限制于上述兩類犯罪,而應按“等外”的解釋規則,由司法機關根據上述標準進行范圍上的擴展。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76條之一規定的“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為例,該罪可以由單位構成,但并非經濟犯罪、職務犯罪。同理,對于實施該罪的企業適用合規減免刑事責任,有利于促進企業的生存、發展及合法經營,具有合規價值。
四是實質要件。在涉案企業合規實踐中,合規案件的實質入口條件應把握以下三點:第一,涉案企業、個人認罪認罰,同意檢察機關的量刑意見并簽署具結書,可以依法從寬處理。第二,涉企犯罪往往會對企業造成重大破壞,企業是否能夠正常生產經營,而不至于出現資不抵債、無以為繼的情況,是適用本條的重要前提。第三,涉案企業自愿適用第三方機制。企業在合規建設中,往往在新一輪的治理結構改革中構建符合現代企業制度的架構設計,但這種重新設計的架構或者說企業治理結構的現代化必須由企業自愿實施。這是因為企業在改制過程中,董事會、監事會、管理機制的改革,均由企業出資,其自愿出資既是企業自身愿意接受外部監督的表現,也包含其對涉企犯罪主體的諒解態度。
五是消極要件。對于涉案企業第三方機制的適用不僅應考慮積極條件,還應注意消極條件。根據《意見》第五條,對于個人為進行違法犯罪活動而設立公司、企業的;公司、企業設立后以實施犯罪為主要活動的;公司、企業人員盜用單位名義實施犯罪的;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等企業,不適用企業合規試點以及第三方機制。其中,第一至第三項來源于最高人民法院1999年6月18日《關于審理單位犯罪案件具體應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第二條、第三條的規定。原司法解釋主要強調了不作為單位犯罪處理的情況,解釋的重點在于刑事責任的承擔者,而《意見》更多地從企業是否具有“活下去”的價值來探討是否需要對其要求刑事合規。
記者:您認為企業合規制度的發展方向是怎樣的?
魏昌東:一是企業合規應從基礎構架的視角向事前、事中、事后“全鏈條”建設轉變。一方面,要通過完善的刑事合規制度建設,全面分析合規建設在企業治理中的積極價值與目標實現可能,同時,對類型化的企業合規制度建設進行有針對性的探索。另一方面,在發揮好“支點”的功能與作用的基礎上,通過建立企業合規的社會評價體系,將合規評級納入企業經營的重要指標,優化合規企業發展渠道,使企業從政策層面接受和設置合規目標。
二是由刑事合規向全方位企業合規的覆蓋式發展。企業合規在刑事激勵的政策引導下,實現了縱深發展,但刑事治理針對的是觸及刑事法律紅線的涉案企業,在整個企業的基數中占比較小,主要呈現的是警示效應。僅在檢察機關內部,就存在刑事、民事、行政、公益訴訟等諸多業務體系,而企業合規的治理也應從涉刑案企業向涉其他案件企業,向未涉案企業進行延伸,從個案治理的方式,向類案治理、行業治理的全方位治理模式發展,將更多企業納入合規治理的通道,使社會化預防成為主流和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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