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學前教育學院講師/ 李怡辰
北京故宮本《韓熙載夜宴圖》(圖1)引首有明代程南云所題篆書“夜宴圖”三字,畫面后有南宋、元、明、清之歷代題跋。據傳此卷為五代時期南唐畫院待詔顧閎中所作,目前學界的看法更傾向于宋摹本。全卷分五段:聽樂、觀舞、息歇、清吹、惜別。此卷頗具匠心的設色是鮮明獨特的色彩審美意識的呈現。
色彩的審美意識作為一種感性的意識形態,是主體在進行有關色彩的審美活動時所產生的主觀能動的反映形式。北京故宮本《韓熙載夜宴圖》所體現的色彩觀是諸多思想合力影響下的結果。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儒家強調藝術在社會生活中要產生積極的政治教化作用。儒家隆禮,《論語?陽貨》記載:“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笨鬃影岩路纳逝c“禮”連接起來。他認為,服飾色彩具有區分等級名分的作用,是君子正顏色、正衣冠的道德體現。同樣,《荀子?富國篇》記載:“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故天子朱袞衣冕,諸侯玄袞衣冕。大夫裨冕,士皮弁服?!边@是說:以天子服朱色、諸侯服玄色來區分高下尊卑?!抖Y記?大傳》記載:“立權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也。”漢武帝元封七年(公元前104年),儒家以民間服飾風氣混亂為由,建議漢武帝變革服飾制度。于是,漢武帝改易服色為黃,這是由于土克水——黃對應土,而秦代尚黑,屬水。這與古代的“五行”“五色”思想有關。青、赤、白、黑、黃這五種基本顏色形成古代“五原色”。出于“禮”的要求,儒家把五原色定為正色。
南唐崇儒,“由是六經臻備,諸史條集?!〗芡ㄈ?,不遠千里”。據清代吳任臣《十國春秋》記載:“初,元宗雖臣于中原,惟去帝號,他猶用王者禮,至是國主始易紫袍見使者,使退如初服。”李煜為表示對宋廷的忠心在會見宋使時穿上紫袍,宋使走后才換回原來的服色。宋代王栐《燕翼貽謀錄》卷四《改江南官服色》記載:“江南初下,李后主朝京師,其群臣隨才任使,公卿將相多為小官?!劣诜?,例行服綠,不問官品高下。以示別于中國也。太宗淳化元年正月戊寅赦文:應諸路偽授官,先賜緋人止令服綠,今并許仍舊?!边@仍說明當時服色體現出尊卑有別的主流社會思想。北京故宮本《韓熙載夜宴圖》以正色中的黑、白、赭黃來說明韓熙載身份地位尊貴,以太常博士陳至雍、中書舍人朱銑、狀元郎粲所著官服的黑、紅色體現社會地位尊貴,而以碧色等間色表達伎女們所處社會地位的低下;作為社會底層的伎女,服色較地位尊貴的女人更為單一,全卷畫中伎女多為通身一色的衣服或者上下衣裳的色彩反差不大,如“觀舞”一段中王屋山身上的三青。此卷服色利用色彩的社會功能來體現“成教化、助人倫”的儒家美學色彩觀。這反映了儒家所謂的“天和”思想,強調人間道德秩序,實際上是在對峙中追求和諧,以表象的和諧掩蓋深層的矛盾。
此卷尾紙的首段題跋提到:“熙載詞學博贍,然率性自任,頗耽聲色,不事名檢。”“陳郎衫色如裝戲,韓子官資似弄鈴。”一方面,這可能是韓熙載對當朝失望而采取的避官不就策略;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其思想受到法眼宗的影響。由宋代釋普濟《五燈會元》卷十的記載可知,南唐國主李煜為鄭王時,于文益處受心法。文益為禪宗一脈的法眼宗始祖。文益弘法于南唐二十多年,三主皆敬重之,其影響甚深。他主張一切見成,即色即空。題跋中評韓熙載“頗耽聲色”,雖聲色喧然,但聲色的“真實”即是空幻,即色即空即真。文益法眼宗的禪法受華嚴宗影響較大,“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資,還同目足。若有事而無理,則滯泥不通;若有理而無事,則汗漫無歸。欲其不二,貴在圓融”。文益反對離聲色而求佛道,主張“萬象之中獨露身”——“身”是指“法身”,“萬象”是法身的變現,法身只能在萬象中顯露出來,因此“法身”和“萬象”是一不是二,不能分離開來看待。文益引前人說法:一切聲是佛聲,一切色是佛色,正是在聲色中才能真正見得佛性。不必離色而求真,而是要超越對色相世界的執著,這并非對色的排斥?!抖U林僧寶傳?文益傳》記載:
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唯識唯心,眼聲耳色。色不到耳,聲何觸眼。眼色耳聲,萬法成辦。萬法匪緣,豈觀如幻。大地山河,誰堅誰變。
即色即真,不二法門。因此,這樣的思想體現在繪畫上,并非著意排斥繽紛色彩而只從黑白處尋“真”,也不是說水墨為上而丹青為下,否則,只是“外道邪見”。受此影響,繪畫作品的色彩具有對現實世界的色彩不泥不離、不黏不滯的特點。北京故宮本《韓熙載夜宴圖》的設色既不脫離于現實世界,又不等同于現實世界。這種在繽紛色彩之中超越色相世界而不刻意追求黑白效果的思想,是禪宗無沖突和諧思想的體現——在世俗生活中平滅一切沖突,在色相世界中實現人的內在心靈的和諧。五代禪宗具有人間化、世俗化的本土特色,注重內在心性的超越路徑,對當時審美意識產生了直接而深遠的影響。
中國畫把著色又稱為“設色”或“布色”,是根據某些約定俗成的格法來表現色彩的主觀過程。此卷視覺色彩豐富,其主觀設色體現在畫面用概括的色塊表現物象,而非追求對物象色彩的原型再現。前文指出,此卷僅以黑、白、紅、青、黃等幾種色彩來概括真實生活中紛繁的色彩。南宋陳簡齋有詩曰:“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边@是說設色時不可謹毛而失貌,要做到神完氣足。元泰定時趙昇跋:“顧閎中,南唐人,事后主為待詔。善畫,獨見于人物。是時中書舍人韓熙載,以貴游世胄,多好聲伎,專為夜飲。雖賓客雜糅,歡呼狂逸,不復拘制。李氏惜其才,置而不問。聲傳中外,頗聞其荒縱。然欲見樽俎燈燭間觥籌交錯之態度不可得,乃命閎中夜至其第竊窺之,目識心記,圖繪以上之。此圖乃閎中之作也。”由此可知,顧閎中創作《韓熙載夜宴圖》是憑借主觀記憶所繪。這說明,畫家受客觀創作條件限制,有意識地采用主觀思想去體察真實事物的色彩。實際上,中國畫的設色從古到今都不必遵循科學的色彩規律,其設色考慮的是如何寓色于景,借色抒情。因此,中國畫的設色方法可以被稱作“隨意賦彩”或者“隨情賦彩”。

圖1 韓熙載夜宴圖 宋摹本 335.5cm×28.7cm 絹本設色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國語?鄭語》中說:“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薄昂汀钡囊馑际侵感再|不同之物相結合,“同”則是指性質相同之物結合在一起。這段話說明:藝術作品設色要在矛盾、對比中求和諧,和而不同才能夠產生美。
首先,畫面色塊的平面性需要依靠對比產生豐富的變化,其平面性的審美特點是遠觀廣大,近觀精微。眾多賓客的服飾多以墨色為主,卻并非是單一的墨色,其中有色相及冷暖上的不同傾向,如黑中有明顯的赭、紅、青等色彩變化。這凸顯了平中見奇的設色特點,即畫家別具匠心地在單純、平面的顏色中找尋各種微妙的色彩對比變化。
此卷善于運用平面色塊的組合來表現具體事物。第一段“聽樂”部分的黑、白、灰色塊明確,大面積的灰黑色塊和小面積鮮灰色塊形成明暗對比,且有大片冷色塊和小面積暖色塊形成冷暖對比,色彩穩重又清麗。第四段“清吹”中色塊的布置與“聽樂”部分形成對比,運用了大片淺色塊,而灰黑色塊面積較小,色塊間架不瑣碎,小面積冷色塊和大片暖色塊在對比中加強了各自的色彩張力。全卷在色塊的明暗布勢上開合有度,如伎女鮮明亮麗的衣著、淺色調的器具與深沉的背景道具、男子衣冠配合得相得益彰。如第二段“觀舞”中,重色塊較亮色塊所占比重略小,畫面忽而亮起來,使人心頭一振,有柳暗花明之感;在第三段“息歇”中,重色塊將亮色塊包圍起來,使得此部分人物形象集中且鮮明突出;“清吹”部分中,大面積的亮色塊使畫面又起波瀾,峰回路轉;第五段“惜別”中,亮色塊與重色塊分量相仿,全畫平穩收場。此外,小面積的朱砂、蛤白、石綠等鮮妍醒目的色彩散布整幅畫面,畫中大小不同、明暗有別的冷暖色塊相互映襯、前后呼應,形成起伏有序的旋律,貫穿全卷。
第二段“擊鼓”中,花鼓與其前身著紅衣者狀元郎粲的紅色均為朱砂,而花鼓更為偏暖,紅衣相對偏冷,原因是除底色不同外,朱砂的著色遍數也不盡相同。另外,“清吹”中人物衣裳的紅色也使用朱砂,然而這些色塊的呈色區別較大,原因就在于使用朱砂著色的遍數多少有別、厚薄分明。
其次,此卷的視覺審美趣味是在對比調和中展現的。這體現在諸多細節中,如用石青、石綠同朱砂、銀朱,或花青和赭石、藤黃形成對比色調。同時,設色時也十分注重色彩的和諧,如使用墨色、色線、留白等處理手法。為了達到色彩的樸厚,畫面十分注重墨色的運用。當我們把全卷變為黑白觀看(圖2),無論局部細節還是整體長卷,黑白層次一目了然。如第三段“息歇”中,家具的濃重與衣服的明艷形成鮮明對比。潘天壽說:“色易艷麗,不易古雅;墨易古雅,不易流俗,以墨配色是以濟用色之難?!贝苏Z中“以墨配色”的方法有二:一是染色時色中加墨;二是墨彩并置,即單純使用墨色塊或者使用墨線。如“息歇”中整塊的黑色色塊,起到了協調色彩和分割畫面的作用,將畫面分割為前后兩段,由此引出“清吹”,在畫面的間架結構和色彩平衡之間搭起了橋梁。此卷對于補色的使用多為弱對比,如青、綠與黃、紅的對比,三青、三綠純度作為青色系均不飽和,對比傾向和諧,這是畫家有意減弱對比關系,于平和之中存有清晰的補色對比,使觀者在解讀畫面情節的同時獲得審美愉悅。
本文對處于古代文化情境下的作品進行主觀畫面與客觀實際的分析,實際上也說明了此卷在設色選擇上的獨特性,使觀者進一步解鎖畫面背后的精神鏈接。此卷所體現出的色彩審美意識具有典范意義,從側面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思想、審美傾向、繪畫形式等因素,這些要素又進一步回應著其與此卷之間的內在關系。

圖2 李怡辰制 韓熙載夜宴圖 黑白灰圖 335.5cm×28.7cm 2021年
[1]金良年譯注,《論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13頁。
[2]李波譯注,《荀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36頁。
[3][元]陳澔注,金曉東校點,《禮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92頁。
[4][南唐]劉崇遠撰,[清]周廣業原注,李如冰校注,《金華子雜編》卷上,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4頁。
[5][清]吳任臣撰,徐敏霞、周瑩點校,《十國春秋》卷十七《南唐三?本紀》,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41頁。
[6][宋]王栐,《燕翼貽謀錄》卷四,《學津討原》第六集凡十二冊(六),商務印書館,1922年版,第1頁。
[7][宋]普濟輯,朱俊紅點校,《五燈會元》,海南出版社,2011年版,第778頁。
[8][日]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03頁。
[9][宋]惠洪著,呂有祥點校,《禪林僧寶傳》卷四《金陵清涼益禪師》,中州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頁。
[10]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388頁。
[11][春秋]左丘明,《國語》,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72頁。
[12]潘公凱,《潘天壽談藝錄》,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版,第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