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之下，方寸之間

趙聞芳

“彤管”一詞，原是指古代女史用來記事的筆，亦指畫筆，因桿身漆朱，故名“彤管”。我自比“女史”，已是不謙，而我所用之“管”，又多為無色素竹，所以在這里我只是借了古人的“彤管”之意，來記錄些繪事之日常罷。

案頭粉墨

我對中國畫的顏色充滿好奇，因此曾撰寫了《石綠月令》《曙色之紅》《青藍之約》等幾篇隨筆，陸續配了小畫見諸報端。

那些日日與我相會于案頭的顏色，真是既熟悉又神秘——我想知道她們的名字究竟如何而來，也想一睹她們成為顏料之前的尊容，因此我曾為了看“曙紅”，數日早起等待日出；也曾四處找尋朱砂和石綠的原石，看她們是如何“破繭成蝶”的。有時候我會用她們的品性和質感，在畫面中“玩”出些許趣味，那是令人欲罷不能的指間游戲，是出人意料的緊張和驚喜。

與她們一起在畫面中“粉墨登場”，是其樂無窮的?！胺勰边@詞，可用作繪畫，也可用為戲劇。我覺得這兩樣原也相通——如果畫面是一出戲，青、朱、綠、赭……這些顏色便在戲中演繹著不同的角色，有了這些不同性別、性格和氣質的“角色”相互映襯，這畫才好看，這“戲”才精彩。

趙聞芳 新禧 25cm×17cm 紙本重彩 2020年

當花青被融化，從我的指間蔓延開時，那顏色漸漸濃成老生嚴肅的袍，添些水，又淡成青衣善舞的袖；朱磦很像活潑的花旦，那手上執著棋盤、腳下踩著碎步的小紅娘，她俏皮地點著你時，用的可是食指，有了她，畫面一定會生動起來；如果給赭石定位一個角色，我覺得她是老旦——穩重端莊、張弛有度，她以“淺絳”之色，或鋪陳渲染“大開大合”的磅礴煙云，或游行環繞岡巒邐迤的亭臺樓閣。我常請她“屈尊”來我這方寸小品中“客串”一下，無論“戲份”多少，總能帶來精彩。

如果畫面是位美人，朱砂就是美人頰上的胭脂和指尖的蔻丹，只有精致的妝容，才襯得起這顏色的出挑，有了這顏色，才有那眼波流轉間的風情；曙紅像一位“布景大師”，每每以曙紅入畫，就像坐觀日出——即使是在陰天和夜晚，哪怕是雪花飛舞或雨水滂沱，都能感到黎明的晴朗，所以我稱曙紅為“希望之紅”。

這些顏色大多沿用著她們千百年來的名字和樣貌，她們曾被繪制成了流傳千載的經典，她們亦見證著漫長歲月的變遷。以她們作畫，像與古人同臺合唱，可真是榮幸！

曲短意長

我近年的畫作多為尺幅，是我在工作之余，用“時間的紙邊兒”創作的。我覺得作品尺幅越小，越需用心“經營”。“是曲雖小，而義有余。起承轉合，井井有條，濃淡合度，意味深長。”——晚清陳世驥所撰琴譜《琴學初津》中，對古琴名曲《良宵引》的評述，用于繪事小品也極貼切。

趙聞芳 書卷多情 25cm×17cm 紙本重彩 2019年

我覺得畫“小品”最有趣的就是它的偶然。如果說大篇幅的創作像赴一場準備已久、衣著隆重的正式檢閱，畫“小品”則更是輕裝簡從的街頭散步，給你靈感的或許就是街角撩過的那一縷咖啡清香。

有時候，我會沉溺于一種“未完成感”中，就是“舍不得往下畫”的駐足。繪畫過程中的每一步，都非常美好又不斷褪去、不可回復。尤其是小品，那種轉瞬即逝從開始一直伴隨到作品的完成。一幅畫若是“不夠”就結束了，就如未成熟便被摘下的青果，生澀無味；而若是畫“過了”“膩了”，畫面又會失去原本的干凈與天真，所以這畫什么時候停筆，真要好好拿捏一番的。

趙聞芳 靜香獨許 25cm×17cm 紙本重彩 2020年

此情深處，紅箋無色。作品與現實之間的距離，我覺得“似曾相識”最好。遠了，空洞矯情；近了，又容易俗氣。小畫雖是信手拈來，但若是過于隨意，便容易“家長里短”，沒了氣韻。我喜歡把年代久遠的器物，憑空置于案頭，或做酒器，或做花器，也不問那“文物”價值幾何、花落誰家，我都描得如同“家珍”。在我看來，這就是“距離”。

李白有《長相思》云：“美人如花隔云端?！边@意境簡直是美到極致，大約這云端之外的美人，或那驚鴻一瞥的洛神，才能美到永恒吧，所以我覺得這種近距離的遙不可及，于畫面而言，便是最好的尺度。

小筑容膝

“屋角春風多杏花，小齋容膝度年華?！薄攮懙摹额}容膝齋圖軸》，我曾經臨寫了上百次，不僅是因為云林先生字寫得好，單就這詩里的情致，又有哪個畫家不向往呢。

趙聞芳 茶香透竹 25cm×17cm 紙本重彩 2020年

如果在地圖上畫出我搬遷的方向，你會看到離市區越來越遠的軌跡——這些年來，我的畫室從北京的二環搬到五環，現在已經位于城市的邊緣了。我喜歡這“人做客、花為主”的地方——淡染一抹清赭的綾子，將它繞于一鏡水墨的卷軸之上。當茶香透出畫中的竹子，主和客，誰又分得清楚。

北方的氣候，雖無四季花好，但筆端卻可常見春意，墨間亦能時時添香。這畫室能“容膝”、可邀友，有聽漏斷人靜之寂，也有聞“談霏玉屑”之喜。這里雖無“彩鳳棲林、金梭躍水”，但有雀鳥窺窗、藤蔓緣墻。年華如斯，詩酒與人間煙火都在，而我的世界里，最美的就是這一紙方寸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