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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下天使的翅膀

2022-04-12 00:00:00英·K.J.帕克張怡丹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2年10期

薩洛尼努斯再次出場!他是帕克筆下的常駐人物: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劇作家、哲學家和煉金術士,同時也是小偷、騙子和搶劫犯。他活了不止一輩子,也不止一次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無論是在天堂、地獄還是人間,只要他想,沒有什么能逃脫他的戲弄。讓我們看看這一次他又會干出什么離譜的事情。

“首先,”黑幫頭子弗洛里奧說,“我會割掉你的鼻子,逼你吃下去。然后我會割掉你的耳朵,逼你吃下去。然后我會挖出你的眼睛,逼你吃下去。然后我會割掉你的蛋,用你自己的脂肪煎一煎,再逼你吃下去。除非——”

“除非什么?”

弗洛里奧大約四十歲,一頭金發,體格結實,個子偏矮。他言出必行,說到做到;在這個全得靠噱頭才能脫穎而出的世界里,這作風就是他的噱頭。我覺得弗洛里奧之所以在他那一行混得十分成功,是因為他想象力很好,既生動,又可怕,還足夠離奇,能把人嚇尿褲子——我剛剛就尿了。

“除非,”弗洛里奧微笑著說,“你幫我做一件事。”

“包在我身上,”我立刻說,“真的。我保證。”

他的打手已經把我釘在了門上。別的黑幫頭子都是把人綁起來,但弗洛里奧習慣用大號圓頭瓦楞釘穿過別人的虎口,謹慎地避開主要血管。這其中的宗教意象挺明顯的。在粗暴的外表下,弗洛里奧其實是個常去圣殿的虔誠信徒,還熟讀圣典。

“這就對了嘛,”弗洛里奧向一名打手點了點頭,那人遞給他一把羊角錘。把釘子起出來非用它不可,但必須拿我的手腕當支點。我想我可能發出了慘叫,但弗洛里奧和他的手下非常好心,假裝沒有聽到。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落到這個地步是因為欠了弗洛里奧二十五萬斯陶拉塔。這可是一大筆錢,足夠買下一艘戰船,支撐一個軍團打三個月的仗,或者修一座大圣殿。整個中邦的年稅收才不過八萬斯陶拉塔。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千萬別和臭名昭著的黑幫人物打牌。如果你非要打,又拿到四個A,一定要立馬棄牌退出。)

“拿點繃帶,一盆溫水,還有車前草萃取液。”弗洛里奧說,“肯定會留疤的,”他告訴我,“但是,對于你們這一行來說應該不是壞事。術語是怎么說的來著?圣傷1?”

我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其實,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神學院的一些同學真的會花錢讓人幫自己制造傷疤,為了能在教會的激烈競爭中獲得升遷優勢。不過他們用的方式人道得多。

“謝謝。”我說。

“一條龍服務。”弗洛里奧對他的跟班醫生點點頭,后者就拿著棉塊和鑷子忙活起來。他干這種事情的時候總是帶著專業醫生,以便用精確的醫學術語告訴打手們神經和動脈在哪兒。要我說,這才叫真正的高級。“好啦,現在來說說你要做的事。”

恐懼的寒意蓋過了疼痛和反胃感,我的聲音有些發抖。“請講。”

“我想讓你,”弗洛里奧說,“給我找一個天使來。”

我的天,不是吧。

又是家族傳說惹的禍,有完沒完。

這事兒有兩個版本。其中一個眾所周知,另一個則是真相。我把兩個都告訴你,你自己選吧,很容易的。

關于我父親的家族實在沒什么可說,值得一提的只有先祖梅諾麥·美特奧森,他是追隨斯凱沃拉前往艾斯凱渥的五十名同伴之一。他們渡過蒼茫大海,尋找一個所有人認定不存在的國家。斯凱沃拉發現并征服新世界之后,分給梅諾麥一個省份讓他治理。不走運的是(分配方式是抽簽),那個省份并不怎么富裕。那里有金礦,但已經開采得快見了底。梅諾麥把金礦的那點收益全部花在了他的新領地和種植園上,想發展農業,但是失敗了:他試圖引進舊世界的農作物和家畜,結果它們耐不住炎熱的氣候,日漸衰弱,死光了。因此,他不得不讓原住民回去干老本行。他就這樣治理自己分到的那一小塊帝國,堅持了二十年,最后剩下的身家財產比當初抽簽時還少一點。然后,他把自己的領地賣給還活著的同伴們,回了老家。以西方的標準來看,他仍然十分富有,大家一致認為,考慮到他只是一名小鄉紳的第四個兒子,有這種成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他的后代逐漸返璞歸真,通過壞運氣和糟糕的理財能力一點點消耗掉了梅諾麥的雄厚資產,最終再次淪為不起眼的小鄉紳。走到這一步的時候,我父親娶了我母親,為的是她的家產。

這就要說到我的外公,也就是我母親的父親。當然了,他一直都是這一切的核心人物。我出生之前他就去世了,所以我接下來要講的全是傳聞和二手消息。比如他出生在監獄里,他母親為了逃避絞刑才懷上獄卒的孩子。但這些事情沒有書面記載。這也說得通,因為紙張和文書工作都不是免費的,他那樣的人一般不會被記錄下來。如果關于他身世的傳聞屬實,他應該是在板巖采石場里長大的——沒必要放他走,因為慣犯的兒子不會有什么出息,一定會犯事被抓回來。

根據家族傳說,外公的童年過得非常快樂。他是勞動營里唯一的小孩,被五百名罪犯和一百名守衛寵上了天,完全不覺得自己的生活環境有什么奇怪。他母親在他十歲時候就去世了,但他擁有六百個疼愛他的叔叔阿姨,所以這也算不上打擊。他剛長到能推車的年紀,就干起了采石的活兒,用的是守衛用箱子廢料給他做的玩具小推車。由于沒人告訴他采石不好玩,他整天都樂在其中,不需要學習愚蠢的課程,也沒有富人專屬的無聊散步活動來礙事。所有人都愿意從自己的配給口糧里省下一點分給這個可憐的孤兒,他也每天起早貪黑地干活,忙著推車子和輪鎬頭。十四歲時他的體型就很可觀了:身高將近六尺,肩寬如牛,力大如熊,而且長個子的勢頭不減。這時候,有位守衛決定教這孩子拳擊。

他的拳擊天分相當高。因此,諸位守衛用自己的積蓄湊了錢,幫他買了省長的特赦令,讓他和奧莘緹亞的一位著名教練簽下師徒契約。

契約的期限本來是十年,但八年之后,教練就放他走了。他是個優秀的拳擊手,但還是不夠優秀,在一次鄉村市集的普通表演賽中,他腦袋側面挨了一記重拳,職業拳擊生涯就此結束。

那一拳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讓他變得性格古怪,但仍然敏捷強壯,力大無窮,因此轉行做了雜技演員,表演翻跟斗、高空秋千和走鋼絲之類的把戲,直到有一次失去平衡嚴重摔傷,這才停止表演,開始做管理工作。雜技團的所有人都喜歡他,事實證明,他做生意的本事也很強。他意識到觀眾看稀奇的同時還想看更講究點兒的東西——耍把戲得配上劇情才行,大城市的角斗場里就是那么做的。他開始寫短劇本,結果很受歡迎,所以他又雇了兩位正經作家。沒過多久,雜技團就變成了巡回劇團,專門演當時剛開始時興的航海通俗劇。三十一歲的時候,他搬去科里斯西奧托,在不太繁華的那一側河岸上租了一座龐大而破舊的劇院。他給劇院起名叫歡樂宮,很快就有了樂宮這個簡稱。現在你肯定知道我說的是誰,也知道了故事的走向。

他真正發跡,是因為和城市行政官做了一筆交易(后者當時正和他劇團里的一個女演員來往),把處死罪犯的地點從監獄刑場的絞刑架挪到了樂宮的舞臺上,融入劇情之中,好讓大家都能看見他們受到正義的懲罰。他讓手下的作家改編所有經典劇本,在里面加入行刑場景,并且設計了可靠的安保措施,不給罪犯逃跑或者鬧出亂子的機會,然后安排一系列盛大的日間特別演出——只能提前訂票,票價涵蓋所有階層的需求,既有兩斯陶拉塔的包廂座票,也有十二特拉齊的樂池站票、九特拉齊的頂層樓座票。一開始觀眾還有些遲疑,但很快劇院就場場爆滿,唯一需要擔心的是罪犯供不應求。不久后,他開始使用從全省各地運來的罪犯,而他的政客朋友們則制定了四十七條新的死罪,以保障罪犯供應。他很明智地在風向變化之前收了手。當舞臺處刑被正義人士立法禁止的時候,他的競爭對手們都損失慘重,只有他早已將關注轉向了詼諧歌舞劇、滑稽劇和輕歌劇,又一次走在了潮流的前沿。

這意味著他需要成為體面人,但這不難。他在科里斯市中心的好地段修建了畫廊劇院,沒過多久,它就成了城里最熱門的去處。他的品位一向溫和適度,生活作風安靜簡樸,他還讓他的劇作家們寫好合適的閑聊談資,便于和上流人士見面時使用。很快他就不需要這些了。所有人都說,他是名天生的紳士,像未經雕琢的鉆石一樣外粗內秀。與生俱來的優雅舉止、討人喜歡的誠懇性格和大約兩百萬斯陶拉塔的凈資產使他在上流圈子里左右逢源。四十二歲的時候,他娶了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外婆,她雖然窮得叮當響,但畢竟是一位伯爵的直系表親。一切證據都表明,他倆非常般配,深愛彼此,外公直到去世都沒有再看別的女人一眼。

簡單來說,這是個童話般的白手起家故事。外公的財富是誠實勞動的成果,沒有一分是靠傷害別人、壓榨窮人血汗掙來的。他有種特長,能在別人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之前就先一步洞察。而他所做的也僅僅是提供大眾渴求的東西。他作為渣滓降生,作為紳士死去,無論去哪里、結識什么人,都能受到所有人的喜愛,連王公貴族也對他另眼相待。這證明只要一個人真的有本領,就能獲得成功。所以我們這個世界大體還是公道的,對吧?

反正我家的錢就是這么來的,到現在還沒有被我父親敗光。他賣了外公的劇院和其他生意——因為紳士不該經商——然后在凱利亞和中邦買了大片土地,結果剛好碰上有個蠢貨跟布勒米亞議和,大量便宜的布勒米亞玉米涌入市場。這不要緊,土地畢竟是土地,買到就是賺到,就算無法靠它獲得足夠的收入,至少還能用來抵押貸款。為了償還貸款,他和我母親結了婚,聘禮是一萬兩千畝地產和一座銅礦。但這也是值得的,因為她的嫁妝是一支谷物貨船船隊,剛好能向布勒米亞運輸谷物。可惜沒過多久,有個蠢貨就發起了第二次布勒米亞戰爭,海外谷物貿易就此結束。我父親用貨船換了馬瓦里斯的葡萄園和一座有政府合約的軍火廠,它們帶來的收入十分可觀,但很快,另一個蠢貨終止了戰爭,便宜優質的布勒米亞葡萄酒大量涌入市場……我父母老是互相看不順眼,我覺得他們吵架一般都是因為生意。

這些都不重要,但這能解釋為什么我在本該準備神學期末考的時候滿腦子想著賺錢,還自我感覺良好,以為能大賺一筆。至于為什么失敗,很明顯,也是因為我繼承了先輩們的作風。而且,我的家族故事還點出了一個接下來會反復出現主題——繼承。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總之,這就是傳說的真相。你肯定知道另一個版本,所以我就不講了。

“那全是假的,”我說,“只是傳言而已。根本沒有什么天使。”

弗洛里奧看起來很難過。“真可惜,”他說,“我挺喜歡你的,盡管你玩牌出千。但如果你說的是實話,你就徹底完蛋了。你吃過鼻子嗎?聽說味道有點像雞肉。”

一個打手給他遞了把刀。“我會還你錢的,”我尖叫道,“我保證。”

“二十五萬?”他對我微笑,“恐怕不行。如果你有能力弄到大筆的錢,就不會跟我出千了。你肯定缺錢缺瘋了。”

不,真的不是。只是我以為自己不會被抓到。“我父親,”我說,“他會付錢的。”

他搖搖頭。“他拿不出二十五萬。唔,嚴格來說他拿得出來,但必須賣掉很多地產,而戰后沒人想買地,要拿這個抵押貸款,拿到手的錢只有原價的幾分之一,而且他還得找到愿意放貸的人。你們貴族就這個毛病,平時覺得自己特別有錢,遇到緊急情況才發現窮得響叮當。可惜你父親賣掉了劇院。不然的話,我很愿意收下樂宮和畫廊抵債。我一直想進入演藝界。”

我一直在盯著那把刀看。它離我的臉很近,能清楚看見刀刃有多鋒利:先用粗細砥石分別打磨,再用玻璃杯沿精磨過。刀的意義在于,它造成的傷害不可挽回。一旦身體部件被割掉,沒法粘回去或者縫回去。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個人認為,應該盡一切努力避免不可挽回的后果。這是原則問題。

由此就要說到信仰了。我不相信天使存在,但弗洛里奧應該是相信的。先前說過,他很虔誠。他的信仰可以幫我拖延時間,改變局面。沒有信仰,我的時間只能白白流失,而時間是最不可挽回的。信仰說白了不過是一種觀點。我的觀點是,天使根本不存在,因為神不存在;但很多人——實際上是大多數人——都信仰無敵驕陽以及祂的天軍、天使、傳播祂的恩典的教士,等等。我的觀點恰好符合事實,但誰又能說這比其他人的觀點更有價值呢?那樣想就太自負了。

“行,”我說,“你贏了。”

弗洛里奧笑了起來,點了點頭。那把刀不見了,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那是當然,”他說,“我次次都贏。你還沒注意到嗎?”

這是注定的事。從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進入教會。如果我生來是個女孩,就會被嫁給商人換取利益,但我是男孩,所以必須侍奉神。這其實挺像我外公。因為血緣傳承,他從臍帶被剪斷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個罪犯。同理,美特奧森家第三個兒子的命運一定是投身神職,我們最后通常會成為管理小修道院的院長,或者到聲望不太高的教區當主教。這意味著神會提供我們所需的一切,家族減少了經濟負擔,我們還能為家人的靈魂祈禱,真可謂考慮周全。

我小時候信仰過無敵驕陽。畢竟祂就掛在天上,亮得刺眼。后來我進了神學院,準備成為教士,這才不再信祂。沒什么比經文更能徹底殺死信仰的了。研讀和琢磨經文讓我的信仰像火爐上的唾沫一樣,蒸發得一干二凈。對此我并不覺得抱歉。在那之前,我的生活被各種規則限制,其中大部分都很武斷,毫無道理:不可偷盜,不可通奸1……這樣還有什么意思?這些規則煙消云散之后,我意識到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被抓進監獄,就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我找樂子。聽上去真不錯。

與此同時,我繼續學習。實際上,我學得比以前更加勤奮。當教士會帶來各種好處:終身任職,享有神職人員的特權,而且不準結婚——也就是說,你愛和誰上床都行,不會被家里逼著娶某個愚蠢的女繼承人。當然了,享樂是需要資本的。只要當上教士,未來就不愁沒錢花了,但在那之前,我只能依靠暫時的資助度日,具體來說,就是從我父親那里拿到的一小筆生活費。

要不是因為結識了佐西瑪,我這人根本稱不上好色,應該不會鬧出那種事來。可是造化弄人,我也沒辦法。她給我帶來了天堂般的快樂,但她每個小時的收費比一個熟練石匠整年的收入還高——包括加班費和通常的材料回扣——而且天堂的問題在于,它會讓人上癮。得到越多,欲望就越強。

這就是為什么我需要錢,而且急需一大筆。所以我才開始打牌。我的牌技居然還挺好,這讓我很吃驚。此前我做什么都只是勉強過得去而已,但不知為什么,我有能力在牌桌上打敗別人,贏走他們的錢,所以我就這么做了。順便一提,弗洛里奧以為我出千,其實沒有,只是純粹的技巧和一些好運而已,后者恰巧在最重要的時候被耗盡了。我的好運讓我拿到了四張A,剛好弗洛里奧在這時說,不如玩大一點,把賭注提到十萬怎么樣?

想想運氣這東西吧,它是不是神的委婉說法呢?從我的措辭可以看出,我在內心深處還是相信運氣的。運氣既然能控制事情發生,就肯定是某種強大的外力,這樣的話,它就符合神的基礎定義了。當然,換句話說,它和神通常的形象不是一回事:它不關心你是否善良,也不在意你是否向它祈禱。有時它會出現,過一會兒又告消失。從采石場出來的重型載石馬車經過房屋時,屋里的一切都會震動,我覺得這和運氣是一個道理。馬車有自己的目的,和我毫無關系,但它讓我的房子震動,影響到我本人,所以我會覺得它是在針對我。這不明智,但很好理解。我猜,我能否贏牌取決于某條路上行駛的某輛馬車,但事情本身和我無關,純屬偶然。

我答應給弗洛里奧找一位天使。行吧。不論弗洛里奧想要什么,他總能如愿。

按照最新的目擊情報,天使上一次出現,是在我外公位于迪斯·伊薩帕頓的家族禮拜堂里,所以我們就去了那兒。外公先建禮拜堂,然后才建了宅子的其他部分。這種行為很奇怪,但如果你相信我家的家族傳說的錯誤版本,那一切就說得通。禮拜堂獨自坐落在鹿園的偏僻角落,根本不在主宅的視野范圍內,平時也只有我姨媽多姆娜偶爾離開科里斯的時候,才會來主宅住一住。也就是說,這附近非常冷清。沒人會看見我們,我的尖叫聲傳不到門房或者園丁小屋那里。棒極了。

根據家族傳說,我外公當年從所有著名畫家那里要了給禮拜堂墻壁和天花板畫濕壁畫的報價,然后用最低報價的二十分之一雇了畫廊劇院的一位布景畫師。結果,他得到了精美絕倫的畫作,布景畫師也借著這筆錢退了休,還買了一座葡萄園。這部分傳說可能是真事。前廳天花板上的升天圖一看就出自一位慣于給啞劇繪制轉場布景的卓越藝術家,充滿了常人長到十一歲就會失去的純真感,我覺得相當美妙。這畫作并不以偉大藝術自居,正是這一點成就了它。構圖正中央,吹喇叭的神圣恩典天使是找當年最美麗的女演員當的模特,她也是我外公的第一任妻子,這更讓畫面增色不少。她是那個時代最出色的啞劇男主角1扮演者,聲名遠揚,后來又發現自己擁有天使一般的嗓音,于是投身輕歌劇。科里斯所有活著的雄性生物都愛她,但最后她嫁給了我外公。總之,她至今還在禮拜堂的天花板上,身穿華美神圣的粉色衣裙,喜悅與希望像颶風一樣圍繞著她,而她則是那個寧靜的中心。現在能看見壁畫的只有來前廳存取園藝工具的園丁,但它仍舊永遠散發著美麗與歡樂。

之所以提起她,是因為在我看來,她才是禮拜堂里僅有的天使。但我肯定不能和弗洛里奧這么說。順帶一提,根據我對家族傳說的解讀,從寓言角度來看,人們口中的那個天使確實就是她。當年確實有這樣一個美麗動人、才華橫溢、充滿活力和喜悅,像春日一樣明亮鮮活的生命,而我的外公為了防止她和另一個劇團簽約,娶她做了妻子。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在這期間他徹底碾碎了她的精神。之后,她病死了,我外公則為了提高地位再次結婚,我就是這樁婚姻的產物之一。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聽過的另一個版本只是隱喻而已:一個壞人綁架了一個天使,折斷了她的翅膀,讓她無法飛走。至于天使被鎖在陰暗地窖里的那一段,應該指的是她離開舞臺,來到迪斯·伊薩帕頓居住,我想她在這里一定無聊到發瘋了。

總之,她就在這里。弗洛里奧倒并非不懂欣賞,他仰起脖子,盯著她看了大概二十秒,對于這么不舒服的姿勢來說算是很久了。“我喜歡。”他說,“問題是,要怎么把這畫取下來,又不至于弄壞它?你得把整個天花板切割下來用絞盤拖走才行,但它能保持完整嗎,還是說會直接碎掉?”

“它不是我的財產,”我說,“而且我姨媽不怎么喜歡我。”

他低下頭,姿勢恢復自然。“這能怪她嗎?”他說,“算了。既然能弄到真東西,還要畫干什么?”

這下尷尬了。他馬上就會大失所望,而我一直在浪費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時間,除了誤以為打手們沒注意我、耍花招時獲得的淤青眼眶和紅腫的嘴唇,我什么都沒做成。如果有更多的時間,能在一定程度上獨自行動就好了。我可以雇一名失業女演員,讓她披上亮閃閃的布片,戴上一對道具翅膀。也許這樣能蒙騙弗洛里奧一陣子,我就可以用拖延的時間再想辦法了。但現實是,我們已經來了這里。用來打開地窖活板門的鋼環就位于前廳地板中央,而地窖肯定是空的。我記得當時心想,神啊,我真的希望您存在,這樣您就能派一位真的天使過來,我就不必被迫吃掉從自己身上切下來的肉了——這是我應得的懲罰,但這當然不重要。沒必要向神祈求正義,那是法官和律師的工作。仁慈才是你需要祈求的東西,前提是祂得存在,可祂并不存在。

弗洛里奧向一個打手點點頭,后者試圖拉開活板門,但是沒成功。三個打手找了根腰帶穿過鋼環,第四個打手則用手臂環住我的脖子,肘窩勒在我下巴底下,以防我再自作聰明。那三人合力一拉,結果腰帶崩斷,他們狼狽地摔在地上。弗洛里奧說,去他媽的,別瞎胡鬧了,找幾把錘子來。

接著他轉向我,“看來很久沒人來過了。”

“據我所知,我外公那個年代之后就沒人來了,”我艱難地說。你可以試試在氣管快被別人勒斷的時候說“據我所知”。

“棒極了,”弗洛里奧說,“這意味著沒人搶在我們之前。我本來還在擔心這個。”

好吧,這倒是個我先前沒考慮過的借口。地窖里沒有天使,因為她已經被其他的惡棍偷走了。不行,這聽起來就像作業被狗吃了一樣沒有說服力。就算他相信也沒用。弗洛里奧和神這兩個強大存在之間的主要區別在于,弗洛里奧沒有義務跟我講道理。

園丁的那堆工具里有錘子,打手們沒花多長時間就砸碎了活板門。弗洛里奧問“有人記得帶油燈嗎?”答案是沒有,但園丁的工具里有灌足了油、連燈芯都剪好的油燈。點亮一盞之后,萬事俱備。行吧,我想。我這輩子夠慘的,幸好馬上就要結束了。

燈光照亮了一把梯子。弗洛里奧對一個打手點點頭。“帶路。”他說。那個打手看起來不太情愿,但還是順著梯子爬進了地洞。弗洛里奧把燈遞給了他。“你看見什么了?”他問。

“您不會相信的。”打手說。

根據錯誤版本的傳說,我外公綁架了一個天使。這種事是怎么做到的?

作為一個合格的神學學者,我也說不上來。但如果讓我來,而我又真心信教的話,我會努力獲得一次神顯——這并非捷徑,而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神顯可不容易。那些貨真價實的圣人日夜齋戒祈禱,堅持幾十年甚至一輩子,就是為了獲得這個。二年級的課上教過,所謂神顯就是神圣恩典物質形式的降福。這和神視不一樣,并不是看見虛幻的異象。神顯是真實的,你可以伸手去摸,還可以把手指戳進圣傷,拿出來的時候手指就會變得黏糊糊的,沾滿祂為了拯救我們而流出的鮮血(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呢?滿手的血而已。我已經體驗過了)。

不用說,要做到這種事,需要的不僅是極強的念力——這是努力禮貌的說法。你還需要信仰。強大的、能讓不可能成為可能的信仰。有個傳說我一直很喜歡,講的是一位渴望神顯的圣人。他拋下自己富有的家族、離開城市,賣掉自己的所有物品,把錢全部給了窮人,在荒野中建造了隱居的住處。他本來帶著全套圣典和所有評注書籍,裝了一整車,但隨著歲月流逝,他漸漸把書本熟記于心,最后停止了閱讀——同時也停止了祈禱,因為他已經把所有禱文都重復了無數遍,覺得沒意義了。無敵驕陽要嗎聽到了他的祈禱,要嗎就沒有。而且,不是有條誡命說,不可整天在主的耳邊嘮叨嗎?就這樣,他每天在菜園中勞作,填飽自己和稀少的過路人的肚子。他種植白菜、韭蔥、蘿卜、草莓、紅莓、紅醋栗、葡萄、櫻桃、蘋果、梨子、李子、葫蘆、倭瓜,還有牛一樣巨大的南瓜,不過他其實不太喜歡南瓜。后來有一天,神路過他的住處,在院子門口站了一會兒,觀看老隱士給一片苗床松土。隱士注意到了祂,打了個招呼,然后和祂聊起了蚜蟲、南瓜枯萎病和胡蘿卜莖蠅的防治方法。全知的天父對這方面很有見解,不過隱士也教了祂一些給茴香培土的技巧。然后祂說自己得繼續趕路,就這樣和隱士告別了。隱士心想,這家伙真不錯,和預想中完全不一樣。然后他就去世了,但沒有升入天堂,因為他已經在天堂里了。

這是個好故事,但對于眼下的情況完全起不到幫助。要讓弗洛里奧放過我,我必須給他一個天使,而不是神。不要大頭目本人,偏要無名小卒。如果神現身的話,他只會憂傷地看我一眼,然后說,早過告訴你,我要的是天使。

“閃開,”弗洛里奧說,“我要下來了。”

他順著梯子爬下去不見了,只留我和三個打手在上面。他們有點緊張,這也可以理解。這些人忠心效勞的老大被一句神秘的話引進了黑暗的地窖,而且他們知道這地方傳說鬧鬼鬧得厲害。弗洛里奧完全有可能在底下遭遇不測,這讓打手們擔心不已。此外,描畫精美的墻邊靠著一些園藝工具,其中有一把糞叉。

感謝神,我沒有多少使用暴力的經驗,但我一直覺得普通的花園工具棚就藏著不少令人聞風喪膽的武器,根本沒必要特意找匠人打兵器。就拿傳統的四齒糞叉來說吧,我確實把它拿了起來,照著離我最近的打手刺了過去,他根本來不及抵擋。然后,為了保險起見,我把另外兩人也捅倒了。他們沒料到我這種沒出息的懦夫會突然動手,這哪怪得了他們?順帶一提,我此前從沒殺過人,甚至沒讓別人流過血。我想他們死掉的時候也覺得意外,和我一樣。

“上面什么動靜?”我聽見弗洛里奧在地窖里喊。真是瘋了,我想。這個故事的完美結局應該是我關上地窖暗門,把弗洛里奧和他的打手這兩個罪有應得的家伙活活封死在下面。但暗門已經被砸碎了,我沒法關上。我有個顯著的優勢,就是手上這把非常好用的武器,而他們要想上來只能和我單挑,還得用一只手扶著梯子。我也可以選擇明智的做法,就是撒腿拼命跑。行,我想,就這么辦吧——

弗洛里奧從暗門邊緣探出腦袋。我覺得他肯定看見了打手的尸體和手持糞叉的我,還有叉齒上閃閃發亮的鮮血。即便如此,他還是忽略了這一切。“你一定要下來看看,”他說,“真的奇妙極了。”

“去你媽的,”我大喊一聲,手持糞叉向他沖了過去。他輕而易舉卸了我的武器,只用了一只手,似乎毫不費力,這讓我殺掉三個打手的事跡顯得沒那么英勇了——看來不過是新手的好運氣。他把糞叉扔到一旁,此時這東西已經不重要了。“你下來看看這個,”他說,“你是個教士。這種東西你比較懂。”

“去你媽的。”我重復道,不過這和眼下的問題沒什么關系。

“下來看看,我就把你欠的賬一筆勾銷。”

“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百分之四十的鄙夷,剩下的是令人困惑的喜悅。“這改變了一切,”他說,“快來。”

我不太想讓一切被改變。“底下怎么了?”

“快來。”

一方面,我剛剛用一把園藝糞叉殺死了三個惡棍。另一方面,一個惡棍剛剛輕而易舉地從我手里搶走了糞叉,好像我是個小孩子一樣。我意識到,武力無法解決我面對的困境,應該改用外交手段,或者撒腿就跑。以前也有人從弗洛里奧跟前逃跑,其中一些還逃出了挺遠的距離,可以按米算,而不是按寸。算了吧,我想。你就沒有一點學術好奇心嗎?

他匆匆順著梯子爬上來,站到一旁,等我爬下去。我進了地窖,這就是個尋常的地下房間,布滿蛛網。之所以能看見蛛網,是因為地窖里光線特別好。我踩到了一件硬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弗洛里奧遞下去的那盞燈的碎片。噢,我想。這里的光線不是燈光。

“就是她,對不對?”弗洛里奧走到我背后說,“你的天使。”

就算他的意思是第二人稱復數的“你們1”,也就是指美特奧森家的天使,我還是不愿意和這種程度的所有權扯上關系。“我怎么知道?”我惱火地悄聲說,“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

她看向我。由于她本身是個極強的光源,我看不太清楚她的樣子,只能隱約分辨出幾乎透明的蒼白皮膚和金發,僅此而已。“那不是女人,”弗洛里奧悄聲說,“那是位天使。你瞎了嗎?”

我不得不沒話找話。“如果她是天使,她的翅膀在哪兒?”

“你不懂嗎?”弗洛里奧興奮的程度超過了惱怒。我反應太慢又太蠢,我想他大概不耐煩了,“這改變了一切。如果天使是真的,那神肯定也是真的。如果神是真的——”

確實,我想。這確實改變了很多東西。然后我又想,等等——

“那不是天使,”我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不是天使。肯定不是。”

“你瘋了嗎?”弗洛里奧說,“天哪,你看看她的樣子。多明顯啊。”

“不,”我說著,向后退了一步,“拜托你動動腦子。不管這東西是什么,它一直被囚禁在這里,也不知道關了多久。”我等他明白過來,就像等待硬幣落地,但它只是像蜂鳥一樣在半空中懸浮著,“天使不可能被囚禁。”我說。

弗洛里奧好像沒跟上我的思路。“不能嗎?”

“當然不能,你個白癡。天使是神的具象化身。神無所不知,無處不在,如果祂的一部分被囚禁在地窖里,祂肯定會知道,不會坐視不管,是吧?所以它不是天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猜它被關在這里肯定有它的道理。我們應該離開。”

“不,”她說,“你錯了。”

原來這就是天使的聲音。你肯定經常聽見這個比喻,每次有新的女演員出道,人們都會這么說。某某某是繼安蒂洛尼卡之后最優秀的女演員,聲音仿佛天使。但真正的天使聽起來跟她們一點也不像,我外公肯定不會和擁有這樣聲音的人結婚,因為她沒有被競爭對手挖走的危險。總體來說,她聽起來很難過。

“繼續說。”弗洛里奧說。

“這個房間,”她說,“是他專門修建的。有人給他傳授了建造方法,那人是個神學院教授,叫薩洛尼努斯。你可能聽說過他。”

這說不通。薩洛尼努斯是我的導師,輔導我教父學1和道德哲學。可能是同名吧。他不年輕了,但絕對不是和我外公同時代的人。“這房間有什么用處?”弗洛里奧問。

“在這里,祂聽不見我們,也看不見。祂完全進不來。”

“放屁。”這句話像一只逃跑的雞似的從我嘴里沖了出來,“抱歉,但我是實話實說。祂無處不在,全知全能。”

她搖了搖那顆想必很美麗的腦袋。“在這里就不一樣了。”她說,“正因如此,薩洛尼努斯才稱得上是舉世無雙的天才。他設計了這個房間,讓人類逃脫神的審視。”

弗洛里奧和我面面相覷。請注意這個舉動:我們明明應該是純粹的掠食者和獵物的關系,指望我們統一戰線還不如指望老鷹和麻雀深情對視,或者獅子給羔羊付酒錢。但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弗洛里奧和我成了一種人——在啟蒙邊緣搖搖欲墜的凡人。“你知道這些嗎?”他問我。

“媽的,不知道。我聽都沒聽說過什么魔法房間。我根本不信這些鬼玩意。”我停頓了一下,略做更正,“我以前不信的,還以為那些傳說是我外公失敗婚姻的隱喻。我也不信神——以前不信。”我雙腿無力,快要支撐不住沉重的腦袋,只好一屁股坐了下來,由于沒有找好位置,地上坐著很不舒服。我試圖爬起來,結果膝蓋壓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一個人的后背。是那個打手。

“他沒事,”弗洛里奧說,“只是暈過去了,因為看見——”他聳聳肩,“我懂他的感受,這太刺激了。”

出于好奇,我檢查了一下打手的脈搏。哪里還有什么脈搏?被他忘在另一件外套口袋里了?大概是心臟太弱。行吧,只剩下弗洛里奧和我。當然這也毫無意義。一切都改變了。

弗洛里奧也意識到了這點。他越是思考,就越是面無表情,那副樣子看起來像在睡眠中去世了似的。“我確認一下。”他說。

天使看著他。“什么?”

“神真的存在。無敵驕陽是真的。”

“是的。”

“而你是個天使,是祂的一部分。”

“是的。”

“在這里——”他猶豫了一下,“你不能撒謊,是吧?”

“不,當然不能。”

“在這里,”弗洛里奧說,“祂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就像祂不存在一樣。”

“在這個房間里,”她說,“確實如此。”

弗洛里奧深深呼吸,然后慢慢吐氣,重復了三四遍。我在拳擊場見過拳手在開局前這么做。據說這樣能讓人集中精力之類的。“還有一件事,”他說,“你在這里待了多久?”

“八十六年。”

“真是太久了。你為什么不離開?”

她看了看他,然后站起來,背過身。能看到她肩胛骨附近長著兩只翅膀——這么說不太準確,那里曾經長著翅膀,但已經被扯掉了,新的翅膀正慢慢長出來。

“啊,”弗洛里奧說,“我明白了。要過多久……?”

“再過五年,”她說,“到時候,世上就沒有東西能困住我,就連這個房間也不能。”

“懂了。但在那之前……?”

她轉過來面對他。“虛弱,”她說,“力氣和四歲的人類小孩差不多。大概就是這樣。其實我對這方面一無所知。世上從未存在過這樣一個房間,工作指南里沒講過這種情況。”

“容我插句話。”我擠到弗洛里奧前面。他好像并不介意,還在努力思考,專注力幾乎讓墻壁都震動起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問你一件事。”

她對我微微一笑。天使的微笑。“問吧。”她說。

“是關于寬恕的事。”

“哎呀,”她說,“那個啊。”

她這反應讓我有點不安,但還是先別操心這個吧。“在神學院第一年時我們學到,懺悔永遠不晚。這是對的嗎?”

“是真的,但我不確定是不是對的。抱歉,我不該作道德評判。是的,這是真的。”

我注意到她發出的光逐漸變強。大概是因為我們在和她說話。“所以,如果我現在懺悔,仍然能得到寬恕。”

“是,也不是。”

這答案可不太妙。“抱歉,這是什么意思?”

“一般來說,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在這里不行,因為祂聽不見。你得回到地面上才行。”

按照傳統觀念,天使應該能讓人產生種類繁多的感情,上至振奮的喜悅,下至深重的絕望。我不知道煩躁也是其中之一,但事實如此。“如果我上去,”我說,“然后誠心懺悔——”

“你會沒事的。”她說。

“他當然會沒事,”弗洛里奧插話道,“他什么都沒做。”

她尖刻地看了他一眼,面容完全改變了。“別聽他的,”她說,“他不懂自己在說什么。”

“放屁,”弗洛里奧說,“他是被硬拉到這里來的,根本沒做壞事。他殺掉那些小伙子是出于自衛,不算有錯。”

她轉過頭對我微笑。“那些人是他的表親。”她說。

我看向弗洛里奧。“是啊,”他說,“是我姐姐的兒子。我答應要照顧他們。但現在無所謂了,一切都改變了。而且他沒做一件值得你怪罪的事。是不是?我說得不對嗎?”

“完全不對,”天使說,“他犯的罪包括貪婪、妒忌、未能減輕窮人的苦難、六次缺乏寬宏大量——”

“哦,得了吧,”弗洛里奧輕蔑地說,“這算什么,所有人都這樣。我的意思是,他沒犯過任何與你有關系的罪行,也就是眼下這檔子事。對不對?”

她嘆了口氣。“我也沒說他犯過。”

“確實,但你暗示了。”弗洛里奧咧嘴一笑,“畢竟我們在談這個話題。”

“什么話題?”

“寬恕,”他說,“以及懺悔。這都是真的,對吧?不論你做了什么,只要之后懺悔就沒問題,不會受懲罰。對不對?回答我。”

“必須是真誠的懺悔,”她陰沉地說,“我不覺得你有這個能力。”

“真的?”弗洛里奧笑了起來,“那就是你沒見識了,我當然能真誠。”

“是嗎?”

“哦,是的。”他仍然在笑,但笑容冷硬,就像狼一樣,“因為關鍵在于你是否確信,不是嗎?如果你不確定,情況就不同了。你不知道神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會不會為自己犯下的罪行受到懲罰。接著你會想,如果我懺悔,然后把搶來的錢物歸原主,結果神其實不存在,我不就虧大了?然后你會對自己說,也許神真的存在,但懺悔之類的玩意兒都不管用,反正我肯定會下地獄,干嗎不留著錢及時行樂呢?這叫動搖,對吧?”他問我這個神學顧問,我點點頭。“動搖,”他重復了一遍,“但我不會再動搖了,因為我能確信神的存在。我又不蠢,不想下地獄被火燒,所以肯定會真心懺悔,充滿歉意。我說得對嗎?告訴我呀。”

她的神情有些困惑。“這不是懺悔,”她說,“只是恐懼而已。”

“都一樣,”他一臉得意,“難道不是嗎?人們為什么要遵守法律?因為他們害怕犯法被抓住。你們所謂的美德不過是被嚇破膽而已。你心里清楚我說的沒錯,不然要地獄烈火和永恒的折磨干什么?這就是懲罰、威懾。相當于告訴我們:你最好乖乖聽話,否則我們會折磨得你后悔出生。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美德。”他停下話頭,笑得更燦爛了,若非親眼所見,簡直讓人難以相信。“行,”他說,“你贏了。我很害怕,貨真價實的害怕。我知道我的罪行會被發現。正因為如此,我懺悔的時候肯定會真誠得要命。在那之前——”他笑開了花,我不得不承認,那是個天使般的笑容,“——在那之前,我想做什么都行,而你就是我的免罪金牌。”

“但那樣算不上真誠,”我說,“你我都知道。你基本上承認了——”

“是啊,我是在這里說的。祂聽不見。”

我來不及做出反應,他就從我旁邊沖了過去,一只手抓住她的頭發,另一只手抓住她正在生長的翅膀,用力一扯,兩只翅膀就被扯掉了,連骨頭和末端的球形關節也被拔了出來。你聽過天使的尖叫嗎?一旦聽過,世界就會永遠改變。

“很疼吧。”他說。

“是的。”她的聲音幾不可聞。

“在這個房間里,你能受傷。你能感受到疼痛。”

“是的。”

“看來是真的。”他看起來就像剛在市場上買了一件舊大衣,然后發現衣袋里塞滿了金幣。“祂知道這個房間嗎?快點,回答我。”

“是的,”她嗚咽著說,“祂知道這個房間,但是不知道它位于哪里,存在于什么時間。”

“祂也知道你失蹤了。”

“當然了,我是祂的一部分。如果你的鼻子被別人割掉了,你也會知道的,不是嗎?”

不知為什么,這話讓我很有感觸。“你他媽做了什么啊?”我問。

弗洛里奧手里還拿著翅膀。水銀一樣的銀色液體從上面滴下來,落在他死去的外甥臉上。“沒做什么,”他自滿地笑了笑,“反正沒人能證明我做了任何事。你知道那句話吧,沒有證人,就等于沒發生過。在祂看來,我什么都沒做。”

“對,但是——”

他轉身面對我。其實我比他高一寸左右,但完全看不出來。“沒有證人,”他說,“我剛剛扯掉了一個天使的翅膀,如果我現在出去,祂什么都不會知道。”

他剛好擋在我和梯子之間。這應該不是巧合。“等一下,拜托,”我說,“你可以欺負天使然后逃脫懲罰,那又怎樣?有什么用處?”

他點點頭。我問對問題了,干得好。“什么用處都沒有。所以,必須讓祂知道。”

我從道德和神學的角度審視了一下這家伙。他完全是個瘋子。“挺好,”我說,“那我先告辭了。我會盡快還你錢的,我保證。”

我還沒看清他的動作,他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感覺到他的拇指壓在我鎖骨之間的凹陷處,只要往下按四分之三寸,就能要了我的命。“好啊,”他說,“你可以走。馬上就行,但我得先給你分配一下任務。”

十分鐘后,我來到了室外,沐浴在新鮮空氣之中,后頸被陽光照得暖洋洋的。我想,現在是個逃跑的好機會。但是——

我環顧四周,確認自己的方位。從我站的地方可以勉強看見主宅的綠色圓頂,那是我外公建來討我外婆歡心的。圓頂由銅制成,外公還活著的時候,它應該被拋光得閃閃發亮,能把無敵驕陽的光匯聚起來,再反射回祂臉上。但是給圓頂拋光很費錢,所以后來它銹成了綠色。主宅現在歸我姨媽多姆娜居住。她嫁給了根瑟里克·魯提里安,那時他們家族在泛波赫克地區的產業剛剛被他父親的債權人取消了抵押品贖回權。兩人的婚姻更像是一場減價特賣會,而不是出于愛情的結合。不過接下來五年日子他們倒是過得挺和諧。然后,根瑟里克姨夫就很貼心地死掉了。作為他的寡婦,我姨媽擁有畢爾瑞加德帝國世襲皇后的頭銜,該帝國大約滅亡于兩百年前,原址好像成了蠻族哈斯人的居住地,但不論如何,姨媽的皇后頭銜仍然完全正當,這讓她十分滿意,所以也無所謂了。這意味著她經常被邀請去首都參加各種社交活動,不過她幾乎從來不去。

主宅周圍的庭園相當美麗,是由當年鼎鼎有名的園藝家按照艾克門風格設計的,所以你肯定能想象它的樣子:山洞、小巖穴、瀑布、茶花和杜鵑花灌木叢,不符合地理學常識的小溪匯入完美的正圓形湖泊,溪上還架著小橋。記得在一次個別指導的神學課上,我還用這片庭院舉過例子:如果神創造了世界,那它為什么是個混亂無序、一點不宜居的爛攤子,而不像我姨媽的花園一樣優美有序?我因為獨特的思維方式額外得了一分,又因為沒有認識到祂的品位可能和我們不同而被扣了一分,正負抵消了。

仔細想想,這還真是嚴重的失誤。自然,所有文明都想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神。祂是完美的,所以祂必須和我們相似,和邊境線對面的那些家伙一點都不像。祂的思考方式顯然也和我們一樣。祂喜歡我們喜歡的東西,討厭我們討厭的東西,這些都有圣典為證(并且是由我們記錄、翻譯和校訂的)。我們根本沒想過祂看待事物的方式可能和我們不同,畢竟,我們是祂按照自己的規格標準創造出來的子民和羔羊,符合祂心目中的理想人類形象,所以我們發自直覺的信念肯定也是正確的。很簡單的邏輯,你也這么想吧?可是,假設我們都錯了呢?假設祂存在(這一點現在已經千真萬確),但祂的觀點和我們憑直覺認為的非常不同——

我就這樣在花園中走著,然后,祂來找我了。“我在這里,”我在一張質樸的長凳上坐下來,好讓祂更容易看到我。

祂和我的預期很不一樣。我不太確定我本來想象的是什么,反正不是這樣。我特別不擅長猜別人的年齡,尤其是小孩子,但我估計祂大概十五歲左右,粉色的皮膚,像個奴隸,一頭紅色長卷發,滿臉雀斑,藍色眼睛,一看就是個蠻族人,或者某種比較低級的種族。通常,你打個響指就給你送上干凈毛巾的就是這種人。“你不是祂,”我說,“肯定不是。”

祂聳聳肩。“我就是我,”祂說,“不服憋著。”

沒想到我剛開口就把祂得罪了。“對不起,”我說,“我明白了,您這是在挑戰我的偏見。您選擇以這種低賤的形態現身,是為了讓我學會謙遜。”

“你說誰低賤啊,藍皮佬?”祂露齒而笑,“這就是我。我的天使在你手上。把她還給我。”

開門見山顯然是一種神圣的美德。“當然行,”我說,“不幸的是,這輪不到我做主。”

“我知道,”祂皺起眉,“黑幫頭子弗洛里奧把她藏在某個地方了,我能讀你的心。但是具體位置——”祂的表情變得更加不悅,“我看不見。你知道,但我不知道。”祂嘆了口氣,“薩洛尼努斯那家伙可有苦頭吃了。容我補充一句,你也是。”

“我?我什么都沒做啊。”

“你真這么想嗎,好可愛。”這個長著蠻族面孔的瘦巴巴的白皮膚小子沖我笑起來,我努力忍住不露出鄙夷的神情,畢竟我正在和神說話,這是一次神顯。“根據連坐制和共同犯罪的原則,你是有罪的。這還沒算上你繼承的遺產呢。”

“抱歉,這是什么意思?”

“父輩的罪孽,笨蛋。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1。你外公綁架了我的天使。你生來就是有罪的。”

我剛想開口,又閉了嘴,深吸了一口氣。“我接受。”

“真的?這完全不公平。但規矩就是規矩。”

“是的,”我說,“確實如此。”

“想想你在和誰說話吧。你當然不接受,只是口頭說說罷了。但是沒關系,我愿意寬恕你,條件是你得把天使還給我。還有,我想知道那個討厭的房間究竟在哪里,我好用一千億噸石頭把它埋起來。”祂皺了皺臉,“看不見讓我很頭痛,就像撓不到的癢處一樣。”

“如我先前所說,”我告訴祂,“歸還天使的事輪不到我做主。我只是來給您帶個口信。”

“行吧,”祂說,“我們走著瞧。以后我再跟你算賬。你帶的口信是什么?”

“弗洛里奧要求您,”我說,“讓他當上科斯洛涅的國王。”

一陣死寂。我覺得就連弗洛里奧也會被震懾住,而他是我認識的膽子最大的人。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么。“他真的這么想嗎。”祂說。

“是的。他想下半輩子一直做科斯洛涅國王。或者如果下半輩子活不了多久了,就保證三十五年。等他死了之后,他的子民會把天使從那個房間里放出來,歸還給您。他想讓我告訴您的就是這個,”我刻意強調了人稱代詞,“我說完了,該告退了。”

“你不準走。不經我同意,你哪也別想去。”

我謹慎地選擇了措辭。“這樣想必有點不公平吧?”

祂看我的眼神如同正午烈日。“作為你外公的孫子,”他說,“你生在富貴之家,從來沒有辛勤勞作過,這公平嗎?不。你繼承了他的罪孽,這公平嗎?不重要。”祂聳聳肩,“因為公平的定義完全取決于我。好了,他把我的天使關在哪里?”

“就在那邊,小禮堂底下的地窖里,”我說。

祂閉上雙眼。“我看不見,”祂嘆了口氣,“沒用。你不知道這有多惱人。”

“我可以帶您過去。”

“沒意義的。”祂說,“就算我站在它面前,也沒法看見它。行吧。”祂緩緩出一口長氣,“去告訴你的朋友,他可以當三十五年的科斯洛涅國王。”

開玩笑吧,我心想。“您確定嗎?”

這話說錯了。“你這是瀆神。”祂說,“不可置疑你的主,除非你嫌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他可以統治科斯洛涅、普羅賽拉、西魯帕特,還有查伊姆半島。”祂咧嘴笑起來,“這意味著他得和薩尚王國打一場漫長又血腥的邊界戰爭,不過別告訴他,我想給他一個驚喜。事實上,就算他去統治世界上所有的國家我也不在乎。所謂重力加速度嘛,這是個好東西。”

“什么加速度?”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祂神圣的笑容看起來實在礙眼,“行了,去告訴他吧。我希望他至少讓你當個省長。考慮到你以后注定的下場,現在應該及時行樂才對。”

“抱歉,”我說,“重力是什么?”

祂瞧了我一眼。“滾。”他說。

“成功了,”我告訴弗洛里奧,“你成功勒索了神。這下你有苦頭吃了。”

弗洛里奧喜笑顏開。他是個惡劣至極、令人膽寒的家伙,但我仍然忍不住欣賞他強韌的精神。有些事情會把我嚇得縮成一團哼哼唧唧,但他只要停下來思考片刻,就會繼續前進。“我覺得不一定,”他說,“祂有沒有告訴你具體會怎樣?”

“完全沒有,”我說,“就說了你可以當三十五年的科斯洛涅國王。”

“三十五?我們不是說好三十年嗎?”

“是啊,”我說,“但我以為祂會和我討價還價,所以多說了幾年。”

“沒問題,好極了,”他說。在他身后,天使盤腿坐在石質地板上,脖子上套著項圈,用鎖鏈鎖在墻上。她一動不動,只有雙眼緊緊追隨著弗洛里奧的所有動作。我打算弄點稻草來給她當床。“謝謝你。”

“祂還給了你普羅賽拉、西魯帕特和查伊姆半島,”我說,“我根本沒和祂要,完全是祂主動添上的。”

“嘿,”弗洛里奧說,“這不賴嘛。查伊姆半島在哪里?”

我剛才就想問來著。“別問我,”我說,“我是神學家,不是地圖學者。”

“我們需要一張地圖,”他停頓了一下,“不,不需要。你,”他說著轉向天使,“告訴我——”

她憂傷地看了他一眼。“在安格科拉的東北方向,西魯伊斯特與海的交界處。你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是正常的,”她補充,“它還沒有被發現。”

“原來是這樣。”弗洛里奧莊嚴地說,“好吧,多多益善。還有西魯帕特呢,真帶勁。西魯帕特有金礦。”

我聳聳肩。“也許祂喜歡你。”

“我可不信,”弗洛里奧在地上坐了下來,用雙手撐著下巴,“這應該是個詭計,不過別擔心,兵來將擋嘛。說起來,這一切的運行機制——”

“我不知道,”我說,“但我覺得祂不會萬事都幫你包辦。你應該得親自過去篡位之類的。”我停了停,“順帶一問,為什么要選科斯洛涅?”

“因為它是個富得流油的絕對君主制國家,掌權的皇室又軟弱又頹廢,”他說,“而且,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啊。”

他點點頭。“我在那邊應該還有親人,”他說,“我六歲的時候被母親賣給奴隸販子,換錢給家里其他人買了過冬的口糧。其實,離開科斯洛涅來到這兒,對我來說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果留在家里,現在我肯定是個挨餓的貧民。”

“如果你待在科斯洛涅,”我指出,“就不會像現在一樣成為神的頭號敵人。不過,我覺得你心里應該有把握。”

“那是當然,”弗洛里奧說,“但祂要是說得詳細點就好了。要不,你再出去問問祂?”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我說,“你怎么不親自去問祂?”

他大笑起來。“去他媽的。你想讓我出去,自己看守天使?這可不行。”

我深吸了一口氣。“我們得談談這件事。”我說。

“根本沒必要。”

“有必要。”我覺得自己非常勇敢,換句話說就是嚇成了傻大膽,但我別無選擇。“別瞎擺臉色嚇唬人了,”我說,“你需要我,否則你早就把我殺了。而且,祂說得很清楚,我和你一樣罪大惡極。”

“真的?”他挑起眉,“但你什么都沒做。”

天使小聲清了清嗓子。“我就說吧。”

“你給我閉嘴。你什么都沒做,”他對我重復了一遍,“別信祂的說法。而且,你以前的行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下來要做的事。”

“確實,”我說,“就是要談談這個。”

他笑了。“那好,”他說,“行啊,接下來就這樣。你當我的跟班,我讓你做布希里斯省的省長。怎么樣?你意下如何?”

布希里斯。那里最窮的窮人都拿金盤吃飯,用絲綢擦屁股。“我不想。”

“你認真的?”他聳聳肩,“好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死后不用下地獄,永遠受折磨。”

“別擔心那個。”弗洛里奧毫不在乎地說,“不會走到那一步的。哎,拜托,”他聽到我不滿的嘟囔聲,又補充道,“你覺得我做這些事之前沒有制定計劃嗎?我肯定有計劃啊。我又不蠢。”

計劃能管用就怪了。“你的蠢腦袋里裝的都是什么?”我說,“和祂作對時根本不能有計劃,行不通的。”

“在這里就行得通,”他平靜地說,“妙就妙在這里。記得提醒我去找那位薩洛尼努斯教授,我想請他喝上一杯。他一定很聰明。”

“他是史上最聰明的人,”我習慣性地說,“但他已經死了。肯定死了,”我補充,“因為他活躍在九十多年之前。教我的薩洛尼努斯教授肯定是個和他同姓的人。”

“不一定。這取決于他到底有多聰明。無論如何,現在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個計劃,而你漂亮的小腦瓜就不必為此擔憂了。現在,我想讓你再出去和你朋友談一談。”

“我不。”我說。

他看著我。在這個距離上,只要他朝著我的臉來一拳,就能讓我后半生都在痛苦中度過。我經常希望自己也能那樣出拳,但我懷疑掌握這種技巧需要付出很高的代價。 “行,”他說,“你知道嗎?我信任你。你認為自己在祂眼中犯下了大錯,所以一切都無所謂了。我去去就來,你看好天使。”

他順著梯子爬上去,不見了。我在心里數到五十,然后轉過去面對她。

“我們做個交易,”我說,“怎么樣?”

她看著我。“交易。”

“我把你放走。你幫我在祂面前洗脫罪名。”

她閉上眼思考了一會兒。“我不確定,”她說,“我不能保證。”

“什么意思?”

她露出了做夢似的神情。“我無法保證你靈魂的安全,”她說,“所以如果你幫我逃走,我就是靠欺詐獲得了重大利益。顯然我不能這么做。我覺得,”她繼續道,“就算你幫助我逃走,也無法獲得寬恕。因為你沒犯任何罪。”

我困惑得想動手揍她。“所以?”

“如果你沒犯罪,就沒法獲得寬恕,不是嗎?因為你根本沒有罪行可被寬恕。但你的外公犯了大罪。由于父輩的罪孽會傳承下去,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這不公平。”

“我沒說過這是公平的,但規矩就是規矩。你的外公從未懺悔過,所以這些罪行不會被寬恕。很抱歉,但事實就是這樣。”

我還是不懂。“這說不通,”我說,“我外公現在應該在地獄里受折磨,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為什么我還是有罪呢?”

“不一定。”她的語調像是在談論藝術史,或者文本學術研究的細枝末節,“我說不準,因為我一直被困在這里,信息閉塞,不知道你外公的現狀。既然祂現在和你過不去,我猜你外公已經在沒懺悔的情況下被寬恕了。在這種情況下,必須有人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而按照邏輯,這個替罪羊應該是你。這是我的猜測,”她補充,“一般都是這樣。”

“你這么說沒道理啊,”我努力按捺住喊叫的沖動,“如果他被寬恕了,那他肯定懺悔過了。”

“不一定。”她挺喜歡這句話,“可能因為其他的原因而得到寬恕。施舍、善工,還有偶發同情心導致的善舉,都能抵消很多罪行。這些情況都有可能發生,頻繁得令人吃驚。要不然,也可能是因為有個極其虔誠的人替他祈禱,讓他逃脫了懲罰。這樣他就安全了,而你就會成為承擔責任的人。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是的,這完全不公平,但規矩就是這樣。仔細想想,同情心和寬恕其實是公義的反面。”

我的腦袋仿佛挨了一記鐵棍。別以為這是幻想,我真的經歷過一次這樣的意外。那種疼痛十分劇烈,但更糟的是無法思考的感覺,持續五分鐘。考慮到當時的情況,那是相當漫長的時間。“所以我完蛋了。”我說。

“對,”她說,“這么說挺恰當的。”

“全是因為我外公。”

“基本上就是這樣。至少你自己沒犯罪,可以借此安慰自己。我知道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但還能怎么辦呢。”

“這簡直不可理喻,”我說,“他到底干了什么啊?”

她看著我。“難道你不清楚嗎?”

“當然了。”我猶豫了一下,“我以為那些都是謠言。”

她思考了一會兒。“嚴格來說,”她說,“你不需要知道這個,所以我不該告訴你的。但既然祂聽不見,那就不管了吧。我可以告訴你。或者還是直接給你看更好。”

我一聽就覺得不妙。“拜托,”我說,“別費神了,簡單總結一下就行。弗洛里奧馬上回來,如果我們要逃的話——”

“一點也不麻煩,”她津津有味地說,像嗅到了血腥的鯊魚,“事情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幻覺、是夢境,還是某種埋藏在骨髓深處的記憶。我成了我的外公,正站在一張椅子上。我的脖子上套著一根繩子,繩子另一端綁在一根橫梁上。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為我的位置沒有變。當然,那時禮拜堂還沒有建成。我在一座廢棄農舍的地窖里。

我環顧四周,想看看是誰要用私刑處死我。這里只有我一個人。

行吧,我想。如果我在外公綁架天使之前就把他吊死,后來的壞事就不會發生了,我也不會被迫替他頂罪——我根本不會出生。但這也不是壞事,因為這樣就不會被打入地獄,受永恒的折磨。我低下頭,能看見腳尖踩在一張普通的三角擠奶凳上維持著平衡。就算在平時,這種凳子也不太穩當。不知道外公為什么淪落到這種地步,居然想一了百了,但肯定有理由。我現在上吊也算是幫了他一把。如果行不通也不要緊(肯定行不通,因為他后來變得有錢有勢,甚至逃避了懲罰,真是個幸運的混蛋),因為至少我能逃脫。我能感受到一切:繩子,腳下的凳子,順著鼻梁往下淌的汗水。我試探著動了動腳趾,這應該不是外公此刻會做的事。我的腳趾照做了。也就是說,這不是幻覺、夢境,或者某種記憶。這都是真的。我能控制身體,如果動作快一點,就能上吊(并且殺掉外公)。只要我不出生,就能改變歷史,逃避地獄的折磨。

死去,到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去,長眠在陰寒的囚牢里發霉腐爛1。而且這不是我的身體,也不是我的生命,我永遠不會降生,所以永遠不會受苦——

管他呢。

到底要怎么上吊自殺呢?別人都說把凳子踢開就行了,但站在上面很不好踢。抬起一只腳去踢凳子,重心就會轉移到另一只腳上,牢牢地壓住凳子。如果雙腳齊跳,下一秒就會落回凳子上,我試了一次,結果就是這樣。我得想辦法故意失去平衡——

有個男人站在旁邊,盯著我看。盡管對于外公來說,他完全是個陌生人,一面都沒見過,但我還是立刻認出了他。“抱歉,”他說,“我打擾到你了。我這就走。”

“謝謝,”我試圖說,但脖子上勒著繩套,開口只能發出咕嚕聲。

他轉過身,又轉了回來。“聽著,”他說,“我知道這和我無關,但你明顯沒考慮清楚。”

“真的嗎,我——”

“首先,”他說,“繩結完全系錯了。你系的是艏纜結,而你需要系滑結才行,這樣繩套受力的時候才會收緊。你用的是又軟又有彈性的劍麻繩,而上吊應該用普通麻繩,因為它質地緊實,不會拉伸,是業內的標準選擇。至于長度——”他聳聳肩,表示無話可說,“絞刑吏是高技術職業,這是有道理的。我只是不喜歡看見別人用錯誤的方法做事而已。抱歉。我馬上就走。”

“稍等一下,”我說。

他嘆了口氣。“行,”他說,“這么說吧,繩子彈性太大,繩結也有問題,絞索又太短了。如果你現在上吊,壓力肯定分布不勻,氣管無法受到足夠的壓迫。你只能吊在空中勉強喘氣,一直熬到被別人救下來為止。但等到那時候,你的脖子就徹底完蛋了。而且截斷大腦供血的后果也很不妙,你會癱瘓,變成一個流著口水的廢人,可能還會繼續活很長時間。我不認識你,但不論你的處境有多糟糕,你接下來要做的事都只會讓它更糟。我說過,這和我無關。我只是隨口提一句而已。”

我緊張起來,稍微失足后果不堪設想。“幫幫我,”我尖聲說,“求你了。”

他嘆了口氣。“其實,”他說,“我得去城市另一邊辦一件要緊事,不能耽誤。”

“求你了。”

他翻了個白眼。“行,”他說,“待在那兒別動。都交給我吧。為什么,”他補充,“每次需要的時候,筆刀都忘在另一條褲子里,是吧?”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割斷繩子。我猜這是因為他選用了最佳方式,身為世界上最聰明的人,薩洛尼努斯教授當然會這么做。顯然,這人不可能是他。但他的樣子和我一周前見到的教授一模一樣,年齡沒有絲毫變化,分明就是同一個人。我只能將此解釋為外公的記憶耍的花招。這是我試圖殺他的報應。

“好了,”他說,“你可以從凳子上下來了。就這樣,慢慢來。”他輕柔地扶住我的手肘。“現在,”他繼續道,“如果你還是決意要自殺,我推薦你服用強力可靠的毒藥。烏頭不錯,毒堇也行,不過生長在這附近的那種不合適。你需要找葉子發紫、有成束的小白花的那種。”

“謝謝,”我說,“但我應該不會了。”

“你確定嗎?聽著,如果你怕的是不確定性,跳樓怎么樣?我們大學有一座將近三百尺高的鐘塔,可以從樓梯一直爬到最頂層。我和教堂看守人是朋友,可以從他那里借到鑰匙。”

“我還是活著吧,”我說,“謝謝你了。”

他聳聳肩。“由你吧,”他說,“既然這樣,我建議你多喝點烈酒。”他打量著我,當然了,到現在我還沒好好看過自己呢,“身上有錢嗎?”

我手伸進衣袋。“沒有。”

他彈了彈舌頭。“我想也是。我猜你把最后幾個錢浪費在那條不實用的繩子上了吧。這樣,你幫我做件小事,我就付給你一百特拉齊。”

我快速心算了一下。在我外公的年代,這筆錢夠養活一個人一周時間,如果他不介意吃陳面包的話。“什么樣的事?”

“重要嗎?你都準備自殺了。”

倒也有理。“你要我干什么?”

“小事一樁,”他說,“我想讓你去銀簾圣殿,你知道吧,就在大前門旁邊。那里有座三一禮拜堂,進了主門左轉,穿過一座小拱門就是。你進去會看到左手邊齊肩高的位置掛著一副小圣像,畫的是無敵驕陽的神圣變容,大概這么大。把它從墻上取下來,帶去羊街的七星酒館。在挨著煙囪的角落,你會看見一個穿藍色外衣的光頭。把圣像給他,一百特拉齊就是你的了。”

我看著他。“這是偷圣殿的東西,”我說,“罪過很大。”

“喔,拜托,”他說,“我怎么會讓你去做那種事呢?那是我自己的圣像,我把它捐給了圣殿,但它需要保養。那個光頭是個專業畫像修復師。我本來準備自己去拿的,但我得去禮堂門那邊辦一件要緊事,半途停下來救你的命已經耽誤了時間,現在要遲到了。實際上我這是生造了一份工作,就為了能夠給你錢又不至于傷到你可悲的尊嚴。”

他都這么說了,我怎么可能拒絕呢?“那好吧。”我說。

“太棒了。完事之后到禮堂門的拱門底下找我,我就把那一百特拉齊給你。”

室外,云層已經散去,太陽也出來了。去圣殿的路上,我停下腳步,用水坑照了照自己的模樣。我看起來一團糟,衣服又臟又破,頭發油膩打結,面容由于挨餓而瘦削憔悴。很難想象這坨人類垃圾以后會成為一位備受尊重的富翁。我知道銀簾圣殿在哪,但之前從未去過。事實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精美的物品。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注視了很久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找到了那幅圣像,把它取了下來,一路下坡,向羊街走去。

“出去,”酒館老板說,“我們不招待你這種人。”

“我不會久留的,”我看見了那個光頭,“我只是來給那邊的那個人送東西。”

他看也不看就接過了圣像。我留他在那里繼續喝酒,匆匆上了坡,趕到禮堂門。教授正坐在臺階上一邊等我,一邊看書。

“都辦好了?”他問。

“是的。能把錢給我了嗎?”

“沒問題。”他把手伸進袖子里,取出一個布制的小錢袋。看樣子確實裝得下這筆錢。“好啦,”他說,“祝你好運。如果你以后路過大學,記得來找我,和我說說你過得怎么樣了。我叫薩洛尼努斯。”

我想告訴他,不對,你不叫這個,這不可能。“謝謝。”我說。

“不客氣。”他回答,然后離開了。

一百特拉齊。足夠買食物,甚至可以找地方睡上一晚。顯然,這位陌生人的好心幫助給了我外公第二次機會。浪費這筆錢買酒就太不負責任了,盡管我的喉嚨干得像枯井。我打開錢袋,把錢幣倒在手里。

它們是金幣,不是銅幣。足足一百斯陶拉塔。

我知道,我從圣殿拿的那幅圣像價值在四百斯陶拉塔左右,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個天文數字,至于此時外公知不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這一百斯陶拉塔,原價的四分之一,則是小偷銷贓時能賣出的價錢。我完全弄不懂了。我在長凳上坐下來盯著錢幣,就這樣一直看著它們,直到被巡查隊逮捕。

“就是這人,”在巡查局里,光頭告訴他們,“就是他給我的。我一眼就能認出他。”

他顯然是一位正派公民,因為他們毫不猶豫地采信了他的證言。被押去牢房的路上,我告訴巡查隊長,是大學的薩洛尼努斯教授雇我偷圣像的,但我覺得他不信。

“我能問你件事嗎?”第二天早上,我問來送面包和水的人,“盜竊圣殿財物的懲罰是什么?”

“絞刑,”他說,“你問這個干嗎?”

“好奇而已。”

我弄不懂的是,薩洛尼努斯(史上最聰明的人)為什么要自掏腰包,花一百斯陶拉塔來完成一件本來就會發生的事,除非劍麻繩真的如他所說,不適合上吊。這根本沒道理。不過這一切其實都無關緊要,我一邊啃陳面包一邊想。我又回到了原點,馬上就要逃脫我外公的罪惡帶來的可怕后果。在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人的身體里,你很容易忽視掉最重要的問題——我本來會下地獄永遠受折磨啊。但如果真這樣發展下去,就意味著天使把我帶到這里是想放我一馬。明顯是這樣。如果我外公因為在圣殿偷竊而被絞死,就不能去綁架天使了。完美。

“起來。”獄卒說。

我看著他。“什么?”

“出去,”他解釋,“把牢房騰出來。”

我出去之后,發現薩洛尼努斯正在向巡查隊長解釋,這一切都是個小誤會。在所謂的盜竊發生時。他正在禮堂門和這個可憐的流民說話。是的,他完全確信,和他說話的就是我,我是無辜的。沒問題,教授,您為了救這坨垃圾的性命,辛苦地趕過來作證,真是太高尚無私了。您在這里、這里,還有這里簽字,就可以離開了。

“我不明白。”和他一起走過廣場時,我說。

“你當然不明白,”教授說,“看樣子你需要好好喝一杯。拿著這個,”我們在切工街的正教無暇鉆石酒館找了張桌子坐下,他補充了一句。“你忘記帶上你的錢了。”

“什么錢?”

“你的一百斯陶拉塔。”

“那不是我的。”

他給了我一個眼神,意思是得了吧。“我又不能告訴他們這是我的錢,對吧?而且,這本來就是你的錢。你掙到的。”

我聳聳肩。“我活著出來沒被吊死,已經知足了。這是怎么回事?你為什么——?”

他把布制錢袋放到桌面上。“我幫你拿上了。來,你收好。”我一動不動。他皺起眉。“這是很大一筆錢,”他說,“足夠讓你開啟美妙的新生活。收下吧。”

誰讓他這么說了呢。外公確實得到過開啟美妙新生活的機會,應該就是這個。我拿起錢袋揣進兜里。“謝謝,”我說,“大概吧。”

他沖我燦爛一笑。“你會寫字嗎?”

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會。”

“既然如此,”他拿出一張紙片和一小段木炭,“你在這里畫個十字就行,就是我手指的位置。這只是一張收據而已,用來證明你拿到了錢。”

這下,我進退兩難。我足夠聰明,知道不能在沒讀過的紙上簽字,但是我外公呢?我猜他比我更聰明,但不會在乎這個。他會想,如果這瘋子想要我畫個十字,那就畫吧,因為明天這個時候我就已經改名換姓跑路了。我畫了個十字。他把紙疊起來,放回袖子里。“謝謝你,”他說,“這就完成了,塵埃落定。來點啤酒?”

我不喜歡啤酒。我外公很可能喜歡。“行,”我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先喝啤酒。這算是我的人生信條。”

啤酒味道不怎么樣。“好了,”我說,“告訴我這是為了什么吧。拜托了。”

他微笑起來。啤酒泡沫在他的上唇形成了一道小胡子,他用舌尖舔掉。“很簡單,”他說,“你偷了一幅圣像。還是從圣殿偷的。這很嚴重。”

我盯著他。“你什么意思?”

“而且,你在明知自己犯了盜竊罪的情況下,”他繼續說道,“還收下了你罪行的酬金。這是不可饒恕的大罪。從現在起,你的靈魂就像這樣——”他取出一條絲綢手絹,往里吐了口唾沫,“沒價值了。”

我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所以,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下地獄?”

“是的。”他抬起一只手,“我建議你不要動粗,那樣只會讓你的處境更糟。你徹徹底底完蛋了,只有我能救你。但是,如果你把我的喉嚨撕開的話,我就沒法那么做了,對不對?”

“你這混蛋,”我說,“你怎么能這樣?我得罪過你嗎?”

“這無關緊要,”他壓低聲音,湊近了一點,“而且,偷圣像的人不是我,是你。除了救了你兩次之外,我什么都沒做。其實,”他說,“我正在進行一項有史以來最重要的科學實驗。如果成功,人們就會擁有一個比現在美好無數倍的未來。你應該沒什么問題,和大多數人比起來既不好也不壞,但在這樣的賭注面前,你渺小得不值一提。我也是,”他愉快地補充,“而我還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呢。除了這個實驗之外一切都沒有意義。它就有這么重要。”

我不知道外公是怎么控制住火氣的。我能做到僅僅是因為知道他做到了。“你說只有你能救我是什么意思?”我問,“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等一下,”他說,“你信仰祂,不是嗎?”

“這算哪門子的問題?當然了。”這是因為我真的見過祂,但我沒說,也盡量不去猜想我外公是如何回答的。“我當然信了。你當我是白癡嗎?”

“行,”他說,“那你喜歡祂嗎?”

“什么?”

“你喜歡祂嗎?我是說神。”

“喜歡——”

他點點頭。“是的。我不是指熱愛,恐懼,崇拜,或者尊敬。你喜歡神嗎?根據你對祂的了解,你覺得祂人品如何?如果你在社交場合認識了祂,會想和祂做朋友嗎?”他略微向前俯身,“更重要的是,你贊成祂的行事風格嗎?”

我張開嘴又閉上,想了一會兒之后說:“不,不贊成。”

“我也不。”他微笑起來,“其實我覺得祂很糟糕。祂自以為是,總以為自己什么都懂,苛刻得要命,又嚴酷又殘忍,總是為小事大動干戈。噢,如果你真誠地懺悔,對祂卑躬屈膝,祂倒是會寬恕你,但這等于是說,如果你不對祂百依百順,就只能永遠在地獄里挨火燒。總之,這不是重點。如果有人什么罪都沒犯呢?就拿你來說吧,你犯罪了嗎?”

“沒有。”

“不,你犯了,你從圣殿偷了一幅圣像。而且你明顯沒有誠心悔過,因為你剛剛拒絕承認自己的罪行。你為什么從圣殿偷竊?”

這是個好問題。“我以為不會有事。你告訴我——”

“噢,拜托,”他說,“你并不相信那一套。你知道那是偷竊,但你想要錢。你需要錢,”他補充,“因為你在挨餓。你為什么挨餓呢?難道因為你是個邪惡的壞人,不配吃飯也不配有個干燥地方睡覺?我不這么想。你偷竊是因為祂迫使你那么做。在祂創造的世界里,你一出生就注定會成為一個吃不飽飯的罪犯,而祂轉過頭來就能因為你偷了一塊涂著顏料的木板把你打下地獄。”他略做停頓,微微一笑,“知道嗎?我不怎么喜歡祂。我相信祂,就像相信戰爭、地震和鼠疫的存在一樣,但我不喜歡祂。我覺得祂是個欺凌弱者的偽君子,而現在輪到我們反抗了。”

我翻了個白眼。“但我們不能——”

“不。”他的笑容變得像太陽一樣熱烈,“我們能。至少,我可以。”他又停頓了一下,時長剛夠讓我難以忍受,“想知道怎么辦嗎?”

他給我講了他正在修建的那個房間。其中的數學原理就像一群遷徙的雪雁一樣從我頭上飛過,讓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但在他講解時,有一些像蜉蝣的生命一樣轉瞬即逝、像睡醒時的夢境碎片一樣飄忽的瞬間,我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個可以把神關在門外的房間。一個沒有祂存在的房間。

“如果你覺得,”薩洛尼努斯繼續說,“下半輩子在一間地窖里生活挺好的話,這就足夠了。可我不行。所以,我們需要想辦法用它當武器。”

“武器?你瘋了嗎?”

他嘆了口氣。“膽怯,”他說,“懦弱。要不是你死之后會直接下地獄,倒還負擔得起這種奢侈。把這當作越獄吧。你在墻上砸了個洞,干得挺好,很明智。但你不能待在原地等著獄卒過來,你得逃跑。瞧,我們已經在墻上砸出了洞。現在該行動了。”

這話里包含著虛假的前提,但我外公肯定不知道虛假前提是什么玩意,所以我沒有指出來。“有武器,”我說,“意味著會有戰斗。也就是和祂開戰。我不想那么做。”

“是祂先動手的,你已經參戰了。”他像狼一樣對我笑起來,“我想你不會喜歡地獄,”他說,“尤其是那里的烈火。你被燒傷過嗎?想象一下那種痛苦永遠持續下去。永不停止,直至永恒。我猜,”他繼續說道,“祂之所以將人體和神經系統設計成這樣,就是為了讓燒傷的感覺成為你能體驗到的最劇烈的痛苦。祂特意設計了這種適合做懲罰的痛苦。想想看,什么樣的人才會做這種事?”

我腦子里嗡嗡作響。如果說生活中有一條基本規則的話,那就是不能和當權者作對。但萬一你能呢?就算在普通情況下,這也是個讓人陶醉的想法。對于一個注定要下地獄的人來說——

(等等,我想。按照天使剛才的說法,祂要找我算賬,不就是因為我外公沒下地獄,我需要替他受罰嗎?以此推斷,薩洛尼努斯的計劃確實會成功,或者說已經成功了,這樣的話……)

“我操,”我說,“你真的覺得你能做到?”

他沖我笑了,我感到一陣不安,疑心他知道我剛剛想了什么。不是通過心靈感應或者魔法,而是因為他記得我——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嗎?這不可能。但與神作戰也一樣不可能。“只是簡單的數學而已,”他說,“我解開了方程,檢查了兩次。行得通。”

我放棄掙扎,長嘆一聲。“你計劃好了,對吧?”

他點點頭。“只需要一個僧侶。”他說。

這沒問題。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僧侶。

不用說,僧侶也分許多類型。他們中的一部分很有錢,差不多擁有一切:碼頭,貨船,谷物磨坊,收稅道路,鐵匠作坊,礦場,采石場,鋸木廠,攔河壩,水塔,造磚廠,石灰窯……都是你生活必需又沒法自己建造的東西。這種僧侶數量很多,根本不會在我外公這樣的人身上浪費時間。真不走運,因為所有的鐘表也都是他們的財產。窮僧侶也是有的:托缽修會的清貧修士,平常在街角布道,腳邊放著木碗。這兩種僧侶都懷有虔誠信仰,真誠得無可挑剔,但后者更容易接近。

“打擾一下,”我說,“你現在忙嗎?”

科里索斯托姆修士抬頭看向我。他已經一個星期沒吃飯了,身上散發著臭味。“不,并不忙,”他說,“我有什么能幫你的嗎?”

“是這樣的。”我說。我告訴他,我的雇主是個古怪的富人,建造了一座小修道院的廢墟。

“廢墟——”

我點點頭。“它就是按照廢墟的模樣建的,”我說,“因為這樣比較浪漫,有藝術感。我說過他這人很古怪。總之,修道院建好了,現在他需要一個隱士。”

他皺起眉。“要隱士干什么?”

“做裝飾。”我說,“小修道院的廢墟配上隱士才算完整。別人都沒有隱士,所以他想要一個。管他呢,重點是他會給你提供食物和容身之處,讓你有個可以安靜祈禱的地方。他還會為此施舍二百斯陶拉塔給窮人。這是一筆好交易,對大家都有好處。”

他考慮了一番,那份認真勁兒幾乎讓我腳下的地面顫抖起來。“他想讓我為他的靈魂祈禱。”

“這要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你不需要為任何東西祈禱,只用祈禱就行了。當然,還得擺出賞心悅目的造型,雖然不會有人在旁邊看你。”

“不會嗎?這樣的話有什么意義?”

“他知道你在那里,”我說,“也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而你,”我壓低聲音,用甜蜜的語調繼續說,“可以在完全寧靜的環境里專心祈禱,同時還能造福窮苦大眾。這樣不好嗎?”

是啊,有什么不好呢?于是科里索斯托姆修士跟我來到了新修好的修道院廢墟,那座地窖就在它底下。我問他想吃什么,他要了大麥面包和幾只洋蔥。我照辦了。我告訴他,需要更多食物的時候,就把旗桿上的旗幟升起來。然后我把他留在了那里。

先前說過,按照我們業內人士的說法,我們需要的是一次神顯。我經過調查和周全的考慮,這才選中了科里索斯托姆修士。他過了三十年風餐露宿的生活,誠心祈禱,樂于助人,救死扶傷,以身作則,自己得到的是凹陷的臉頰,凍瘡,在堅硬地面上睡覺造成的壓瘡,以及長年累積、龐大得足以扭曲陽光的恩典潛力。根據情報,他現在隨時都有可能獲得神顯。我需要做的只是確保神顯發生在那座嶄新的修道院廢墟里——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過得十分痛苦。我藏在一堆空木桶后面的角落里,生怕喘氣聲音太大暴露了自己,緊握著繩子末端的手指都麻木了。更糟的是,我還得忍受無休無止、反反復復的念誦聲:餐前祝福經,亂世禱文,日常圣詩,特殊圣詩,主禱文,諸如此類。我手里繩子的另一端拴在一支插銷上。我一秒也不能放松,唯恐神顯發生在自己走神的時候。

當然了,怕什么來什么。那一刻到來時,我正在打瞌睡,是燦爛的光輝把我弄醒的。明亮之極的光線灼痛了我的臉,我壓根不敢去看天使是否出現在活板門的正上方,只能希望如此。也就是說,我必須心懷信仰。干他媽的,我對自己說,然后拉動了繩子。

這就要說到薩洛尼努斯無法計算的那個變量了。活板門打開的時候,天使是會遵從某種自然規律,掉到地窖里去,還是會懸浮在半空中,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我?這就要看活板門到底是那個沒有神的房間的一部分——就像大使館理論上來說算是外國的領土一樣——還是區區一塊帶鉸鏈的板子。他本來的計算結果是肯定的,但換了一種方式之后,又得到了否定的答案。看來所謂的科學客觀也不過如此。“祝我們好運吧。”把插銷的效果測試了五次之后,他這么對我說。太棒了。

我參與這件事的原因是,處于危險之中的是我的靈魂,而不是他的。薩洛尼努斯設計了這一切,我們在房間里討論了這個計劃,祂什么都沒聽見。在祂看來,想出這個罪惡主意的人是我,而薩洛尼努斯就和白雪一樣純潔。如果我拉動繩子,天使卻懸浮在空中,我就是那個綁架天使未遂的罪人,只能作為可持續使用的固體燃料度過永恒時光——而我本來就會落得這個下場,因為我偷了圣殿的東西,這件事也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因為一開始我和他的對話就是在這個房間里發生的……都說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是的,我對這點沒意見。

我拉動了繩子。只聽一聲尖叫,天使消失了。我松開手,活板門(在復雜的平衡系統和配重物的幫助下)重重彈回原位。大功告成。

科里索斯托姆修士看著我。“發生啥了?”他問。

撒謊是一種罪惡。“不知道啊。”我回答。

當時的地窖還有一個后門。當然,事后我就用磚頭把它封死了。我趕忙下到地窖,發現薩洛尼努斯和天使正像兩只貓似的對峙著。她個子瘦小,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手里拿著一把劍。一般情況下,這把劍應該冒著火焰,但在密閉空間里,就算不冒火的劍也很有威懾力。我溜到她身后,把劍從她手里踢飛出去。第一回合的贏家是我們凡人。

“快點,”薩洛尼努斯對我叫道,“折斷她的翅膀。”

“你說什么?”

“動手。”

于是我動手了。你能理解吧。你有沒有殺過雞?我沒有,但我外公殺過很多次,嚴格來說都是偷來的雞。擰斷雞脖子的時候,用力過猛就容易出岔子。下手太輕,雞還能繼續掙扎鳴叫,不免會讓你心里難受。那就再稍微用一點力吧。這下可好,整個雞腦袋都被扯掉了。現在看來,天使也是一樣的,可以說根本找不到適中的力道。我呆站了一會兒,手里拿著一只翅膀,銀色血液滴落在我的鞋上,像水銀。我扯掉了天使的翅膀,天啊。最離譜的是,這算不上犯罪,而我(目前為止)并沒有做錯事,因為誰也不知道——

“你這蠢貨,”薩洛尼努斯說,“算了,別擔心。快把另一只也折斷。這次輕一點。”

“去你媽的,”我說。

他嘆了口氣。“從現在起,”他說,“每一步都是新嘗試了。關于天使,很多事我們都不了解。我們知道一根針尖上能站多少個跳舞的天使1,但不知道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能不能飛。把另一只也折斷,快點。”

第二次手氣更好。我把兩只手都用上了,用拇指向內側施壓。易如反掌。

“事情就是這樣,”她說。

我抬起眼。“我是誰?”我問。

她沖我笑了起來。“你就是你,”她說,“不是你外公。歡迎回到你骯臟又差勁的生活。”

“謝謝,”我說,“你快跑吧。趁著他還沒回來,趕快從這里逃出去。”

她挑起眉。“這是同情心嗎?”她問,“還是愧疚感?”

“快走,”我說,“求你了。”

“抱歉,”她說,“我做不到。必須得有翅膀才行。因為我沒法走路。”

“什么?”

“我不能走路,只能飛。”她露出一個憂傷的微笑,“我的腿沒有用,只是擺設而已。你看到的天使走路,其實是她懸浮在離地四分之一寸的地方。沒有翅膀,我就無法離開。從物理層面上就做不到。我不太清楚為什么祂把我們造成這樣,應該是有道理的。”

我的天啊。“沒事,”我說,“我可以抱你。”

“你盡管試試。”

我試了。她沉重無比。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只是勉強把她從地上抱起來,緊接著我的腰就不行了。她掉回地上。我癱倒在地,痛得縮成一團,眼前金星亂冒,幾乎喘不上氣。“對不起,”她說,“但是在這個房間,神沒法幫助你,只能接受沒有神跡的現實。當然了,如果祂看見你試圖幫助我,對你來說肯定有很大好處。但祂看不到,所以你是在浪費時間和精力。”

我對她怒目而視。“這些話安慰不了我。”我痛苦地說,“你到底想不想逃出去?”

“我想不想——?”她神情茫然,“你真的不懂我們,是吧?這不是我說了算的。你真的是神學學生嗎?看樣子你對神學沒什么了解。”

我坐了起來,現在稍微喘得過氣來了。“有件事你沒告訴我。”

“是嗎?什么事?”

“薩洛尼努斯。他的實驗。他成功了嗎?”

她聳聳肩。“我怎么知道?我一直被關在這里,不通消息。其實我本來打算問你的。只是,這么做就是好奇心的表現,我不能犯這種罪。不過在這里也無所謂——”她微笑起來,“可你也不知道答案,所以我就不屈尊問你了。”

我思考了片刻。薩洛尼努斯說過實驗內容嗎?建造一個可以用來躲避神的房間——是的,但他在認識我外公之前就已經做到了。綁架天使?光這么做沒有意義,只能是為了勒索神。現在天使明顯還在,意味著勒索沒有成功,交易沒有達成。如果真是這樣,我外公為什么沒有下地獄?“也許,”我溫和地問她,“你知道那件事的結局吧。”

她看著我。“故事永遠不會結束,”她說,“我還以為你作為學神學的,應該知道這一點呢。”

就在這時,弗洛里奧跌跌撞撞地順著梯子爬下來。他滿面紅光,好像在火爐前勞作過一樣,興奮得不能自持。

“我和你那位朋友聊了一會兒,”他說,“認識祂之后,我發現祂還挺不錯的。”

“祂不是我的朋友。”我說,“行吧,祂說什么了?”

弗洛里奧四處找東西喝。他找到了水罐,卻發現里面沒水。“沒問題,”他說,“祂說我其實是失蹤多年的科斯洛涅王室繼承人。我的身份完全正當,”看見我的表情,他又補充道,“因為從來沒人知道我的生父是誰,而我左肩上的這個胎記就是——怎么說來著——不容置疑的證據。”他拉下襯衣給我看,“老國王退位進了修道院,大宰相已經花了十年追尋我的蹤跡,此刻正在來找我的路上。”他停頓了一下,皺起眉頭,“也就是說,祂可以改變過去。”

她點點頭。“對祂來說易如反掌。”她說,“但你一直都是國王的兒子,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有道理。總之,宰相知道這些,因為他夢到過我,他會安排好一切的。明天這個時候,我就要坐船去科斯洛涅開啟新生活了。三十五年的絕對權力啊,太美妙了。”

天使對他淺淺一笑。“祝賀。”她說。

弗洛里奧沒有理她。“話說回來,”他繼續說,“我沒有忘記諾言。你會成為布希里斯的省長。我沒去過那里,聽說那里是人間天堂。”

“挺好,”我說,“她怎么辦?”

“她怎么辦?肯定是留在這里啊。用一塊新石板把活板門封上就好,趁著大宰相還沒來,這就交給你辦吧。”

我對他怒目而視。“我才不要出去,”我說,“外面不安全。”

“別說蠢話。外面很安全。我把一切都搞定了,記得嗎?”

“只是對你來說而已,”我說,“以后什么黑鍋都會落到我頭上。這就是你把我帶來的原因。”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胡扯,”他說,“你是我的左右手,我怎么會對你做那種事?我們是一伙的,所以我去哪兒你就得去哪兒。我和你那位朋友已經幫你把問題解決了。”

我閉上雙眼。“你都干了什么?”

“你也會得到三十五年的時間,和我一樣。”他興致勃勃地說,“喔,拜托。你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弗洛里奧從來不虧待任何人。這是規矩,人們就是因為這個才信任我的。”

我想起上面房間里死掉的外甥們。“你不必費這份心,”我說,“真的。”

“沒什么,”他停頓了一下,傾聽外面的聲音。頭頂上的房間有動靜。“大宰相到了,”他說,“真有效率,我喜歡這樣。看在老天的份上,打起精神來。今后會很棒的。”

我沒有回答,因為弗洛里奧顯然沒想清楚。如果天使說的是實話(她從弗洛里奧出生前就一直被囚禁在這里了,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那么弗洛里奧一直都是正當的國王,時機一到就能繼承王位,根本不需要綁架或非法囚禁天使……他準備通過犯罪來實現的抱負剛好和他生來就有的權利相吻合,這也太巧了吧。但天使不能說謊。這就意味著,如果她知道,那她肯定是在被綁架之前就知道了——

“我需要一點時間,”我說,“我要去找一個人談談。”

“別犯傻了,現在就得走。”

“很快就回來,”我說,“你留在這里和宰相說話吧,我想你應該有不少可說的。”

放在平時,他為了維持臉面,應該會把我的臉揍扁,但我看得出來他現在有其他心事。我從他旁邊走過去,匆匆爬上梯子。

外面陽光燦爛,我想到它是什么,來自哪里,不禁打了個寒戰。此前我從未從這個角度看待過它。至高的神僅僅是存在,就足以讓小麥生長,給我們溫暖,讓我們能夠穿過田野,不至于在暗中撞在樹上。神為我做過什么?只要看看四周就能得到答案,除非是在晚上。惱人的是,我能得出這個相當重要的結論,完全是因為自己和祂已經恩斷義絕。這就像一個住在內陸的人通過把自己淹死在千里之外的海里而證明了海的存在。算了吧。我抬頭看了看太陽,但只是為了估計此刻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中午了。如果跑著去的話,應該能趕上。

“你遲到了。”薩洛尼努斯教授說。當然了,他有一座鐘。不是日晷,是真正的鐘表,由彈簧、齒輪和棘輪構成,都是他用車床和許多鋒利的小銼刀親手制作的。這樣一來,他需要依賴太陽的事就又少了一件。而且,他的時間會一直客觀準確,完全是人造的——只要他記得給鐘上發條。

“抱歉,教授,”我邊說邊在椅子上坐下,“我也沒寫那篇道德相對主義的論文。”

他仔細打量著我。“啊。”他說。

“其實,”我深吸了一口氣,“我有個很重要的問題想問你。你認識我外公嗎?”

他的表情僵住了,然后他點了點頭。

“她還在那里。”

他緩慢地吸了一口長氣,大概是個集中精力的技巧吧。“我知道,”他說,“你外公和你講過那個實驗嗎?”

“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但我想問你的就是這件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指敲著膝蓋,像在彈奏一架隱形的小鍵琴。“你外公,”他說,“綁架了一個天使。”

“是你騙他去做的。”

他點點頭。“你也許應該知道,”他說,“禮拜堂底下的地窖并不是獨一無二的。我確認它有效之后,就把同樣的技術用在了我這個書房里。”

“我明白了,”我說,“這就是你總是關著百葉窗的原因。”

他微微一笑。“沒錯,”他說,“如果祂能從窗戶偷看,費這么多工夫還有什么用呢。不過,我恐怕不能把實驗的內情告訴你。”

“他媽的,為什么啊?”

“觀察者效應。”他皺起眉,“其實,說是參與者效應更合適。實驗仍然在進行,而你是其中的一部分。如果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會把一切都搞砸。”

輪到我深呼吸了。“我明白了,”我說著,從外衣里掏出一把刀,這是我離開禮拜堂時從一個打手的尸體上順走的。“這么辦吧,”我說,“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就不割斷你的喉嚨。”

他笑了。“你和弗洛里奧混得太久了,”他說,“但這點時間不夠你學會他的做派。如果威脅我的人是他,我就得嚴肅對待。至于你——”

他的手臂一動,速度極快。我只看見一道刺眼的閃光,然后就倒在了地上,腦袋劇痛無比。

“對不起,”教授說。他伸手把我扶起來,我坐回椅子里,感覺想吐。“你覺得剛才是魔法嗎?”

“我不知道。”我說。

“其實不是,”他攤開手,給我看手心里的東西:一個小核桃大小的鋼球。“我每天練習一個小時。”他繼續說,“距離遠的時候它不管用,但在十尺的距離上,如果能精準擊中弱點——”他打開一個柜子,把我的刀放進去鎖上,“你可能有點輕微腦震蕩,這只能怪你自己。換作弗洛里奧,肯定會及時躲開的。你知道吧,他一輩子和暴力的人打交道,所以反應很快。”

“我很抱歉,”我說。

“你覺得抱歉才怪。不過,你也沒必要誠心。參見我去年在《神學評論》上發表的關于真正懺悔的論文。”他用桌子上的一只罐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不能告訴你實驗是怎么回事。但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幫助你。”

“你真的可以?”

他點點頭。“你站得起來嗎?”

勉強能站。“我們要去哪兒?”

“下樓梯小心點。暈頭轉向的時候比較難走。”

樓梯是陡峭的螺旋形,向下延伸了很長距離,而且連扶手都沒有。走了很久,我們才來到一扇門前。門里是一個房間,和小禮堂下的地窖很像,但更小,也更干凈。房間角落放著一小摞看起來像鋼梁的東西。

“現在看來,”教授說,“當初把它建在地面上更為明智。要把它弄上樓梯可不容易。”

他解釋說,這是個便攜式的天使囚籠——或者說是囚籠的部件,還需要動手組裝一下。他給了我一張畫著圖的紙,并向我保證這是一份完整的說明書。“先把框架拼裝好,”他說,“然后罩上黑色布料。亞麻布,帆布,只要是黑色就行。原理跟地窖和我的書房一樣。哦,順便說說它的價值吧,這應該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巧妙的發明。”

我看了看,眼前是一大堆帶有夾具的鋼條,還有一個布袋,里面裝的大概是鉚釘。“你說得對,”我說,“要跑好幾趟才能搬上去。”

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沒理會我的抱怨,順著自己的話頭說下去:“像這樣的東西,”他說,“根本不可能用錢來衡量。這個世上還沒有鑄造出那么多的錢幣。”

他蒙不了我。既然他已經做了一個,就可以再做一個出來,原理都是一樣的。“這是你該做的,”我指出,“弗洛里奧要當科斯洛涅的國王了。”

他眨眨眼。“哎呀,是嗎?”他說。

“我要和他一起去。不過,現在我們可以把天使帶走了。”我略做停頓,“這么做會把你的實驗搞砸嗎?”

“不會。”他微笑起來,“我做這個籠子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情況。你可以帶著天使去——你剛才說哪里來著?”

“科斯洛涅。”

他緩緩點頭。“這樣啊,”他說,“為什么是科斯洛涅?”

腦袋仍然很痛,尤其是思考的時候。“弗洛里奧想當那里的國王,所以勒索了神。后來他發現自己本來就是正當的王位繼承者。”

“當然了,”薩洛尼努斯抱起一大捆鋼條塞到我懷里。我好容易才抱穩它們,沒有砸到自己的腳。“他被設計了。你意識到這點了吧。”

“什么?”

他嘆了口氣,塞給我更多鋼鐵部件。“無敵驕陽,”他說,“極少改變過去。相反,祂會通過巧妙的安排,給自己提供幾乎無限的可供選擇的未來。換句話說,祂很會設計別人。你沒發現嗎?弗洛里奧只是一件工具,像你我一樣,被造出來就是為了特定的功能,或者說至少具有特定的能力,以備不時之需。”

“教授——”

“他被設計了。”薩洛尼努斯說,“四十年前,無敵驕陽決定,真正的科斯洛涅國王生來就會成為一個黑幫惡棍。如果祂沒什么陰謀的話,是不會這么做的。”

有道理。要不是我的胳膊快被沉重的鋼條壓斷,肯定會更欣賞他的見解。“那個天使知道。”我說。

他的眉毛抽動了一下,興致盎然的樣子。“這印證了我的看法,”他說,“她和無敵驕陽之間的聯系已經被切斷八十多年了,但她仍然知道。因此,這一切都在祂的神圣計劃之中。你的朋友弗洛里奧——”

“他不是我的朋友。”

“——生來就注定要犯下最深重的罪孽。他別無選擇。你對法律有了解嗎?”

“沒有。我能不能把這些東西放下來歇歇?”

“放吧。具體來說,是關于同謀罪的法律,比如協助、教唆、誘使他人犯下重罪。罪更重的到底是刺客,還是雇傭刺客的人呢?”他聳聳肩,“我只是隨便一提而已。現在你可以把東西拿起來了。”

我們把天使裝進籠子,然后去了科斯洛涅。

挺有意思的地方。這里生活著世界上十分之一的人口——假如這也算得上是生活的話——人口密度比任何地方都高。我覺得這里的氣候很糟,一年大部分時間炎熱難耐,剩下的時間都在下雨,卻很適宜農作物生長:北部有小麥,南部有大米,大河將源源不斷的雨水帶入海洋,并在群山中切割出寬廣肥沃的河谷。如果百分之七十的科斯洛涅居民在一夜間死掉,這里就會變成幸存者的人間天堂。但現在,這里龐大的糧食產量只夠勉強養活龐大的人口,時不時還得讓他們挨餓。

大多數科斯洛涅人的生活痛苦得難以忍受,只有對國王的敬愛能給他們帶來一些慰藉。每一座凄涼的棕葉棚屋里最尊貴的位置上都擺著一只粗糙木偶,作為國王不可名狀的威儀的象征。每天,最好的食物都會被裝在木碗里放到它面前,如果陛下的木偶不餓的話,變涼的食物就會被扔出去喂鳥,因為區區平民沒有資格吃國王的食物。享用國王剩飯的鳥兒則因此獲得了神圣的地位。這意味著在科斯洛涅,你可以看到快要餓死的乞丐身邊環繞著胖乎乎的麻雀和椋鳥,還有令人垂涎的肥鴿子。但沒人在意這種景象,更沒人認為這一切有什么問題。順帶一提,他們的行為沒有法律規定,事實上,一代代國王都要求他們別這么做。但他們仍然堅持,純出自愿。與國王分享食物是他們僅有的快樂。

“這地方,”我們坐在轎子上穿過首都的街道時,弗洛里奧對我說,“爛透了。神啊,我們到底為什么要來這兒?”

街道兩旁,雙手平舉著矛槍的士兵正在把圍觀者向后推。后來我得知,那天早上有上千人為了看一眼國王而死于踩踏和窒息。但科斯洛涅人是在沉默中頂禮膜拜的,四周能聽到只有矛桿的嘎吱聲和弗洛里奧粗魯地抱怨自己身份的聲音。天使的籠子跟在我們的后面,也被轎子抬著。沒人問我們它是什么,我們也沒透露。

王宮規模宏大,很可能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丑的建筑。它基本就是個正方形石頭盒子,上面開了幾條狹窄的箭縫和當窗戶。和它相比,我們那兒的州立監獄簡直就是童話城堡。想到弗洛里奧一生都在努力避免住進那里,卻為一座更難看的居所出賣了自己的靈魂,我覺得挺好笑的。宮門內的景象和外面大為不同——并不是更好,只是不同:貼滿了金箔,目所能及之處全都是壁畫、鑲嵌畫和淺浮雕,其工藝充滿激情,透露出審美的極度缺失。總體來說,我更喜歡王宮外面的樣子,或者貧民窟。二者同樣令人喪氣,但至少不會反射陽光刺痛人眼。

“一個明智的人,”在內庭走下轎子時,我說,“會在來這里之前先探明白情況。這里太糟糕了。”

弗洛里奧用手遮著眼睛,抵擋強烈的反光。“我要徹底改建這地方,”他說,“或者從頭新修。那個宰相哪去了?稍微不注意這家伙就溜了。”

出于尊重,我沒有告訴他這不重要。這種尊重帶來了很多不便,因為沒人告訴我們該做什么。我本以為我們的日程會排得滿當當的:與各種大人物會面,接見別國外交官,參加樞密院和財政部附屬委員會的會議,然后舉行加冕禮,等等。結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科斯洛涅人絕不會向國王提出任何建議。后來,我們逐漸摸清了門道:沒有我們的命令,什么事都不會發生,一旦下了令,他們就會全力保證命令得到精確執行。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話,這種模式很不錯——上至侵略鄰國,下至傾倒夜壺,你的一切要求都會得到滿足。揣測國王的愿望是褻瀆之舉,因為低賤的臣民不可能企及他的思想高度。

“我想回家。”我說。

“我也是,”弗洛里奧說,“但是別他媽想了。現在只需要把這個地方改造成我們想要的樣子。喂,你,”他對一個戴高帽子的男人說,那人好像是宮務大臣,“給我建一座新宮殿。”

“遵命,陛下。”

“我想要一座奧莘緹亞王宮的復制版。麻利點兒。”他轉向我,“你覺得怎樣?五年行嗎?五年應該足夠了。給我拿張地圖,我把新王宮位置指給你看。”

“遵命,陛下。”

他們給他拿來一張地圖。“我這國王當得越來越順手了。”弗洛里奧說。

“順”這個字讓我想起了繩子,進而想到了外公。“現在你得到了王位,”我說,“肯定用不著我了。我準備回家了。”

當上國王的弗洛里奧還是一樣的心狠手辣。他猛地出手掐住我的脖子,拇指按在我鎖骨中間的凹陷處。“不行,”他說,“你給我待在這里。”

戴高帽子的男人和其他的朝臣似乎什么都沒有注意到。至少,他們完全沒動彈。“但我不想要我的獎賞,”我說,“我的獎賞糟透了。如果你想掐死我,那就動手吧。”

“我需要你,”他說。

“需要我干什么?”

他加大了拇指的力度,我意識到自己對答案的需求遠比不上對空氣的需求。“我明白了,”他放手之后,我說,“謝謝你的解釋。”

“不客氣。”

在科斯洛涅度過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星期后,我覺得他把我掐死反倒干脆些。如果我能擁有一點私人時間,可能還不至于如此難受,但弗洛里奧要求我一直待在他身邊近在咫尺的地方,只要他愿意,隨時都能伸手觸摸、毆打和掐死我。而且,他無休止地談論一切如何糟糕,自己如何不贊同這里的治理方式,以及人們的臭味,全都是專門說給我聽的。我想這是習慣使然吧。但他從來不轉身背對我,因此就算我有捅死他的膽子,也沒有機會。當然了,如果我真的動手,那大概就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但我并不怎么介意。死了不過是下地獄受折磨,和現在沒什么區別,而且身邊的同伴說不定不會這么煩人。

“他煩到你了,是吧?”天使問。我將每天檢查她三次視為自己最重要的責任,雖然這也沒什么難度——籠子是鎖住的,唯一的鑰匙由弗洛里奧保管,而她沒有顯示出任何逃跑的意愿。

“是的。”我說。

“你應該試著再寬容一點,”她告訴我,“他是偉大的神圣計劃的一部分,和你一樣。事實上,你們倆實在太相似了,有時候很難分清誰是誰。”

“拜托你別說這種話。”

她聳聳肩。“對于鐮刀來說,一根稻草和另一根稻草沒有區別。我希望你過得開心一點,不被他影響。考慮到你的未來,你現在真的應該及時行樂。”

我不需要問,但還是問了。“未來?”

“再過三十五年,你就得下地獄了。”她甜甜地說,“在地獄里,記憶一般會被剝奪,主要因為到了那里之后,擁有記憶壓根就不是什么特權,而是懲罰的一部分。但你還是應該收集一些美好回憶,這樣等你站在及腰深的不滅之火中,就有東西可以回顧了。”

“只是及腰深而已,”我說,“也不算特別糟糕。”

“這是周一、周三和周五的安排,”她說,“而且,你的上半身會暴露在刺骨的寒風中,同時被燒焦和凍僵。我大概不該告訴你這個,免得破壞了驚喜,但祂聽不見我說話,所以也無所謂了。據說同時被火燒和凍僵能讓神經得到最痛苦的信號。這叫‘整體大于部分之和’,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親自去過那里嗎?”我問。

“我?去過很多次。我成為天使之前就在那里工作。我們采取的是輪崗制,在天上待幾百萬年,再到地下去待幾百萬年。等我上完這一班,就又要到下面去了,所以我們以后還會經常見面。”

“有意思,”我說,“天使和惡魔是同一撥人。”

“都屬于同一個快樂的神圣大家庭,”她說,“直至永恒,阿門。這樣對于開闊眼界很有幫助,而且換個環境就和休假一樣好。”她打了個哈欠,“你假裝有興趣的樣子還真可愛,但這對你沒好處。就算我愿意,也沒法讓你脫罪。”

“如果我真誠地懺悔呢?”

“喔,拜托,我們已經說過這個了。懺悔對你來說沒用,因為你什么罪都沒犯。你要受懲罰是因為你是你外公的孫子。他不知怎么逃脫了懲罰,所以你得替他承擔后果。”她傷感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為你做過的錯事懺悔,但從實際角度來看,這是沒用的。再說你不是真心悔過,只是因為不想受懲罰而感到恐懼和不滿。兩者可完全不一樣。真心悔過意味著理解你的行為的意義和性質,并且真心相信這些行為在道德層面上是錯誤的。”她嘆了口氣,“信仰就是這樣,你無法強迫自己去相信,就像入睡和戀愛一樣。你可以在床上躺一整晚,迫切地想要睡著,但越是渴求,就越做不到。你可以極度渴望擁有信仰,但如果你不信,就信不了。”

“我曾經不相信祂,”我說,“直到我見到了證據。”

這話讓她微笑起來。“反常情況,”她說,“我們一般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無論如何,這也是一種信仰。你瞧,祂的存在是種事實,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樣。‘愛人如己1’這不是事實,而是一種心境。這取決于信仰,你必須相信這么做是正確的,不然就不算數。你顯然完全不相信這類東西,因此,你沒救了。其實你從出生起就沒救了,所以長遠來看,這一點不重要。”

我閉上雙眼,又再次睜開。“我挺期待和你聊天的,”我說,“這只能說明我的生活爛透了。你就不能說點喜慶好聽的話嗎?”

她思考了一會兒。“不能,”她說,“抱歉。”

弗洛里奧很聰明。這和薩洛尼努斯的那種聰明不一樣。在弗洛里奧眼中,世界并不是一臺巨大的機器,等待著被拆卸、研究,再用更有效率的方式重新拼好。弗洛里奧本質上是一個掠食者。在他看來,萬事萬物都分成兩個類別:你能吃的東西,以及能吃你的東西。他對兩類都沒有意見,也不做評判。偶爾,他會遇見反常的、既不是機會也不是威脅的東西,但我覺得他理解不了它們,就像狗只能看清移動的物體一樣。如果弗洛里奧遇上了不屬于任何一個類別的東西,他會選擇無視。對他來說,那東西存在與否都不重要,因此等同于不存在。這種眼光的優勢是,可以過濾掉所有不重要的事物,比如花的香氣和挨餓的孩子的哭聲,把全副精神集中在對自己重要的事物上。他從不為無關緊要的事浪費精力,因此,他思考的效率極高。

“我們需要想點辦法,”他對我說,“解決窮人的問題。”

也許我的耳朵被耳屎堵住了吧。“你認真的?”

“那當然。”我們正倚靠在頂層窗戶的露臺上,俯視著底下的街道。每周,廣場上都會舉辦盛大的集市。鄉村居民帶著貨物進城支起攤位,城里人則前來觀看這些他們買不起的好東西。“這個國家里有很多人吃不飽飯。我們需要改變這一點。”

“需要嗎?”

他惱火地看著我。“你是沒腦子還是怎么的?當然需要。”

“啊。”

“要讓農民種出更多的糧食,”他說,“然后改變現狀,讓所有人都能分到一些,不管他們買不買得起。很多買不起食物的人也沒有工作,我們得解決這個問題,這是浪費,很蠢。實際上,這個國家糟透了,需要好好治理一下。”

我瞥了一眼身后的天使籠。來到這里之后,弗洛里奧就沒去看過她。照管天使是我的責任。所以她沒機會用甜言蜜語誘使弗洛里奧去顛覆政權,除非教授的安保措施出了漏洞,而他以自己的天才名譽向我保證這種事絕不可能。“容我好奇問一句,”我說,“你最近有沒有幻聽?”

他一記左勾拳打在我心窩,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和弗洛里奧長期相處讓我的預判能力大有長進,但和他相比我還差得很遠。“真風趣,”我滑落到地上時,他說,“也很蠢。有我照顧你,你應該覺得幸運。”

幸運,我用疼痛的肺部呼吸,一邊想。“抱歉。”我嘟囔道。

“你才不覺得抱歉呢,”他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得了吧,然后把我扶起來,“你這人就是沒腦子。不會思考。”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你有理由這么做。”我說。

“那當然。”他溫柔地引著我坐到椅子上。“我們處境不妙,這你知道吧?”

我點點頭。

“幸好我想了一個可以讓我們脫身的好辦法,需要讓窮人吃飽飯。”

啊,我想。我真傻。“你覺得我們多多行善,就不用下地獄了。”

“肯定行。”他走到一邊,取了一張羊皮紙回來。他的筆跡出人意料,字體很大,形狀標準,行列之間隔著鉛筆畫的橫線,保持著完美的間距。他告訴我,他坐牢時一位牧師教會了他寫字,不過沒能上完課,因為他掐死牧師,偷了那人的袍子,然后越獄了。“全都寫在這里。”他說著把紙湊到我面前,由于距離太近,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各省份每年的農作物產量,掌控土地的人,國庫里有多少錢,這些東西財政大臣都告訴我了。我們很容易就能做到,只需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就行。”

弗洛里奧肯定很擅長這種事。“他們絕對不會支持的。”我說。

他笑了起來。“你還是太沒見識了。”他說。

我擺脫他之后,立刻去咨詢了天使。“你覺得呢?”我問。

她想了一會兒。“其實,”她說,“這主意不壞。”

我大吃一驚。“這肯定行不通吧。”

“你還是個神學學生呢。你上課的時候應該認真聽講,不該在課本邊緣涂鴉。”她略做停頓,在籠子的柵欄上蹭了蹭肩膀。新翅膀還沒長出來,但無疑已經開始生長了。“按照教義來看,這是完全合理的。無敵驕陽會傾聽義人的祈禱,如果他們的要求在道德上站得住腳,他就會滿足他們。弗洛里奧這家伙是個壞透了的雜種——”她停下來咧嘴笑了,“我在這里怎么說粗話都行,是不是很好玩?弗洛里奧本人的祈禱永遠不會得到回應,因為他是個惡人,不理解自己行為的意義和性質,無法真誠地懺悔。祂清楚這個,也不要緊。但是幾百萬個饑餓的科斯洛涅窮人——”她笑了起來,“祂肯定會傾聽他們的祈禱。如果他們都為那個讓義人吃飽穿暖、讓富人空手而歸的恩人祈禱——”她聳聳肩,痛得瑟縮了一下,被我弄傷的翅根關節還沒有恢復。“弗洛里奧的動機很糟糕,”她說,“他做善事只是為了自救,所以沒有功勞,但畢竟有那么多善良正義的人為他的靈魂祈禱。我想祂的律師正在努力尋找漏洞。但我看不出有什么漏洞。不過,這個籠子把我和集體意識分隔開了,我的消息不怎么靈通。”

“這樣怎么行?”我說,“一點也不公平。”

“是的,確實不公平,”她說,“有人說過這公平嗎?仁慈是不公平的,僅僅因為神的同情,罪人就能逃脫懲罰。公正才是公平的。公正會讓人進監獄,仁慈則會把他們放出來。仁慈當然不公平了,它意味著破壞規則。”她沖我微微一笑,“你想要哪一個,公正還是仁慈?”

“對,但是……”有道理,我心想,“盡管如此,”我說,“弗洛里奧畢竟是個罪人。天知道他這些年殺了多少人。”

“是的,”她說,“祂知道。”

“還有被他毆打、搶劫、壓榨得傾家蕩產的人。比如我。要不是他,我就不會——”我停了下來。我畢竟是我外公的孫子。

我覺得她能讀我的心。“不,”她說,“你會。”

“這也不公平,”我說,“我什么罪都沒犯。”

她點點頭。“你有罪,”她說,“你繼承了。不服的話,就把你每天辛勤勞作磨出的水泡拿出來看看。”

“這不是一回事,”我說,“我又不是自愿出生的。沒人問過我的意見。”

“確實。”她說,“但你繼承了,并且接受了。你沒有摒棄不勞而獲的財富,跑到科里斯的貧民窟去開賑濟所。你當然沒有。你只會為連著兩天早餐都吃鵪鶉蛋而抱怨。我問你,這算什么公正呢?”

“所以我就得因為自己沒犯過的罪下地獄?這算什么仁慈呢?”

“不對,”她耐心地說,“那是因為你是你外公的孫子,我們反復說了好幾遍了。真希望你認真聽我的話。”

我搖搖頭。“這不公平。”我說。

“確實,”她說,“可你又有什么辦法?”

我回去找弗洛里奧。“天使說你的計劃行得通。”我告訴他。

“當然行得通了,”他說,“用不著什么蠢天使來告訴我。”

這行不通,我告訴自己。弗洛里奧不是那塊料。然后我想,好吧,他確實是。

弗洛里奧只關心他自己的需求,但他想要什么呢?仔細想想吧。他是個愛好簡樸的人,從小過慣了貧苦的生活,不會像我一樣被昂貴的品味和愚蠢的高標準束縛,稍不如意就怨天尤人。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得不到最好的待遇等同于受苦。如果吃的不是用篩過的最優質混合小麥粉制作、當天早晨新鮮出爐的面包,那就算受委屈了。如此高的起點意味著失望和苦難來得很容易。但在小弗洛里奧看來,只要食物沒有發綠、沒有滋生象鼻蟲,就是天大的快樂。他在成長過程中體驗到的快樂遠比我多。然后,他開始在世界上討生活,開始按照重要性給事物排序。對于一切可能會削弱他的東西,比如我這種人對美好事物的欣賞,他都避而遠之。人應該利用弱點,而不是屈服于弱點。所以,他吃的是普通食物,喝的是水,從不醉酒,免得陷入不堪一擊的境地。享樂在弗洛里奧看來是弱者的行為。它對人有害,會稀釋你的專注力,享樂過后你只會變弱。你辛辛苦苦掙錢,又把錢花在食物、酒和妓女身上,等到那些錢都變成屎、尿和其他體液之后,你還剩下什么呢?只有肚腩,酒癮和性病,假如特別倒霉,可能還會墜入愛河——這就是徹底誤解了錢的用處。它不是用來買東西的,而是一張地圖,用來顯示你走了多遠。它是記錄成就的唯一客觀方式,只有它,以及保全性命的能力,能證明誰更優秀。對于“怎么判斷我過得好不好”這個永恒的問題,金錢和性命是僅有的答案,至少在弗洛里奧的世界里是這樣。華麗的衣服只會讓別人看出你有錢,像水里的血吸引鯊魚一樣引來惡棍。最好保持落魄平凡的外表,讓敵人低估你的實力,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他的收入很快就變得非常可觀,但錢不是用來花的——花掉之后不就沒錢了嗎,這像什么話?因此,他從不浪費錢購買愚蠢的奢侈品來宣示身價,而是用搶劫剝削所得的收入投資自己的貧民窟廉租房產和蓬勃發展的高利貸業務。賺得越多,放的貸越多,放的貸越多,賺的錢越多。至于其他愛好,算了吧,弗洛里奧忙著呢。他這種人只有工作時才高興,每一天、每一分鐘的工作都能給他帶來回報。女人?他用美人計打敗了太多對手,所以自己對那檔子事根本沒有興趣。

因此,可以試試以他看待自己的眼光來看他:一個極度稀有的自由人典范。我們這些人都受到成長環境、期望,以及享樂的奴役——不,這不對……應該說,話沒說錯,但沒表達清楚。我們這些人受到束縛無法脫身,是因為我們交出了太多的人質。命運或者無敵驕陽可以威脅我們:乖乖聽話,否則我就傷害你的愛人,奪去你的娛樂。弗洛里奧在這方面沒有弱點。你能從他那里奪走的唯一東西就是錢,因為他只有錢。如果你這么做了,就會成為他的敵人,而他的敵人一般都活不長。弗洛里奧也從來不愁賺不到錢,所以搶劫他其實和從井里打水沒什么兩樣。水平面只是暫時下降,一分鐘之后就會恢復原狀。同時,弗洛里奧已經將你殘忍地殺死,以此警告其他人別犯蠢。這種殺一儆百的手段對他的生意很有好處。

綜上所述,他是個理想的圣徒候選人。我再次讓他給我看那張羊皮紙,這次我看得很認真。不用說,他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科斯洛涅的所有土地都歸國王。國王將土地租賃給強大的貴族,換取無條件的服從、兵役和稅收。貴族殘酷地剝削佃農,后者害怕失去田地,不敢反抗。科斯洛涅人口眾多,壓根不愁找不到愿意支付高昂地租的新佃農,畢竟沒有田地就意味著餓死在圣殿門口。所以對策很簡單:除掉整個貴族階層,將面積相同的小塊田地直接租給農民,只要他們拼命勞作,就能養活自己。同時還要建造工廠,給沒有田地的人提供工作。科斯洛涅缺乏制造能力,只能每年出口上百萬噸的糧食,再從梅尊廷之類重工輕農的國家進口工具等必需品。只要有資本,就可以改變這種情況。我們到達科斯洛涅的當天,國庫里的資金總共有一億斯陶拉塔(按照十科斯洛涅代勒等于一斯陶拉塔的兌換率來算)。當然了,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大概三十五年左右吧——但度過了這段時間之后,科斯洛涅就會從世界的胳肢窩轉變成人間天堂,而熱愛國王的國民們則會用足以撼動天堂的力量為弗洛里奧的靈魂祈禱。

是啊,我想。這行得通。但我怎么辦?

“你問你怎么辦?”天使說。

“是的,就是說——”

“抱歉,也許是我遲鈍吧,”她繼續說,“但我不覺得這樣有什么問題。這顯然是神圣計劃的一部分,我先前沒想到這一點真是太傻了。無敵驕陽聽到了受苦的科斯洛涅人的祈禱,給他們送去了一個救世主。也就是弗洛里奧。”

“這讓我很難接受。”

“那又怎樣?只有弗洛里奧這種人才能解決科斯洛涅的問題。他殘忍高效,不在乎毆打和謀殺別人,不怕任何人也不怕任何事,不會腐化墮落,不會被享樂和肉欲引誘著走上歧途。而他這種人除非迫不得已,不可能去做這份工作。因此,祂通過安排設計,讓弗洛里奧不得不去治理科斯洛涅。你得承認,這挺巧妙的。”

“是啊,”我說,“真他媽妙極了。但我怎么辦?”

“你怎么辦?”她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沒得到懲罰的惡行和罪行實在太多了,必須有報應才行。這就是公正。每件罪行背后都有一個罪犯,每件事背后都有一個承擔責任的人,聚會散場之后總得有人付賬單。天平必須保持平衡,否則一切都會亂套。你生來就得下地獄,所以會成為替罪羊。這就是你的功能。”

“這才不是——”

“確實是。”她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對二加二等于四提出了異議似的,“這是完全公平的。你已經獲得了報酬。按俗話說,你是含著金湯匙降生的。預先支付的報酬仍然是報酬。”

我想起了之前說過的話。“這算什么仁慈?”

“仁什么慈呀,”天使說,“仁慈這東西是根據神意發放的。寬恕的選擇權在于祂。如果祂決定不寬恕你,你沒法把祂告上法庭,用令狀強制祂履行義務。眼下祂就是不寬恕你。瞧瞧你這德行吧,我的天哪。你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富家子弟,以為扯下天使的翅膀就能讓自己擺脫自找的麻煩。誰會對你產生哪怕一丁點同情呢?”

我把床單結成繩子,從窗戶逃離了王宮。從書上讀到這種事情的你肯定會覺得容易。其實不然。離地還有十二尺的時候,我不得不松手跳下去,差點把腿摔斷。

圣徒們一輩子虔誠祈禱,只為獲得一次神顯,而我已經有了一次,從公正的角度來說,這已經超過了我應得的份額。但我已經受夠公正了。所以我用一塊碎石堆里撿來的磚頭砸開圣殿的門鎖,長驅直入,點亮了一盞燈。借著搖曳的燈光,我找到了圣殿里最珍貴的圣物:一幅雙重救贖圣像。它有一千年歷史,據說是救世主本人畫的。我把它從墻上摘下來,拿在左手里,右手則拿著那塊磚頭。

“快給我出來,”我叫道,“否則這幅圣像就要遭殃了。”

不知哪里傳來一陣竊笑,我四下張望。前排的長凳上坐著一個瘋癲的老婦人,要是你在街上碰上她,準會本能地退避三舍。我隔著老遠就能聞見她身上的氣味。當然了,人們晚上給圣殿上鎖之前,肯定會專門把這種人清理出去。

“動手吧,”她說,“這只是人造的圣像而已。而且你惹上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再添一樁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其實我沒有害怕或焦慮,只是想控制脾氣。我特別憤怒的時候說話容易結巴。“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我說,“你不在乎你的人質。”

她嘆息了一聲。“你還是不懂,”她說,“人質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他、她,或者它是不可替代的。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么不可替代的東西。來呀,砸了那張畫片吧,反正你沒損失。”

我把圣像放在祭臺上。“感謝你過來。”

“不客氣,”她說,“我本來就在這兒,我一直都在——每時每刻,無處不在。不過人們通常注意不到。”

“隨便吧,”我說,“我想做一筆交易。”

她的鼻子似乎抽動了一下。“我在聽。”

“我可以放走天使,”我說,“作為交換,你要赦免我。”

她皺起眉。“我不能這么做。抱歉。”

“不能?你明明無所不能。”我停頓了一下,壓住火氣,以免口齒不清,“放走一個被綁架的天使難道不是善行嗎?”

她打了個哈欠。“你應該去學法律,”她說,“而不是神學。順帶一提,你根本沒有學神學的天資。如果你學了法律,就會知道什么是動機。”

“我本來就知道什么是動機。”我告訴她。

“你不知道。在刑法中,犯罪由兩個部分組成,也就是罪行和犯罪意圖。光是殺掉一個人不一定算是謀殺。也許你只是手滑了,或者不小心摔下樓,砸在了某個倒霉蛋的腦袋上。必須同時有罪行和犯罪意圖才算數。”

“這我知道。”

“你知道得真多,行吧。行善也是這樣,必須同時有善心和善行。如果動機只是為了保全自己,那就算你把針尖上的所有天使都放歸自由,也不算行善。而且,”她繼續說道,“我不能接受你的提議,否則就會破壞我對弗洛里奧許下的諾言。我做了一筆交易,用三十五年換回我的天使。我不能食言。”

“你無所不能。”

她微微一笑。“我選擇讓自己無法食言,”她說,“行了吧,怎么樣?”

“這不公平,”我說,“你不能這么對我。”

她又嘆了口氣。“得了吧,”她說,“公正是什么?就是遵守法律。法律是什么?就是規則。規則是誰制定的?是我。如果你去法學院,而不是在神學院浪費所有人的時間,你就會知道這點。在刑法中,犯罪的定義就是觸犯法律。就這么簡單。你進法學院的第一天,他們告訴你在哪里掛外套、在哪里上廁所之后,就會教你這個。我制定了規則,根據規則,你就是有罪的。”

“就算我什么都沒做錯?”

“是的。”她說,“就算你什么都沒做錯。好吧,除了沒有變賣私產、把錢都施舍給窮人外。你應該施舍的。”

“是嗎,”我說,然后腦子里靈光一閃,幾乎悟出了什么,“行。假如大家都乖乖這么做了,你猜會怎樣?”

她看著我。“繼續說。”

“富人,”我說,“全都會變成窮人,而窮人一下子都會變成富人。然后呢?窮人大概需要賣掉他們用富人施舍的錢買的東西,再把錢施舍給現在變窮了的富人,這些富人又得把錢再施舍掉。這不是天國。這是胡鬧。”

“你用不著大喊大叫。”

我竟然沒有結巴。真是個奇跡。“這就是胡鬧,”我重復道,“按照規則,所謂的‘無罪’和‘完美’根本就是一場搶座位游戲。中產階級怎么辦?他們既不貧窮也不富有。他們需要把錢施舍給比自己稍窮的人,再從比自己稍富的人那里獲得施舍嗎,還是說他們只用負責處理中間流程?但這樣一來他們就會變成富人,只能去給窮人施舍,這樣下去還有完沒完?”我用手指著她,“你根本沒仔細琢磨過,是不是?這套規則就是狗屁。弗洛里奧絕對不會想出這種愚蠢的主意。他做的事很明智。你的設想遠遠比不上他的,根本行不通。”

她搖搖頭。“你忘了一件事,”她說,“事情行不行得通是由我決定的。這個概念本身就由我定義的。我定義了一切。而且,所有的規則也都是我制定的。”

我扔下了磚頭。“那這些規則就很愚蠢,”我說,“你也是。”

這讓她不高興了。她膨脹成一團金色的火焰,從地面一直涌到天花板,在金箔和金拼花瓷磚上映照出無數倒影,像兩面彼此相對的鏡子。“你怎么敢評判我?”她質問,“我創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里呢1?你——”

“哦,你去死吧。”我說著,走了出去。

我沿著街道向港口走去,走到半路才意識到手里拿著個東西。我一看,是個金制圣髑盒,上面粗俗地裝飾著幾盎司重的紅寶石和藍寶石。此前我壓根沒見過它,更別提偷了。我腦海中浮現出栽贓這個詞。天知道為什么。

真完美,我想。當栽贓你的不是別人,正是法律本身的時候,至少你能確信自己是清白的,這也算一種寬慰吧。天亮以后,我去碼頭打探了一番,找到一個買賣贓物的人。他用原價值百分之一的價錢買下了圣髑盒,這對我來說已經夠了,要價再高就是貪婪,這可是七宗罪之一。

百分之一的價錢足夠讓我在回科里斯的船上訂一個鋪位。床鋪挺舒適,晚餐還配了葡萄酒。弗洛里奧應該會為了省錢而坐三等艙,但那是圣徒的做法。我去了大學,人們告訴我薩洛尼努斯教授沒空。我讓他們通報我的名字。看來他其實是有空的。

“你來這里干什么?”我走進他的書房時,他問道,“你應該在科斯洛涅才對。”

與弗洛里奧一起生活讓我學會了一些實用的技能。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就掐住了他的脖子。“你陷害了我。”我說。

他喉嚨咯咯作響。不減輕一點力度的話,這位世界上最聰明的人馬上就會被掐死。不過這也沒什么大不了。“是你陷害了我,”我告訴他,“不是神。是你。”

他的臉色變得特別奇怪,所以我稍微把手放松了一點。“不是我干的。”他喘著氣說。

“就他媽是你干的。你設計讓我外公犯下大罪,好讓他對你言聽計從。然后他逃過了永恒的折磨,他的罪孽就得讓我來承擔。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不是祂。所以我要殺了你,但是,”我遲鈍的腦子里閃現出微弱的靈感,又補充道,“我不會讓你死在這里。我要在外面殺掉你,這樣祂就能把你的靈魂打入地獄,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是對的。他被嚇著了。“別,”他說,“求你了。就在這里殺我,別出去。”

“你陷害我之前就該想到這點,”我逼著他站起來,“誰知道呢?也許把你交給祂之后我就能脫身。也許殺了你之后我就能獲得寬恕。我可以做個交易,用你的靈魂換我的靈魂。我打賭祂肯定更想要你的。”

他試圖掙扎,但弗洛里奧教會了我怎么應對這情況,愿神保佑他。我欠那家伙太多了。“要不然,”我說,“因為我碰巧認為殺人在道德上說不過去,你可以想個辦法幫我脫罪,然后我就會放了你。但說實話,我更想殺了你。我覺得你遠不如你自己想的那么聰明。”

薩洛尼努斯教授大概不習慣被隨意擺布,不論是被神,還是被我——尤其是被我。我猜在他眼中,我和神沒什么不同,不過是兩個惡霸。但我力氣比他大,還有戰術優勢。我可以逼他離開這個房間,到外面之后再殺掉他。這種事有個專有名詞叫“不可抗力”,對吧?算了,這不重要。

“我有一個辦法,”他說,“你先讓我喘口氣。”

“我就知道,”我說,又放松了一點手上的力度,“是那個實驗,對不對?”

“是的。”

“你從沒說過實驗的內容。”

他點點頭,應該是投降了。他不會屈服于肢體暴力,但我好歹展露了一點聰明才智。“你松手我就告訴你,”他說,“我保證,拉勾上吊。”

一個不信神的人還能怎么起誓呢?“好吧。”我松了手。

他閃電般地拉開書桌抽屜,抽出一把刀。我忘記帶刀了。他順著刀刃看著我。“你這混賬,”他說,“我的喉嚨他媽的痛死了。”

“你活該。實驗是怎么回事?”

他坐了下來。我覺得站著沒意義,所以也坐了下來。突然之間,氣氛變得很像一對一學術輔導。“你就是那個實驗,”他說,“目的是創造一個相信神,但是能看穿祂真面目、看出祂是個惡霸的人。然后,”他補充,“再做點事情,改變現狀。”

“是嗎,”我說,“比如呢?”

“祂必須下臺。”教授說。

我們倆沉默了一會兒。“抱歉,”我說,“我可能腦子不好用吧。下臺是什么意思?”

“就是死,”教授說,“祂必須死。我們得殺了祂。”

天啊,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精神失常了。而且他現在手上有刀,很難把他拖出去勒死。都怪我太仁慈了。

“我知道,”他說,“這么做確實很激進。誰能保證祂消失之后情況就會改善呢?完全可能變得更糟。雖然祂的統治方式惡劣得難以形容,但這不代表一定有更好的方式。就像維薩尼人對民主制度的評價一樣:雖然是個糟糕透頂的系統,但比其他選項更好。問題是,我們已經別無選擇,沒有回頭路了。不想下地獄就只能這么做。”

歡迎來到我的窮途末路。“別說這種話,”我請求他,“聽得我頭痛。你沒法殺死神。這是行不通的,根本不可能。”

我讓他失望了。“我還以為你開始展露潛力了呢,”他說,“你在我的課上根本沒聽講嗎?”

現在我只覺得累,筋疲力盡。“我可能錯過了相關內容。”

“神,”教授說,“是無所不能的。對嗎?”

“應該吧,是的。不過,”我指出,“在這里不行。”

“別想這里的事。神無所不能。”

“是的。”

“所以祂也能死掉。”

“是的,但是——”等等……無所不能?“是的。”

“很好。祂可以死掉。所以我們要殺了祂。”

我沒力氣爭論。“那你要怎么殺?”

“錯誤的問題,”教授說,“你該問的是,神的死因會是什么?答案是——?”

“不知道,”我說。

“絕望。”

有完沒完啊。“絕望,”我重復,“行吧。真是很有幫助。”

“絕望,”教授說,“因為沒人信仰祂,因為祂的所有造物都背棄了祂,而祂的一切努力到頭來都是無用功。祂承受不了這一切。所以祂會死掉。”

我已經失去了興趣。“你說什么都行吧。”

“我就這么說了。相信我,我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我只需要證明祂不存在,然后——”

“但祂確實存在。”

薩洛尼努斯翻了個白眼。“是的,但知道這一點的只有你和我,還有弗洛里奧。其他人只是相信祂存在而已。而且,一旦我成功,這就會成真。”

“不,根本不會。”

“就是會,因為祂會死掉,祂不存在這件事就會成真。事實就是這樣形成的。你還不懂嗎?”

我正準備放棄無望的努力,冒著被捅死的風險,出于純粹的嫌惡而殺掉薩洛尼努斯。但就在這時我靈光乍現,甚至算得上經歷了一次神顯1——我確實是被神的話語啟發的。“教授,”我說,“重力是什么?”

他皺起眉。“沒聽說過。”

“我也沒有。但這是祂告訴我的,雖然只是順嘴一提。祂說了個什么重力加速度,實際上是個愚蠢的玩笑,意思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加速度我能聽懂,就是速度變快吧。但重力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教授說,“除非——”

當然,后來廣為流傳的故事并不是這樣。在通常的傳說中,薩洛尼努斯坐在花園里的蘋果樹下,被一顆蘋果砸中了腦袋,就此頓悟。重力!這種力能讓物體下落,但它的意義遠不止如此。這就像緊閉的門下漏出的一束光線。薩洛尼努斯打開門,看見了太陽。不是無敵驕陽,不是那個人造的神話,而是真正的太陽。他突然領會到了:世界的運行方式就像機器,和神沒有關系。

“我得花點時間,”他說,“來弄清楚這一切意味著什么。”

“你可能得快點了,”我說,“只有不到三十五年。”

他對我微笑。“交給我吧,”他說。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世上最聰明的人能在預算不足的情況下提前完成任務,這你大可相信。

我一點也不認為這個新局面比舊的更好。其實,它要糟糕得多。就拿科斯洛涅來說吧。弗洛里奧能輕易讓臣民順從他的想法,是因為他聲稱自己在履行神的旨意。只用了不到四年時間,他就沒收了貴族控制的大量地產,將土地分配給農民。一年后,他動用國庫資助的小型制造商們已經運作起來,開始盈利了。沒人挨餓,沒人失業,除了舊貴族之外(他們的財富是繼承來的,懂了吧),所有人都過得更好了。接下來的二十年里,這個國家經濟繁榮、社會公正,直到薩洛尼努斯曠古絕今的巨著《數學原理》把一切攪得天翻地覆。六個月之內,這本書就傳播到了遙遠的科斯洛涅。暴亂四起,血流成河,嚎叫的暴民將舊神職人員開膛破肚,因為被長期愚弄而怒不可遏。在此后的混亂中,舊貴族階層承諾恢復社會秩序,并迅速高效地實現了諾言,讓一切都回到了原先的狀態。弗洛里奧把床單結成繩子,從窗戶逃離了王宮(我本可以告訴他這不像聽上去那么容易;他扭傷了腳踝,至今都一瘸一拐的),但他所有的成就都被一掃而空,不留痕跡。他回到了科里斯,重操舊業。事實上,他最先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半夜過來找我,讓我把欠他二十五萬斯陶拉塔還給他。

幸運的是,我連銀行都不用去,就能把那筆錢連著利息一起還上。當薩洛尼努斯帶著《數學原理》的手稿去找書商佩里波烏斯的時候,后者不感興趣。他說,書讀著挺有意思,發人深省,但吸引力有限。在他看來,這本書不適合他們出版,但薩洛尼努斯提出要和他做一筆形式新穎的交易。佩里波烏斯用不著立刻付稿費。取而代之的是,他每賣出一本價值半斯陶拉塔的書,就付給薩洛尼努斯三十特拉齊。佩里波烏斯無法抗拒這樣的交易。不久之后,薩洛尼努斯告訴我,作為善意的表示,他每賺一斯陶拉塔,就可以分給我二十特拉齊,用來補償我在實驗過程中的種種經歷。他說,這只是他微不足道的小心意。我同意他的說法。確實是這樣。

神在大約十八個月前死去了,據說死于心碎。祂最后一次當眾現身是在厄比西瑪的金塔大祭司面前。另外,祂死前還拜訪過一次凡人。祂來見了我。

“你給我等著瞧。”祂說。

“不,”我告訴他,“你等不到了。我還剩五年時間,而你必須信守諾言。等到五年期滿,你早就成為歷史了。好吧,關于你的研究應該歸到神學。接受現實吧,”我補充,“你輸了。我們贏了。”

祂狠狠瞪著我。“我無所不能,”祂說,“我現在就能用雷電劈得你尸骨無存,只留下玻璃化的地面和一股臭氣。”

祂看起來氣色不佳。消瘦,憔悴,蒼白,眼睛下掛著眼袋。這副模樣讓我想起了我母親臨終前的樣子,當時她吃什么都會吐,最后停止了進食。這回憶讓我確信祂肯定會消失。“不,”我說,“你不能。你承諾過了,我們有三十五年。”

“我可以食言。我無所不能。”

我有些憐憫祂,但主要是鄙夷。“很快就不再是這樣了。”我說。

這就是我經歷的最后一次神顯。不久之后,一次長達四十八小時的日全食出現。又過了一個星期,一種強烈的惡臭彌漫開來,很久都沒有散去。現在什么都沒有了。

這是我干的。好吧,是薩洛尼努斯和我一起干的。我猜,憑良心說,我清楚自己的行為罪大惡極。我問過弗洛里奧那個天使怎么樣了。他說他不知道,應該還待在牢籠里。籠子能將她和祂分隔開來,我猜也能讓她在神死去時幸免于難。她畢竟是祂的一部分,這意味著神的一部分被舉世無雙的天才薩洛尼努斯分離了出來,受到保護,完全與世隔絕,得以存活。這樣的話,也許有一天——

我就是這么安慰自己的。現在祂死了,我環顧四周,看到的都是祂的消逝帶來的種種悲慘情景。我告訴自己,祂畢竟無所不能,就連死亡也在祂的能力范圍之內。這也意味著,如果我覺得有必要把祂從籠子中放出來,只要祂愿意,祂就能死而復生。事實上,等到我無法忍受絕望的那一天,我可能會放祂出來。在那之前,祂顯然不存在,所以我沒法信祂。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愚蠢錯誤,怪不了任何人,包括我的外公、教授,以及神,只能怪我。算我活該。不管你信什么、信不信,扯掉天使的翅膀都是一件愚蠢至極的事,到頭來你肯定會后悔的。

教授對此持有不同的觀點。他告訴我,他這輩子一直很窮苦,雖然身為史上最聰明的人,卻只能拿一份微薄的教授薪水,外加一點非法收入。現在他終于發了大財,再也用不著工作,甚至也用不著思考了。再也不用教導豬一樣蠢的學生,再也不用撰寫改變人類社會本質的巨著。對他來說,神的死是他遇到的最棒的事情。

好吧。這也是一種看法。

責任編輯:鐘睿一

1圣傷:一些宗教宣揚的超自然現象,表現為虔誠信徒的身體部位出現無法解釋的傷痕。

1化用自《圣經》舊約中摩西十誡里的兩條誡律。

1此角色常由女演員串演。

1英文you既可指“你”,也可指“你們”。

1基督教理論的一門分支學科。

1化用自圣經《出埃及記》34章7節:(神)為千萬人存留慈愛,赦免罪孽,過犯,和罪惡;萬不以有罪的為無罪,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1化用自莎士比亞戲劇《一報還一報》第三幕第一場。

1化用自古代天主教經院哲學的質疑:多少個天使可以同時在一根針尖上跳舞?

1化用自圣經《馬太福音》22章39節:耶穌對他說:你要盡心 、盡性 、盡意愛主——你的神。"這是誡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就是要愛人如己。”

1化用自圣經《約伯記》38章4節,神顯現自己并責問約伯時所說的話。全節為“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罷!”

1神顯(epiphany)一詞也有“頓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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