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的天堂

貓村村口，一排櫻花樹，正值花期，櫻花如雪花片片飄落，美不勝收。

櫻花花瓣，輕輕、柔柔地，飄落在一只小貓身上，卻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它松散四肢，平躺在地上，身體已經僵硬，體溫已經消散。

一群貓在邊上低垂著頭，泣不成聲……

貓村是一個天堂一樣的地方，坐落在百花盛開、風景如畫的峽谷盆地中。村里有各種可愛又有趣的節日—花朝節、觀云節、面具節、魚祭節、布袋節、河燈節。此外，還有溫暖舒適的溫泉、春風和花瓣熏香的魚干、隨風搖曳的貓草田、建立在大榕樹上的貓學校……

貓村里的大姓有黃姓、白姓和花姓三種。村里有手工匠、花匠、釣魚能手、糕點名師。村民中有愛打架的貓、愛講故事的貓、愛咬自己尾巴的貓、愛研究青蛙的貓，還有喜歡對著云發呆的貓。

此外，貓村還有一個老貓神，住在一座小神廟里，胡須長得拖到地上，誰也說不清它有多大年紀，整天樂樂呵呵瞇縫著眼。沒事就喜歡喝酒，喝多了就躺在神廟屋頂上睡覺，有時不小心從屋頂上滾落下來，反正是貓神，什么事也不會有，照舊繼續呼呼大睡。

平時，貓村的貓都做些什么呢？它們泡溫泉、捉迷藏、吃時令美食、用上好的樹木磨爪子、采松茸、做果醬、修建樹屋……有時還喜歡到山上和愛變成小男孩的狗獾、愛戴花編小帽的狐獴，還有愛吃噩夢的貘一起郊游嬉戲。

總而言之，貓村是一個美麗、寧靜、祥和的地方，生活美好、充滿趣味和歡聲笑語，貓們的幸福俯拾皆是，時光在四季流轉中溫柔交替。

死亡，是那么的遙遠和陌生。在貓村，還是第一次發生，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去世的小貓名叫花十二，花家的兄弟姐妹和貓村所有的貓只要一想到逝去的花十二，就禁不住潸然淚下。

“怎么會這樣？”

“謀殺犯。都是那個謀殺犯干的。”

“唉！就算我們知道是他干的，可又能怎么樣呢！”

五月剛到，便迎來陣陣夏意。周末晚上，丁可的好朋友來到他家做客，兩人坐在陽臺上的小桌邊，吹著晚風，喝著啤酒聊著天。

“我看了最新一本的《貓村啊貓村》。”朋友說，“你怎么把很受讀者歡迎的花十二給寫死了，你是怎么想的？”

“還不是想有一些變化，不要重復自己，固守一種風格。”

“可你的風格沒有問題，很受歡迎啊。《貓村啊貓村》已經成了你的代表作。這個童話系列，已經出版到第六本，短短時間重印四次，有了漫畫版，出了很多周邊的玩具和紀念品。這都說明它非常受歡迎，是不是？”

“正因為這樣，我就更要突破自己了，知道嗎？我對自己現在的生活狀態非常滿意，主要的困惑都來自創作。”

“你對自己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可能吧。我一直在考慮怎么才能讓自己的作品早日進入經典的行列。要想做一個偉大的童話作家，就要寫得與眾不同，富有深度。”

“后面你準備怎么寫？”

丁可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故事發展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抒情甜膩了。貓村平靜的生活必須遭遇變故，出現死亡和意外。這樣才會有宿命感，發人深省，增加思想力度和深度。”

“有點鉆牛角尖啊！不過沒辦法，書是你寫的，反正都是你說了算。”

“不提這個了，”丁可起身去廚房端來一大碗櫻桃，“來，嘗嘗我剛買的櫻桃，又甜又新鮮。”

就像被一陣狂暴的颶風驟雨襲擊，貓村里的貓們慌亂成了一團。

“你們聽到他和朋友的談話了嗎？”

“就算聽到又能怎么樣！”

“貓村要完蛋了。”

“我們隨時會突發腦溢血，或者掉進一個看不到底的深井，或者遭遇可恥的綁架和謀殺。”

“可是他以為他是誰？他有什么權利這樣做啊？”

兩天后，幾只小貓在村口森林里捉迷藏。森林里的落葉很厚，平時大家都喜歡躲在厚實的落葉堆里，玩著玩著，有的小貓就在落葉下睡著了。那天，白家的白小美意外發現了一個樹洞，一向膽小的白小美，沒有像過去一樣躲在落葉下，而是鬼使神差鉆進了黑漆漆的樹洞里，被潛伏在那兒的一只劇毒的蜘蛛咬了一口，當晚就不幸離世了。

沒過幾天，另一只小貓黃嘎嘎因為即將到來的魚祭節表演，戴上了精心準備的河豚頭套，到村后的河邊空地上悄悄練習貓步舞。然后，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如驚馬一般狂奔而來，黃嘎嘎不知是覺得自己體質不錯還是怎么的，竟很奇怪地沒有奔跑躲雨，因此不得不患上了肺炎。

一直陽光燦爛的貓村連續出現意外和不幸，讓所有的貓感覺大難來臨，不約而同聚到了神廟前。

一片愁云慘淡中，大家都把希望放在了德高望重、神通廣大的老貓神身上。老貓神可不是一般的貓。它曾經把一缸青梅汁變成上等的好酒、用一只小紙鳶追蹤找回走丟的小貓，還曾讓一場青魚雨活蹦亂跳下在貓村前的廣場上……

整天醉醺醺的老貓神，此刻卻沒有喝酒，它端坐在神廟前的臺階上，茫然而憂傷地看著大家。

“我們到底應該怎么辦呀？老貓神。”

“唉！我也不知道！我也無能為力啊！雖然，說起來是貓神，但是我以前做出的行為其實都是他安排的。說到底，我連自己的命運都決定不了啊！”

所有的貓都四肢發軟，尾巴低垂，帶著絕望的表情，癱坐在了地上。

電腦鍵盤不斷發出小雨點擊打雨棚般噼里啪啦的聲音，這時，門口傳來了門鈴聲。

丁可停止打字，起身去開門，門口站著住在隔壁的小男孩，臉上掛著笑，手里拎著一個裝著牛角面包的小籃子：“叔叔，謝謝你上次送給我的書，這是我媽媽剛烤的面包，請你嘗嘗。”

“哇！好香！來，進來坐一會兒，叔叔請你吃冰淇淋。”

男孩看著客廳餐桌上的電腦：“叔叔，你是不是正在寫最新一本的貓村？”

“嗯。你真聰明。”

“請問，你寫到哪兒了？”

“寫到貓村后小河邊突然下了一場暴雨，黃嘎嘎不小心淋了雨，得了肺炎。”

“哎呀！我最喜歡黃嘎嘎了，它不會有事吧？”

“這很難說，肺炎有時候很危險。剛才我寫的時候它的體溫又升高了兩度，當然，并發癥也要考慮進去，另一葉肺也可能受到感染。那樣的話……”

“可是，叔叔，這不都是你寫的嗎？你不能讓黃嘎嘎好起來嗎？”

“這個嘛，我也想啊，可是有時候故事情節決定了自己的走向，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可是……你是在開玩笑嗎？”

“怎么說呢。寫作就是這么回事。有時作者十分喜歡他的人物，巴不得他們活得久一點兒。但他卻無能為力。命中注定，總要發生意外情況，把他們從他的手中奪走。”

男孩張口結舌，愣了好幾秒。

“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叔叔。”男孩眼淚都要下來了，“黃嘎嘎那么可愛，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對它？”

“嗐！真不是我要針對它。這很難向你解釋清楚。死亡是時刻存在的一種可能性，因為有了它，一切才變得真實深刻。總是輕輕松松、嘻嘻哈哈，總歸膚淺。”

“可是可是……”

“來，吃冰淇淋吧。再不吃就化了。”

今年貓村的櫻桃樹大豐收，但是大家根本沒心情去管，滿樹的櫻桃都殘留著小鳥啄食的痕跡。

貓村上空，籠罩著濃厚、化不去的烏云。誰也說不清什么時候，不幸就會毫無征兆地降臨。曾經的歡樂都已煙消云散，習慣快樂生活的村民陷入一片悲傷和絕望。

老貓神把大家召集到了神廟里：“我很抱歉，也很慚愧，沒有能力幫助大家。我能做的，也許只是和大家相互安慰，相互鼓勵。哪怕災難一定要來臨，希望我們也能振作起來，一起面對。”

“話是這樣說，但實際上真的很難啊！”

“是啊。我知道。”

老貓神把所有的藏酒都拿了出來，點上長燭，讓所有的貓圍坐在一起，一邊傳著酒喝著一邊哼著歌。直到貓們一只只陸續喝醉，睡倒過去。

“希望一切都能好起來吧。”

老貓神看著天上的圓月，在心里暗暗許愿。

周六，一個有霧的清晨，但是空氣很好，氣溫適宜。早晨六點不到，丁可就起了床，跨上自己的山地自行車出了門。

丁可是一個山地自行車愛好者，長時間寫作后，非常適合騎車到郊區做一番長距離騎行放松頭腦和身心。

大概用了一個小時，他騎車穿行過城市，到東郊附近的山里，從山區的一條盤山路騎行了一段上坡路，又沿著長長的逶迤的下坡道，往下急速滑行。

晨霧還沒有散去，在輕紗一般繚繞霧氣中穿行，如同在云層中滑翔一般，感覺非常美妙。

一邊騎著車，丁可腦子里一邊思索著書里的情節—因為貓村最近發生的不幸，大家一起到神廟去祈福，老貓神把自己的藏酒拿出來，貓村村民全都喝醉了，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情節這樣發展應該沒什么問題。嗯。老貓神畢竟是貓村的精神領袖嘛……

因為飄拂的霧氣，他沒有看清路面上躺著的一塊石塊，風馳電掣的自行車猛撞上去，一下子失去控制，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帶著驚聲呼叫的丁可，徑直斜飛了出去……

“你們剛才都聽到他爸爸和妹妹的對話了吧？”

“那家伙進了醫院了，現在病情嚴重，躺在重癥監護室。哈哈。”

“還說他要不是戴著頭盔，當時就沒命了。”

“活該！”

“他要是死了，我們就安全了。”

“祈求他千萬不要再醒過來。”

“真的嗎，”老貓神胡須像被風吹一樣顫動，眉頭好像悄悄上了一把大鎖，“我們真的應該希望他再不醒來嗎？”

“他要醒過來，我們就危險了。”

“就是。總之是他先給我們帶來的災難。”

“可他畢竟創造了我們。實際上，他并沒有心存惡意，只是想突破自己，寫出不一樣的東西。”老貓神咳嗽了兩聲，接著說道。

“他在那個世界創造了我們。而我們偶然發現，他靠得很近的時候，在我們這個空間能聽到他們那個世界的對話。漸漸地，我們了解了真相，也知道了一個事實—他其實是一個很善良的人。真要詛咒他的話，我們自己又成了什么呢？如果那樣，我們還配存在嗎？”

所有貓都慢慢沉默下來。

“不管怎樣，我還是想給他做一個許愿儀式，”老貓神說，“誰想參加的話，下午一點可以到神廟里來。”

回去后，老貓神用萱草沐浴，修剪了胡子，又換了一件干凈的袍子。

時間到了，它站到廟門口，發現只來了兩只貓。

老貓神背著手，緩緩點頭道：“能夠理解大家。就我們三個來許愿吧。”

在香案前準備的時候，門口傳來動靜，又有兩只貓走了進來，手里還拿著幾朵鮮花：“我們到村尾摘花去了，沒來晚吧？”

“沒晚。來把花插上吧。”

這時，花十二家的兄弟姐妹也踱了進來，老貓神有些意外：“你們也來了。”

它們微微鞠了一躬，沒有多說什么，默默地加入了大家。陸續地，貓村里所有的貓都來了，其中也包括白小美、黃嘎嘎的家人。在老貓神的帶領下，所有貓村村民一起閉目伏倒，虔誠許愿……

丁可感覺自己睡了一個長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美美地睡上一覺了。在綿長的夢里，他很多次夢見了貓村。貓村的貓們依稀在忙著什么。過節，或者，舉行什么儀式……

睡了好久，也該醒了吧。可他覺得自己怎么都睜不開眼。恍惚間，好像聽到了有人在附近說話。不久，又隱約傳來關門的聲音。

就像推開兩扇石門一樣，他努力地緩緩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穿著病號服躺在醫院的單人間病床上。

這是怎么了？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幾分鐘后，他終于找回記憶，腦海中浮現起那個霧氣彌漫的清晨、迅疾的騎車速降、那次撞擊，還有身體往下翻滾時發出的驚呼……天哪！我竟然還能醒來，真是不可思議！

這時，他發現自己床邊堆滿了一束束芬芳美麗的鮮花，還有一摞疊放在一起的卡片。

他微微有些哆嗦地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張卡片，打開，上面是一個小朋友認真而有些稚拙的筆跡。

丁老師：

您好！我很喜歡您的作品，尤其是貓村系列。知道您出了意外，我非常難過和著急。在這里，給您獻上祝福。祝愿您早日康復，安心休養，以后繼續帶給我們更好的作品。

對了，還有一件事。花十二、白小美、黃嘎嘎，一直都是我特別喜歡的好朋友。我不知道它們為什么會突然死了，我真的很難過，特別特別難過。貓村那么讓人喜歡，是因為它是一個充滿快樂和歡笑的地方！永遠溫暖著我們，帶給我們美好的希望和夢想！我真希望那一切沒有發生，自己也不用再難過啊！

再次祝福你！

你忠誠的小讀者

看著信紙上洇干的幾滴淚痕，好像有一只小手伸出來，輕輕觸碰到丁可的心頭，他輕輕咬住嘴唇，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天空中游走著藍紫色的夜云，河面上仿佛點點螢火閃爍，那是一盞盞河燈。

載著河燈的紙船在水中漂蕩。花十二、白小美和黃嘎嘎的家人們站在最前排，后面站著整個貓村的村民。大家一起默默看著浮浮沉沉的燈火，靜靜思念著逝去的花十二、白小美和黃嘎嘎。

“喵！”一只貓突然發出一聲驚呼：“看對面！”

小溪對岸的樹林里閃出幾個身影，竟是正在被大家沉痛緬懷的花十二、白小美和黃嘎嘎。

小溪這一邊，大家全都驚呆了。

“喂！真是你們嗎？我們沒看錯吧！”

“哈哈。被騙了，你們。”花十二搖著尾巴大聲說，“前一段時間發生的其實都是惡作劇。”

“是啊。我們三個約好了故意裝死來嚇唬大家，你們竟然全相信了。”黃嘎嘎雀躍蹦跳，一臉得意。

“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白小美蜷著脖子，交叉前肢，連聲說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老貓神平躺在屋頂上，遠眺著這一幕，不禁連連搖頭：“現在的童話作家啊！真沒辦法。這樣就讓它們起死回生，也太草率了吧。其實，明明可以寫我老貓神舍身忘己，到深山密林里一番跋涉，歷經艱險，終于把它們救活啊。”

“不過話說回來，”它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那也太累了，還是這樣躺著更舒服，更適合我老人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