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駿

2022年3月1日,美國總統拜登在國會大廈發表他任內的首次國情咨文演講。
自俄羅斯對烏克蘭發起特別軍事行動以來,美國拜登政府做出了激烈反應,一系列制裁輪番而至。拜登的危機處理政策使其支持率獲得小幅反彈,然而,共和黨人對他的攻擊沒有停下腳步。對此,拜登沒有正面回擊,這既反映出他對烏克蘭局勢可能進一步升級乃至失控的擔憂,也反映出他希望盡量避免事態向美國國內政治蔓延的心理。不過,這種蔓延事實上正在發生,烏克蘭危機對美國國內政治的“重塑”已是“肉眼可見”。
3月1日,美國總統拜登向國會發表了他任內的首次國情咨文演講。他花了五分之一的時間談論烏克蘭危機,對自己應對危機所展示的“領導力”自吹自擂。拜登大談所謂“自由世界”的團結,潛臺詞是“捍衛民主”。拜登自2019年競選總統以來就一直在強調“美國的核心價值觀和國內民主正面臨威脅”,烏克蘭危機給了他向美國民眾特別是其選民強化這種認知的機會。于是,拜登刻意把烏克蘭危機與“捍衛民主”這個美國在特定歷史時刻最能煽動政客和民眾情緒的價值觀聯系起來。
與此截然相反,以特朗普為首的保守派極右翼勢力認為,民主黨正把烏克蘭當作打擊俄總統普京和攻擊特朗普的“政治工具”。早在2020年大選前夕,許多美極右翼人士就宣稱,自由派正在煽動一場針對俄和其他幾個國家的“顏色革命”。他們把自由派描繪成“邪惡的陰謀集團”,普京則是“無辜受害者”。
這種態度在本次烏克蘭危機期間得到更直接的表現:特朗普在俄烏沖突爆發之初面對媒體不由自主地稱贊普京宣布烏克蘭東部兩地區“獨立”是“天才之舉”;福克斯新聞主持人塔克·卡爾森先是稱烏克蘭“不是民主國家”,而是“美國國務院的附庸國”,后又在烏克蘭境內美國資助開展的軍事生物研究被俄方揭露后,稱美國政府在有關問題上“撒謊”;北卡羅來納州共和黨眾議員麥迪遜·考索恩稱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是個“推動‘覺醒’(woke)意識形態”的“暴徒”,特朗普曾經的“國師”史蒂夫·班農則更進一步稱“俄羅斯人——尤其是他們的超級男子漢領導人——在反對‘覺醒左翼’(woke left)的戰爭中是美國的天然盟友”……
總而言之,美國保守派的統一觀點是,“覺醒”的民主黨人應當對眼前這場危機負責,他們有意把烏克蘭危機演化成與自由派斗爭的一場“文化戰爭”。極右翼口中的“覺醒”一詞最早出現在特朗普時期席卷美國和歐洲的“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里,起初是在黑人提醒自己的同種族兄弟姐妹們對白人警察保持警覺時使用的,后來演變成對以社會正義政治和“批判種族理論”為核心的左翼政治意識形態的總括。極右翼則使用這個詞諷刺、詆毀左翼文化。
拜登當選美國總統后,極右翼不斷炒作所謂“覺醒政治”。來自佛羅里達州的國會眾議員馬特·蓋茨曾把社會主義者和拜登支持者統稱為“覺醒烏托邦主義者”(Woketopian)。佛州國會參議員里克·斯科特甚至把民主黨人和“覺醒左翼”看作“比美國內戰、二戰和冷戰期間敵人更危險”的“敵人”。可以認為,隨著2022年中期選舉的臨近,特朗普等人更希望把烏克蘭危機變成一場可以將他們的不滿和憤怒注入國內政治話題的“文化戰爭”,并使其成為揮向拜登及美國左翼的“大棒”。
俄發起對烏特別軍事行動后,美聯合其西方盟友對俄施加了史無前例的經濟、金融和文化制裁。拜登出臺的一系列對俄強硬措施甚至博得了部分共和黨人的支持,令人回想起美國的一句政治俗語“黨爭不過海”(politics stop at the water’s edge),也即,兩黨可以在國內政治上爭斗不休,但必須在國家安全問題上配合總統的決定和行動。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從將俄排除出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結算系統(SWIFT),到對俄能源產品實施禁運,再到呼吁取消俄“永久性正常貿易關系”(PNTR)地位,拜登政府都是在被國會“牽著走”,從而使人們看到一種新的府會外交決策博弈模式正在形成。以往曾有研究表明,國會在美國外交決策過程中甘于放棄自己的職權去遷就總統,且經常允許總統在海外從事未經國會授權的行動。2001年9.11事件的發生使得總統的外交政策權力空前增長。但這次烏克蘭危機卻出現了全然相反的局面,不是國會為了迎合總統的外交決策權威而主動尋求合作,而是總統為了保存外交決策權威的“顏面”不去迎合國會。
舉例來說,拜登政府起初一直不情愿將制裁延伸至石油領域,擔心實施對俄石油進口禁令會導致天然氣價格飆升,進一步推高通脹,甚至引發經濟衰退。但隨著俄烏沖突的不斷升級,國會兩黨反俄鷹派的相關呼聲越來越高。共和黨人希望將石油制裁法案擴大化,使其包括一項暫停俄PNTR地位的條款,且該條款得到了國會兩黨領袖的支持。為了保全總統在外交政策方面的特權,同時使美國的行動與盟友保持一致,拜登的態度不得不180度大轉彎,直接宣布對俄石油進口禁令,后又宣布將與七國集團和歐盟一道呼吁取消俄PNTR地位(取消PNTR地位需美國會立法通過)。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希望避免兩黨就石油禁令立法陷入曠日持久的辯論,因為這可能會使法案納入更多不利于拜登政府的條款,進一步在外交上束縛其手腳;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避免潛在的尷尬,即,國會議員們先通過制裁法案,然后提交給拜登簽署,逼迫他對俄出手,從而給選民留下“國會比拜登政府更強硬”的印象。
事實上,國會一直都在制裁立法中表現相當積極,因為制裁立法是國會為數不多可以直接參與國際事務的手段。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的一項研究發現,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會通過了一系列制裁法案,“越來越用力地限制總統的自由裁量權”。據筆者統計,自俄對烏發起特別軍事行動以來,截至3月15日,美國會參眾兩院已提出60余份對俄制裁法案,其中經濟方面有,禁止進口俄能源、對在俄以實物或電子方式銷售黃金的個人實施制裁、防止俄寡頭隱匿資產、制裁俄國有企業,等等;金融方面有,禁止美機構投資俄證券、禁止交換俄持有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特別提款權交易,等等;外交方面有,要求取消俄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等等。
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似乎看到了美府會博弈的新規律,以至于他在3月16日向美國國會發表視頻演講時明確宣稱烏克蘭正在從事“一場為民主事業而戰的戰斗”。澤連斯基這樣講,顯然是希望借美國國會之手,向拜登政府施加更大的道德壓力,迫其提供更多實質性軍事援助并進行直接干預。
拜登的烏克蘭政策成功與否,不可能僅在實施幾周后就有結論,但至少目前看,拜登的首個國情咨文演講發表后,不少民意調查表明,其一直低迷的支持率出現了溫和反彈。不過,從現在起到11月中期選舉還有一段時間,烏克蘭危機的走勢究竟將加強還是逆轉拜登及民主黨略有改善的政治處境,仍充滿不確定性。
一是“聚旗效應”不明顯。“聚旗效應”是指在某些條件下,比如美國遭遇重大襲擊,美國選民會在外交政策危機期間擺脫黨派忠誠屬性選擇支持總統。不過有研究發現,每逢危機時刻,與民主黨人在危機時刻支持共和黨總統相比,共和黨人不太愿意支持民主黨總統。此次烏克蘭危機中的大部分民調印證了,拜登支持率獲得的小幅反彈主要歸功于民主黨選民的回歸,共和黨選民對他的支持并沒有增加。如果烏克蘭危機繼續淪為黨派斗爭的工具,拜登的支持率更不可能上升太多。

2022年3月15日,美國總統拜登簽署總額1.5萬億美元的法案。根據該法案,美將向烏克蘭提供136億美元的人道主義和安全援助。
二是經濟承壓明顯。俄烏沖突實際上是在軍事、經濟兩個“平行戰場”上同時進行的。美西方將俄排除在國際經濟體系之外勢必在國際上產生劇烈反響,對美國經濟也會造成沖擊。例如,石油和天然氣價格的上漲以及隨之而來的通脹使本已痛苦的美國經濟雪上加霜。今年2月美國消費者價格指數上漲7.9%,為近30年來最快增速。普遍的觀點認為,隨著俄烏沖突的實際影響不斷顯現,美國選民對通脹的關注將更加突出。拜登將價格上漲稱作“普京的漲價”,企圖轉移民眾視線,共和黨人則把通脹和汽油價格上漲明確歸咎于拜登和民主黨人的“無能”。如通脹在未來幾個月內繼續處于高位,將進一步損害拜登的執政地位。
三是烏克蘭裔選民態度游移。烏克蘭危機的走勢及美國兩黨的處理表現對美國內的烏克蘭裔選民投票傾向是有影響的。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大約有八萬烏克蘭裔美國人生活在俄亥俄這個關鍵搖擺洲。該州現任共和黨參議員羅布·波特曼是參議院“烏克蘭連線”聯席主席,但波特曼已決定退休,使得俄州今年將面臨一場關鍵的參議員競選。傳統上看,烏克蘭裔選民是“里根式共和黨人”,在國防、反社會主義和支持小政府方面立場堅定。但這次共和黨參選的候選人(約什·曼德爾、J·D·萬斯等)都是特朗普式的右翼孤立主義派。萬斯曾抨擊拜登“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我不在乎的國家身上,卻無視自己的國家變成了一個全面的戰區”。他的這種觀點大加散播,會使當地烏克蘭裔選民疏遠共和黨。拜登政府能否抓住烏克蘭裔選民對孤立主義共和黨人的厭惡心理,提出更迎合他們訴求的烏克蘭政策,從而幫助民主黨在參議院席位的競爭中贏得俄亥俄州,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