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妨害安全駕駛罪在適用過程中存在著法律性質不明和構成要件內容不夠細化的理論與實踐難題,因此有必要從立法理由、法律性質與構成要件內容三個層面對該罪名進行細致化的法教義學解讀:在立法理由層面,妨害安全駕駛罪的出臺有利于促進“民意”與法治發展的雙向互動,有利于刑法分則內容精細化,提升犯罪打擊效率,同時還有利于推動集體法益保護觀念的樹立,進一步保障人民群眾的利益;在法律性質層面,妨害安全駕駛罪屬于具體危險犯,是積極刑法觀的集中體現,亦是輕罪行為犯罪化的集中體現;在構成要件內容方面,可以分解出三種入罪行為模式,對行為模式中“交通工具”“行駛中”“暴力”“擅離職守”“搶控”“駕駛操縱裝置”“公共安全”等構成要件要素的解讀是適用該罪名的關鍵所在。
關鍵詞:妨害安全駕駛罪;具體危險犯;《刑法修正案(十一)》;刑法教義學;積極刑法觀;公共交通安全;罪刑法定原則;犯罪擴張化
收稿日期:2021-08-28
基金項目:重慶市新型犯罪研究中心研究項目“國家治理現代化中的刑法功能及其適用研究”(21XXFZ02);西南政法大學重點課題“司法解釋中的出罪及其規范構建研究”(2019XZZD-02)
作者簡介:李永升,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西南政法大學金融刑法研究中心研究主任,主要從事中外刑法學、犯罪學研究,E-mail:2825894858@qq.com;蔡鵬程,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
一、問題的緣起
x2020年12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24次會議正式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修(十一)》),并于2021年3月1日起施行。此次刑法修改涉及到未成年人犯罪領域、公共安全犯罪領域、金融犯罪領域、知識產權犯罪領域、公共衛生犯罪領域、民營企業犯罪領域〔1〕。可以說,《刑修(十一)》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立法活動,是彰顯我國立法技術與立法水平的有力證明。2021年2月26日,隨著《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確定罪名的補充規定(七)》的頒布,相關罪行被正式命名。其中,《刑修(十一)》第二條有關妨害公共交通安全的行為被正式命名為“妨害安全駕駛罪”。筆者在研習“妨害安全駕駛罪”之時,發現該罪名在適用過程中存在著法律性質不明以及構成要件內容有待進一步細化的問題。在司法實踐的過程中,法律性質與構成要件內容如果不能得以清晰化、細致化的解讀,那么也就意味著罪名設置本身及其運用定然會缺乏讓人信服的理論依據,如此一來,必然會影響司法工作的順利開展。畢竟,“刑法是最為嚴厲的國家法律,其懲罰方式也最為嚴苛,稍有不慎便可能侵犯國民的合法權利”〔2〕。有鑒于此,筆者擬就上述妨害安全駕駛罪中存在的兩大問題,從理論與現實(司法實踐)兩個維度展開法教義學層面的解讀,以期對刑法理論的深入以及司法實踐的現實化操作有所裨益。
二、妨害安全駕駛罪的立法理由解讀
眾所周知,立法內容的修繕必然是基于一定的原則、社會現實需求以及客觀科學規律而“量刑定制”。刑事立法是罪刑辯證運動的邏輯起點,是整個刑法學體系中不可或缺的首要環節,刑事立法的質量決定了立法效果——刑法規范的質量,進而直接影響到司法、守法的效果〔3〕。因此,把握刑事立法動向是刑法理論界與刑事司法實務界研究任務的重中之重,而對立法理由的解讀與理解又是其中的關鍵一環。透過立法理由之“表象”把握刑事立法動向之“本質”,始終堅持與立法者思想保持高度一致,才有望實現刑事立法的最高效用。
(一)積極促進“民意”與法治發展的雙向互動
社會矛盾是矛盾的一種表現形式,其基本要義是指人類社會中聯合起來的個人由于在社會生產活動中所處地位不同而產生優勢順差,并因此產生的物質利益差異的總稱〔4〕,而社會矛盾的激化便是犯罪現象屢禁不止的根本原因。為達到治理犯罪以及緩和社會矛盾的基本目的,刑事立法素材的取材方式與路徑必須要更“接地氣”,換而言之,“在當今法律的創制中,國家有義務不斷地修改刑法以適應新的情勢”〔5〕,必須在社會現實中取材,對人民群眾重點關注的問題作出及時且必要的回應。一方面司法具有相對獨立的特性,另一方面民意要求司法民主,但歸根結底司法公正始終是二者所追求的共同目標,因此,刑事司法與民意實質上是一對對立統一的矛盾體〔6〕,如何緩解二者的沖突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3卷第2期李永升妨害安全駕駛罪的法教義學解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尤其是在現代法治理念的影響下,立法、執法、司法等各個環節都無可避免地與“民意”產生不同程度的交互影響〔7〕。
當然,刑事立法素材的“接地氣”并不意味著刑事立法可以,甚至應當被所謂“民意”所禁錮,我們應當堅決反對“情緒性立法”現象的出現〔8〕。但是,我們又不得不承認“民意”與“輿論”并非都是情緒化或者是非理性的,筆者甚至更加愿意相信,大多數情況下“民意”都是人民群眾理性思維與智慧的另一種表達形式。畢竟,“民意,是人民群眾最本質的利益要求和最普遍的心理取向”〔9〕。因此,所謂“民意”,應當是指廣大人民群眾意見看法中反映了事物真實、準確面貌的那一部分內容,而其他所有歪曲的、片面的輿論以及謠言,則不應當包含其中〔10〕。我們完全沒有理由認為“民意”是帶有負面性質的概念束,從而在立法過程中對“民意”的采納產生一種畏難的情緒。綜上而言,刑事立法需要做的就是把握“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度,從代表絕大多數人民群眾正義觀念的“民意”中探尋法治出路,那么立法才會是緩解社會矛盾最好的“調和劑”。
而妨害安全駕駛罪便是調和“民意”與法治發展之間沖突矛盾的最好例證。近年來,諸如乘客毆打司機、與司機互毆、搶奪方向盤并最終由此引發交通事故的“車鬧”事件導致人心惶惶,人民群眾一度希望通過立法對這方面的行為予以規制,還公共交通領域一片凈土,妨害安全駕駛罪的出臺便是對這一訴求的及時回應。《公交車司乘沖突引發刑事案件專題報告》顯示,2016年1月1日至2018年10月31日,全國人民法院一審審結有關司乘沖突的刑事案件共計223件,其中絕大多數判決的結果為有期徒刑,有超80%的被告人刑期在一年至五年這個區間內,并且人數呈現逐年遞增狀態〔11〕。當時并沒有專門的罪名應對這種嚴峻的社會現象,各個法院判決的罪名也各不相同,例如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妨害公務罪、尋釁滋事罪等等。后來,10·28重慶公交墜江事故2018年10月28日10時08分,重慶市萬州區一輛22路公交車在萬州長江二橋墜入江中,這一事件在全國范圍內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是推動“妨害安全駕駛罪”出臺的關鍵性事件。的發生激起了社會的巨大反響,在社交媒體上掀起軒然大波,直接推動了妨害安全駕駛罪的出臺。由此觀之,妨害安全駕駛罪確實承載著立法者以及社會民眾對公共交通領域安全的期許與寄望。
(二)刑法分則內容精細化,犯罪打擊效率提升
刑法分則在研究各個犯罪所固有的成立條件和處罰范圍的同時,以探究各個構成要件之間的相互關系及其區別為主要任務〔12〕。刑法分則明確地描述各種不同的犯罪行為及其法律后果,將刑法總則的構成要件理論加以具體化。這樣一來,一方面能夠落實罪刑法定原則,建立法的安定性,發揮刑法的保障機能;另一方面又能夠推動刑事司法客觀正確地處斷犯罪,以產生刑法的抗制與預防功能〔13〕。研究刑法分則對于刑事司法、刑事立法與刑法理論本體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就理論層面觀之,刑法分則內容越是精密就越有利于司法實務不枉不縱地處理相應的刑事案件,無論從人權保障抑或是犯罪預防的角度而言,都是一種積極的司法主張。
如前所述,在妨害安全駕駛罪尚未出臺以前,司法實務中對于相關行為的判決可謂五花八門,涉及數個不同的罪名,其中亦不乏同案不同判、量刑失衡的司法亂象,而司法亂象的背后,顯露的是主觀恣意性過分介入、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本質風險。隨著妨害安全駕駛罪落地施行以后,相關類似行為被類型化處理,之前的司法亂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遏制。妨害安全駕駛罪將與此相關的類似行為類型化處理以后,不僅填補了刑事司法實務中對類似行為規制的相對空白,同時還無形中推動了司法實務的辦案效率。簡言之,司法辦案人員對相關行為的判斷與考量不再涉及其他罪名,僅需從妨害安全駕駛罪的犯罪構成著手即可,這樣一來,便大大提升了司法效率。
(三)集體法益保護立法觀念強化,堅持以人民利益為中心
刑法的任務是對法益的擁護,犯罪亦應該被限定在法益加害行為的涵射圈范圍以內,即只有對法益予以現實侵害的行為才能被稱為犯罪,這種觀點在日本刑法理論界早已成為一種共識,該理論亦被日本學者歸納總結為“法益保護主義”〔14〕。其實,在我國的語境范圍下,無論是從刑法規定的實然角度抑或是刑法理論的應然角度,法益保護都必然是刑法的根本任務與目的,我國刑法通說通常將這一理論歸納總結為法益保護原則〔15〕。依筆者之見,對法益類型保護的傾向選擇在一定程度上能反映一個國家的刑事立法傾向,換而言之,從法益類型保護的傾向選擇中,我們能夠從宏觀層面一探國家刑事立法的好惡,從而把握國家刑事立法的方向。從《刑修(十一)》的內容觀之,我們可以發現從注重個人法益保護轉向注重集體法益保護的立法偏向是本次刑法修正的一大重要特征。德國的法益二元論將法益劃分為個人法益與超個人法益(集體法益),對集體法益的保護本質上就是為了擴展對個人法益的保護〔16〕,也是從根本上重視人權保障的集中體現。集體法益,是指以多人或社會、國家的利益為主要內容的法益種類。將妨害安全駕駛、高空拋物、妨害醫療衛生安全等以集體法益為侵害對象的行為紛紛入罪,表明立法機關著重注意對集體法益的保護,說明我國在立法理念層面開始傾向并重視社會公共安全領域,這對于維護社會和諧與穩定無疑是一大令人振奮的法治信號。
三、妨害安全駕駛罪的法律性質解讀
法理念其實就是法律性質的另一種表達,是哲學在法學領域中的主要呈現,對法理念的探究是所有法律人畢生之使命,“知其然”只能是解決一個問題或者理解一種現象如何存在,而“知其所以然”方才是解決這種問題或者現象為何而存在的理論歸宿。故此,法學探究不僅要“知其然”,更應“知其所以然”。由此觀之,探究法律概念背后更深層次的法理念對指導法律實務與法學理論是不可或缺的一個步驟。
(一)重視對犯罪人人權的保障:具體危險犯之肯定
刑法理論中“危險”概念的本質意義在于為刑事處罰提供合法性根據,因為在刑法理論中,一般認為犯罪的危害性不僅僅是指物理的、有形的實質性侵害,亦包括造成這種實質性侵害的危險。“在風險社會中,不確定性風險呈幾何級增長態勢,安全躍升為公眾的首要關注點”〔17〕。隨著時代的發展與進步,現代社會發展過程中所蘊含的風險因子較以往時期更多、更復雜,現代社會的風險越來越扎根于人們的行為與思想之中,風險呈現出肆意擴張之態勢。在風險社會這塊肥沃的土壤下,危險犯罪得到了得天獨厚的發展空間。針對如此現狀,“危險犯”理論便應運而生。
刑法理論上一般認為危險犯是與侵害犯相對應的一個概念,其基本要義是指刑法分則所規定的以行為所造成的具有法益侵害蓋然性的事實狀態為構成要件要素或者行為本身包含有侵害法益的抽象可能性的構成要件類型〔18〕。危險犯可以被劃分為具體危險犯和抽象危險犯兩個類型,雖然理論上對二者的區分標準爭論不休,但是傳統觀點(一般危險說)相對而言更具合理性以及司法實務操作性,因此本文亦采取這一區分標準學說。該說認為:具體的危險犯是以發生危險作為構成要件要素的犯罪,而抽象的危險犯雖然也以發生危險作為處罰根據,但是它并不是以發生的危險作為構成要件要素的犯罪〔19〕。簡而言之,即刑法對前者規定了“危險”的要件,對后者則沒有規定〔20〕。相較于具體危險犯,抽象危險犯概念具有模糊性,同時又導致了法益保護的擴張,一定程度上與刑法謙抑性的宗旨相違背〔21〕。相反,具體危險犯在犯罪客觀行為、罪過認知程度以及危險本身的認知程度上都有著十分嚴格的標準〔22〕,客觀上對罪刑泛化現象起到了相當的阻力作用,對人權的保障有著重要意義。
就妨害安全駕駛罪而言,有論者認為其屬于抽象危險犯,因為在風險社會的特殊語境下,抽象危險犯不以結果發生或出現具體危險狀態為前提條件,因而具備相當的優勢,同時該罪名設立的目的就在于提前介入公共交通領域,從而防范與化解公共交通安全所潛藏的風險,與抽象危險犯具有天然的親和性〔23〕。然而筆者認為,這一觀點有待商榷。雖然不可否認,從立法理念的角度來看,抽象危險犯的理論傾向更符合當下“防患于未然”的立法目的,但是相較于思想理念的契合,罪刑法定原則的遵守似乎應當占據更為重要的地位。一切法律解釋皆不能脫離法律規定進行形而上的推理。從《刑修(十一)》有關妨害安全駕駛罪的三款規定當中,我們可以發現第一款與第二款都有著“危及公共安全”的規定,這也就意味著只有滿足“危及公共安全”這一條件才能構成犯罪,故而就立法現實層面觀之,妨害安全駕駛罪顯然屬于具體危險犯,而非抽象危險犯。
(二)重視對未來犯罪行為的預防:積極預防性刑法觀的轉向
絕對主義刑罰理念認為,因為有犯罪而科處刑罰,刑罰的正當性根據在于作為道義必然性的報應〔24〕。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以刑罰報應論為思想內核的消極刑法觀一直都占據著絕對的統治地位,該觀點認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們之所以對罪惡予以懲戒,完全是為了恢復正義之本態,換而言之,只有當罪惡出現,我們才能對其懲罰,消極刑法觀對犯罪懲治的理念所體現出來的更多是一種防守的姿態。然而,隨著社會的發展與變遷,在風險社會的背景下,消極刑法觀那一套將樸素正義觀體現得淋漓盡致的“為了懲罰犯罪而懲罰犯罪”的理論觀點似乎已經與社會現實脫節,取而代之的則是積極預防性刑法觀念〔25〕。
積極預防性刑法觀是積極刑法觀與預防性立法觀辯證統一的產物,前者主張“通過積極的刑事立法擴大刑法處罰范圍,使刑法滿足不斷變化的社會生活事實的需要”〔26〕,后者主張對刑事立法的工具化機能與治理功能進行大幅度的激活,通過立法手段對各種具有潛在社會危害性的行為提前介入規制。不可否認,囿于積極預防性刑法觀本身“主動性”“積極性”極強的特殊屬性,在某些情況下,確實容易對人權與自由形成一些似乎過于苛刻的約束。然而筆者認為,所謂人權與自由都是相對而言的,應當說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謂絕對的人權與自由,“任何自由都離不開法律的約束,只有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從事活動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27〕,只要我們能夠把控好立法和司法之間的“度”,找到度量人權、自由與規則之間的平衡點,那么刑法理論中積極預防性刑法觀念的植入,必然是風險社會中危險防控價值體系的不二之選。
其實整部《刑修(十一)》可以說都是對積極預防性刑法觀的一種貫徹與執行〔28〕,妨害安全駕駛罪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我國刑法理論當中,危險犯是與結果犯(實害犯)相對應的一個概念,其基本內涵是指只要行為人所實施的行為造成了刑法所不允許的風險就構成犯罪。一般而言,就傳統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來說,危險犯都存在著與之對應的實害犯,否則危險犯的存在則不具備相應的合理性,因為從邏輯判斷的角度來看,既然一個行為具有造成某種風險的可能性都應受到刑事處罰,那么就沒有理由認為這一行為會造成實害結果卻不應受到刑事處罰。然而,基于刑事政策的考量與司法實踐的需要,完全有必要將其中部分危險行為獨立入罪,而無需考量與之對應的結果犯,這一做法在刑法理論中被稱為“獨立危險犯”。《刑修(十一)》將妨害安全駕駛的行為獨立入罪,而不考慮這一行為是否產生對應的客觀后果。故此,筆者認為妨害安全駕駛罪可謂“獨立危險犯”之典型。“獨立危險犯”對行為的犯罪化評價提前到危險出現之時,而非結果出現之時,正是積極預防性刑法觀在《刑修(十一)》中的縮影。正如學者所言,獨立危險犯之設立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刑法對公共安全危險犯規定不足的缺陷,為懲治公共危險犯提供了相當的刑法根據〔29〕。
(三)重視對輕害行為的規制:微罪行為犯罪化
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而言,必然會與社會中的各種因素發生相互作用,而其中經濟因素作為人們物質生活的基礎,決定并影響著人類的各種行為,同時也對犯罪現象的產生與發展變化起著主導作用〔30〕。經濟水平的提高意味著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也在水漲船高,物質生活條件變好,人們去實施犯罪行為的欲望便會降低,社會也會更加地安定祥和,反之則不然。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進入高速發展階段,經過數十年的艱苦奮斗,人們的生活條件與生活環境都得到了本質的提升。生活水平提高,人們犯重罪的概率也越來越低。伴隨時代的發展變化,輕(微)罪案件比例不斷攀升,重罪案件比例不斷下降,人們對法秩序的要求也越來越高〔31〕。故此,微罪行為擴張化問題的解決是目前我國刑事司法領域的重中之重。
微罪行為擴張化是指考慮到某些行為本身的數量激增或由這些行為直接、間接引起更為嚴重犯罪的可能性極大,而將這些原本犯罪情節輕微、依刑法規定無需進行處罰的行為納入刑法規制范圍之內的情形。有關微罪的定義,理論界尚存爭議,例如有論者認為微罪意指處拘役的犯罪,其中刑法明文規定最高刑為拘役的,可謂之法定微罪,而其中表面看似法定微罪,但由具體案情推斷又可以處以法定微罪相應刑罰的,可謂之實質微罪〔32〕。還有論者認為微罪是指與重罪、輕罪在同一法定刑幅度內法定最高刑為1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罪〔33〕。然而,結合司法操作性的角度來看,筆者認為后者更具說服力。因為前觀點既肯定微罪是指應當判處拘役的犯罪,同時又認為存在一定的特殊情形可以推翻微罪之認定,故而該論點自身就存在一定的邏輯矛盾,同時實質微罪概念的提出無形中提升了概念判斷的模糊性,有主觀恣意性過度干預刑法判斷之嫌,而后觀點從形式層面出發來定義微罪,不僅能夠銜接目前學界有關重罪、輕罪的定義目前學界通說一般認為,法定最低刑為3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犯罪稱為重罪,其他犯罪則為輕罪。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92頁。,而且能夠最大程度上防止主觀刑法對罪刑法定原則的破壞。
從《刑修(十一)》中有關妨害安全駕駛罪的三款規定當中,我們可以發現前兩款規定所對應的刑罰為“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因此,根據上述標準,妨害安全駕駛罪無疑屬于微罪,將妨害安全駕駛行為納入刑法規制的范圍,正是微罪擴張化的集中體現。雖然第三款中提到“有前兩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但是這已經是其他罪名規制的范疇,并非妨害安全駕駛罪本身所應完成的任務。
四、妨害安全駕駛罪的構成要件解讀
《刑修(十一)》第2條規定:“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人員使用暴力或者搶控駕駛操縱裝置,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危及公共安全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前款規定的駕駛人員在行駛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擅離職守,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危及公共安全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由此,我們可以分解出以下三種行為模式:(1)對行駛中交通工具的駕駛人員使用暴力;(2)搶控行駛中交通工具的駕駛操縱裝置;(3)駕駛人員擅離職守,在交通工具上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可以看出,前面兩種行為模式是從乘客實施侵害行為的角度所作出的規定,第三種行為模式是從駕駛人員實施侵害行為的角度所作出的規定。接下來筆者將對這三種模式展開法教義學解讀。
(一)行為模式一:對行駛中交通工具的駕駛人員使用暴力
從文義解釋的角度出發,不難看出行為模式一是針對乘客這一主體所設立的犯罪構成要件,其規制路徑為:如果乘客在交通工具行駛的過程中對正在工作的駕駛人員使用暴力,并由此導致公共安全受到威脅,那么就能對該乘客的行為作出有罪評價。“行駛中”“交通工具”“暴力”的解讀,是準確判斷行為模式一的關鍵所在。
1.“交通工具”的定義解讀
“交通工具”不僅包括火車、汽車、電車、船只、航空器,還應當包括其他在公共交通領域具有代步或運輸功能,同時具有一定公共安全危險性的裝置設備,例如馬車、牛車等。之所以作出這樣的理解,一方面是為了維護刑法內部的體系性協調,我國《刑法》第一百一十六條破壞交通工具罪的規定明確指出:“破壞火車、汽車、電車、船只、航空器,足以使火車、汽車、電車、船只、航空器發生傾覆、毀壞危險,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由此可見,我國刑法明文確定了“交通工具”包括火車、汽車、電車、船只、航空器等交通設備,并且我國刑法理論一般對其中的“汽車”“電車”等都做擴大解釋處理,即“汽車”不僅僅包括在公共交通領域行駛的小轎車、巴士,還包括大型拖拉機,而“電車”往往也非專指電動汽車,也將電瓶車、纜車等包含在內〔34〕。需要指出的是,就以往而言,一般人都會認為航空器其實就是飛機,二者近乎是等同的。但是筆者認為,對航空器的理解也應當隨著科技水平的發展進步而有所改進,航空器不僅僅是指飛機,還應當包括宇宙飛船以及具備一定公共安全危險性的大型無人機。將宇宙飛船納入航空器的范圍內,理由在于:就現在的科技發展水平,太空旅游飛船已經成為現實,既然成為現實,那么其中蘊含的風險也必然隨之而來。例如,前段時間世界首富杰夫·貝佐斯以及英國維珍集團創始人理查德·布蘭森都已乘坐自己公司研發的太空飛船成功登上太空,這也向人們昭示著太空旅游不再僅僅存在于科幻小說與電影當中,已經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里得以實現,而且太空旅游飛船同樣需要駕駛人員的操控,因此亦存在著妨害安全駕駛行為的可能性。有鑒于此,將太空飛船納入航空器的范疇內是合理且有必要的。而之所以將大型無人機納入航空器范圍,理由在于大型無人機同樣也具備公共安全危險性,應當認為對大型無人機的操控亦屬于“駕駛”。如果說攻擊其操作人員,導致無人機在人員密集的場所墜落,那么后果將不堪設想。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行為在某些情況下也可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來予以規制,但是這就需要司法工作人員根據實際情況來判斷,本文在此不再展開。
另一方面,從實質危害性的角度出發,對“交通工具”進行擴大解釋更具合理性。《刑修(十一)》將妨害安全駕駛罪歸入第一百三十三條即交通肇事罪的條文框架之內,而交通肇事罪屬于典型的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其所保護的法益是不特定或者多數人的生命、健康安全,由此可知,妨害安全駕駛罪所保護的法益亦是前者。因此,筆者認為,某些在公共交通領域具有代步或運輸功能同時又具有一定公共安全危險性的裝置設備,例如馬車、牛車等,亦應當屬于“交通工具”,因為我們并不能排除在農村地區的公共交通道路上,如果對駕駛馬車、牛車的駕駛人員進行攻擊,導致牛馬受到驚嚇進而攻擊路人從而危及公共安全的情形出現。
2.“行駛中”的內涵解讀
“行駛中”是指交通工具在行駛的過程中,強調的是車輛正在行駛中的狀態,因為只有在這種狀態下才有發生公共安全危險的實質可能性。筆者認為,對“行駛中”的判斷不能僅僅依靠物理的、外在的形式判斷,即只要從機械裝置運作原理的角度判斷車輛已經發動并且正在運轉的過程中就斷定屬于“行駛中”的狀態,還應當結合精神的、內在的實質判斷,畢竟只有具備危害公共安全的實質可能性,才能對行為予以規制。“行駛中”的實質判斷應當包括兩個層面的內容,首先是乘客的主觀感受層面,即車內乘客在主觀心理層面感覺到車輛正在行駛的過程中,并對此產生了相應的恐懼感、畏懼感;其次則是應當結合社會一般人的角度來理解,即從科學法則層面判斷車輛屬于“行駛中”的狀態是否會對車內乘客以及其他不特定人產生高度的危險。例如,在一個封閉的道路上以時速1公里的速度行駛似乎并不會對公共安全造成實質的危險,如果此時我們將其納入到高度危險的評價范疇,似乎有點脫離客觀實際。因此,社會一般人的理解也是實質判斷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
3.“暴力”的內涵解讀
“暴力”就是暴露出來的力量,刑法總則中的“暴力”應當作最嚴格、最狹義的理解,即非法實施的有形物理力。通過集合的研究模式來研究犯罪構成,可以為司法實踐的具體操作提供更加直觀的操作范式,畢竟數學是一門非常嚴謹的科學,具有極強的邏輯性,從犯罪集合體的角度出發,能夠發現各個犯罪的共性問題〔36〕。刑法理論中“暴力”概念多出現在侵犯人身安全與財產類犯罪集合體當中,不同罪名中的“暴力”均有著某種程度上的聯系,至少在外在表現形式上有著共通性,因此在理解本罪“暴力”的過程中,應當充分借鑒其他罪名中“暴力”的解讀。例如有學者在研究搶劫罪中“暴力”概念的認定之時提出,所謂“暴力”是指一種精神化的“暴力”,即只要某種行為足以對被害人產生物理或者心理上的強制作用,就可以認定為搶劫罪中的“暴力”〔37〕。筆者認為這種精神化的“暴力”對于理解本罪中的“暴力”大有裨益,但是在應用過程中又應當針對本罪的特性加入一些客觀的界定元素。
就本罪而言,應當將“暴力”限定在具備一定嚴重程度,至少能夠對駕駛人員產生強制性致其無法正常駕駛“交通工具”的范圍之內,對于不具備現實危險性的輕微“暴力”行為,不宜認定為本罪的“暴力”。所謂強制性,是指足以壓制駕駛人員致其無法正常駕駛,并由此可能導致出現危及公共安全的風險。而判斷一種暴力、脅迫行為是否達到了足以抑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必須根據行為的全部事實予以判斷,而不能管中窺豹〔38〕。這是一個極為復雜的過程,稍有不慎便有侵犯人權的風險,必須將行為的強制性進行類型化分級處理,才能有效規避這種風險。有鑒于此,以是否具備強制性為標準,筆者將“暴力”劃分為強暴力、弱暴力兩個層級,強暴力是指能夠對駕駛人員產生強制性的“暴力”,后者則不是,而本罪的“暴力”應當限定在強暴力的范圍之內,不宜做擴大解釋,否則便有違刑法謙抑性,陷入刑法萬能主義的泥潭。對強制性的判斷,應當結合形式與實質兩個層面。首先,從形式層面看,駕駛人員受傷害程度應達到輕微傷及以上,否則不宜認定為本罪的“暴力”。其次,從實質層面看,“暴力”必須具備手段方式的相當性,換而言之,強暴力行為必須與毆打、控制等侵犯行為性質相當。另外還應當注意的是,只有在車輛行駛過程中實施的“暴力”才能被本罪所評價,如果是在車輛停靠或者靜置之后對駕駛人員實施的“暴力”,可以根據具體情節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或者尋釁滋事罪,因為此時的“暴力”行為不具備危及公共安全的實質危害性,由此也就失去了本罪刑事處罰的正當化依據。
(二)行為模式二:搶控行駛中交通工具的駕駛操縱裝置
行為模式二也是針對乘客這一主體所設立的犯罪構成要件,其規制路徑為:如果乘客在車輛行駛的過程當中對交通工具的駕駛操縱裝置實施搶控行為,并導致可能發生公共危險的,應當對乘客這一行為進行有罪評價。而對這一行為模式解讀的過程中,“搶控”和“駕駛操縱裝置”概念的準確厘定是適用這一構成要件的關鍵所在。
1.“搶控”應當理解為對駕駛操縱裝置的“搶奪”與“控制”
描述性的構成要件要素與規范性的構成要件要素是構成要件理論當中相當重要的一種分類形式,前者是指構成要件中無需價值判斷且客觀可見的事實要素,而后者是指必須經由司法者價值判斷篩濾,在邏輯判斷的指引下才能確定其具體內涵的構成要素〔39〕。本罪中的“搶控”屬于描述性的構成要件要素,因此只需要對“搶控”一詞進行直接的文字解釋與理解即可。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搶控”應當包含“搶奪”與“控制”兩種行為方式,二者并非一體適用的關系,而是選擇性適用的關系,即只要滿足兩種行為方式中的任意一種,便可構成行為模式二中的“搶控”。
2.“駕駛操縱裝置”應當進行狹義的理解
“駕駛操縱裝置”僅指能夠主導交通工具行駛并具有侵害公共安全危險可能性的裝置設備。以汽車為例,廣義的駕駛操縱裝置除了包括方向盤、加速踏板、離合器踏板等直接對汽車啟停具有決定性作用的裝置外,還包括儀表盤、空調適配開關、多媒體控制開關等并不影響汽車啟停的裝置,而狹義的駕駛操縱裝置應當僅指前述對汽車啟停具有關鍵性作用的裝置。之所以對“駕駛操縱裝置”作狹義層面的理解,理由在于:妨害安全駕駛罪設立之目的在于規制對安全駕駛造成侵害,進而產生一定公共危險性的行為,倘若行為根本不可能具備危及公共安全的可能性,那么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這一行為納入本罪的規制范圍,而從現代機械裝置原理以及社會一般人的認識而言,只有對狹義層面的“駕駛操縱裝置”進行“搶控”行為,才有可能導致車輛失控,從而危及公共安全。因此本罪中“駕駛操縱裝置”只能是方向盤、加速踏板、變速桿等對汽車啟停具有決定性作用的裝置。
(三)行為模式三:駕駛人員擅離職守,在交通工具上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危及公共安全
與前面兩種行為模式所不同的是,行為模式三針對的是駕駛人員而設計的犯罪構成要件,其規制路徑為:如果駕駛人員在車輛行駛過程中擅自離開駕駛位置,不顧車輛行駛狀態而在交通工具上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并且因此危及公共安全的,應當對該行為進行有罪評價。而“擅離職守”行為的理解與認定、駕駛人員正當防衛行為的成立空間以及“公共安全”判斷思路的厘定,是解讀這一行為模式的關鍵。
1.“擅離職守”應當作字面意思理解
“擅離職守”即交通工具的駕駛人員不遵守駕駛乘務紀律,擅自離開自己工作崗位的一系列行為。然而在理解“擅離職守”行為時,應當區分他人干擾前提下的“被動型擅離職守”與自己主動實施的“主動型擅離職守”。“被動型擅離職守”的情形是指在其他車乘人員的侵擾(身體上的攻擊,而非語言攻擊,下文的侵擾意思相同)之下,駕駛人員“擅離職守”對侵擾人員進行反擊的行為,筆者認為這種情形下的“擅離職守”更適宜認定本罪中的實行行為,因為在這一情形下,駕駛人員實施行為的直接目的與該目的支配下所導致的結果在導致公共危險這一區域內產生了直接性的重疊,而這一區域內的重疊恰好正是妨害安全駕駛罪的直接評價范圍,換而言之,駕駛人員的行為與妨害安全駕駛罪更具關聯性,所以以妨害安全駕駛罪評價這一行為更為恰當。例如某甲由于不滿駕駛人員某乙不滿足自己靠站停車的要求,不斷對某乙進行身體上的攻擊,某乙憤怒不已,在未做任何停靠舉動的情況下,離開駕駛位置對某甲進行反擊。當然前述行為有可能存在正當防衛的空間,筆者下文將會展開論述,此處不再贅述。
“主動型擅離職守”是指駕駛人員在沒有其他車乘人員對其進行侵擾的情況下,主動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對其他車乘人員進行攻擊的行為,筆者認為在這種情形下的“擅離職守”屬于單個行為觸犯數個不同罪名的情形,即想象競合犯,應當從一重罪論處。例如,某乘客甲在上車后由于車輛行駛頓挫感嚴重,不滿司機某乙的駕駛技術,而對某乙惡語相向,某乙難以忍受,憤怒地離開駕駛座位對某乙進行毆打,此時在某乙實施行為過程中,其直接目的是對其他車乘人員進行攻擊,從而致使他人受傷的結果,只不過實施這一行為的過程中附帶性地并且大概率地會造成車輛失控導致公共危險發生的結果,換而言之,行為者的直接目的與該目的支配的結果是在故意傷害罪的范圍內發生重疊,公共危險的發生只是這一重疊效果下的附帶性結果,因此應當將這一行為認定為故意傷害罪與妨害安全駕駛罪的想象競合犯,根據具體情況從一重罪論處。
2.應當肯定該行為模式下駕駛人員存在正當防衛的實質空間
大陸法系國家一般認為緊急防衛的正當化是建立在個人保護原則與法保護原則的基礎之上的,換而言之,也就是說當不法行為對個人合法利益或者國家法秩序進行侵害之時,那么公民就能對該不法行為進行正當防衛〔40〕。而前述筆者已經分析到,“擅離職守”可以分為“主動型擅離職守”與“被動型擅離職守”兩種類型,而從行為的形式層面以及我國刑法理論中正當防衛的構成條件來分析,在“被動型擅離職守”當中,駕駛人員的行為完全有可能成立正當防衛,只不過這種情況下正當防衛行為的認定應當額外加入某些判斷因素,才能肯定其行為的正當防衛性質。
我國刑法理論通說一般認為,正當防衛必須滿足客觀條件、時間條件、對象條件、主觀條件以及限度條件五大條件,即現實中必須存在著不法侵害行為,不法侵害行為正在進行當中,防衛行為必須針對不法侵害者本人,防衛人主觀上必須是為了保護自己、他人或國家社會的利益,防衛行為不能超出必要的限度對侵害人造成重大損害〔41〕。在前述筆者所預設的他人侵擾下“擅離職守”的案例當中,某甲出于不滿,對駕駛人員某乙實施暴力侵害,而此時某乙基于阻止其侵害自身法益的意圖,奮起反抗某甲,這一系列的行為完全符合正當防衛的條件要求。但是,考慮到駕駛人員某乙是在特定行業中負有一定業務責任的人員,因此,筆者認為某乙的行為要構成正當防衛,還必須考慮以下兩個條件要素:第一,某乙在進行反擊之前,必須采取措施安頓好車輛上的其他乘客,例如在對某甲進行反擊之前,將車輛停靠在安全區域,即不會對車上乘客以及路上行人造成公共危險的區域,而這一條件亦應當是正當防衛行為判斷的前置性條件,如果不符合這一條件,則不應當進行后續的正當防衛評價,直接考慮評價某乙的行為是否構成妨害安全駕駛罪即可;第二,在正當防衛的客觀條件當中增加對不法侵害行為程度判斷這一“補丁”條件,即要判斷不法侵害人的行為程度是否達到了要對其實施防衛行為的程度,因為對駕駛人員這一特殊身份而言,在顧及車上乘客以及路上行人公共安全的情況下,駕駛人員在防衛時機不成熟時應當對輕微侵害行為承擔一定的容忍義務,倘若因為極其輕微的侵擾行為就對侵擾人進行反擊,那么這對車上乘客以及車外行人的安全而言,都是一種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3.“公共安全”應綜合具體環境下的各個客觀要素進行實質化的推斷
基于妨害安全駕駛罪具體危險犯之屬性,是否存在危及“公共安全”的客觀現實,是適用本罪極為重要的一大條件。刑法理論通說一般認為,是否危及公共安全必須進行客觀的判斷,即立足于一般人的觀念進行判斷,行為本身是否具有一定條件下產生危害多數人的生命、身體或者財產安全的嚴重后果的可能性與危險性〔42〕。由此可見,廣義上的“公共安全”就是指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財產利益,而在妨害安全駕駛罪當中,“公共安全”應當是指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健康利益。
“不特定多數人”可以分為“不特定”與“多數人”兩個層面進行解讀,所謂“不特定”是指犯罪行為可能侵犯的對象和可能造成的結果事先根本沒有辦法確定,行為人對此既沒有辦法提前預料也很難予以控制的情形。而“多數人”則應當從數量上來確定,即指三人及以上(當然,此處并非必須對三人及以上的人造成實質侵害,只要有造成實質侵害的危險即可)。有論者提出對“多數人”應從實質化層面理解,即不能僅僅從數量上衡量,還應當考慮社會利益的大小以及社會性強弱〔43〕。筆者對此不敢茍同,因為社會利益與社會性的考量畢竟無法從現實社會中找到證明的客觀依據,如果以此為判斷因素,必然會陷入主觀刑法的困境。
鑒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只有滿足“不特定”與“多數人”特征的,才能理解為“公共安全”犯罪中的“不特定多數人”。然而,以上僅僅只是對“公共安全”概念本身進行純理論層面的解讀,要想真正判斷實務中“公共安全”的實際情況,還必須結合與本罪相關的具體環境下的各個客觀要素來對概念進行實質化的邏輯推斷。結合司法實務中發生的妨害安全駕駛犯罪行為,判斷行為是否對“公共安全”具有侵害危險可能性,應當結合以下具體客觀條件來認定:(1)車上乘客的數量是否達到了“多數人”的要求?(2)車輛行駛路徑是在人流量極大的鬧市區,還是人煙稀少的郊區?(3)車輛行駛的時間段是處于人流量密集的時間段?還是人流量非常少的時間段?(4)車輛的行駛速度是否具有危害可能性?當然,這里筆者需要指出的是,上述具體客觀條件之間并非一種“非此即彼”的關系,換而言之,各個條件實質上是一個有機組合體,不能孤立地去判斷各個客觀條件,只有對各個條件進行評價以后,并且將這些結論綜合在一起才能認定行為具備危害“公共安全”的實質可能性,例如車上乘客雖然已經達到了“多數人”的要求,但是車輛極其緩慢地行駛在荒無人煙的郊區,并且行駛時間已經是深夜時分,這種情況無論如何也不能認定行為對“公共安全”具有實質危害可能性。
五、結語
法學是一門實踐性的科學,與語義解釋學息息相關,它必須為每一個法律問題都提供相應的答案,不能因制定法中必然存在模棱兩可的模糊地帶而放棄對答案的探尋。“解釋的標的是‘承載’意義的法律文字,解釋就是要探求這項意義”〔44〕,對刑法概念語義范圍的精準定位是我們正確理解與運用刑法的首要環節,刑法教義學的基本任務便是將刑法運用過程中的價值符號與概念進行平義化或實質化的詮釋,并將這些價值符號與概念進行有機組合與編排,從而形成一套能夠反復使用,同時經得起邏輯推敲、正義考量的教義學體系指導刑事司法實踐。畢竟,“只有存在體系并且在體系的范圍內,確定概念意義的功能才有實現的可能性”〔45〕。經過法教義學“雕琢”而形成的語義解釋體系,必須契合法的實質性內容,同時還必須符合公平正義的基本理念。換而言之,法教義學的闡釋是保障刑法充分發揮其人權保障與犯罪預防作用的前提條件。有鑒于此,不論是對妨害安全駕駛罪、整部《刑修(十一)》乃至未來相關立法內容的解讀,都必須建立在法教義學闡釋的基礎之上,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刑法在追求公平正義的道路上永不偏航,才能以刑法理論之利劍切斷刑事司法實踐中潛在的“戈耳迪之結”(der Gordian Knoten)“戈耳迪之結”意為難解的結、難題、難點,“斬斷戈耳迪之結”意為將難題、難點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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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Legal Doctrin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Crime of Impairing Safe Driving
LI Yongsheng, CAI Pengcheng
Abstract: There are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problems in the application of the crime of impairing safe driving, such as unclear legal nature and insufficient refinement of the content of constituent elements. Therefore, it is necessary to make a detailed legal doctrin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crime from three aspects: legislative reasons, legal nature, and the content of constituent elements. At the level of legislative reasons,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crime of impairing safe driving is conducive to promoting the two-way interaction between “public opinio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rule of law, refining the content of the specific provisions of the criminal law and improving the efficiency of combating crime. At the same time, it is also conducive to promoting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oncept of collective legal interest protection and further protecting the interests of the people. In terms of legal nature, the crime of impairing safe driving belongs to specific dangerous crime, which is not only the concentrated embodiment of the positive view of criminal law, but also the concentrated embodiment of the criminalization of misdemeanors. In terms of the content of the constituent elements, three modes of incriminating behavior can be decompose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stituent elements such as “vehicle”, “driving”, “violence”, “absence without permission”, “rush control”, “driving control device” and “public safety” in the behavior mode is the key to the application of the crime.
Key words: crime of impairing safe driving; specific dangerous crime; Amendment (XI) to the Criminal Law; doctrine of criminal law; positive view of criminal law; public transport safety; the principle of legality; crime expansion
(責任編輯:葉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