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辛
每年一屆的牡丹文化節已經舉辦到第四十屆了。以前叫“牡丹花會”,印象中是在第二十九屆的時候升格為國家級的節會,改稱“牡丹文化節”,規格提高了,影響更大了,但內心里還是覺得“牡丹花會”這個名字更熟悉、更親切一些。說到對花會的記憶,還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作為一個洛陽人,每一屆花會我基本上是從頭至尾經歷過的,有許多屆花會的慶典和重大活動還參與了策劃和實施,林林總總,頭緒太多。
前一段時間偶然在網絡上看到四十年前的詩友、中國人民大學現代文學博士生導師程光煒的文章《公劉先生二三事》,說的正是1983年第一屆牡丹花會期間,公劉先生在洛陽參加“牡丹詩會”的事情。那我也說說第一屆牡丹花會的事情吧。
1983年的第一屆洛陽牡丹花會,可以說是改革開放之初最為重要的節會活動之一,雖然還沒有達到后來的那種舉國矚目、萬人空巷的程度,但其前瞻的思維和敞開胸懷擁抱世界的洛陽精神,無疑是為全中國改革開放時期的節會活動開了一個好頭。那時的牡丹花期較遲,花會開幕已經是五月上旬過了立夏的節氣,第一屆牡丹花會除賞花之外最重要的文化活動之一就是“牡丹詩會”。洛陽市文聯、河南省作家協會共同邀請全國最著名的詩人和河南詩壇新銳來洛陽賞花論詩,在那個時段的文學界來說可以算得上是盛況空前。
我作為已經有兩年多編齡的洛陽《牡丹》文學雜志“資深詩歌編輯”,和所有到會的詩人都沒大沒小地成了“詩友”。參會的許多詩人都是全國頂尖級的,流沙河、牛漢、公劉、蔡其矯、曾卓、鄒狄帆、嚴辰、駱文、劉章、田間,還有王懷讓、趙青勃等等,住的地方是當時的洛陽市委招待所,算是那時候全市最高的接待等級。程光煒文中提到的公劉先生少年時代就開始寫詩,1949年秋以江西南昌大學學生的身份隨軍南下,后來成為專業作家。我和程光煒當時都還處在“少不更事”的年紀,顧不上到會詩人旅途勞頓,想見見公劉直接就去敲開了公劉先生住的客房。
先生個頭不高,微胖,頭發有點謝頂,皮膚較白,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很嚴肅。見是我們兩個年輕人,臉上忽地露出些許笑容。待我們趨步上前,做了自我介紹,他的笑容就燦爛了起來。程光煒的口音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問程光煒家是哪里的?程回答說江西婺源。公劉先生馬上來了興致,連說:“朱子的小同鄉,與我也是同鄉呢?!庇只貞浾f,他1949年離開南昌南下時,年紀比我們現在還年輕,口氣中滿是懷舊的味道。
公劉先生1981年曾撰文評論程光煒等詩壇新秀的作品,并給與充分肯定,是我們非常敬重的詩壇前輩之一,他的嚴肅是出了名的。詩會期間有一個詩歌座談會,一位寫“責任田”很紅了一陣的詩人,在那天會上滔滔不絕大談他寫農村承包到戶的新詩作,一發不可收拾,大呼“路就該這樣走”。那時對農村的改革開放大家心中無數,在座的人都有些不安,又說不出什么,突然的靜場顯得有些尷尬。只見公劉先生猛地從座位上站起,高聲說道:“你這樣的詩能叫現實主義作品嗎?我看不見得呢!” 語驚四座,全場愕然!
在我的印象里,公劉先生是嚴肅中帶著風趣。詩會的第二天傍晚,可能是白天賞花有點兒勞累,公劉和牛漢兩位老人都稍感不適,我帶著他們兩人到市直門診部,值班的是兩位年輕的女護士,她們聊天正聊得花枝招展,其中一位打開登記冊,沉著臉問:“叫什么名字?”公劉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回答:“我叫公劉。”牛漢也是一臉的虔誠:“我叫牛漢?!蹦贻p的女護士顯然不知道這兩個名人:“你們怎么叫這樣的名字?怎么寫?”我剛想解釋,公劉先生趨前一步,一邊斜睨著牛漢一邊說:“一只牛,公牛;它要出汗,牛汗。你這樣寫就行了?!弊o士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你們怎么叫這名字?太奇怪了!”另一位護士扒住登記冊瞄了一下,兩人抑制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了起來。公劉和牛漢相視一笑,些微的不適似乎也拋到了九霄云外。
1983年第一屆牡丹花會的賞花地點就是王城公園,地方小,人多,花圃還用臨時的圍欄圈了起來,看花的人只能遠遠觀看。不過對參加牡丹詩會的詩人們倒是網開一面,可以進入花圃細賞。在公園賞花的時候意外地見到了電影演員秦怡,她是應河南省文化廳的邀約而來的。有幾位老詩人四十年代就和她相識,免不了上前寒暄了幾句,群花簇擁,故人相見,真有點恍然如夢的感覺了。我當時陪著流沙河先生,問他對洛陽牡丹怎么看,他說真的就像在夢中一樣,牡丹花太大,太艷,讓人想起中國鄉村良辰吉日紙扎的花朵,第一印象就是懷疑這是不是真的呀?我說你知道它當然是真的。他說我知道,真的就像假的一樣漂亮,假作真時真亦假,時代在變,人的審美眼光也是要變的。
流沙河先生學養甚深。他少年因詩作《草木篇》成名,改革開放后依然筆耕不輟,頗有建樹。在這次詩會上,他受到了洛陽文學愛好者的歡迎。有一天晚上,詩人在當時的玻璃廠禮堂舉辦文學報告會,來參會的洛陽作者把整個禮堂擠得滿滿當當,氣氛十分熱烈。當主持人介紹到流沙河先生時,會場上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報告會結束后,流沙河先生被無數的洛陽作者包圍求他簽名留念。當時的條件比較差,流沙河站在那里腿都酸了還沒有簽完,最后不得已趴在地上繼續簽。后來他對我說,洛陽的作者熱情這么高,他不能讓大家失望。
那次牡丹詩會中途的某個晚上,市委招待所會議室擺上了筆墨紙硯,要讓著名詩人留下他們的墨寶,這樣的場合我們這些年輕人是擠不上去的??傻诙欤魃澈酉壬形业剿目头坷锶?,給我了一幅他寫的字,內容是1974年他的一首詩作《貝殼》,說昨晚上沒看見你,寫了這個專門給你的,這對我真是個意外驚喜。后來在王城公園賞花時,我們特意在牡丹仙子塑像前合了影。詩會和第一屆牡丹花會的十天會期基本上是同步,開了一個多星期。詩會的最后一天,洛陽一千多位詩歌愛好者再次聚會,公劉先生代表全體與會詩人向洛陽、向牡丹花會宣讀告別祝詞:
為期十天的“牡丹花會”已經臨近尾聲,我們很快也要離開洛陽了。牡丹雖然花事闌珊,可是詩情畫意長留我的心中,同志情誼長留我的心中。在洛陽,我們不僅僅欣賞了牡丹的國色天姿,而且欣賞了永不凋落的龍門雕刻藝術之花,欣賞了永不凋落的關林書法藝術之花,欣賞了永不凋落的唐三彩工藝美術之花,欣賞了永不凋落的軸承廠工業機械文明之花,還憑吊了永不凋落的以琵琶峰及白居易墓為象征的民族詩魂之花,尤其值得稱道的是,這兒遍地盛開著包括在座一千多位詩歌愛好者在內的洛陽市近百萬人民群眾的精神文明之花,其中最燦爛、最芬芳的一朵,無疑就是趙春娥同志。
洛陽和我們祖國一道,經歷了為期十年的野蠻磨難,然而,春天終于被三中全會護送回來了。我希望我和你,還有洛陽將永遠屬于春天,春天也將永遠屬于洛陽。同時我希望,我相信,九朝古都重工業名城的洛陽,不但會年年向人間貢獻名重天下的牡丹,而且會代代向人間貢獻名重天下的像白居易那樣心貼著人民的詩人。
假如我的心能分成若干瓣,那么,有一瓣肯定留在洛陽。
第一屆牡丹花會距今已有四十年。第一屆牡丹花會之“牡丹詩會”,所有到會的名詩人流沙河、牛漢、公劉、蔡其矯、曾卓、鄒狄帆、嚴辰、劉章、田間、駱文、王懷讓、趙青勃等等都已不在人世,所有到會的年輕詩人和詩歌愛好者大多也已年近古稀。滄桑歲月,星移斗轉。不變的是人們永遠對美的追求,是牡丹永遠的國色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