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法的詩

王明法

給我的孩子

有時候我擔心我的身體發膚

不是我的父母親自給予

他們很久未曾深入我的內心

他們留在我的知識世界之外

就像我的孩子，有時候我覺得

她，不像是由我帶到這個世界

在遙遠的大洋彼岸

她的影像和聲音，由攝像頭

采集，壓縮，轉換，經由光纖

鮮活地來到我的手機屏幕

那一瞬間，我的母親驚詫萬分

卻也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

雖然不可觸摸，無法擁抱

但是我的孩子真實地眨著眼睛

事實上我們之間隔著萬里之遙

大洋的波濤、日落、風暴以及船帆

如同標尺一樣提示著時空的柵欄

有時候我恍惚地以為她在外太空

會以星際穿越的方式突然現身在

我的書房、餐廳以及庭院里

如同從街上逛了一圈回來，我們

把剛剛討論的話題重新拾了起來

暗 河

我不知道世上的水，如何被世人分辨

我是說，水有多種形態，水有多重人格

孩子們不會知道云、霧、雨、雪

都是水的身體，都有水的意志

同樣，在江河湖海，在溪川港汊

水的顏色、水的胸懷以及速度和激情

都會呈現出不同的特質

從懸崖上跌落的水，和大漠里靜臥的水

他們有著不一樣的歌聲

在北方的河床上，水的呼喚被冰蓋壓制

而喀斯特溶洞里終日流淌的暗河啊

他們要經歷多么漫長的黑暗

才會見到天日，有的終其一生也不會

在沼澤和濕地，難以遷徙的積水

他們有著暗沉的肌膚，但他們與生俱來

的那種能給予生命滋養和救助的本能

一點也不會消失，即使大雪覆蓋

即使以保護之名隔開人類的氣息

水面上破開了細碎的聲音

那幾只黑水雞離開了危險

從倒伏的蘆葦、蒲草和殘荷組成的家園

它們來到水的中央，它們來到波心

仍然不放心岸邊的窺視者，不放心我

它們不時潛入池塘的深處

——水面上破開了細碎的聲音

那是它們的詩歌。對于多余的關心

弱者的抗辯只是一圈圈漣漪——

我選擇詩歌是因為

我不能像陽光那樣簡單

那樣直截了當地告訴你

我的憂傷和不安

我的波紋隱晦而柔弱地慢慢抵達岸邊

我在狐尾藻密集的水底修行

在和自由的小魚嬉戲中等待

當天空逐漸綻放出絳紅的尾聲

那蒲草和蘆葦深處的溫暖

靜靜等待著，把我們安放

橋

我的困擾就在笑容背后

沿著河邊尋找一座廊橋

抵達彼岸的方式很多

天氣晴好，有人愿意繞行

時間并不改變生命的分量

他們用風景撫慰視線和心靈

進而忘記了彼岸的燈火

我把微笑獻給寬容

獻給雨后的芳草和鳥鳴

我把雨水收回體內的河道

如同強行吞咽的哭嚎

我的目光筆直

在遠方那未知的可能

和一無所有的現實，之間

我必須動手建造

湍急的河水伸向草原盡頭

當我的意念架設在河面

每一處都會有一條抵達的路

梅 雨

在雨水快速聚集的日子

城市的心情，陰郁而持久

想到極北之地的風沙

以及數重大山之南的海上

蒸騰、翻涌的云層

我們既不需要擔心風的摩擦

也不憂慮鹽分和潮濕的襲擾

在梅子和蜀葵的燈籠下

以清茶洗濯積習塵封的書案

在一枝檀香的輕嘆里

沉思，放開古琴和竹笛的雙翅

青苔在后院一寸寸長高

墻角的愁緒，濕漉漉地漫洇

等到七月的榴花燒紅天際

雨的隊伍自然就會遠去

如同昨夜

她們悄悄地來到這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