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經》看先秦戰爭觀
——兼論《詩經》與《孫子兵法》的文化聯系

劉浩翔

古人認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1〕，所以戰爭歷來是文學的重要母題之一。作為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收錄了大量反映先秦戰爭的詩篇。這些詩篇從不同角度反映了當時社會各階層對戰爭的看法，既有慷慨悲歌，又有哀嘆愁思，更有家國情懷，為千年之后的我們探究先秦時期的戰爭觀提供了寶貴的材料。

一、家國為重——以《鄘風·載馳》為例

《載馳》是《詩經》當中為數不多的有明確創作者、創作時間、創作背景的詩歌。據《左傳》記載，閔公二年（前660），狄人攻打衛國，由于衛懿公玩物喪志、荒淫無度，衛國未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結果城破國滅。衛國遺民被宋國接納，安置在曹地，他們擁立了衛戴公，并積極開展復國運動。衛懿公的女兒，嫁到許國的許穆夫人，在得知故國覆滅的消息后，不顧許國大夫的反對，迅速出發前往曹地吊唁，支持遺民的復國行動，并“賦《載馳》”〔2〕。

詩歌第一章為：“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3〕在這一章中，許穆夫人說明了創作此詩的背景：返回祖國，吊唁衛侯。同時，她也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憂愁，那便是不惜跋山涉水前來阻止自己歸國的許國大夫們，他們之所以前來，是因為以許穆公為代表的許國統治階層懼怕戰爭，不希望許國卷入與夷狄的戰爭中去，成為夷狄的下一個目標，所以他們費盡心思，想盡一切手段，也要阻攔許穆夫人回國。

在詩歌的第二章中，雙方的矛盾逐漸激化：“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既不我嘉，不能旋濟。視而不臧，我思不。”〔4〕在這一章中，許穆夫人指責前來勸返的許國大夫心地不善，同時也表明自己對故國的無限眷戀，即使受到再大的阻礙，也堅決不忘故國的養育恩情，濃厚的家國情懷在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穉且狂。”〔5〕這一章是詩歌的第三章，體現出許穆夫人鮮明的愛憎之情。在許穆夫人的眼中，阻攔自己返回故國的許國大夫們不過是一群膽小怕事的宵小之徒罷了。許穆夫人心中最放心不下、始終擔憂的，還是她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的故國。

詩歌的第四章：“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于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6〕詩中，許穆夫人進一步抒發了自己心中的苦悶之情。同時，她也闡明了自己的復國之策，那就是向大國求助。“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一句，則嘲諷了許國君臣在國家大事面前手足無措、無所作為的窘態。

《載馳》一詩體現了許穆夫人在戰火之中所迸發出的濃厚的家國情懷。其實，許穆夫人以家國為重的情懷并非僅僅體現在創作《載馳》一詩這件事上。許穆夫人在少女時期，齊、許兩國都向衛國提出了迎娶她的請求。許穆夫人認為：“言今者，許小而遠，齊大而近。若今之世，強者為雄。如使邊境有寇戎之事，維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國，妾在，不猶愈乎！今舍近而就遠，離大而附小，一旦有車馳之難，孰可與慮社稷？”〔7〕可見，她已將自己的婚姻大事與家國利益聯系起來考慮，并以國家利益作為評判的標準。

事實最終證明，許穆夫人求助于大國的復國策略是非常成功的。公元前658年，齊桓公率領軍隊建造了楚丘城，衛國在此復興社稷。在許穆夫人的幫助下，衛國上下夢寐以求的復國大業終于得以順利實現。

二、對不義之戰的厭倦——以《邶風·擊鼓》為例

《擊鼓》一詩被后人稱為“征戍詩之祖”。該詩以一名參加調停陳、宋兩國軍事行動的將士的口吻，抒發了對不義之戰的厭倦、憎恨之情。

春秋時期，衛國發生了州吁之亂。州吁是衛莊公的庶子，衛莊公去世后，他對哥哥衛桓公即位十分不滿，暗中謀求弒兄即位。州吁后來與在鄭國爭權失敗而被驅逐的共叔段結識，計劃通過陰謀手段奪取衛國政權。在共叔段等人的支持下，州吁抓住衛國防御空虛的機會，突襲王宮，殺死衛桓公，奪取了衛國政權。為了能夠鞏固好自己的權力，州吁決定立即采用對外征戰的方式穩定自己的地位。于是，他馬上聯合宋、陳等國一起征伐鄭國，試圖既能鞏固自身權勢，又能幫助共叔段奪取權力。但是，宋國與陳國一直存在恩怨，為了能夠實現這一計劃，他派遣軍隊，前往宋、陳兩國，展示軍力，調解矛盾。《擊鼓》一詩便是在這一背景下創作的。

詩歌的第一章寫道：“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8〕將州吁當權后耗費全國人力、物力、財力準備對外戰爭的狀況進行了詳細的描寫。衛國的士兵們需要不斷整修兵器、構筑城墻、挖掘護城河，而詩歌的作者則要向南方進軍。

詩歌第二章：“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9〕詩中直接說出了作者心中的苦悶。為了解決陳、宋兩國的紛爭，已經非常疲勞的戰士無法回家，內心充滿了憂慮。

詩歌第三章：“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10〕詩中借馬匹走失一事，展現出當時衛國軍隊低落之士氣，其厭惡戰爭的傾向表露無遺。

詩歌最后兩章的內容更是非常動人：“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11〕詩中表現了士兵對家庭的思念：自己原本與妻子海誓山盟，許下白頭偕老之愿，但頻繁且殘酷的戰爭，使得這樣的愿望注定只能是空想。廣大將士對戰爭的抵觸之情，可謂躍然紙上。

州吁奪權后發動的一系列軍事行動，都是為了自己的私利，并且沒有在戰前進行充分的謀劃，更沒有考慮到戰爭會引起的后果。州吁是春秋時期聯合多國軍隊圍攻一國的第一人，但他并未預料到，這也為他敲響了喪鐘。最終，州吁被陳國國君逮捕，衛國右宰丑前往陳國將州吁誅殺。這個貿然發動戰爭的人，最終落得如此下場。孟子認為，“春秋無義戰”〔12〕，《擊鼓》一詩無疑是一個很好注腳。

三、《詩經》與《孫子兵法》的文化聯系

《詩經》與《孫子兵法》同為先秦時期的重要著作。兩者成書時間大致相同，同受春秋文化的深刻影響，在文化上有著深刻的聯系，并均對中華民族影響深遠。現以上文涉及的兩首詩歌為例，粗略地談幾點看法。

首先，兩書都強調對待戰爭要持謹慎態度。在《邶風·擊鼓》中，戰士們面對州吁因個人私欲而盲目挑起的注定失敗的戰爭，充滿了失落感。因為士兵們已經感受到以衛、陳、宋等弱小國家的力量，沒有充分謀劃，是難以戰勝強大的鄭國的，而后來戰爭的結果也印證了戰士們的看法。《孫子兵法》同樣提倡對戰爭采取謹慎態度。其開篇即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13〕這一點，體現了孫子提倡的慎戰觀念。

習近平總書記曾在國際會議上指出：“中國《孫子兵法》是一部著名兵書，但其第一句話就講：‘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其要義是慎戰、不戰。幾千年來，和平融入了中華民族的血脈中，刻進了中國人民的基因里。”〔14〕孫子還提出了“廟算”思想，指出“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15〕這同樣是在提醒決策者，一定要考慮周全，謹慎對待戰爭。

其次，兩書都強調上下同欲者勝。《鄘風·載馳》一詩中，許穆夫人滿懷復興家國之情，這與衛國遺民的愿望是相同的。上下同心同德，最終迎來了復國的大好結局。而《邶風·擊鼓》一詩則反映出，統治者違背民眾意愿，頻繁發動戰爭，最終只能失去民心。州吁最終身死他國，也從反面印證了一個國家上下同欲的重要性。上下同欲也是孫武軍事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孫子提出的“知勝之道有五”中，第三條就是“上下同欲者勝”〔16〕。同時，孫子在《九地篇》中還提出了“同舟共濟”的思想。其原文是：“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而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17〕這與“上下同欲者勝”的觀點是相通的。

《詩經》與《孫子兵法》都是博大精深的文化典籍，內涵無比豐富，兩書涉及戰爭觀、戰爭思想、戰爭文化的內容亦十分豐富和深刻，絕非本文所能簡要概括。以上所述，還請方家批評指正。

【注釋】

〔1〕左丘明：《左傳》，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12月版，第162 頁。

〔2〕左丘明：《左傳》，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12月版，第47 頁。

〔3〕陳俊英：《詩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71 頁。

〔4〕陳俊英：《詩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71 頁。

〔5〕陳俊英：《詩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72 頁。

〔6〕陳俊英：《詩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72 頁。

〔7〕劉向：《列女傳》，北京：言實出版社2017年1月版，第111 頁。

〔8〕陳俊英：《詩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40 頁。

〔9〕陳俊英：《詩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40 頁。

〔10〕陳俊英：《詩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40 頁。

〔11〕陳俊英：《詩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40 頁。

〔12〕楊伯峻、楊逢彬：《孟子譯注》，長沙：岳麓書社2000年7月版，第246 頁。

〔13〕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戰爭理論研究部《孫子》注釋小組：《孫子兵法新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1月版，第1 頁。

〔14〕習近平：《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求是》2021年第1 期。

〔15〕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戰爭理論研究部《孫子》注釋小組：《孫子兵法新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1月版，第7 頁。

〔16〕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戰爭理論研究部《孫子》注釋小組：《孫子兵法新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1月版，第22 頁。

〔17〕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戰爭理論研究部《孫子》注釋小組：《孫子兵法新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1月，第8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