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勝
一個遼西人,用腳步叩問西域,完成一種時空的對視和交流。
——題記
1
一雙精致的漢靴,從遠古的長安城出發,一路西行。關山冷月,大漠風沙,誰會想到出使的旅途如此艱辛。張騫裹緊被朔風撕扯的漢服,邊塞的寒流宛若無數道利刃,他握著使節的手背上遍布細如蛛絲的裂紋,綻露鮮紅的肉色,使節上曾經嬌艷的纓 在風霜雪雨的消磨下褪凈了顏色。張騫深入匈奴盤踞的地盤,幾經角逐,他的手下所剩無幾。喝光皮囊中最后一口水,與他相依為命的瘦馬在戈壁灘上尋食綠色植物。張騫盤算著如何闖出這片戈壁,完成聯合大月氏抗擊匈奴的使命。他的漢靴早已開裂,破爛不堪,露出尷尬的腳趾。他用皮筋勉強綁縛靴底,應對以后的行程。一隊匈奴游騎悄然出現,他的愿望破滅了。
這是一雙匈奴人用牦牛皮縫制的戰靴,密不透風。粗拙的針腳,透露縫制者野性的心態。厚實的鞋底,踩在沙粒上發出咯吱咯吱的噪響,是歲月磨損的聲響。那雙破爛不堪的漢靴,藏在牛皮帳篷的一角,張騫舍不得扔掉它,這是一種精神的寄托和維系,代表漢朝使者的尊嚴和榮耀。胡妻很溫柔,成為他西域僅存的一點溫暖。匈奴的誘惑很強大,是他面前隆起的一座座山峰。張騫心如磐石,牛角刀在木板上刻下一道道痕跡,是他陷身匈奴囚禁的光陰。
沒想到大宛國的手工很精巧,一雙皮靴做得柔情似水,暫時安撫逃出虎口的張騫。匈奴十一年的囚禁,被一次成功的逃脫破局。穿越漫長荒漠戈壁,翻越冰封雪凍的蔥嶺,張騫已經變成另一副身板。他皮膚粗糙,身輕體健,更有耐力。不變的是他最初的信念。他沒有停止腳步,在陌生的西域,傳播漢文化的種子,學習西域精品產業的精髓。他懷里一揣數年的葡萄籽,帶著自己的體溫。數雙粗糙的胡靴,相繼在他腳下綻開花朵,讓時間磨成齏粉。
再次穿上匈奴的皮靴,重逢胡妻幽怨的眼神和鬢角的白發,張騫的心隱隱刺痛。這是他在返回長安的途中,第二次被匈奴俘獲。這一次,他暗下決心,無論多么危險,也要把妻子帶回長安。一年后,他的愿望實現了。這是一段鮮為人知的愛情,也許是絲路上極普通的故事,卻打動一個遠在遼西奔向西域的漢子。當他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瞬間穿越了兩千六百多年時光……
也是一雙牦牛皮靴,分不出族別,是張騫用兩顆僅存的漢珠,從一位衣衫襤褸的大宛人手中換來的。也許是漢珠的精美打動了大宛人,讓他上翹得像是展開翅膀欲飛的胡須不停地抖動,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愛。一次微不足道的交換成就了兩種文化的交流。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攜帶西漢豐厚的物資,斬關奪隘,一路暢通。廣闊西域內,授之柔軟的絲綢、精美的瓷器,換回汗血寶馬、葡萄、核桃、大蒜、菠菜、黃瓜、胡蘿卜……寫到這里,我心里竟然感嘆當時漢地的食材是多么貧瘠,幸虧有張騫的補救才讓中原的時光日漸豐盈。張騫成功地鋪設了一條穿越古今的絲綢之路。彼時的張騫,已經穿不慣漢朝的官靴,兩顆漢珠換來的胡靴,一直伴他走進中華民族文化的歷史長廊……
遼西漢子穿的是一雙舊旅游鞋,在西域的夏日里游蕩,像一只逃離故土的孤雁。
2
帕米爾高原,我看到了你的背影!
這是內心的一聲刺痛的驚呼,在那隆重的時刻。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讓我心靈震撼。缺氧算什么呢?烈日又算什么呢?頭痛欲裂算是事嗎?
剩下的,全是缺水的嘶啞呼喊和按捺不住的興奮。
東經是多少?北緯又是多少?走出困頓我半輩子的遼西,奔赴數千里,地理坐標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我只知道奔向夢想的西部,感受高原的雄闊和戈壁的冷漠;觸摸西部民族文化的夯層;領受大自然匪夷所思的地貌;探尋藏在教科書里的那副普通的肉身,是如何歷盡艱苦,開辟出一條絲綢之路。這一切也許源自一個美麗的傳說:在僵硬寒冷的邊塞,盛開一朵溫暖的愛情之花——張騫和胡女的愛情。雖說那是匈奴強加給他的羈絆,卻提高了那片疆土的溫度。這是隱藏在絲路上的秘密。張騫被匈奴囚禁的時光里,曾有一個豐腴溫暖的臂彎陪他度劫。可是,我尋不準路徑。河西走廊早已改變了模樣,再不見“雄關漫道真如鐵”,滿眼卻是“喜看稻菽千重浪”。但,我仍從帕米爾高原的框架中,體會出兩千年前的風刀霜劍。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一個手握使節的人,一張掛滿霜花剛毅的臉,一雙磨得無以謂之形狀的漢靴……這樣的情景,別人是看不到的,只有心存感恩的人,才會在兩千多年后的西域與他相逢。走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邊塞,握住那雙粗糙卻溫熱的大手,感受到漢民族不屈的意志和深邃的文化內涵,聆聽一句來自兩千多年前的問候。這樣的話,這次旅行才達到一種完滿的意義。
這片離天很近的土地,喬戈里峰,古時的蔥嶺,神話里的不周山,用巖石搭建只能讓人仰望的高度。這是一種光陰的堅硬,無法用手觸摸的堅硬。越嘗試著接近它,就越覺著離它更遠。這是一種走不近的距離,如此逼真。在帕米爾高原,人是如此渺小卑微。只有初衷在內心閃亮,照耀著前行的目標。戈壁和大漠把我變成了一粒細沙,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感。也許是歷史的厚度,或許是時光的玄幻,這一刻讓我的身體失重,哪怕只有很小的一股朔風,我都會輕輕飄起,像一粒微塵。我也感受到草原的陌生和冷靜,沙壤之上,像是打翻的調色板,五彩斑斕中看出狂躁的野性。每一棵草都是無畏的勇士,在寒冷和朔風中沖鋒,把自己變成強者的高度。被這種力量推動,腳步變得踉蹌。高原上的野花可以用驚艷概括,它們每一朵都不辜負花的名聲。它們遙相呼應,在原野上扯出一面大旗,把高原織成錦繡。我弄不懂的是,這樣嬌嫩的花朵是如何闖過漫長的寒夜。是相擁取暖嗎?那樣的話,我又發現了一種新的浪漫。但野花朵朵高傲,像人間的冷美人,不屑我的猜想。
陣陣鷹唳破空而至,是金屬鍛造的音質。湛藍的天空離我很近,仿佛又回到了茶卡鹽湖。我伸手輕輕觸摸團團白云,瞬間被羽化,像一只雄鷹展翅云間。多好的時機呀,躺在軟軟的云團上睡一覺吧!醒來,已是2021年夏天,阿勒馬勒克民宿的木板床上。
3
一步踏進,就邁過了千年輪回。
璀璨的藝術也需要一段黑暗呵護嗎?敦煌莫高窟實行燈光管制,七百三十五個巖洞一起進入休眠,像潛入時光的隧道,深不可測。還好,我準備了高性能的手電筒,極不情愿地用現代手段為一段歷史照明。扇面的強光在久遠歲月的色彩上撲朔迷離,從時光模糊的縫隙里看清一張張生動的臉龐,恍若今生。彌勒佛傳世的笑容,點燃了蕓蕓眾生的希望。那雙胖乎乎的裸足,是真正走過一千五百年的真跡。我很想摸一摸千年文化的真身。攔在我面前的,是女講解員白皙的手。這只手讓我回到理性的現實。強光中,色彩慢慢蘇醒。農漁牧獵、煙火民情,無處不在;飛天豐腴飽滿的裸臂,纏繞的彩帶飛出了自己的思想;一匹從時光深處飛馳而出的棗紅馬,夸張的飽滿和矯健,馱著一個身著寬襟長袖漢服的人;一條騰云駕霧的龍,我好奇的是龍背上人物的身份;佛祖開壇講法,圍繞在身邊的弟子俯身恭聽,佛光環于項背;文殊菩薩似笑非笑,欲言又止,我趕緊關掉了手電筒,雙手合十致歉。身后無數好奇的光束越過頭頂,讓色彩繼續蔓延開來,展開一個盛大的場面。跟隨一道道光束,我緩步而行。講解員的聲音清脆悅耳,時光卻在我腳下躊躇:哪里是前秦?十六國又在哪里紛爭?哪里是北朝?隋唐又在哪里棲身?隨著色彩的展開,猜測著色彩里的秘密。朝代更迭,猶豫的畫筆在石壁上尋找落腳的空間;時光的涂料,在堅硬的石壁上浸漫開來,厚厚淺淺,濃濃淡淡。石窟里行走的人,不知是從畫中來,還是往畫中去,仿佛壁畫上的人物轉世投胎來到了人間。我安靜地微笑,感受各種來自精神上的溫熱和撫慰。我甚至聽到中西文化交融的聲音,是飛天的反彈琵琶嗎?是天竺的梵音嗎?或是張騫寂寞地踏歌?講解員說,最初的畫像都是以男性為模板,包括飛天裊娜的身姿。我卻從中看出漢唐的風韻,多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嫵媚。沒想到遠古人類的祖先有如此扎實的美學基因。像石壁上的一幅童子嬉戲圖,稚氣的笑聲一直傳進耳畔。
公元366年,在刀兵紛爭的年代,一位叫樂尊的苦行僧,在黃土顏色的敦煌石壁上,開鑿出第一個石窟用來修身。后來者紛紛效仿,石窟像蓮藕一樣在山壁蔓延,成為一方圣地,為后代子孫保留一處凈化心靈的蓮臺。我們在記住敦煌之前,一定要記下樂尊這個法號,他是開啟敦煌文化的功臣。莫高窟無疑是中華文化的活化石。像江河一樣匯集而來的中西文化暗流,組成繁衍華夏大地多民族文化的鮮活細胞。
4
若不是導游指示牌上文字的提醒,我以為來到神仙的駐地。張掖的七彩丹霞山,再次撞痛了我的眼球。
沒想到絲綢之路艱難的旅途中,還隱匿這樣的福利;沒想到天底下竟然有這種強烈的、比例分明的色彩;更不可思議的是幾乎用一種人工分割拼圖的思維,把眾多色彩分配得如此妥帖,互不爭執,互不逾越。黃金分割這一詞用在這里,再恰當不過。而這一切,竟然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無處不閃爍著神性的光芒。
遠古時代,地殼運動的巨大推力,形成一片石頭的海洋,翻滾的巖石凸起或凹陷,讓巖石里天然的化學成分隨波逐流,產生了激烈的化學反應,各種色彩像巖漿一樣噴薄而出,在時光之水中淬煉成型,保留一段壯麗的記憶。像嚴謹的文學寫作者,把心里所有的美好愿望和想法積累鋪墊,用心寫出來;又像是浪漫派的畫家,把塵世的修煉用色彩傾注在畫筆上。塵埃落定,天地間一切都靜下來,錦繡已成定局,人類的世紀才剛剛開始。這是造物者傾盡所能的一次推演,讓人間從實物上體會到神話的意境。
站在山巔,手持一匹匹彩練,從南山鋪到北山,再從東山鋪向西山,一直鋪到靈魂深處。這是我的假想,夢想著與造物者同框。有時候,凡人的想法也很偉岸,只是沒有迸發的機緣。而大自然的躁動,恰巧成就人類夢想的藍本。景區設有柵欄,形如勸誡:不宜逾越和登攀。世上能看一次這樣的壯美場面,已是三生有幸。懂得感恩天地造化,才能懂得感恩生命。
遠處古絲路上,一隊駱駝緩緩而行。這正是我想要看到的場景。我真看到一位滿身風塵的旅人,手中使節的纓 已褪凈顏色,身后的駝隊馱載著豐厚的物資。駝鈴聲聲,這支遠歸的隊伍,是從大宛出發?或是從大月氏出發?抑或從安息(古伊朗)出發?……暫不問來處,它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長安。車轔轔,馬蕭蕭,匿身歷史背后的繁榮和鼎盛,形成媲美七彩丹霞山的絢麗。有這么一座山,有這么一條路,多民族在這條路上往返數千年,生息綿延,最終形成一個精神領域的交會處,鍛造一個統一文明的大格局。
5
一座荒涼的關隘,像光陰遺棄的一只鞋子。
黃土夯造的城池——葡萄美酒,錚錚鐵蹄,商賈僧侶,羌笛胡琴,歌舞升平……一切歸隱厚實的城墻之中。視野之內,只有一方土城,城內激蕩著歷史的回音。用力踩了踩腳下的土道,能否驚醒兩千年的邊陲時光?目力所及,除了空曠,還是空曠。無論視野還是感官,舊時的空曠往往蘊藏豐饒。喧囂和鼎盛被寄存在漢武的年輪上,歷史用躲避和遺棄的方式回絕了往事?;臎鲋涣艚o愚者,玉門關從沒消失的,是前仆后繼的文化氣息,一直在古詩詞和新文化思想中繁衍茂盛。
公元前138年,玉門關前水草豐美,疏勒河的濤聲染綠戈壁,大片的草甸上野花紛飛。張騫用鞭梢指向西方。過了這個關隘,一段光陰雖歷盡滄桑,卻豐盈飽滿。年輕的張騫意氣風發,漢武帝辭行的酒香仍在身體里沖撞。他知道將要面臨的責任的厚重和堅硬,他像一把銳利的鐵鏨,鑿開封閉的關口,走進西域。他輕輕揮別,守城兵勇的鎧甲在陽光中熠熠生輝。公元前127年,西漢大將衛青再次來到玉門關前。彼時,張騫歷時十三年剛剛回到朝堂,他經受的磨難震驚朝野。衛青一腔激憤,發誓此次征討匈奴,定要一雪前恥。公元前121年,遭受衛青重創的匈奴,在霍去病的鐵騎下,四分五裂。公元前119年,在衛青霍去病的聯合打擊下,匈奴潰敗西遁,河西走廊平定,一舉打通了張騫開辟的路線,漢地通往西域的大門,真正意義上被打開。時隔八年,張騫再次手持使節,出使西域。數十年的風雨,兩鬢盡染的張騫更加老成穩重。他回頭望望身后的輜重,浩浩蕩蕩,極其豐厚。他的腦海里有個大藍圖,遼闊的漢域與中亞、西亞乃至歐洲形成一個巨大的商業圈。這是他的夢想,也是今天國人的夢想。
玉門關——這個春風不度的邊城,這個從和田玉通關而獲名的城池,這個漫長文化史上最蒼老的詩人,儼如一位資深的見證者:關口下往來的日月,挾裹著中西文明的精髓,夯實一條普普通通的沙土路,延續到現實的今天。它的美已經超脫物質之限,風景已成為它的累贅。它是用極土質的、樸素的、簡單的色彩和構圖,注解一條古道的意義。像中華民族文化長卷里的一枚逗號,期盼來日的昌盛。來此的游客不必抱怨這里的荒涼,這座曠野中小小的土城,宛若民族文化的一個驛站、一個搖籃,積卑微而致廣大。它的美不在于形,而在于民族智慧和民族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