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大學 陳俊潔
作為中國四大名著之首,《紅樓夢》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中華文學的瑰寶。而《紅樓夢》的翻譯史也有160多年,其間涌現出很多優秀的譯作,其中最負盛名的便是霍克斯和楊憲益、戴乃迭的英譯本(1)為方便敘述,本文用“楊譯本”指楊憲益、戴乃迭的譯本,用“霍譯本”指霍克斯的譯本。。近10年來,對《紅樓夢》翻譯的研究大多集中于語言學(吳淑瓊、楊永霞 2021)、翻譯策略(王麗耘等 2015)、文化翻譯(劉曉天、孫瑜 2018;包玉慧等 2014)、語料庫研究(劉澤權等 2011;侯羽、賈艷霞 2018)等方面。實際上,這部描寫賈、史、王、薛四大封建貴族家庭生活,描繪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糾葛,展現大觀園中一眾人物生活悲劇的小說蘊含著豐富的情感表達。
情感是人在自然界和社會關系中各種行為的本質特征,是人類社會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的情感很早就在各種文學作品以及思想家、哲學家的論述中體現出來。而情感的概念內容也十分豐富。自20世紀80年代末,就有學者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探索情感概念,運用概念隱喻來研究情感(Lakoff & Johnson 1980; K?vecses 2000)。但對于情感隱喻和情感轉喻的翻譯研究很少。因此,探究《紅樓夢》中“忌妒”情感的隱轉喻及其翻譯對于情感隱轉喻的翻譯研究以及《紅樓夢》的翻譯研究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目前對《紅樓夢》中的情感隱轉喻翻譯研究較少,且只集中于“憤怒”等人類基本情感 (岳琦 2012; 吳妮 2013)。語言學和經驗心理學方面的證據顯示,基本情感包括悲傷、憤怒、憎惡、害怕、高興和愛。實際上,基本情感可以聯合或誘致產生比基本情感更加微妙豐富的“次級情感”(羅曉燕 2010: 36),比如忌妒、害羞、憂愁、驕傲、羞恥等。
因此,本文從隱喻、轉喻的認知視角出發,采用定性分析的方法,對《紅樓夢》原文中“忌妒”情感的隱轉喻及其在楊譯本和霍譯本中的翻譯進行分析,并嘗試對其進行解釋,以期豐富對《紅樓夢》中情感的概念化認知,拓寬《紅樓夢》中人物關系與情感的研究渠道,總結《紅樓夢》中“忌妒”情感隱轉喻的翻譯策略,促進對文學作品中情感表達的認知研究。
本文的語料均源自任亮娥、楊堅定、孫鴻仁(2020)建設的紹興文理學院《紅樓夢》漢英平行語料庫(2)http://corpus.usx.edu.cn.。該語料庫涵蓋了《紅樓夢》中文版(3)曹雪芹《紅樓夢》前八十回“有正本”底本以及一百二十回“程乙本”底本。以及兩個著名的英譯版本(4)楊憲益、戴乃迭的英譯本和霍克斯的英譯本。,語料完備豐富,為本文提供了完整科學的語料來源;且檢索方便,有助于迅速統計“忌妒”情感相關表達出現的次數并確定相關實例。
本文將在隱喻、轉喻的理論框架下展開。本文中的隱喻和轉喻不是指建構語篇的辭格,而是一種認知概念方式。因此,可以運用隱喻和轉喻來認知情感概念,即情感隱喻和情感轉喻。
過去的研究表明,人類語言中常常涵蓋隱喻表達。正如Lakoff & Johnson(1980: 16)所說,日常生活中隱喻無處不在,它體現在語言上以及思想和行動中,人們思想和行為所依據的概念系統本身就以隱喻為基礎。因此,隱喻成為語言研究領域備受關注的話題。隱喻指源域向目標域的映射(Ungerer & Schmid 2008: 119),是不同認知模式之間的映現。隱喻的實質是通過一類事物來理解和體驗另一類事物。
人的情感通過人體對于該情感的生理和心理反應表達,身體的各項表征用于表達情感。《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將概念隱喻分為結構隱喻、方位隱喻和本體隱喻3類。而以上3類隱喻同樣可以應用到對情感概念的認知中。情感的結構隱喻是指用人們熟知的具體概念建構情感這一抽象無形的概念。例如“火冒三丈”運用了“憤怒是火”的結構隱喻,人在生氣的時候血液循環加快,能量積聚,故而可以用火焰的某些屬性進行映射,將其概念具化。(Lakoff & Johnson 1980: 26)情感的方位隱喻指用方位表征人的心理情感。(Lakoff & Johnson 1980: 26)例如,“興高采烈”中的“高”體現出“快樂為上”的概念隱喻。情感的本體隱喻指用確定的物理屬性來認知情感。(Lakoff & Johnson 1980: 37)例如將人體看作一個容器,情感就是容器中的液體。“內心充滿悲傷”就是將悲傷看作人體這一容器中的液體,即“悲傷是容器里的物質”。
轉喻與隱喻一樣,在人們日常的語言、思維、行為上得以體現。而且轉喻一般有直接的物理聯系或者因果關系,相較于隱喻更加明顯。認知語言學概念上的轉喻與修辭轉喻不同。Lakoff & Turner(1989: 103)認為,轉喻是處于相同認知域的兩個概念實體之間的映射過程。也就是說,轉喻是在同一個認知域中的概念映現。轉喻的主要功能是用一個事物來指代另一個事物,用一個范疇來激活另一個范疇。
認知轉喻可以進一步分為概念轉喻(conceptual metonymy)和語言轉喻(linguistic metonymy),前者是存在于研究層面的一種概括性轉喻,如“整體代部分”“部分代整體”“原因代結果”“結果代原因”等概念轉喻;后者則是存在于文本或其他實際語言形式中的一種具體的轉喻形式。(盧衛中 2011: 64)情感轉喻大多屬于“部分代整體”這一轉喻類型。情感轉喻建立在人的生理基礎之上,“情感的生理效果代情感”是情感轉喻中較為普遍的轉喻原則。例如體溫下降、出汗、嘴發干等都是害怕的表現,而憤怒、高興、愛等情感都會引起體溫的升高。
“忌妒”是一種消極的負面情感,人們通常不愿意承認自己產生了“忌妒”,但這種情感又確實存在于人們的內心深處。古代漢語中將“忌”與“妒”分開釋義。許慎(2006: 860)對“忌”的解釋為“憎惡也。從心,己聲”。《詩經》中有“舍爾介狄,維予胥忌”(駱玉明 2017: 864)的表述。《說文解字》對“妒”的解釋為“婦妒夫也。從女,戶聲”(許慎 2006: 1021)。《楚辭》中有“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屈原 2014: 35)的表述。而《現代漢語辭海》中將“忌妒”解釋為“對才能、名譽、地位或相貌比自己好的人心懷怨恨,是一種晦澀的心理:忌妒心強”(周宏 2003: 458)。此外,“嫉妒”和“忌妒”在意義上相近。“嫉”的解釋為“因他人比自己好而心生忌恨”(周宏 2003: 461),且“嫉妒”在《現代漢語辭海》(周宏 2003: 458)和《現代漢語詞典》(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 2012: 609)中的釋義都為“忌妒”,因此本文對兩詞不加以區分。
因為有愛,才會心生擔憂與恐懼。實際上,除了擔憂與恐懼,愛也會產生“忌妒”等情感。《紅樓夢》這部圍繞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愛情展開的小說中必然蘊含“忌妒”這一情感。根據《紅樓夢》的小說特點以及“忌妒”一詞在詞典中的釋義,本文將“忌妒”這一情感分為3類:因男女關系而產生的“忌妒”情感,因對方有特殊物件而產生的“忌妒”情感,因對方地位、相貌等比自己好而產生的“忌妒”情感。
在隱喻、轉喻的理論框架以及“忌妒”情感分類的基礎上,筆者以《紅樓夢》漢英平行語料庫(5)http://corpus.usx.edu.cn/.為依據,對《紅樓夢》霍譯本和楊譯本的英文表達、《紅樓夢》前八十回“有正本”底本以及一百二十回“程乙本”底本的漢語表達進行統計整理,將《紅樓夢》中的“忌妒”情感分為因男女關系而產生的“忌妒”情感,因對方有特殊物件而產生的“忌妒”情感以及因對方地位、相貌等比自己好而產生的“忌妒”情感3類,并對3類情感的隱喻和轉喻進行統計,共整理出“忌妒”情感的隱喻41例,轉喻15例。
《紅樓夢》中的“忌妒”情感主要因男女關系而產生。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愛情糾葛伴隨著林黛玉對薛寶釵等人的“忌妒”之情;強勢潑辣的王熙鳳無法忍受風流好色的賈璉;薛蟠的妻妾之間爭風吃醋、互相排斥等等。對因男女關系而產生的“忌妒”情感的漢語表達進行分析分類,發現其使用了“忌妒是液體”以及“忌妒是味覺”的結構隱喻和“面部表情代情感”的轉喻。
相傳有一個典故,唐太宗李世民欲賜房玄齡美女做妾,房玄齡不敢接受。李世民猜測是因房玄齡的夫人善妒,于是傳旨,若房夫人不接受,即賜飲“毒酒”。誰料房夫人毫不猶豫地接過“毒酒”一飲而盡,結果并未喪命,原來壺中裝的是醋。于是“醋”便成了男女之間“忌妒”情感隱喻常用的表達。《新華漢語詞典》中對“醋”的解釋為“比喻嫉妒(多在男女關系上):吃醋”(《新華漢語詞典》編委會 2014: 221)。實際上,“醋”本身就是“忌妒”的轉喻指稱。《紅樓夢》中多次使用“醋”這一意象來體現“忌妒是液體”這一概念隱喻。如例(1)、例(2)和例(3):
(1)原文: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曹雪芹 2001: 499)
楊譯:Xifeng, Taken by Surprise,Gives Way to Jealousy
Pinger, Unexpectedly Gratified, Makes Her Toilet
(Yang & Yang 1994b: 45)
霍譯:Xi-feng’sjealousyis the object of an unexpected provocation
And Patience’s toilet is a source of unexpected delight
(Hawkes & Minford 1973: 817)
(2)原文: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鋒吃醋。
(曹雪芹 2001: 810)
楊譯:Xifeng’s been kind to her all along, yet she repays her bytreating her like a rival! (Yang & Yang 1994b: 497)
霍譯:How contemptible to be like that, though—especially when Feng has gone out of her way to be nice to her! One can see that she has no breeding.
(Hawkes & Minford 1973: 1368)
(3)原文: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
(曹雪芹 2001: 349)。
楊譯:This “we,” obviously meaning Baoyu and herself, made Qingwen even morejealous.
(Yang & Yang 1994b: 453)
霍譯:Skybright naturally assumed that “we” meant Aroma and Bao-Yu. Herjealousy was further inflamed.
(Hawkes & Minford 1973: 569)
例(1)的原文為《紅樓夢》第四十四回的章回名,該章主要講述鳳姐醉酒捉奸賈璉而引發的吃醋風波。楊譯本和霍譯本都將“醋”所蘊含的深層意義——“忌妒”通過 jealousy直接譯出。例(2)的原文是賈母對賈璉的妾室尤二姐的評價。賈璉隱瞞鳳姐納尤二姐為外室,鳳姐知道后按捺住心中的醋意,設計讓賈璉的另一妾室秋桐為難尤二姐,為自己樹立大度寬容的形象。此處的“爭鋒吃醋”描述的是鳳姐和尤二姐之間的關系。兩個譯本均將“吃醋”忽略不譯,只翻譯“爭鋒”。例(3)的原文背景是襲人用“我們”來指她和寶玉,在已知曉襲人和寶玉關系不一般的前提下,這一稱謂愈發引起了晴雯的“忌妒”之情。對此,楊譯本采用與例(1)相同的處理方式,直接將其譯為 jealous;而霍譯本在此基礎上將原文的“忌妒是液體”的隱喻轉化為“忌妒是火”的隱喻。人在“忌妒”時會有體溫升高、心跳和血液流速加快、臉部紅漲的生理特征,這些現象與“火”的某些特性有共通之處,因此這一隱喻也十分貼切。
除了“醋”以外,《紅樓夢》中還使用“酸”這種味道來映射因男女關系而產生的“忌妒”情感,即“忌妒是味覺”的概念隱喻。味覺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體驗,經過長期的發展轉化逐漸與人們的精神情感產生了映射關系。“酸”是由酸味調味料“醋”引申而來,又有痛苦意,于是人們將“酸”與男女之間的忌妒情感聯系在一起。在《紅樓夢》中,使用“忌妒是味覺”的表達有“含酸”“拈酸”“酸鳳姐”等。如例(4):
(4)原文:賈璉聽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之輩。”
(曹雪芹、高鶚 2016: 554)
楊譯:“Don’t worry,” chuckled Jia Lian. “I’m not thejealoustype.”
(Yang & Yang 1994b: 426)
霍譯: Jia Lian laughed reassuringly. “Look, I’m not ajealousman.”
(Hawkes & Minford 1973: 1285)
例(4)中的“拈酸”和“吃醋”連用,均表達“忌妒”之意,但楊譯本和霍譯本都沒有使用sour或vinegar等詞來翻譯,而是采用歸化策略,將其譯為 jealous。
通過對原文和譯文的分析可以發現,漢語表達較常使用“醋”和“酸”的意象來代指“忌妒”情感,但將其譯成英語時,兩個譯本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歸化的翻譯策略,選擇將其背后的深層涵義直接表達出來,或是采用其他隱喻進行替代。從文化因素的角度進行探析,可能是因為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民以食為天”的俗語說明,中國人自古以來對食物都十分重視。宋代詞人蘇軾甚至為他發明的東坡肉寫了一首詞:“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呂遠洋 2018: 18)。相比較而言,西方的飲食文化不像中國那樣豐富悠遠,在西方表達中也較少將食物或“吃”與情感聯系在一起。因此,兩個譯本的譯者在理解原文表達意圖的前提下直接將其在譯文中體現出來,放棄了保留原文的情感隱喻表達。
在因男女關系而產生的“忌妒”情感中使用的轉喻為“面部表情代情感”,主要的漢語表達為“冷笑”。如例(5):
(5)原文: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
(曹雪芹 2001: 349)
楊譯:“I don’t know what you mean by ‘we,’” shecried with a scornful laugh. “Don’t make me blush for you.”
(Yang & Yang 1994a: 453)
霍譯:What do You mean, “we?”
(Hawkes & Minford 1973: 569)
人的情感會通過面部表情、行為動作等體現出來,例(5)中,晴雯因襲人和寶玉的關系親密而產生的“忌妒”之情通過“冷笑”這一面部表情體現出來,楊譯本將原文這一面部描寫保留下來,但霍譯本考慮到前文已通過jealousy體現出晴雯的情感,故將其省略。楊譯本直接保留這一轉喻是因為該轉喻基于人類共同的生理特性和生活經驗,東西方讀者都能夠根據這一面部表情代指情感的轉喻體會小說人物的情感特征。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與賈寶玉互有情誼,但二人前期的情感發展并不順利,青梅竹馬的“木石前盟”受到“金玉良緣”之說的威脅。因此,黛玉將“忌妒”情感投射到寶釵佩戴的“金鎖”、服用的“冷香”之上。甚至后來史湘云佩戴的“金麒麟”因與寶玉的麒麟是一對也引發了黛玉的“忌妒”之情。對因對方有特殊物件而產生的“忌妒”情感的漢語表達進行分析分類,發現其使用了“忌妒是特殊物件”的本體隱喻以及“面部表情代指情感”的轉喻。
《紅樓夢》漢語語料庫中共出現特殊物件18次,使用“金玉”“金”“玉”“麒麟”“金麒麟”“奇香”“冷香”“暖香”等具體的物件來映射“忌妒”情感,即使用本體隱喻來表現因對方有特殊物件而產生的“忌妒”情感。如例(6)和例(7):
(6)原文: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
(曹雪芹 2001: 212)
楊譯:You havejade, and someone else hasgoldto match it. So don’t you have awarm scentto match hercold scent?
(Yang & Yang 1994a: 281)
霍譯:You have yourjade. Somebody has agoldthing to match. Somebody hasCold Fragrance, ergo you must haveWarm Fragranceto go with it!
(Hawkes & Minford 1973: 351)
(7)原文: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
(曹雪芹 2001: 355)
楊譯:“She’s never at a loss.” “Even if she couldn’t talk, hergolden unicorncould.”
(Yang & Yang 1994a: 461)
霍譯:“If she weren’t so eloquent, she wouldn’t be worthy of thegold kylin.”
(Hawkes & Minford 1973: 578)
例(6)中黛玉因“忌妒”寶玉與寶釵的金玉良緣之說,又聽說寶釵常服用“冷香丸”,故而用“暖香”來揶揄寶玉。例(7)中,由于史湘云一直隨身攜帶一枚麒麟,而寶玉又偶然得到了與之相配對的另一枚麒麟。古代社會有定情信物等說法,男女彼此擁有一對特殊物件則蘊含著佳偶天成、天生一對等涵義,因此黛玉在聽說“金玉之說”以及看到“金麒麟”時才會產生“忌妒”情感。楊譯本和霍譯本均將這些特殊物件直接譯出,這是由于中西方在情感交流溝通上有共通之處,人們會將自己的情感寄托于某一件物品上,進而得到情感的抒發。而且,中西方的文學作品都會使用托物寓情這一寫作手法來表現人物情感,因此,翻譯時將其直譯即可。
此外,同因男女關系而產生的“忌妒”情感一樣,因對方有特殊物件而產生的“忌妒”情感也通過面部表情表現出來,使用了“面部表情代情感”的轉喻。以“冷笑”為例,在這一“忌妒”情感中,“冷笑”共出現了5次,該轉喻的翻譯情況如表1:

表1 “冷笑”的翻譯
翻譯時,兩譯本或保留原文的面部表情描寫,或直接通過sneeringly、cuttingly、wryly等副詞直接將原文要傳達的忌妒情感譯出。此外,通過表1可以看出,雖是同一表達,但除了有兩處省譯之外,其余8處翻譯均不盡相同。這是由于在文學作品的翻譯中,譯者為了避免重復,會使用不同的詞組、單詞來翻譯同一表達;另一方面,同一漢語表達在不同語境中的涵義也不相同。
《紅樓夢》中各個人物的身份地位都有明確的劃分,嫡庶、主仆、妻妾、長幼之間地位不同,待遇也不同。小說中賈寶玉和賈環之間就存在強烈的矛盾沖突。首先,就外貌方面,賈政對二人的評價是:“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蕤,舉止荒疏……”(曹雪芹 2014: 351-352);在身份地位上,賈寶玉是嫡子,賈環是庶子;在人際關系上,賈寶玉有賈母等人的寵愛,姐姐妹妹們的陪伴,丫鬟們的貼心照顧。因此,賈環和他的母親趙姨娘很難不對賈寶玉等人懷有忌妒之情。此外,丫鬟之間也分三六九等,地位高低、受寵多少都成為激發忌妒情感的因素。對因對方地位、相貌等比自己好而產生的忌妒情感的漢語表達進行分析分類,發現其使用了“忌妒是容器里的物質”的本體隱喻、“忌妒是氣”的結構隱喻和“面部表情代指情感”“身體動作代指情感”兩類轉喻。
“忌妒是容器里的物質”這一隱喻主要見例(8)和例(9):
(8)原文: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懷嫉妒之心,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
(曹雪芹、高鶚 2016:196)
楊譯:Although the concubinewas eaten up by jealousyof Xifeng and Baoyu, she dared not show it either now that Jia Huan had made such trouble, she had no alternative but to accept these taunts meekly and show concern for Baoyu.
(Yang & Yang 1994a: 359)
霍譯:無
(9)原文:又值這一干小人在側,他們心內嫉妒疲怨之事不敢施展。
(曹雪芹、高鶚 2016:605)。
楊譯:Lady Hsing’sresentmenthad been rankling, only she had had no occasion to express it.
(Yang & Yang 1994b: 531)
霍譯:Mischief-makers were not wanting to play upon herresentment, in this case representing Xi-feng’s action as a deliberate attack on her authority.
(Hawkes & Minford 1973: 1410)
例(8)和例(9)將“心”看作是承載情感的容器,而“忌妒”則是容器里的物質,翻譯時,兩個譯本均沒有將原文這一本體隱喻譯出,而是采用了歸化的策略,將原文的“忌妒”之情通過jealousy、resentment等詞直接表達出來。漢語表達中常將人體的器官,例如心、眼、胸等看作是容器,里面承載著情感,但兩個譯本均沒有繼續使用這一隱喻。從文化的角度分析,是因為漢語表達受中國傳統醫學的影響,認為“心”是身體的主宰。“心者,生之本,神之變也”(周鴻飛、范濤 2017: 18);“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周鴻飛、范濤 2017: 16),心自然也就成了產生情感、容納情感之處。故而漢語表達中會使用器官隱喻,而英語表達中則不常用。
此外,《紅樓夢》的漢語表達使用了“忌妒是氣”這一隱喻。如例(10):
(10)原文: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廝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
(曹雪芹、高鶚 2016:196)
楊譯:This was overheard by Jia Huan, who had always hated Baoyu. At the sight of him teasing Caixia, he felt ready toexplode with jealousy.
(Yang & Yang 1994a: 358)
霍譯:Jia Huan heard every word of this exchange. He had always hated Bao-yu, and this flirting with Sunset—his Sunset—was the last straw.
(Hawkes & Minford 1973: 448)
例(10)中,賈環對寶玉的“忌妒”之情通過“毒氣”一詞表現出來,但楊譯本將“忌妒”情感看作是“容器中液體的熱”,隨著溫度的升高,即情感的增強,容器會產生一系列的現象,最終會“爆炸”,即explode。霍譯本則直接將其省去不譯。從文化層面來看,“氣”的概念是漢民族傳統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中國有“補氣”這一說法,中醫也強調“養氣”。日常生活中,人們也常使用“氣色好”之類的表達。《墨子·辭過》寫道:“古之民未知為飲食時,素食而分處,故圣人作,誨男耕稼樹藝,以為民食,其為食也,足以增氣充虛,彊體適腹而已矣。”(墨翟 2018: 71)因此,漢語表達中常使用“氣”,但在翻譯時兩個譯本卻選擇將其省略或換為其他隱喻。
《紅樓夢》中因對方地位、相貌等比自己好而產生的忌妒情感的轉喻表達主要使用“面部表情代指忌妒”以及“身體動作代指忌妒”。其中,使用“面部表情代指忌妒”的漢語表達有“鼻子里笑了一聲”等。
(11)原文:趙姨娘聽說,鼻子里笑了一聲,說道:“罷,罷,再別說起。”
(曹雪芹、高鶚 2016:198)
楊譯:“Well, well, don’t talk about that!” The concubinesnorted.
(Yang & Yang 1994a: 362)
霍譯:Aunt Zhaomade a scornful sound in her nose: “Hfn! Let’s not talk about it!”
(Hawkes & Minford 1973: 452)
使用“身體動作代指忌妒”的漢語表達有例(12):
(12)原文:今見相離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
(曹雪芹、高鶚 2016:196)
楊譯:He dared not protest outright, but he had mulled over a plan and now that they were so close he saw his chance to put it into action.He would blind Baoyu with burning candle-wax.
(Yang & Yang 1994a: 358)
霍譯:He had only to feign a slight clumsiness of the hand and it was done.The candle, brimming with molten wax, toppled straight on to Bao-yu’s face.
(Hawkes & Minford 1973: 448)
當人產生“忌妒”情感時,人體血液循環加速,腎上腺素分泌增多,刺激人們做出一系列表情和動作,如例(11)和例(12)中的“鼻子里笑了一聲”“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通過面部表情和身體動作來表現情感有利于人物內心情感的直觀表達以及人物特征的塑造。此外,基于人類的身體構造、生理機能的相似性,這一情感轉喻也能為西方讀者所理解。因此,在翻譯時兩個譯本都保留了原文的表達。
通過對以上3種“忌妒”情感隱、轉喻及其翻譯進行分析可以發現,在對“忌妒”情感的隱、轉喻進行翻譯時,兩個譯本均采用了歸化和異化兩種翻譯策略。對于因男女關系而產生的“忌妒”情感中的“忌妒是液體”“忌妒是味覺”的隱喻,以及因對方地位、相貌等比自己好而產生的“忌妒”情感中的“忌妒是容器里的物質”“忌妒是氣”的隱喻,兩個譯本大多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將其情感意義直接譯出或者換用其他更符合西方讀者認知的隱喻來表達“忌妒”情感。“隱轉喻機制只是人類認知世界的普遍方式,而選擇和運用何種具體的隱轉喻本原來表達特定的情感文化,其制約因素則是該民族的歷史文化。”(潘震 2013: 759-760)漢語中一些富有中國文化特色的隱喻會在英譯本中轉化為其他符合目的語文化的隱喻。對于因對方有特殊物件而產生的“忌妒”情感中的“忌妒是特殊物件”的隱喻以及3種“忌妒”情感中的轉喻,兩個譯本均采用了異化的翻譯策略,對原文的隱喻以及轉喻進行保留,這是由于無論是來自東方還是西方,人類的生活體驗感、生理構造與特征、行為特點等都是相似的。因此,一些能夠為西方讀者所理解認知的情感隱喻和轉喻可以直接譯出。以上發現有助于譯者在翻譯文學作品中“忌妒”情感的隱喻和轉喻時選擇合適的翻譯策略,翻譯出更符合目的語文化特色的文本。
隱喻和轉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也屬于認知范疇。本文在隱喻和轉喻的理論框架下,將《紅樓夢》中的“忌妒”情感分為因男女關系、因對方有特殊物件以及因對方地位、相貌等比自己好而產生的“忌妒”情感。對3種“忌妒”情感的隱轉喻及其在兩個譯本中的翻譯進行分析,發現兩個譯本在翻譯與“忌妒”有關的情感隱喻時,大多以歸化為主,在翻譯與“忌妒”有關的情感轉喻時,大多以異化為主。
對于“忌妒是特殊物件”的隱喻以及3種“忌妒”情感中的轉喻,兩個譯本都采用了異化的翻譯策略,保留了原文的隱喻和轉喻特征,這是因為自然界中物質的特質相同,人類的身體構造和生理特征相同,因此,不同的文化在語言表達上必然有共通之處。然而,不同的文化也存在差異,這種差異在語言中得以體現,因而在翻譯其他“忌妒”情感隱喻時,兩個譯本大多采用了歸化的策略。實際上,除了“忌妒”以外,《紅樓夢》這本千古流傳的世界名著中還有很多有待探究的情感,這些情感表達背后的認知模式及其翻譯策略也有待后續研究不斷發展完善。此外,《紅樓夢》漢英文本中關于“忌妒”情感隱喻與轉喻相互作用的表達及其翻譯還有待進一步探究發現。但值得肯定的是,本文初步較為系統地介紹了《紅樓夢》中除基本情感之外的其他情感的認知體系,并對其翻譯策略進行了探討總結,這對于文學作品中情感表達的認知研究以及情感隱轉喻的翻譯研究有一定的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