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精靈（外二題）

徐麗萍

我想我天生和這些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的小精靈們有緣，雖然，它們的年齡要遠遠超過我，可是這些通透的小精靈依然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和一張張新鮮的面容。我真是感到奇怪，它們竟然不隨著時間衰老，而像是服用了長生不老丹，在時光之河隨意穿越，永放光彩。

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這些小精靈迷住了。我愛寫字，在那些綠色田字格的本子上寫呀寫，感覺像一個農民在田野上勞作，能傾聽鳥語，能聞到草香，美妙的感覺總像是一場夢。那時候本子多么珍貴，我總是把寫滿字的本子用橡皮擦掉，又重新開始寫，雖然在一片烏云密布的本子上書寫和在綠色田字格上感覺相去甚遠，但我依舊樂此不疲。

寫字能給我帶來莫名其妙的快感，我很享受專心致志寫字的過程。

到我上四年級的時候，我發現了一種能讓我自己飛起來的辦法，那就是寫作文。我發現這些小精靈在無序的飛翔中，如果被我抓住，拴上繩子，那么它們就再也逃不掉了，而且它們能帶著我去飛翔。

我對它們的迷戀，使它們愿意幫我的忙，我寫作文的時候，常常感覺靈魂出竅，這些小精靈把我帶到了另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可作文一寫完，它們就把我從那個夢一樣的地方扔了出來，回到現實雖然有點失落，但還是為那樣一次心靈的旅行而感到快樂無比。

我永遠記得這些小精靈帶給我的好，四年級時，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師在連隊小學當成范文讀來讀去。當我上初中時，我們連隊上四年級的孩子回來告訴我，老師還在讀我的那篇作文。

直到現在我還能記得那篇作文的大概內容。我并沒有感覺那篇小作文有什么高明之處，因為當時我還沒有逮到那些華麗的、會飛的詞語，也沒有掌控駕馭文體的任何本領，我想一定是我的真情實感打動了老師，但那是我走上寫作之路的最初動力。

那位老師是我一生的貴人，她讓我認識到了我有一種和別人不一樣的能力。事實證明，我熱愛這些文字是有理由的，我愛寫它們，是為了最終駕馭它們，讓它們帶我離開現實的世界，到精神的世界去遨游。

我知道憑我自己的能力，是到不了那樣的地方的，我必須穿上它們的衣服，喬裝成它們的模樣，混在它們的隊伍里，穿過草原與湖泊，穿過荊棘與曠野，到那個神圣又純凈的地方。

我常常在想，我是誰，從哪兒來，又將到哪兒去？在這樣一個荒涼的世上，我像一個獨行的孤兒，我多么想乘著文字的翅膀到達我靈魂的故鄉。在那里，我的奇思妙想顯得那樣理所當然，不會像在現實里被恥笑、被打擊、被視為另類。

我真是要感激我們的祖先創造了這些稀世的珍寶，感激那些先知先覺的智者，把他們苦難的經歷和寶貴的智慧奉獻給了人類，讓我們這些后來者在每一步的摸索中總能找到生存下去的依據和戰勝困境的訣竅。

感謝這些通透的小精靈，它們已經被歲月洗練成精、成仙了，它們可以帶我們到任何朝代，進行穿越時空的暢快旅行。

熱愛這些小精靈，可是令人汗顏的是我活了半輩子了，我們祖先創造的這些小精靈還有許多從未與我謀面，有許多我只是看著它們在我眼前飛來飛去，可我怎么也逮不住它們，所以有些詞句，讓我望而興嘆，卻無法駕馭它們。

有些時候，我忽然靈感閃現，就會手忙腳亂地四處奔波著捕捉這些小精靈，因為粗心，我常常把它們張冠李戴，可是它們就是那樣寬容，只要我知道悔改，它們還是那樣對我死心塌地，一樣會把我帶到羽化而登仙的境界。

原本那樣膚淺無知的我，愿意追隨這些精靈到任何地方去，我喜歡騎在這些文字的背上，像一個小女巫，一邊翱翔一邊施展著巫術。

在上天入地的旅行中，我看見了歷史的破舊衣衫和滄桑面容，看見了饑餓、殺戮、仇怨，看見了酷刑、牢獄、災難，看見了人性的堅貞與卑劣。那些迷霧重重的穿越，讓我的靈魂在煎熬中，悄然蛻變。

我知道，是我中了這些小精靈的計，我沒有防備它們設下的陷阱和圈套。它們蠱惑我，讓我對每次旅行都充滿期待和憧憬。我喜歡那種飛翔與幻化的感覺，那時候，我怎么不見了？我穿越時空到了另外一個地方，成了另外一個人，過著別人酸甜苦辣的生活、品嘗別人肝腸寸斷的愛情。

可是這都是小精靈們的計策，它們總是讓我喜歡上做夢。可是夢總是要醒的，醒來后，我發現自己被棄于荒野，那種從天上跌落到地獄的感覺真是無比的惶惑。

有一天，我忽然從夢中醒來，我發現我和這些小精靈已經形影不離，它們融匯在我的思想里了;它們帶我到了我靈魂的谷底讓我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它們告訴我，我嘶啞的喉嚨也能通過它們放聲歌唱，多么美好啊！

我開始寫詩，我要讓這些小精靈在我指揮下重新認識它們自己，就像我要重新認識我自己一樣。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不離不棄，它們不會嫌棄我的愚笨和無知，也不會嫌棄我的衰老和固執。我們就像血脈相連的親人相依相伴，在我面臨困境與絕望時，我總是被它們牽引著尋找那暗夜的燈盞，當我一次次摔倒又爬起時，它們都歡快地在我四周飛翔、歌唱。

我慶幸，我很早就與這群小精靈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它們把一個性格懦弱、無知、出身低微、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女子帶到了另一重天地。它們就這樣把我從那些苦難、世俗與瑣碎中拯救出來，讓我脫胎換骨成另一個人。

我想我天生和這些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的小精靈們有緣，我知道我會走向衰老，可是這些通透的小精靈不會隨我老去，它們會在時光之河隨意穿越，永放光彩。

莫名其妙的遺忘

我總是認為人的記憶是最可靠的，那些我們經歷過的事情，應該像刻在時間的羅盤上的雕塑一樣完整。可是我的認知可能是錯的，那些記憶更像是沙雕，在時間的吹拂下，一切都在消散著、遲疑著、毀滅著。

我很早就發現，記憶像無數個沙漏，許多事情都被它無情地吞噬了，只有那些特別刻骨銘心的事情被沉淀下來，成為我們的財富。

有時候，我感覺記憶是個可怕的東西，它對我們并不誠實，它不會像我們的四肢一樣忠于我們的大腦，它像是個背信棄義又水性楊花的家伙，有時候它會用假象來迷惑我們，讓我們的記憶與真相之間產生距離。gzslib202204051727

我不太信任記憶，所以我養成了常年寫日記的習慣。偶爾翻看幾年前的日記時，我會吃驚地發現，許多當時發生的事情，如今在我的腦海里像大風刮過一樣干凈。而唯有寫下的文字能夠牢牢抓住那些泥鰍一樣滑溜的記憶，把它們留下來。

有些痛苦的記憶我是不想讓它們留下的，可是它們卻固執地跟著我，頑強地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比如生離死別、流落他鄉。我是那樣恨不得把它們從我腦海里用小刀一點一點地剜出去，可是最后我發現它的根一直扎在心上。

有些平淡的幸福來到我的生活里，我希望那些閃爍著耀眼的星光的美好時刻能夠在記憶里永遠地停住腳步，可是，它是那樣不堪一擊，被繁瑣的生活沖擊得四分五裂，很快就片甲不留了。

記憶好像有個挑肥揀瘦的毛病，就像清潔工在分撿一些垃圾，把可回收利用的留下，把沒有回收價值的徹底丟棄。可是記憶的分撿器因為陳舊而出了故障，許多有意義的記憶也被永久刪除了，可是我們卻還沒有意識到。

我們的人生總在莫名其妙的遺忘中，走向終結。我們就像一群健忘的孩子，因為健忘，也就忽視了責任;因為健忘，也就淡泊了情意;因為健忘，也就丟失了許多細小的幸福。

我總是在轉眼之間忘記自己要做什么事，站在那兒發呆，若有所思，可是越是拼命想越是想不起來，記憶之門在瞬間關閉。那時我就索性去做別的事情，希望在某一刻，記憶又敞開了，我能找回丟失的記憶。

也許，有些記憶會被大腦徹底清空了，任憑我怎么回想，記憶在那一刻都是盲點，我的尋找無法到達那個記憶的死角。我不知道記憶的疆域究竟有多大，但我知道，有一些地方是我們根本無法抵達的，是人類還未探索過的領域。

記憶真是神奇，它能把我們的人生拉長，能讓我們回味那些痛苦、咀嚼那些美好，能給我們更多人生的色彩和滋味。而失憶可能是這世上最殘酷的事情，忘記那些血脈相連的親人，忘記自己激情燃燒的夢想，忘記那些明亮或灰暗的過去，忘記那個令我們魂牽夢繞、刻骨難忘的戀人，甚至忘記我們自己。

也許，記憶就是在這種喜新厭舊的過程中，不斷地更新自己，使自己長盛不衰。記憶像是一張考卷，在我們生命的最后時刻完成它全部的答案。

記憶和我們的一生一樣長，是它照亮了我們并不精彩的一生。

我一定是一只飛蛾

我像是一只飛蛾，追著一束光來到時間的河岸，進入到一個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神秘之境，并且誤入一個由各種光焰照亮的透明宮殿里。

這些迷人的光焰，它們是活的，有著魔鬼的身姿、狐媚的面容，我瞬間就被迷住了。可是這透明的宮殿像無形的牢籠，我在光里飛翔，那些光能穿透我的身體，而我就和光融化在了一起。

那些孕育我的黑暗在我的身體里生長著，像一株扭曲的植物，它們相互盤根錯節，枝蔓像蛇一樣妖嬈。它們就那樣肆無忌憚地生長著，要把一些陰謀擴大，要把我向往光明的心涂抹成黯淡的顏色。

不，我不能隨意被改變，我還有愛、有夢想，我知道我愛的人和我近在咫尺，可是那堵透明的玻璃墻就在我們之間。我們彼此對視著，深情地凝望著，你的手和我的手疊合在一起，觸摸的只是玻璃的冰涼，我們無法沖破這些無形的障礙，那么這樣的愛就只能是穿越肉體的精神之戀。

是的，世俗的界限我們無法逾越，我們的愛情注定沒有出路。我是那樣想不顧一切地靠近你，哪怕是在近旁偷窺你一眼，我也會心醉神迷。可是，這是多么冒險的事情啊！

我只好選擇退縮，在我的真愛面前。像面對一場風暴的來襲，像面對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我并不是畏懼，而是為了更深層的愛。

我時常忍耐著內心痛苦的煎熬，讓思念把自己的心燒成灰燼。那些浸透在時間的分針與秒針里的思念，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尖刀，它刺穿了一切，還有我的心。我愿意飽受煉獄的折磨，我愿意把自己的心一次次摔碎，只要在碎片里能看見你的面容。

我是那樣固守著一份堅貞，我在透明的光里飛舞、蕩著秋千。我知道我在跟自己作戰，跟那些約定俗成、跟那些舊觀念、跟那個陷于黑暗中的自己作戰。我們誰也不讓誰，刀槍相向、針鋒相對，我多么渴望那個光明的我能戰勝黑暗中的自己，沖出那個堅不可破的牢籠。

前世，我一定是一只飛蛾，撲火而亡。但我執拗的靈魂不死，在今生雖然幻化成人，但骨子里依舊是一只飛蛾，一心向著顛撲不滅的光亮。

我是多么渴望能穿破那道玻璃的墻壁，來到你的面前。我渴望你那閃爍著光芒的愛，渴望你溫暖的手拂過我的長發，我渴望得到你片刻的注視，像永生一樣長久。

雖然我的奢望只能是破碎，但我還是奢望。當一個人不可救藥地愛上另一個人，當她內心的煎熬無限放大，除了堅持也別無選擇。

今生，我依舊像一只飛蛾，追著一束光來到時間的河岸，我看見了那個夢中的你，我的心就這樣墜落在你的光焰里了。我愿意為最珍愛的人放棄生命，我愿意在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里涅槃重生。不為別的，只為與你有一次靈魂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