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愛過的人間事（組詩）

呂達

給我一面山坡

在廢紙上寫

歪斜著潦草著寫

在黑暗里寫

用看不見的嘆息寫

在大地上寫

用草木、花朵和羊群自由地寫

在天空里寫

用流云、星星和奇妙的藍色寫

在秋風里寫

用歌聲代替樂器寫

在山坡上寫

從日出到日落

用流不完的淚水寫

樹 頌

樹木不會裝假

風把它們運送到哪里

它們就在那里

（人也會做這部分的工作）

水土的狀況直接反映在它們身上

樹木不會裝假

它們高興就抖一抖身體

悲傷就很安靜

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不讓你意識到它們巨大的存在

如果遇到喜歡的鄰居

它們就一起沐浴陽光雨露

如果周圍的一切都不懷好意

它們會盡力試一試讓自己扎下根來

直到它們真的活不下去了

樹木不會裝假

小蟲和小鳥喜歡樹木

樹木不會趕走它們

“來吧，只要你們喜歡！”

樹木貢獻了自己的樹干、枝椏

甜絲絲的汁液和翠嫩的葉子

“來吧，我在這里！”

于是小蟲來了

于是小鳥來了

樹木不會趕走它們

群居或獨居

樹木覺得都挺好

群居就是風景

人們感到慰藉

獨居也一定有理由

總有那么一個人

在樹陰里徘徊

在樹枝上游樂

在樹下安眠

樹木不會裝假

樹木是地球上唯一不必

被翻譯的語言

旅 行

每當我抵達另一個城市

透過車窗玻璃去看那些街道

它們在雨中，在微風中安穩

當地的人們在自己的時鐘里

我知道我是旅人

在這里我終將無路可走

我心里難過得要命

新鮮的探索沖動立即消磨

我們被送到全世界都千篇一律的酒店

開窗，放下行李，洗漱，燒一壺熱水

等待淚水流下來

一個過慣了精神生活的人

淚水為什么會這樣多

然后參觀開始了

景色是好的

很多人開始擺姿勢拍照

我羨慕他們的自洽

羨慕他們如此專注于自己

然后我們用餐

吃當地最好的食物

飲最好的酒

席間我們大聲交談

表現得很振奮

然后又去另一處參觀

然后我們互相

道別

離開

回到

原來的生活

開始過那種

可怕的

陌生的

眼睛朝下的生活

愁空山

我們居住的這顆藍色星球

完美無瑕，除了那些軟弱的人

他們會用手背擦眼淚

我三十二歲了，每天為上班打卡

奔跑。昨夜西風

那些因思念而心碎的樹葉

最先掉落

一只大狗在還未晾干的水泥路上

撒歡。我已經明白

山就是山，它會一直在那里

離開的人最終要回來

除此之外，孩子們

在夏天的沙土路上留下鞋印

冬天，我們對雪永遠驚奇

不知何時，這些都

給干枯的心靈帶來安慰

紙頁翻動的聲音令我神魂顛倒

語言只屬于相信語言的人

而這正是

我跪在你面前的原因

我深愛過的每一樣人間事

現在它們只在夢中顯現了

甜美的，緊張的，劇情起伏的

我確實渴望過去度另一種人生

粗魯的，溫柔的，進攻的，接納的，英文的，日

文的……

詩確實可以包羅萬象無所不能

但詩人無法活過黎明

啪嗒一聲，當電燈亮起

只要頭發還在，眼鏡還在，肉身還在

就必須做飯，刷鍋，擠地鐵

為成為一只盡職盡責的螻蟻而奔跑

此時詩已完全死去

但它沒有留下遺體

它喜歡不辭而別

像我深愛過的每一樣人間事

哀 歌

去年的圣誕夜我們在門頭溝

初雪過后非常冷

我們在園子里閑逛了三圈

然后你在發抖

但你說你并不冷

你只是發抖

今年的圣誕夜我們在大興

已經下過兩場小雪

北方的氣候越來越嚴寒

沒有掙扎的人生是否就像絲綢

我沒有見過絲綢

也沒有再見過你

芹 菜

裙帶菜蛋花湯在鍋里

咖啡杯沒有洗

水果切開時間稍久會變酸變黃

我把時間分成無數小份

別人背琴，我背芹菜

芹菜青又長

昨夜有人誦讀李白

窗外霽月清風

廚內鍋碗瓢盆

一手撫芹菜

一手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