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抒情（組詩）

張麗紅

薄雪后的早晨

院子有些空曠，臺階濕著

沒有開出花的石臺，有些寂寞

屋內爐火旁你翻書

薄雪輕輕鋪開古書中

插畫的一頁

掀起門簾，你看出去時

汲水的母親，正從那里出來

空 山

清晨聽到的第一聲鳥鳴

像你在喚我的名字，給你說了

窗外云朵像你的信箋，也說給你了

我不能

把心里有座空山的事說與你

我怕你一聽到，就把枝頭的花都打開

我怕你一聽到，就開始把自己削成竹籬笆

削成木椅子木屋子

坦 言

喜歡干花勝過鮮花

喜歡綠植把新枝垂下來

喜歡帷帳，白裙子，悄悄話

帶鎖的小盒子，一切心形的事物

甚至孤云，孤鳥和獨行的人

喜歡你看見流浪漢和乞丐時的腳步和目光

看見流星時的眼淚和緊握過我的手

喜歡你對我說起你的母親

不喜歡云朵莫名就連成一片

讓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愛過的

當夜晚來臨

白天她奔走在菜市場，公交站，天橋

和廚房之間

她練習把排骨剁得更碎一些

她澆花，把地板擦亮

她是主婦，是園丁，是屠夫

她推開孩子，又把他抱在懷里哄

當夜晚來臨，她躺在床上

躺在睡眠之外

像一個蓄滿詞語的瓶子

——那才是她自己

一個人曾打開，并放進去過

一些光的碎片

一些木椅停在草坡上

一些木椅，停在草坡上

像想讓人停下來的一段混沌的時間

或一個舊夢

如果你也遇見那些木椅

也坐會兒吧，在這寂靜的

鮮有人來的地方

你看它們被風蝕雨剝

就要腐朽

你坐下去，這些木頭就完成了

作為一把椅子的一生

雨

有時把你從夢中叫醒的

是一場雨

你無法辨別，落進花叢

和摔在地上的雨的聲音

即使就這樣

它們在窗外一直說下去

即使把它們寫進一封長長的信

它們無法是完整的

一些鳥鳴，和一個女人的啜泣

不止一次地

打斷過它

月光下的抒情

我愛黃昏，那只獨自

在樹影中啄食的鳥兒飛上樹梢

我就愛那樹影中的空地

和一雙小小的翅膀

我愛夜晚

愛蟲鳴把星星撒進花園

愛月光不說話

站在你我的窗外

陽光照過來

櫻桃園里，春天開過的花

并沒有在夏天成為果實

父親站在樹下

修剪那些新抽出的枝葉

陽光照過來

我依稀記得那時候

他也是這樣站在樹下

仿佛陽光只是這樣照過來

他的頭發就全白了

仿佛他的一生都是這樣

站在樹下

修剪著那些盲目的空枝

我經常會畫出一所房子

我經常會畫出一所房子

在我一個人不知道該做什么的時候

用枯敗的樹枝，石頭，腳印

在落滿松針的林間，河畔，積雪上

有時候會用想象

在無處不在的空氣中

我從未想過要讓誰

住進去。那個虛無的

線條構成的建筑

回想起來，這么多年

我應該已經擁有一個巨大的村落

那里足夠容納我內心

所有的流浪漢和出逃者

鳥 鳴

鳥鳴太寬闊了

把院子建進去，把木屋蓋起來

留一條小徑鋪成藍石子兒

白石子兒，紅石子兒

開辟花園時在玫瑰旁

給紅梅空出來一些

我們不是睡在花被窩里

我們睡在最細小

最柔軟的那一聲里

春天來了

想換一身素衣裳，不涂口紅

頭發里梳過麻花辮的那些，早已不見了

你留下的舊鞋子，也早已不見了

就穿著母親的舊鞋子

去田野里走走，看看桃花李子花

把春天

開成了什么樣子

想在那棵蘋果樹下，坐一會兒

伸出手，去把冒尖的草芽兒摸一遍

回來的時候

你走過的小路不見了

田埂上的苜蓿花開出紫色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