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味之事

一個不必慌張的早上，我慢悠悠地起床。拉開窗簾，屋子明亮，陽光在窗外開心地跳躍著。沒什么著急的事，也沒什么煩惱的事，我氣定神閑地走進廚房，慢條斯理地準備早飯。

打開手機，聽著詩詞講座，千古不朽的篇章在舒緩的背景音樂中像溫柔的、清澈的溪水在心間流淌。這一刻，催人的時間似乎也沉醉了，忘記了它的使命。

砂鍋里煮著冰糖蓮子大米粥，甜蜜黏糯的粥香彌漫著。幾根小蔥洗凈切碎，瓦盆里的面團和得軟硬適度，平底鍋里的熱油“咝咝”唱著歌，香味也是有聲音的。一張蔥花餅入鍋，熱油終于等來了綻放的高光時刻。

世上有味之事猶如天上的繁星，數不勝數。于平凡的我來說，在這樣一個平凡的早晨，一邊是詩詞歌賦，一邊是煙火生活，心思清靜，心無旁騖，這就是有味之事。

詩意南瓜粥

胡同口來了一輛賣南瓜的三輪車，金黃的南瓜在初冬午后的陽光里散發著溫暖的光澤。

一會兒，三輪車周圍就站滿了人。有人買一個南瓜，有人買兩個，熱熱鬧鬧地挑選著。賣南瓜的是位穿紅衣的大媽，她很健談，熱情地向大家講她熬南瓜粥的經驗。那形象的描述仿佛眼前就擺著一鍋熱氣騰騰、軟軟糯糯、金黃香甜的南瓜粥，裊裊地冒著熱氣。

紅衣大媽不是詩人也不是畫家，可她的描繪卻仿佛給大家展現了一幅詩意又溫暖的畫面，讓滿身煙火氣的南瓜在這個陽光暖暖的午后有了一種別樣的味道。

南瓜是紅衣大媽自己種的，她遠離家鄉到這里照看孫子，孫子上學后，她就閑下來了。可她在農村忙活了大半輩子，根本閑不住。于是，她就和老伴到郊區租了一塊菜地，種瓜種菜，給自己找點兒事做。每年她都會種南瓜，南瓜是她家冬天餐桌上的“常客”。即便到了異地，只要有泥土她就會滿心歡喜地種下南瓜。她說自從到郊區種菜賣菜后，有活兒干了，雖然辛苦，但心里踏實多了。她很滿意自己現在的生活。她說話的語氣爽朗愉快，在她看來，用自己種的南瓜熬一鍋熱氣騰騰的南瓜粥是件很幸福的事。

紅衣大媽的南瓜又好又便宜，很快就被挑完了。我買了兩兜，四個金黃的南瓜裝在綠色的袋子里，好看又養眼。我提著它們走在黃葉飄零的胡同里，忽然覺得像提著兩兜經過時光沉淀下來的詩句。

我和紅衣大媽一樣都是外鄉人，我對南瓜也是有著深厚的感情。小時候，我們家院子南墻邊種了一排南瓜，南瓜的藤蔓爬滿了墻壁，蓊蓊郁郁的。我喜歡把小桌子、小凳子搬到那里，坐在那里寫作業。偶爾抬頭看看努力生長的、毛茸茸的南瓜藤和寬大的南瓜葉，還有明黃色的南瓜花，心很安靜，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和美好。

熬南瓜粥最好的搭配是小米和綠豆。金黃的小米配上金黃的南瓜，再點綴一些綠豆，會讓人想起田野里盛放的野菊花。每喝一口，就像在品嘗一朵秋天的野菊花。

客居他鄉，寒冷的冬天能喝上一碗這樣高顏值且香甜綿軟的南瓜粥，不但驅寒，且慰藉塵心。

暖手的糖炒栗子

十年前，我獨自一人拎著簡單的行李來到這個北方城市。三天后，我終于在一條叫未來街的地方找到了工作，那是一家很小的廣告公司。和我一起進公司的還有芳芳和小玉，我們的實習期是一個月。一個月后，我們仨人只能有一個人留下。

未來街是南北走向，很長。兩邊都是商鋪，人很多，很熱鬧。廣告公司在未來街最北頭的一幢寫字樓里。小玉的父親就在寫字樓下不遠處賣糖炒栗子。

記得第一天下班差不多快晚上九點了。我們三個人一起走出寫字樓，我正茫然地四處觀望這個城市的夜色時，小玉已跑到路邊一個賣糖炒栗子的中年男人身邊，喊著爸爸，挽起他的胳膊，親切地指著我和芳芳，介紹我們。

芳芳拉起我就向小玉和他的父親快步走去，熱情地和小玉的父親打招呼。我打量著眼前的中年男人，雖有生意人的精明，但給人的感覺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這一點，小玉和他很像。我們三個人第一天認識，雖然是競爭者，但小玉仍然說話溫柔，像姐姐一樣照顧著我們。

小玉的父親這時已迅速拿紙袋裝了三包熱乎乎的糖炒栗子遞給我們仨，我和芳芳連忙推辭著不要，他還是硬塞到了我們手里，很慈愛地說：“孩子，拿著，拿著。天太冷了，快暖暖手吧。”

夜晚的寒風凜冽，捧著熱乎乎的糖炒栗子，我心里暖流陣陣。這是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得到的第一份溫暖。看著眼前這個剛認識不到幾分鐘的競爭對手的父親，竟然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溫暖親切。

長長的未來街，我們一邊吃著熱乎乎的香甜栗子，一邊熱鬧地聊天。那樣的場景根本不像是競爭對手，而像相處了多年的閨蜜。

芳芳和小玉得知我租住在與未來街隔兩條街的云柳胡同時，她們商量后決定送我回去。芳芳是本地人，家就在未來街南頭邊上的小區里。小玉是外地人，但他們一家人也租住在未來街南邊后面的一個院子里。云柳胡同那邊都是平房，胡同又窄又小，晚上沒有路燈。她們了解那里的情況，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去。我初來乍到，帶的錢又不多，暫時住在那里，房租便宜，已經很滿足了。我故作淡定地拒絕她們的好意。

芳芳熱情直爽，她和小玉依舊執意要送我。最終，我還是沒能拗過她們。

那段時間，廣告公司正在忙一個文案，每天下班都很晚。可是無論多晚，我們仨總是會一起走出寫字樓。這時，糖炒栗子的甜香就會暖暖地飄過來。昏黃的燈光下，小玉的父親慈愛地望著我們。剛開始，我們總是要跑過去和他打招呼，親切地說幾句話。因他總是要遞給我們每人一包熱乎乎的糖炒栗子。我和芳芳心里過意不去，后來干脆就在遠處和他打招呼。他就喊小玉過去取板栗，依然是每人一包，還總是那句話：“天冷，暖暖手啊！”

就這樣，在那一個月的實習期里，我們在未來街來來回回，吃了很多很多糖炒栗子，卻總也吃不厭。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糖炒栗子。

每次吃完糖炒栗子，我就把裝栗子的紙袋順手放在門后的小筐里。一天整理時，發現居然有厚厚一沓。看著這些曾經溫暖過我的紙袋，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找來一個盒子，我仔細地把這些紙袋收好。然后，我寫了一封辭職信：我決定退出我們三個人的競爭。可是，當我遞交辭職信的時候，在經理的桌子上，我看到了芳芳和小玉的辭職信……

如今，在這個我曾經陌生的城市，我有了自己的溫暖的家。那些紙袋我一直珍藏著，紙袋里盛裝過的溫暖足夠溫暖我一生。

歲月深處白菜暖

老胡同口有一片空地，成了白菜的天下。郊區種菜人拉來了一大車，自家種的，葉闊蓬松，喜盈盈的，很可愛。一會兒就圍滿了人，你兩棵，我三棵，大家熱熱鬧鬧地挑選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彎著腰推著小車，小車里放滿了白菜。她的小孫女來接她，嗔怪：“買這么多，怎么吃啊？”

老太太笑：“傻丫頭，這才是過日子呢。有了這大白菜啊，心里就有了底氣，大雪封門也不怕，咱有吃有喝嘞。”

過了胡同口，再過一條馬路到對面，有一個很大的生活超市，紅紅綠綠，擺滿了各樣蔬菜。雖是如此，也不如白菜有氣勢。生活超市在門外特意設了一個場地，還搭了頂棚，專門賣白菜，整整齊齊碼放著好幾垛。

星期天的集市上也是白菜最得寵：一車又一車的白菜，一撥又一撥的人來來往往熱情高漲地圍著白菜挑挑選選。也有黃瓜、西紅柿、豆角，在寒冷的季節不當令，也就不討人的愛，冷冷清清的，更添了幾分寒意。

這時候，還是白菜好，暖人的心。行走在寒風里，從對面慢慢走來一個用自行車馱著一大兜白菜的人，突然就讓人聯想起熱氣騰騰的白菜燉粉條的味道。室外冰天雪地，室內一家人歡歡喜喜地圍坐在一起，香噴噴地吃著，很溫暖，很美好。

天寒地凍的，白菜是整個冬日里最主要的蔬菜，很多人家的廊檐下都碼放著一長溜白菜。有陽光的時候，我們坐在白菜旁邊，和白菜一起曬暖兒，熱熱鬧鬧聊著天。

白菜的吃法很多，簡單百搭。扯下幾片白菜葉，細細切，和蔥花一起做熗鍋面，熱熱的一碗吃下去，從頭到腳，整個身體都暖了。大人們在冬日里有時間、有閑情，包餃子、包包子，白菜是首選的蔬菜，白菜豬肉餡、白菜粉條餡、白菜豆腐餡，都讓人吃得津津有味。

那時，小孩子不愛吃白菜幫，覺得沒味道。但大人們聽說白菜幫最有營養，就想了一個辦法，把白菜幫切成細條，在開水里焯一下，再放上調味料，擱點兒香油，又脆又香，非常可口。多少年過去了，依舊愛吃這道菜。

齊白石老先生畫過一幅大白菜圖，上有題句：“牡丹為花中之王，荔枝為百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蔬之王，何也？”據說長壽的齊白石老先生不但喜愛畫白菜，還喜歡吃白菜。白菜這么好，理所應當為菜中之王啊！

所謂王者，多有凌人霸氣之態，而白菜卻親民，笑盈盈的，以低低的姿態走進每一戶尋常人家的寒冷歲月。白菜是尋常、智慧、溫情的王，它并不把自己當成王，所以才真正擁有了王者的姿態。

圍爐且飲茶

院子里的樹枝枯瘦沉寂，屋頂上的黑瓦掛著一層薄薄的白霜。鄉村的清晨靜謐悠緩，我慢悠悠地伸伸胳膊、伸伸腿，每一個緩慢里都浸透著寒冷，提水桶的手被凍麻木了，水桶“咚”的一下摔在了地上，清冽的水在院子里四處漫延，轉眼就結了一層冰。

年少時，我根本不知道有暖氣，更不知空調為何物，幸而還有爐火。“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鄉村農家的小火爐沒有詩中的風雅別致，但給人的溫暖踏實而親切，這是一家人度過寒冬的底氣和自信。

火爐在農家人眼里是珍貴的。平日里做飯燒水，用地鍋燒柴火，火爐要等到十分寒冷時才生起來。這一天，堂屋的餐桌撤去了，這個位置要讓給火爐，換了一個小點兒的餐桌擱火爐旁邊。母親張羅著做好吃的，經年不用的陶罐清洗得锃亮如新，優雅地臥在火爐上，淡定從容又十分驕傲地接受著大家對它的注視。

薄暮時分，陶罐里燉著的五花肉和白菜豆腐粉條已經香氣四溢，拿開陶罐的蓋子，熱騰騰的蒸氣像月光一樣溫柔，在屋里歡快地流淌著，家人圍著火爐開心地吃著。

父親喜歡飯后喝茶，茶葉是自制的，喝茶的茶具很舊，一個天青色的陶瓷杯子。

杯子里的菊花或金銀花慢慢綻放，映著天青色，很是好看。我們鬧著要喝的時候，父親就會拿幾粒冰糖放進杯子里，甜甜的，清香而綿遠。

父親常常一邊喝茶一邊給我們講故事，故事也是老舊的。從前的慢時光，就這樣圍著爐火暖融融地流淌著，一直淌進我眼下有暖氣的日子里。

耿艷菊：筆名卿閑。文學作品在《金山》《浙江小小說》《娘子關》《北方作家》等刊物發表，曾獲《娘子關》2017年度優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