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亓艷 劉閨臣 董金鑫
《民法典》第509條第3款規定:“當事人在履行合同過程中,應當避免浪費資源、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該款規定是《民法典》在《合同法》第60條規定的全面履行原則和誠信履行原則的基礎上新增的一款,系民法基本原則——綠色原則在合同編中的直接體現。 這既是對《民法典》第9條所規定的綠色原則在合同編中的回應,“也符合我國市場經濟進行高質量和可持續發展的轉型需求,是進一步落實黨中央提出的完善綠色生產和消費的法律制度和政策導向的要求。”該條款的法理定位備受關注,其規定的綠色履行義務是否應當納入附隨義務體系,是學術界爭論的焦點問題之一。本文通過對綠色履行條款與附隨義務內容及其相關特征的分析,認為將該條款定性為綠色履行原則更能體現其維護公益的立法宗旨。
《民法總則》公布后,《民法典》審議通過前,學者們對于綠色原則如何在《民法典》各分編中得以具體體現紛紛獻計獻策。關于如何在合同編中體現綠色原則,很多學者主張將環境保護義務納入附隨義務體系,認為“在綠色原則已經成為我國民法基本原則的背景下,應將附隨義務的法理基礎從單純的誠實信用原則推演至誠實信用原則與綠色原則,合同當事人不僅應保護當事人的固有利益,還應當對生態環境予以附隨保護。” 建議“明確節約資源、減少污染為附隨義務。因此應將《合同法》第60條修改為:當事人應當按照約定全面履行自己的義務。當事人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根據合同性質、目的和交易習慣履行通知、協助、保密、節約資源、減少污染等義務。” 對此,也有學者提出異議,認為基于綠色原則的公益性特點,合同當事人負有保護環境的附隨義務難以成立。理由是,如果此類附隨義務僅與環境保護有關,而與主給付以及債權人的人身、財產權益保護無關,即使被違反,債權人也未遭受損害,自然沒有理由向債務人主張救濟。 《民法典》審議通過后,有學者認為應當將《民法典》第509條第3款定性為附隨義務,認為該款“明確了合同履行的綠色約束,豐富了合同附隨義務的內容”。
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理解與適用》對《民法典》第509條做出明確解釋,認為本條是關于合同履行的基本原則,即全面履行原則、誠信原則、綠色原則。 并對如何理解第1款全面履行原則、第2款基于誠實信用原則的附隨義務、第3款綠色原則做出解釋。由此可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并沒有將第3款定性為附隨義務,而是將第3款綠色原則與第2款附隨義務分別加以解釋,認為“合同法作為市場經濟的核心交易規則,同樣要遵循綠色原則,在履行合同的整個過程中,當事人都應當考量自己的行為,避免浪費資源、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 本文贊同上述觀點,認為綠色履行條款是綠色原則在合同編中的具體規定,為具體原則,理由如下:

■ 建筑工人在大樓建筑工地施工
從條款內容來看,原則與規則作為不同的法律要素,其區別也是非常明顯的,原則內容較為抽象,而規則內容相對具體。《民法典》第509條第3款之綠色履行條款構成要件較為模糊,其中“資源”是否僅限于自然資源,“生態環境”是否包括生活環境,這些都是學界爭論的問題,缺乏明確性;另外,該條款法律后果缺失,不涉及合同效力等核心制度,需要經過解釋方可適用,給予裁判者更大的自主權,應屬于原則范疇;而附隨義務系具體規則的內容,對當事人來講是具體明確的,對裁判者來講應當是直接適用的,自由裁量空間是極小的。
從司法實踐來看,由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審理的孫云斌與張洪俠、曹亞雄、劉學伶等土地承包經營權合同糾紛系列再審案件中,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將《民法典》第9條與第509條第3款先后合并用于說理裁判,可見法院是將綠色履行原則作為具體原則與民法基本原則——綠色原則同時適用,而非將綠色履行作為法律規則依據“法律規則優先”的原則進行適用。
附隨義務是指債務人除給付義務之外,還應當履行基于誠實信用原則或契約補充解釋而發生的其他行為義務,希望能滿足給付利益,以實現契約目的,或維護債權人人身權、物權或財產上不受侵害的完整利益。
根據上述概念可知:附隨義務來源于誠實信用原則,是基于契約當事人之信賴關系而產生的,可分為兩類:一是與給付具有關聯,二是與給付并無關聯。其與給付有關的附隨義務,包括說明、通知、協助等輔助義務,輔助主給付義務的履行,實現履行利益最大化;其與給付無關聯的義務系在保護對方當事人的人身或財產不因債務履行而受侵害, 以保護當事人人身、財產等合法權益。無論是與給付有關的附隨義務還是與給付無關的附隨義務,均屬于契約義務,而契約是特定人之間,基于信賴關系而成立的特別結合關系。 附隨義務無論作為輔助義務還是保護義務均是對合同當事人的約束或保護,根據合同相對性原則,其效力范圍不會特別及于對公共利益的保護。也就是說,附隨義務是合同債務人應當向本合同債權人履行的義務,是對特定的合同相對方私益的保護。而《民法典》第509條第3款規定的綠色履行義務旨在保護不特定的公眾利益,所以,綠色原則成為附隨義務的基礎缺乏法理支撐。
傳統民法理論認為當事人一方不履行附隨義務,另一方不能訴請繼續履行,只能訴請損害賠償。首先,若不能訴請繼續履行,在履行方能實現保護環境的情形下,不繼續履行將難以實現保護環境、節約資源的立法目的;其次,一方當事人“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一般是對公眾利益造成損失,若訴請損害賠償,該訴應為公益訴訟,從法律關系來講,應為侵權關系之訴,依據相關法律規定,起訴主體應為非政府組織、檢察機關等,對方當事人并非適格訴訟主體,這與強調合同相對性的附隨義務相悖。
從“關系契約理論”的角度分析,契約條款以及當事人的履行行為不僅涉及契約內部的權利義務關系,而且關系到相關公眾利益,附隨義務相對方的特定性決定了其并不能實現保護環境的公益目的。
例如,上海某房地產發展有限公司作為上海市浦東新區某大廈辦公用房的所有人,由其提供格式合同文本與各承租方之間簽訂《租賃合同》,約定雙方的權利義務。其中“恢復原狀條款”規定,“乙方租賃期滿或中途退租時,應將所租賃之房屋恢復原狀”,并規定了恢復原狀的標準為“房屋恢復成一次裝修毛坯狀態”。退租時要求承租人將房屋恢復至毛坯狀態的格式條款,不僅違背《民法總則》第9條的“綠色原則”,也違反合同綠色履行原則,同時還違反《清潔生產促進法》第2條關于“從源頭削減污染,提高資源利用效率,減少或者避免生產、服務和產品使用過程中污染物的產生和排放”的規定,亦違反《循環經濟促進法》第2條關于生產、流通和消費等過程中資源消耗和廢物產生減量化的要求。更違反《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4條關于“減少固體廢物的產生量,促進固體廢物的綜合利用,降低固體廢物的危害性”的規定。
就辦公裝修而言,日常使用過程中的自然損耗較輕,并且承租方的租賃期限長短不一,有的租期很短,許多基礎的辦公裝修可以長時間重復利用。原承租人按合同要求拆除裝修和新承租人在毛坯狀態下“不得不”進行重新裝修,“一反一正”的兩次施工過程,不但造成了資源的大量浪費,而且人為地“制造了”大量待處置的建筑垃圾,拆除和重裝過程中又同時伴有粉塵、噪聲污染。承租人越多,租期越短,對資源和環境造成的負面影響越大。由此可見,該租賃合同不僅涉及出租方和承租方的權利義務關系,而且涉及資源浪費和環境污染等公共利益,再加上格式合同的普遍適用性,其影響已經遠遠超出了出租人與特定承租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
鑒于合同當事人意思自治和誠實信用原則,只要提供格式合同的一方未違反《民法典》第496條第2款規定的提示或說明義務,也不屬于《民法典》第497條規定的格式條款無效的情形,承租方要求變更條款、不適用該條款或者主張條款無效等均不能得到法院的支持。
但是根據《清潔生產促進法》第6條的規定,國家鼓勵社會團體和公眾參與清潔生產的推廣、實施及監督。再結合環境公益訴訟相關法律規定,符合條件的非政府組織等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畢竟此種污染環境的行為確實侵害了社會其他相關公眾的環境利益,而且個體資源的浪費將造成社會資源的浪費。因此,出于環境公共利益和企業社會責任的考慮,當非政府組織等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時,環境資源審判作為國家環境治理體系的重要環節,應當依據綠色原則、綠色履行原則以及公序良俗、權利不得濫用等概括性條款以及特別法之具體規定,結合效率、正義等法的基本價值以及回應生態文明建設的現實需要,對租賃合同的相關條款或合同當事人的履行行為作出評價,為生態文明建設保駕護航,同時,敦促出租方改善管理,對租賃合同中的相關條款內容予以變更,以踐行綠色服務方式,從源頭促進減少污染物排放和節約資源,同時對承租人起到正確引導作用。而且該類公益案件裁判的參考價值可帶動整個辦公租賃行業嚴格執行現代環境治理要求,推進生產服務綠色化。從這個角度來講,綠色履行原則在環境公益訴訟當中更具有依據價值。
將《民法典》第509條第3款定性為附隨義務,既與《合同法》意義上的附隨義務產生沖突,亦不能滿足將綠色原則貫徹到合同編中的立法目的。該款具有原則的抽象性特點,是在合同全面履行原則、協作履行原則、經濟合理原則、情勢變更原則等基礎上新增加的綠色履行原則,即民法基本原則體現在合同編中的具體原則,實務中需經解釋方可根據具體情況具體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