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僅是一部尋訪鯨類及其文化的博物書寫,更是通過審視鯨在人類世界、歷史、藝術和文學中的多樣角色,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寶貴的、理解人與生物關系的全新視角。
捕鯨時代使人們與這些動物近距離接觸——無論此前還是此后,再也沒有比那會兒更近過。
鯨代表了錢、食物、生計、貿易,但它也意味著某些更黑暗、更超自然的東西,因為人在捕獵它們時賭上了性命。
鯨就是未來、現在以及過去,它們融為一體,而人的命運此時與其他種族的命運沒什么區別。
現代世界也許是在鯨的基礎上構建起來的,我們任何人對這一點都沒有足夠的認知。
鯨的歷史早于人類,而我們直到兩三代人之前才開始了解它們。
在水下攝影技術出現之前,我們幾乎不知道它們的模樣。直到從軌道飛船上看到了地球之后,我們才在水下首次拍攝到了自由漂游的鯨。1984 年,人們在斯里蘭卡沿海拍攝到抹香鯨的第一個水下視頻。在影像中,這些巨大且沉靜的生物優雅無聲地穿過海水,而這類拍攝的出現比個人電腦的使用還要晚。
到了 21 世紀,人們還在識別新的鯨類,我們需要好好記住:
這個世界庇護著比我們更大的動物,它們還有待我們去發現;
不是一切事物都已被記錄、被確定及被數據化。
在深海中,還有未被命名的巨鯨在悠游。
鯨巧妙地適應周圍的環境,以聲吶脈沖宣告自己的存在。
它們用聲音來觀察、判斷一個世界的境況,而我們因自己的無知被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
對于這樣一種巨大、長壽且智慧的動物來說,沒有屏障且食物充足的浩瀚大洋是一種卓越的演化介質,在這個環境中,通信和交際取代了物質文化的地位。
它們是一個無地盤的種族,擺脫了貸款和化石燃料的束縛,不受邊界或欲望的拘束,滿足于僅由吟唱、睡眠、進食和死亡構成的生活。
沒有別的東西能以這樣的尺度展現生命。
鯨是那些我們看不見的海洋生命的可見標志,沒有鯨,海洋對我們來說可能就是空空蕩蕩的。但它們又完全地捉摸不定,如夢幻一般,因為它們存在于另一個世界,因為看到它們時,我們就仿佛是飄浮在夢境里。
我們是陸生動物,被地表束縛,依賴于有限的感官。鯨藐視重力,占據了其他次元,它們生活在一種能淹沒我們的介質里,這種介質遠遠超越了我們在陸地的支配范疇。
一旦離開生存環境,它們就會被自己的體重壓垮,因為缺少能支撐自己的四肢,盡管身體龐大——也許就是因為身體龐大而無法自衛,境況悲慘。(一個人寫到鯨時會迅速用完所有最高級形容詞。)
鑒于它們的身體狀況,這些動物無法被涵蓋, 甚至無法被輕易描述。我們可以圍著它們的尸體表示驚嘆,并把它們肢解,但最終,能留下來滿足我們好奇心的只有骨骼,而骨骼只能為它們生前真正的構造提供一點點線索。
到了 20 世紀 60 年代,鯨從實體意義上被軍隊征用。美國提出了海洋哺乳動物計劃,訓練寬吻海豚和白鯨識別水雷,甚至在水下放哨。
它們至今仍在參與戰爭。
對一些人來說,這樣的征用是對人與鯨之間關系的終極扭曲。
人類的技術正在趕上其所模擬的鯨,機器已在模仿鯨本身。
“二戰”中海洋聲學的發展使軍隊注意到了鯨的聲音(捕鯨者在通過船體聽到這些聲音時,曾以為那是海里的鬼魂)。從前所有人都認為海底世界是寂靜無聲的,現在卻發現它充滿了嘈雜的聲響,這使人想到潛水艇可以通過播放錄音偽裝成鯨。
鯨類技術使人類可以入侵鯨的世界,事實證明,在這個過程中制造的聲音對鯨而言是致命的。
海下如此,上空亦然。
機械鯨潛水艇在深海模仿鯨,它們使用在極深處也不會凍結的鯨油潤滑,反射著仿鯨聲脈沖。
與此同時,鯨又使人類能夠探索另一種極端環境。
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使用鯨油潤滑其精妙儀器和火箭引擎,將鯨的基因送入了太空。
兩個世紀前,鯨在大西洋國家之間引發了競爭,如今,它們又成為太空競賽的一部分。
一位曾在 20 世紀 50 及 60 年代隨同捕鯨艦隊航行的科學家告訴我,美國一直等到它的鯨油供應可以滿足終生需求——我想象著在某個秘密地下室里放滿了加標簽的桶——才(無視五角大樓的抗議)游說議會發布了禁獵抹香鯨的法令。
當蘇聯的坦克和導彈還依賴鯨油時,美國已在開發鯨油的化學替代品用于其他軍事用途,這進一步推動了邊緣政策 。
即便到了現在,歐美的宇航局仍在使用鯨油潤滑漫游的月球車和火星車。
另外,環繞地球旋轉的哈勃太空望遠鏡也在使用鯨腦油,它能看到過去 60 億年的光陰,而“旅行者號”探測器旋入了無垠的太空,它播放著座頭鯨之歌迎接一切友好的外星人——
它們可能會非常疑惑,我們為何這樣對待與我們共享行星的物種。
(摘編自商務印書館《尋鯨記》一書,題目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