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了名以后的大約十天左右,我去拜會美國公使,想為祖國效一點兒犬馬之勞。他用對我這種身份的人恰如其分的熱情接待了我,批評我為祖國效力姍姍來遲。公使說當天晚上他正要宴客,剛好有一位嘉賓因病缺席,我只有補這位嘉賓的缺,才能獲得公使的原諒。我應允之后,就和公使聊天。一說起來,原來他和我爸爸從小同學,后來又在耶魯大學同窗就讀;一直到我爸爸去世,他倆都是貼心朋友。因此,他吩咐我只要得閑,就來他府上走動走動;我當然愿意啦。
說真的,豈止愿意,我簡直就是高興。因為假如將來有個三長兩短的,他也許能救我,讓我免受滅頂之災;他究竟怎么救我我不知道,不過他也許能想出辦法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不能冒險把自己的底細向他和盤托出;要是在這段倫敦奇遇一開場時就碰上他,我會馬上說清楚。不行,現在我不敢說;我陷得太深了,深到不敢對剛結識的朋友說真話;不過,依我自己看來,也還沒有深到完全沒頂的地步。你知道,這是因為我小心不讓全部外債超過我的支付能力——也就是說,不超過我的那份薪水。我當然不知道那份薪水到底有多少,不過有一點我有把握、也可以想見:假如我幫忙把這個賭打贏了,我就能在那位大亨的職權范圍里任意選擇一個職位,只要我干得了就行——我當然干得了啦;這一點我根本不懷疑。說到他們打的那個賭,我才不操心呢;我想必運氣不錯。至于薪水,我想年薪總會有六百到一千英鎊;即使第一年只拿六百英鎊,以后每過一年就要加薪,到我的能力得到證實的時候,薪水總能加到一千英鎊了吧。盡管誰都想借給我錢,我卻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婉言謝絕了一大部分;這樣我欠的債只有借來的三百英鎊現款,再加上拖欠的三百英鎊生活費和賒的東西。我相信,只要我依舊小心節儉,靠我下一年度的薪水就能補上這一個這剩余日子的虧空,何況我真是格外小心,從不大手大腳。只等這個月到頭,我的老板回來,就萬事大吉了;那時,我就可以馬上用頭兩年的薪水分頭向各位債主還賬,也就能立即開始工作了。
當天的宴會妙不可言,席上一共有十四個人。紹勒迪希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他們的女兒安妮、格蕾絲、愛蓮諾、賽來斯特—還有一串什么什么德·波鴻女士,紐格特伯爵和伯爵夫人,契普賽德子爵,布拉瑟斯凱特爵士和夫人,幾對沒有頭銜的夫婦,公使以及他的夫人和女兒,還有公使女兒的朋友、二十二歲的英國姑娘波蒂婭·朗姆。沒出兩分鐘,我就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我——這一點我不戴眼鏡也看得出來。另外還有一位美國客人——我這故事講得有點兒超前了。這些人正在客廳里等著,一邊吊胃口,一邊冷眼旁觀后到的客人。這時仆人來報:
“勞埃德·赫斯廷斯先生到。”
老一套的寒暄過后,赫斯廷斯瞧見了我,誠心誠意地伸出手,徑直朝我走了過來;手還沒握上,他忽然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說:
“對不起,先生,我還以為咱們認識呢?!?/p>
“怎么,您當然認識我啦,老朋友?!?/p>
“不。難道您就是——是——”
“腰纏萬貫的怪物嗎?對,就是我。你別害怕喊我的外號,我聽慣了。”
“嗨嗨嗨,這可真沒想到。有幾次我看到你的名字和這個外號放在一塊,我從來沒想過他們說的那個亨利·亞當斯會是你。怎么?剛剛半年以前,你還在舊金山給布萊克·霍普金斯打工,為了掙點加班費經常開夜車,幫我整理核查古爾德和加利礦業公司的招股文件和統計數字呢。真沒想到你會到了倫敦,成了百萬富翁、當了名人了!好嘛,這可真是把天方夜譚重演了一遍。伙計,我一下還轉不過彎子來,沒弄明白;容我點時間來理理腦袋里頭這一團亂麻。”
“可是明擺著,你比我混得也不賴呀。我自己也弄不明白?!?/p>
“好家伙,這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是吧?哎,咱倆上礦工飯館才不過是三個月以前的事呢——”
“不對,是上快活林?!?/p>
“沒錯,是快活林;是過半夜兩點鐘去的,咱們趕那些增資文件用了六個鐘頭,然后到那兒去啃了塊肉骨頭,喝了杯咖啡,那時我想勸你跟我一起來倫敦,還主動要替你去請長假,外帶為你出全部路費,只要那筆生意做成了,再給你好處;可是你不聽我的,說我成不了,說你的工作斷不得,一斷,再回去的時候就接不上茬了。可是如今你卻到這兒來了。稀奇稀奇!你是怎么來的,你這種不可思議的地位到底是怎么得來的呢?”
“啊,純系偶然。說來可就話長了——怎么說來著?簡直是一篇傳奇。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不過現在不行。”
“什么時候?”
“這個月底?!?/p>
“那還得半個月呢。對一個好奇的人來說,這胃口吊得可太過分了。就一個星期吧?!?/p>
“不行。慢慢你就知道到底是為什么了。接著說,你的生意怎么樣了?”
他的精神頭馬上煙消云散,嘆了一口氣說:
“你說得可真準,亨利,說得真準。我要不來才好呢。我不想提這件事。”
“你不講可不行。今天咱們走的時候,你一定要跟我走,到我那兒去呆一夜,把事情都講給我聽?!?/p>
“啊,讓我說?你這話當真?”
“不錯,我要從頭到尾地聽,一個字也別落下。”
“太謝謝你啦!我在這兒混到這個地步,不成想又碰到有人用言辭、用眼神關心我、關心我的事了——上帝!就為這個,你該受我一拜!”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精神振作起來,此后就心境坦然。高高興興地準備參加那場還沒開始的宴會了。不成,又出老毛病了——在荒唐、可恨的英國體制下,這種問題總要發生——座次問題解決不了,飯就開不成。英國人出外赴宴的時候,總是先吃了飯再去,因為他們知道風險何在;可是并沒有人告誡外來的客人,這些外來客就只有自討苦吃了。當然,這一次沒人吃苦,因為大家都赴過宴,除了赫斯廷斯以外都是老手,而赫斯廷斯自己在接到邀請時也聽公使說過:為了尊重英國人的習慣,他根本就沒有備正餐。每個人都挽著一位女士,魚貫進入餐廳,因為通常都是這么干的;然而,爭議就此開始了。紹勒迪希公爵想出人頭地,要坐首席,他說他的地位高過公使,因為公使只是一個國家,而不是一個王朝的代表;可是我堅持自己的權利,不肯讓步。在雜談欄里,我的位置高過皇室成員以外的所有公爵,據此我要求坐那個位子。我們各顯神通爭執了一番,解決不了問題;最后他不明智地想炫耀自己的出身和先人,我算清他的王牌是征服者威廉,就拿亞當來對付他,說我是亞當的直系后代,有姓為證;而他只不過是旁支,不光有姓為證,還能從他并非悠久的諾曼人血統看得出來。于是我們大家又魚貫回到客廳,在那兒站著吃——端著沙丁魚碟子和草莓,自己湊對,就這樣站著吃。在這里座次問題沒有那么嚴重;兩位地位最高的客人擲硬幣猜先,贏的先吃草莓,輸的得那枚硬幣。地位次之的兩個接著猜,然后又是以下兩位,依此類推。用完小吃以后,搬過桌子來打牌,我們打克利比,一把六便士的彩。英國人從來不為玩而玩。假如不贏點什么、輸點什么——至于輸贏什么倒無所謂——他們決不玩。
我們度過了一段美妙的時光;當然說的是我們——朗姆小姐和我。我讓她鬧得魂不守舍,只要手里的牌超過兩順,我就數不清楚了,自己的分已經到了頂也看不出來,又接著從旁邊的一排插起,這樣打下去本來是把把必輸,幸好那姑娘彼此彼此,和我的情況一模一樣,你明白嗎?于是我們兩個人的得分總是到不了頂,分不出個輸贏來,倆人都不在乎,也不想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只覺得彼此都很快活,其余的我們統統不聞不問,也不愿意讓人攪了興頭。于是我告訴她——我真那樣做了——告訴她我愛她;她呢——嘿,她臊得連頭發根都紅了,不過她喜歡著呢;她是說了,她喜歡。啊,我何曾經歷過如此美妙的夜晚!每打完一把,我算分的時候,總要添油加醋,要是她算分,也心照不宣地和我一樣數牌。喏,就算我說“跟兩張牌”這句話,也得加上一句“哇,你真好看!”她呢,一邊說“十五得兩分,十五得四分,十五得六分,還有一對得八分,八分就算十六分,”一邊問:“你算算對不對?”——她的眼睛在睫毛后頭瞟著我,你是不知,那么溫柔,那么可愛。哎呀,真是太妙了!
不過,我對她可是襟懷坦白,光明正大。我告訴她,我連一個小錢都沒有,就有一張她聽說過的、被炒得沸沸揚揚的百萬大鈔,而且,那張大鈔還不是我的,這讓她非常好奇;我就悄悄地把前因后果統統給她說了一遍,把她笑了個半死。我搞不清楚她到底笑的是什么,反正她就是一個勁兒地咯咯咯直笑;隔半分鐘,就有什么新的情節讓她覺得可樂,于是我只好住嘴,給她平靜下來的機會。嘿,她都快把自己笑傻了——她真是這樣;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笑的。我是說從來沒見過一個痛苦的故事——一個人的煩惱、焦急和擔心——竟然制造出這樣的效果。看到她在沒什么高興事的時候居然還能這么高興,我對她的愛就愈發不可收拾了;你瞧,按那時的情況來看,也許我馬上就用得著這么一位太太哪。當然我也告訴她,我們還得等兩年,等到我用自己的薪水補上虧空的時候;不過她倒不在乎這些,只盼著我能在開支問題上盡量當心,別讓我們第三年的花銷有哪怕是一星半點的風險。接著,她開始有點擔心了,她想知道我有沒有搞錯,把頭一年起薪估計過高,高出我實得的數目。這話言之有理,讓我把原來十足的自信略減了半成;同時,也啟發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我就直說了:
“我親愛的波蒂婭,到了我和兩位老先生見面的那一天,你愿跟我一起去嗎?”
她略微有點遲疑,不過還是說:
“只要我去能讓你踏實一點,我愿、愿意??墒恰阌X得這樣合適嗎?”
“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適——我也擔心這不大合適。不過,你知道,你去不去關系可大著呢,所——”
“那就別管合不合適,我去就是了,”她用一種可愛的巾幗豪杰的口吻說?!鞍?,一想到能幫你點兒忙,我太高興了!”
“親愛的,怎么是幫點兒忙?嘿,這事全靠你了。你這么漂亮,這么可愛,這么迷人,有你和我一起去,我準能把薪水提得高高的,讓那兩個好好老先生傾了家,蕩了產,還心甘情愿?!?/p>
哦!你是沒見到她當時的樣子,滿臉春色,眼睛幸福得閃閃發亮!
“討厭鬼,光會說好聽的!你連半句實話都沒有,別管怎么樣,我還是跟你一起去。也許這能給你個教訓:別指望你怎么看人,人家就怎么看你。”
我心中的疑云一掃而空了嗎?我重又信心十足了嗎?你可以根據這件事來判斷:我當時就私下把頭一年的薪水提高到一千二百英鎊。不過我沒告訴他:我要留著這件事給她一個驚喜。
回家時我一路上像踩著棉花一樣,赫斯廷斯說的話,一句都沒鉆進我耳朵里頭去。直到赫斯廷斯跟著進了我的客廳,對應有盡有、豪華舒適的陳設贊不絕口的時候,我才清醒過來。
“讓我在這兒站會兒,飽飽眼福。好家伙!這是宮殿呀——就是宮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暖融融的炭火,連晚餐都備好了。亨利,這不光讓我明白了你到底有多闊,還讓我徹頭徹尾地明白了我自個兒到底有多窮——窮極了,慘透了,廢物,沒出路,沒盼頭了!”
天殺的!這一說讓我打了個寒噤。他的話讓我如夢初醒,我認識到自己是站在半寸厚的地殼上,下面就是火山口。我本來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也就是說,我沒容自己抽出時間來鬧個明白;可是如今——乖乖!欠了一屁股債,一文不名,把一個姑娘的吉兇禍福攥在手心里,我自己卻還前途未卜,只有一份也許是畫餅充饑的薪水——唉,也許根本——就兌不了現!唉唉唉!我算是毀了,沒有希望,沒救了!
“亨利,你每天的收入只要漫不經心地散那么一星半點的,就可以——”
“哼,我每天的收入!來,喝了這杯熱酒,打起精神頭來。咱們干一杯吧!啊,不行——你還餓著哪;坐下,來——”
“我沒覺得餓,餓過勁了。這些天我一直吃不下;不過,我一定陪你喝個夠,喝到趴下為止。干!”
“一人一杯,我奉陪!準備好了?一起干!勞埃德,我一邊兌酒,你一邊講講你那點事?!?/p>
“講一講?怎么,再說一回?”
“再說?這是什么意思?”
“嗨,我是說,你想從頭到尾再聽一遍?”
“我想再聽一遍?這可把我鬧迷糊了。等等,你別再灌這黃湯了。你不能再喝了。”
“嗨嗨,亨利,你嚇著我了。到這兒來的路上我不是把什么都對你說了嗎?”
“你?”
“是啊,我。”
“我要是聽見了一個字,我就不得好死?!?/p>
“亨利,這事可嚴重了。別折騰我了。剛才在公使那里你到底搞什么鬼來著?”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我敢做敢當,也就實話實說了。
“我把世界上最可愛的姑娘俘虜了!”
于是他沖了過來跟我握手,握呀,握呀,握得手都疼了。我們走了三英里路,他講了一路故事,這故事我一句也沒聽見:這件事他不怪我了。接著,這個不急不躁的老好人坐下來,又把故事從頭講起。長話短說,他的經歷大致如下:他來到英國時,本來以為遍地都是機會;他做了古爾德和加利礦業公司招股的代理,為勘探商出售開采權,超出一百萬的部分全部歸他。他竭盡全力,用上了全部關系,試遍了一切光明正大的手段,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的錢,可是,沒找到一個資本家愿聽他的游說,而他的代理權這個月底就要到期了,他算是完了。說到這里,他跳起來大聲嚷嚷著:
“亨利,你能救我!你能救我,這世界上能救我的只有你了。你愿意拉我一把嗎?你拉不拉?”
“告訴我能幫你干什么。照直說,伙計。”
“給我一百萬,外加回家的路費,換我的‘代理權’!別,你可別拒絕!”
我有苦說不出。一句話已經到了嘴邊:“勞埃德,我自己也是個要飯的——連一個小錢也沒有,還欠著債。”可是,這時我腦子里電光石火般閃出一個念頭來,我咬緊牙關,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直到冷靜得像一個資本家。我用生意人沉著鎮定的口氣說:
“勞埃德,我拉你一把——”
“那我就已經有救了!上帝永遠保佑你!有朝一日——”
“勞埃德,讓我說完。我要拉你一把,可不是那樣拉;你吃了這么多苦,冒了這么多風險,那樣辦對你來說不公平。我用不著買礦山;在倫敦這樣的商務中心,我用不著那樣做也能賺錢;過去、現在我都不干這樣的生意;不過我有一個辦法。我對那座礦山的事情自然了如指掌;我知道那座礦山很有價值,為了它,誰讓我賭咒發誓都成。你可以隨意用我的名義去推銷,在兩三個星期里頭就能賣得三百萬現款,我們來對半分好了。”
你不知道,當時要不是我下了個絆,再把他綁起來的話,他定會在那陣狂喜中把我的家具都踩成劈柴,把壇壇罐罐全都打個稀巴爛。
后來,他說:
“我可以用你的名義!你的名義——那還了得!嘿,這些倫敦闊佬準會成群結隊地往這兒趕,為了認購股份非打起來不可!我賺了,我發了,今生今世我永遠忘不了你!”
沒過二十四小時,倫敦城就開了鍋!我每天不干別的事,只是坐在屋里對來打聽的人說:
“沒錯,是我對他說的,有人問就來找我。我知道這個人,也知道這座礦山。他的人品無可挑剔,那礦山比他要的價格值錢多啦?!?/p>
與此同時,我每天晚上都在公使府上陪著波蒂婭。礦山的事我對她只字未提,我留著這事給她一個驚喜。我們談那筆薪水;除了薪水和愛情一切免談;有時談談愛情,有時談談薪水,有時候兩者兼談。啊!那公使夫人和公使千金對我們的體貼無微不至,總是想方設法不讓我們受打擾,只瞞著公使一個人,讓他毫不疑心——你瞧,她們有多可愛呀!
終于到了那個月的月底,我在倫敦國民銀行的戶頭上已經有了一百萬塊錢,赫斯廷斯的錢數也是一樣。當我穿著自己最體面的衣服,驅車經過波特蘭大道那所宅子時,根據種種跡象判斷,我的那兩個家伙又回來了。我到公使府上接了我最親愛的人,一邊往回趕,一邊起勁地談論薪水的事。激動外加著急,使她顯得分外妖嬈。我說:
“親愛的,憑你現在的模樣,我要的薪水比三千英鎊少一個子兒都是罪過?!?/p>
“亨利,亨利,你可別毀了咱們哪!”
“你別怕。把這模樣保持住,瞧我的吧。準保萬事大吉?!?/p>
結果,這一路上反倒要我來一個勁地唱高調給她打氣,她卻一個勁地給我潑冷水;她說:
“哎,請你記住,假如咱們要價太高了,也許一點兒薪水都撈不著;那時候咱們可怎么辦呢,豈不是走投無路,沒有生計了嗎?”
還是那個仆人把我們領了進去,那兩位老先生都在,看見有個尤物跟著我,他們很驚奇,可是我說:
“這算不了什么,先生們,她是我日后的主心骨和幫手?!?/p>
于是我把他們介紹給她,提到他們時,都是直呼其名。他們對此倒是見怪不怪,因為他們知道我一定查過姓名錄。他們讓了座,對我極為客氣,并且熱情地消除波蒂婭的局促感,讓她盡可能放松。這時我說:
“先生們,我準備報告了。”
“我們很高興聽你的報告,”我的那位先生說,“這樣我哥哥亞貝爾和我打的賭就能見分曉了。你如果讓我贏了,就可以在我的職權范圍內得到一個職位。你拿來那張一百萬英鎊的鈔票了嗎?”
“在這兒,先生,”我把鈔票交給了他。
“我贏了!”他拍著亞貝爾的后背喊了起來。“哥哥,如今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我只好說,他真活下來了,我輸了兩萬英鎊。我真不敢相信?!?/p>
“還有一事稟報,”我說,“這可就說來話長了。我請你們允許我再來一趟,詳詳細細地說說我這一個月的經歷,我保證這值得一聽。還有,瞧瞧這個。”
“什么,好家伙!二十萬英鎊的存單。難道這是你的不成?”
“是我的。我在三十天之內活用了閣下那筆小小的貸款,賺了這筆錢。至于這大鈔本身,我只靠它買過小吃,付賬讓他們找零錢的時候用?!?/p>
“嗬,這太了不起了,簡直是匪夷所思,小伙子!”
“沒問題,我全都有根有據。別以為我說的都是天方夜譚。”
然而,這時輪到波蒂婭大吃一驚了。她眼睛睜得大大地說:
“亨利,這真是你的錢嗎?這些天你一直瞞著我?”
“我確實瞞著你呢,親愛的。不過,我想你會原諒我。”
她噘起上嘴唇,說:
“別太肯定哦。你這個淘氣鬼,敢這么騙我!”
“啊,一會兒就過去了,心肝兒,一會兒就過去了;你明白嗎,就是為了好玩。好了,咱們接著說吧?!?/p>
“且慢,且慢!還有,那個職位呢。我得給你那個職位?!蔽业哪俏幌壬f。
“好吧,”我說,“我不勝感激,不過,我真是用不著再找那份差事啦。”
“在我的職權范圍之內,你可以選一個頂好的職位?!?/p>
“謝謝,謝謝,我衷心感謝。不過,再好的職位我也不想要啦。”
“亨利,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了。別辜負了這位好先生的美意,要我替你來表示謝意嗎?”
“當然可以啦,親愛的,只要你能做得更出色??茨愕睦??!?/p>
她走到我的那位先生跟前,倚到他懷里,拿起他的胳膊摟住自己的脖子,對著他的嘴唇照直親了起來。那兩位先生哈哈大笑,我卻不知所措,簡直是傻了。波蒂婭說:
“爸爸,他說在您的職權范圍內沒有他想要的職位,我真傷心,就好像——”
“我的寶貝,他是你爸爸?”
“對,他是我的繼父,是全世界有史以來最好的。在公使家里時你還不知道我的家世,當時你告訴我,我爸爸和亞貝爾伯伯的花樣讓你多么煩惱,多么擔心;現在你明白我當時為什么笑了吧。”
這樣一來,我自然實話實說,不再鬧著玩了;我直奔主題,說:
“噢,最親愛的先生,我想把剛才說的話收回來。您確實有個待聘的職位,我想應聘。”
“說說是哪一個職位?!?/p>
“女婿?!?/p>
“哈,哈,哈!可是你知道,你既然沒干過這份差事,顯然你也不具備滿足我們約定條件所需的長處,所以——”
“讓我試試——啊,一定讓我試試,我求您了!只要讓我試三四十年就行,假如——”
“噢,好,好吧;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帶她走好了?!?/p>
你說我們倆高不高興?翻遍了全本的詞典也湊不夠詞來形容啊。一兩天之后,當倫敦人得知我和百萬大鈔一個月里的奇遇記始末以后,他們是不是興致勃勃大聊了一通呢?正是如此。
我的波蒂婭的爸爸把那張肯幫忙而且好客的大鈔送回英格蘭銀行兌了現;銀行隨后注銷那張鈔票并作為禮物贈給了他;他又把鈔票在婚禮上送給了我們。從那以后,那張大鈔鑲了鏡框,一直掛在我們家最神圣的位置上。是它給我送來了我的波蒂婭。要不是有了它,我哪能留在倫敦,哪能到公使家做客呢?更不要說遇上她了。所以我總是說,“不錯,您沒看走眼,這是一百萬英鎊;可這東西自從出世以來只用了一次,就再沒花過;后來,我只出了大約十分之一的價錢,就把這東西弄到手了?!?/p>
(摘編自商務印書館《百萬英鎊》一書)
馬克·吐溫(1835-1910),原名薩繆爾·蘭亨·克萊門,美國作家、演說家。代表作品有小說《百萬英鎊》《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湯姆·索亞歷險記》等。
馬克·吐溫是美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一生寫了大量作品,體裁涉及小說、劇本、散文、詩歌等各方面。從內容上說,他的作品批判了不合理現象或人性的丑惡之處;從風格上說,幽默和諷刺是他的寫作特點。他經歷了美國從初期資本主義到帝國主義的發展過程,其思想和創作也表現為從輕快調笑到辛辣諷刺再到悲觀厭世的發展階段,前期以辛辣的諷刺見長,到了后期語言更為暴露激烈。
更正及致歉聲明
因本刊編輯工作失誤,在2022年1-2期《閱讀·書香天地》“世界典藏”欄目中,將《百萬英鎊》(上)的作者誤標為“杰克·倫敦”,實際應為“馬克·吐溫”,特此更正。并向廣大讀者表示誠摯的歉意。
《閱讀》編輯部
2022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