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
細心的讀書人會發現,最近二三十年,非虛構文類越來越成為大眾閱讀的新寵,備受青睞。這些年進入美國各種暢銷書榜的多半不是小說—如果是小說也多是來自上個世紀的經典,像《了不起的蓋茨比》或《殺死一只知更鳥》之類—而是回憶錄(memoir)。比如近兩三年一直高居暢銷書榜而且為電視社交媒體討論的《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The Educated)。這本二0一八年出版的回憶錄,甫一出版,立即登上暢銷書榜,而且精裝本連續兩年高踞《紐約時報》非虛構類暢銷書榜,被多家美英雜志報紙列為年度最佳圖書,還獲得多個讀書獎項,包括全國書評人獎。其作者在此之前寂寂無名,因此書成為名人,被邀到各大電視節目和大學做客演講。截至二0二0年底,這本書已經被譯成四十五種語言,銷售六百萬冊??梢哉f,近些年來,在出版社與社交媒體聯手的暢銷書機制下,回憶錄可能是最快也最有效地獲得成功的捷徑。
這種出版和閱讀傾向也體現在英語世界最大的網上讀書俱樂部 “好讀”(Good Reads)于二0一0年設置了年度回憶錄與自傳獎(memoir & autobiography)這件事上。從那時起,這個平臺每年公布由素質很高、經驗豐富的“好讀”讀者選出的當年最佳回憶錄與自傳。這些作品,在文字上講可以說是流行和質量的結合,在話題上也都是很有代表性,體現了公眾的關注度和時尚趣味。
我舉幾個例子。二0一0年度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一個關于得與失的故事》(Unbearable Lightness: A Story of Loss and Gain)是好萊塢女演員波西亞·德羅西(Portia de Rossi)講述自己與飲食失調癥斗爭的痛苦經驗,她坦誠追憶自己的疾病與童年創傷的關系,同時也記述了自己成為社會活動家的歷程。這本書主題涉及了近年來美國社會的很多熱點話題如厭食癥、女性主體與身體等。
二0一六年的好讀回憶錄獎授予了神經外科醫生、科學家保羅·卡拉尼什(Paul Kalanithi)的遺作《當呼吸化作空氣》(When Breath Becomes Air)。這是一本疾病寫作或者死亡日記。保羅有斯坦福大學英語文學及人體生物學雙料學位,在劍橋大學攻讀科學史與哲學研究碩士學位,繼而以優異成績獲得耶魯大學醫學博士。二0一三年,即將獲得斯坦福醫學院外科教授職位并主持自己的研究室,抵達人生巔峰的保羅,忽然被診斷出患有第四期肺癌。自此,他開始以醫生和患者的雙重身份,記錄自己的余生。書里對人性、生死、醫療的深沉思索,讓全球無數讀者為之動容。像保羅這種生命書寫正是回憶錄的特點,最個人最獨特的生命體驗成就了面對大眾有感染力的作品。
二0二0年回憶錄與自傳獎毫無疑義屬于美國前總統奧巴馬的回憶錄《應許之地》。奧巴馬頗有寫作才能,他處女作《我父親的夢想》(Dreams from My Father,1995)就曾讓他成為年度暢銷作家。妻子米歇爾也曾贏得過這個稱號,她所著的《成為》在二0一八年飆升至圖書銷售榜榜首。從應對全球金融危機到通過“平價醫療法案”,《應許之地》記錄了奧巴馬執政期間最重要的一些時刻。這本書預訂銷售就接近百萬,問世一個月銷售就突破了三百萬,是繼二00七年《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之后最大的暢銷書。
十年來的“好讀”最佳回憶錄和自傳獎可以概括當今英語回憶錄的兩大類型,一是政治家或娛樂名人的回憶錄,除了奧巴馬夫婦,還有希拉里·克林頓的兩部回憶錄,《見證》(Living History,2003)和《發生了什么》(What Happened,2017)。另外,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馬拉拉·優素福扎伊的自傳《我是馬拉拉》(I Am Malala:The Girl Who Stood Up for Education and Was Shot by the Taliban,2013)也在名單上。另一類是以當代問題和個人經歷取勝的作品,作者可能在此之前完全不為人所知,因為回憶錄而進入公眾視線,這類情況除了《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還有《走進荒野》(Wild,2012)等。
回憶錄在西方寫作史上由來已久,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文類。
中國人一般認為,回憶錄似乎亦如名人自傳,是成功人士回顧生平的自我總結,其實不然。回憶錄最重要的因素不是身份,而是敘事內容(或者說,作者身份是構成敘事內容的一個因素),所以普通人寫回憶錄獲得成功的例子并不少見。
與記述自己一生經歷的自傳不同,回憶錄記述的是一段改變或重新塑造自己的經歷或事件。區分回憶錄和自傳有點困難,事實上這兩種文類有很多交叉重疊。不過一般說來,回憶錄的重點不是一生的故事,而是一生中的某個重要節點,讓自己人生發生改變的精神歷程。所以在這點上,回憶錄的主題性非常明顯清楚,比如奧巴馬在《應許之地》書里對自己從政的反思;《走進荒野》記錄的是作者經歷中年危機時一段戶外跋涉的經歷;還有《當呼吸化作空氣》的死亡記錄。他們都有一個集中鮮明的主題,而不是像自傳那樣將一生中重要的事情加以編年體的敘述。
西方最早最有名的回憶錄可以追溯到中世紀奧古斯丁用拉丁語寫的《懺悔錄》(Confessiones)。這種或許可以稱為精神自傳的書寫傳統,后來一直在西方文學中延續。作者的精神反思,就是發現人生意義的過程。當代這類回憶錄中,當推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影響極大的《我自己的路》(In My Own Way: An Autobiography 1915-1965),作者艾倫·瓦茲(Allan Watts)講述了東方文化和智慧,尤其是禪道對他的影響,為一代嬉皮士運動提供了精神食糧。當然,更具有世俗色彩,卻同樣帶有精神自傳意味的還有美國作家梭羅的《瓦爾登湖》,這部回憶錄記錄的時空非常短暫,但其中現代人對自然與人的思考影響極大。
進入現代社會,回憶錄寫作越來越世俗化。最初是一批名人寫的回憶錄,在美國和西方國家,主要是政治家、作家、藝術家和娛樂明星。可想而知,普通讀者對那些名人生活好奇并有窺探欲望,而他們的生活也的確色彩斑斕。在社交媒體和推特、臉書還沒有盛行的時代,那些名人自曝家門是二十世紀出版界的一道景觀。比如《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1937)就是丹麥作家凱倫·布里克森(Karen Blixen)的回憶錄。在那本書中,布里克森講述了她在當時作為英屬東非的肯尼亞安家落戶的十七年。還有美國女作家項美麗(Emily Hahn)的一些以遠東尤其上海和香港為背景的回憶錄,如《我的中國》(China to me,1944)。其中比較有名的當然是海明威的那部《流動的盛宴》,講述了兩次大戰之間在巴黎的作家和藝術家的生活。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的民權運動領袖和精神運動的導師,再到八九十年代各行各業的創業新星和演藝明星,紛紛撰文出書,回憶錄逐漸成為一種大眾喜聞樂見的讀物。這類回憶錄都靠作者的名聲和影響力。記得我最早接觸的美式回憶錄是著名影星雪莉·麥克萊恩(Shirley MacLaine)所著《無路可退》(Out on a Limb,1983),我清楚地記得,那還是大學時代我們的美國外教(一個年輕的華裔耶魯博士生)留下來的。雖然當時看得半懂不懂的,但正是通過這部書我開始對北美的當代生活有了直接了解,不僅是麥克萊恩所代表的美國生活方式,而且還有書中描述的“新時代運動”(New Age),以及一部分美國人的精神旅程。
像這類自傳性質的回憶錄,在今天依然是了解當代文化尤其流行文化的重要途徑。比如,二0一九年“好讀”最佳回憶錄和自傳獎授予Over the Top: A Raw Journey to Self-Love,其作者是美國電視名人、播客主播和明星發型師喬納森·范內斯(Jonathan Van Ness),他因為擔任網飛真人秀節目《粉雄救兵》(Queer Eye)的發型和美容顧問而知名。他的喜劇《喬納森:通往北京的路》(Jonathan Van Ness: Road to Beijing)全球巡演,在北美、歐洲和澳洲各地都相當矚目。Over the Top一書也被《紐約時報》《時代》周刊和全美公共廣播電臺NPR提名為必讀書。
雖說回憶錄最初的走俏,得益于作者本身的名人效應,但最近二三十年來,愈來愈多的普通作者進入了這個寫作行列,一部回憶錄可以讓他們聲名鵲起。他們經歷了不一般的人生,更主要是他們寫出了不一樣的人生故事—
“當我回首童年往事,我對自己竟然能活下來感到驚奇?!?/p>
《安琪拉的灰燼》(Angela?s Ashes: A Memoir)就是一本由于故事本身而成為暢銷書的回憶錄。作者弗蘭克·邁考特(Frank McCourt)是愛爾蘭裔美國人,因為寫這本書出了名。他從一個孩子的角度講述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在紐約和愛爾蘭貧民窟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故事,書一出版就俘獲了美國讀者和評論者,并贏得了普利策傳記類文學獎。此書雄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長達一百一十七周之久,一年內重印四十七次,印數高達一百五十萬冊。而且被譯成二十五種語言,在全球賣了一千多萬冊。這個故事還被改編成電影和舞臺音樂劇,幾十年不衰。這個現象級的出版奇跡直接帶動了九十年代以來回憶錄的閱讀和出版熱潮。
《好書》雜志評論說:“這本書的成功靠的是真心被感動的讀者的口口相傳?!钡拇_,與以前典型的明星名人回憶錄不同,《安琪拉的灰燼》是作者的第一本書,而他在此之前一直默默無聞。弗蘭克·邁考特出生在兩度因為貧困而出走美國的愛爾蘭移民家庭,他一九四九年回到美國后也無錢上學,但一直熱愛閱讀和講故事。邁考特當兵復員,在紐約大學英文系畢業后,當了很多年職業學校和高中老師。就是在此期間,他的那些聽上去幾乎是小說一般傳奇的愛爾蘭故事贏得學生和朋友們的鼓勵和尊重。邁考特曾經一直為自家的極度貧困和艱難,以及酗酒的父親和精神抑郁的母親感到羞愧。九十年代中期他退休后,在妻子的鼓勵和幫助下寫出了這本回憶錄。

弗蘭克·邁考特
幾十年的醞釀和準備的確讓《安琪拉的灰燼》的亮相不同凡響。弗蘭克·邁考特用幽默生動的文字深情地描述了大衰退和二次大戰期間一個貧民窟孩子成長的經歷。愛爾蘭小鎮利默里克的各色人物,從天主教會教士到小學老師再到鄰居和小店主,尤其是他的家人—性格鮮明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邁考特高超的講故事的技巧使得他們就像狄更斯小說中的人物,栩栩如生,令人難忘。邁考特筆下苦難的下層愛爾蘭人的貧困與掙扎,他們無法自拔的人性弱點,同時他們的溫柔和夢想,尤其他們對音樂、舞蹈和藝術的熱愛,讓人看了無法簡單地對他們歸類評判。就像近代愛爾蘭的苦難歷史和詩意的性格。在書中邁考特通過他深愛的母親安吉拉寫出這種特有的矛盾的愛爾蘭精神。這個看上去軟弱,沒有自律能力,被男人毀了人生的愛爾蘭女性,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在親生的孩子一個個因饑餓和疾病死去、酗酒的丈夫陷入怪圈不能自拔時,仍然保持對生活的向往,她自己在不多的空暇中朗讀詩歌,她會回憶起當年的舞會:“凱莉舞會中的那些夜晚,那些幸福的時刻一去不返?!?/p>
即使他酗酒的父親,也正是他給年少的弗蘭克講故事,埋下了日后寫作的種子。作者正是用自己的家庭故事,寫出愛爾蘭人又哭又笑,面對深重的貧窮和集體災難所特有的瘋狂和幽默,讓我們看到最有力量的人性,以及人性與命運抗爭的精神。
這本書的成功是對愛爾蘭人的悲傷的詩意,這個家庭對故事的熱愛,以及講故事才能的一種肯定。在苦難中發掘出人生故事可能正是當代回憶錄的特點,普通人的并不普通的經歷,他們的夢想和奮斗有超出意料的感染力?!栋茬骼幕覡a》的出版奇跡引發了隨后十余年大量“賣慘故事”(misery lit)的流行。
這也是二十多年后,另一本相似的回憶錄《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再次抓住讀者的原因。
“這是一個驚人的故事,我在閱讀她極端的童年故事時,也開始反思起自己的生活。”這是比爾·蓋茨在看了《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后的感想。
塔拉·韋斯特弗(Tara Westover),一九八六年生于愛達荷州的山區。十七歲前從未上過學。通過自學考取楊百翰大學,二00八年獲文學學士學位。隨后獲得蓋茨劍橋獎學金去劍橋大學攻讀歷史。二0一四年獲劍橋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她根據自己的家庭和求學經歷寫的回憶錄《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于二0一八年出版,并因此書被《時代》周刊評為“年度影響力人物”。
像《安琪拉的灰燼》中呈現的極度貧困以及生動的愛爾蘭小鎮各色人等一樣,《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帶給讀者最初的震驚和新鮮感是塔拉筆下那個愛達華州的摩門教家庭和他們各自的命運。幾乎不能想象,在二十一世紀號稱世界最發達的國度,竟然存在如此極端的生活方式、人際關系以及奇端異行:因為宗教信仰和意識形態,他們靠撿垃圾賣草藥維生,母親給人接生,孩子不去上學,他們都在家里出生,也沒有去領出生證,兄長威脅著弟妹們的生命,而父親這個相信世界末日的狂熱教徒,像暴君一樣說一不二地統治著家庭。在懦弱的母親的放任縱容下,這個家庭越來越與世隔絕而走向極端。這使逐漸成長的塔拉意識到“我不屬于這里”。
但是,在作者的筆下這些家庭成員又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愚蠢殘暴,不可救藥,他們仍然相愛,有時也互相幫助,包括母親也會幫助她的孩子出逃。那種種復雜的情感關系無法簡單地歸類或割舍。就像那些人物,他們比一般人更有能力也更有性格,他們的缺陷就像他們身上展示的力量一樣。對家庭的忠誠把他們連接在一起,也是束縛他們的力量。
“我來自一個極少有人能想象的家庭。我的童年由垃圾場的廢銅爛鐵鑄成,那里沒有讀書聲,只有起重機的轟鳴……父親不允許我們擁有自己的聲音,我們的意志是他眼中的惡魔……我曾怯懦、崩潰、自我懷疑,內心里有什么東西腐爛了,惡臭熏天。直到我逃離大山,打開另一個世界。那是教育給我的新世界,那是我生命的無限可能。”

這樣一個家庭中的年輕女孩如何有毅力和勇氣,找到了解外部世界,與外部世界溝通的途徑成就了一個逆境中的個人英雄的故事。這個逃離的途徑,用塔拉的話說就是“教育”。她說:“我在學習的這個技能至關重要,那就是對不懂的東西耐心閱讀。”她走出家門去舞蹈班,在哥哥的鼓勵下開始自學并進入大學,雖然她進入大學時還沒聽說過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甚至以為歐洲是一個國家。從一個除了《圣經》幾乎沒有其他任何學習背景的山里的孩子,到獲得哈佛獎學金和劍橋歷史博士學位,塔拉正是通過親身經歷發現教育的作用和意義,那就是擺脫他人思想的束縛,發現和找到自我?!拔宜械膴^斗,我多年來的學習,一直為了讓自己得到這樣一種特權:見證和體驗超越父親所給予我的更多的真理,并用這些真理構建我自己的思想。我開始相信,評價多種思想、多種歷史和多種觀點的能力是自我創造力的核心。如果現在讓步,我失去的將不僅僅是一次爭論。我會失去對自己思想的掌控權。這就是要求我付出的代價,我現在明白了這一點。父親想從我身上驅逐的不是惡魔,而是我自己。”
書的最后一段給出了塔拉自己對教育的定義:“你可以用很多說法來稱呼這個自我:轉變,蛻變,虛偽,背叛。而我稱之為:教育。”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令人動容之處,也是其深刻之處,就在于作者建立在個人經驗上的對教育的理解和思考使她意識到,教育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進步”“優越”“成功”的過程,而是一個在獲得的同時也失去的蛻變過程。正如她不能把家庭成員簡單分類,不能割舍自己對他們的情感?!霸谶^去的十年里,我穿越的距離—物理上的和精神上的—幾乎讓我無法呼吸,讓我思考起自己是否已改變得太多。我所有的學習、閱讀、思考和旅行,是否已將我變成一個不再屬于任何地方的人?我想起那個女孩,那個除了她的廢料場和大山,一無所知的女孩。她曾經盯著電視屏幕,看著兩架飛機駛入奇怪的白色柱狀物。她的教室是一片垃圾,她的課本是廢銅爛鐵。然而她卻擁有我所沒有的珍貴東西。盡管我現在擁有很多機會,或者也許正因為這些機會,我才失去了那個珍貴之物?!边@種對教育的開放的充滿反思的理解正是教育的目的所在,正如塔拉在接受《福布斯》雜志訪談時所說:“教育意味著獲得不同的視角,理解不同的人、經歷和歷史。接受教育,但不要讓你的教育僵化成傲慢。教育應該是思想的拓展,同理心的深化,視野的開闊。教育不應該使你的偏見變得更頑固。如果人們受過教育,他們應該變得不那么確定,而不是更確定。他們應該多聽少說,對差異滿懷激情,熱愛那些不同于他們的想法?!?/p>
如此看來,“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這句來自《圣經》中的話和這本書的封面設計正是塔拉對自身處境的詮釋:她身在外面的世界,但年少時的獨特經歷讓她身上一部分永遠屬于那座大山,這是她無法剝離的過去痕跡;但她遠不能被大山所束縛,她是飛鳥,有著自由飛翔的意志,教育是翅膀,帶她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山峰。
很久以前我曾看到一篇英國學者特里·伊戈爾頓分析各種文類的文章,大意是說,詩歌當然是文藝青年的專屬,小說戲劇可以為有志向的作家藝術家提供先鋒實驗的場地,理論和文藝評論是左翼和激進的知識分子的領域,而且是那種在大學里的有憂無患的知識分子,比如福柯或者桑塔格。跟這些文類比較起來,回憶錄最布爾喬亞,是中產階級的個人寫作,自我展現,而且是把最內心的經驗和思想給世人看。信奉低調和隱私的英國人對這種暴露可能會有點遲疑,他們會用各種偽裝讓它看來不那么直白,比如伊戈爾頓的回憶錄《守門人》(The Gatekeeper)就采用了反回憶的套路。但是真正把回憶錄發展成一個生產暢銷書文類的是美國人,那些渴望在回憶中裸露傷口、在寫作中得到救贖的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