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雪國》是日本現代小說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雪國》中“火車”這一意象是島村與駒子、葉子、雪國之間產生聯系的重要紐帶。對川端康成小說《雪國》中“火車”意象的解讀以小說《雪國》為研究對象,從火車本體、火車車廂、火車車窗、火車時刻表等角度出發,突出《雪國》中“火車”意象多維意涵。
關鍵詞:川端康成;雪國;火車;意象
日本現代小說家川端康成于1968年以《雪國》《古都》《千紙鶴》三部作品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小說是日本古典傳統文學與西方現代主義的集大成者,風格唯美,處處流露著哀傷與孤獨[1]。《雪國》講述了一個名叫島村的舞蹈藝術研究者,3次到達雪國旅行,與兩位美麗的少女駒子和葉子相識,對她們產生愛慕之情,三人之間發生的故事。饒有趣味的是,在《雪國》中有多處描寫“火車”的片段,“火車”是島村與駒子、葉子、雪國之間產生聯系的重要紐帶。小說中涉及“火車”意象的主要橋段有4處,分別是:(一)具體描寫島村第二次乘坐火車前往雪國尋找情人駒子途中,與同車廂美少女葉子之間發生的故事;(二)簡略描寫與駒子相處過程中,駒子多次根據火車的經過判斷時間;(三)具體描寫島村第二次乘坐火車離開雪國時,與駒子分別,以及火車上發生的故事;(四)簡略描寫島村第三次在雪國時,葉子目送乘火車遠去的弟弟時的場景。在這4個場景中,“火車”這一必不可少的意象對于提示主題、烘托氣氛、揭示人物性格等方面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關于“火車”與文學的關聯性問題,有對納博科夫的《瑪麗》、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等作品的相關研究。在《流動性與現代性——美國小說中的火車與時空重構》一文中,劉英以美國小說為研究對象,以流動性理論為依托,從火車時刻表、車窗風景和車窗微空間三個方面探討了“火車”對于個體時空感知的重構以及對美國社會的影響關系。在《論俄羅斯作家筆下的“火車”書寫圖景》一文中,史思謙以托爾斯泰、納博科夫、佩列文三位俄羅斯作家的小說為研究對象,分析了“火車”意象所呈現的主題在俄羅斯小說中的演變歷程。在《論納博科夫長篇小說中的“火車”意象》一文中,崔永光、韓春俠以納博科夫的長篇小說為研究對象,對其中的“火車”意象進行了解讀。在《火車與文學現代性的生成——以日本、韓國的近代文學為例》一文中,朱一飛以空間理論為依據,以火車空間為分析對象,研究了“火車”這一文學意象對日本和韓國近代文學所產生的影響。但是歷來沒有學者對《雪國》中“火車”意象進行解讀。學界對于小說《雪國》的解讀,大多只停留在對人物形象、主題美學的解讀。本文以小說《雪國》為研究對象,從火車本體、火車車廂、火車車窗、火車時刻表等角度出發,對《雪國》中的“火車”意象進行解讀。
一、火車本體
小說采用倒敘方法,開篇即描寫島村第二次乘坐火車前往雪國的情形: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火車從遠方而來,又向遠方而去,遠方總是帶有某種神秘之威。”[2]105-110人們通過遠方的神秘,在心中產生關于遠方的向往與想象。在該段第一句話中,“長長的隧道”烘托出另一端的“雪國”神秘而悠遠的氣氛,提示人們需要乘坐火車才能通往神秘的雪國,從而使事件的發展與“火車”這一意象之間形成了一種無法隔斷的聯系,同時也交代了雪國在縣界所處的地理位置。第二句話中的“白茫茫”與小說題目“雪國”直接呼應,提示了令主人公心馳神往的這一神秘寶地的名字的由來——這里常年白雪皚皚。第三句話中出現了“火車”這一意象。
法國哲學家、社會思想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曾說:“火車既指的是我們所處的車廂,也是我們從一地移動到另一地的途徑,還是在我們眼前疾馳而過的物體。”[3]福柯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對“火車”這一意象做了定義。由此可知,在人們一般的認知中,火車本應是急速奔馳著的物體,而在此處,作者卻刻畫了它停在一座信號所前的狀態,這一不同尋常的設置,意味著這座信號所必將發生一些不尋常的事件——小說的第三主人公葉子登場:葉子趁火車停留之際與站長談話,使島村注意到了這樣一位命運極具悲劇色彩的美麗姑娘。當島村了解到葉子與雪國的駒子之間可能存在關系時,“他對這種奇妙的因緣,并不覺得怎么奇怪,倒是對自己不覺得奇怪感到奇怪”。正是當這種不尋常發生在主人公身上時,主人公才得以順勢展開他的戲劇人生。
第二次離開雪國時,在來往的火車上,島村陷入了幻想:
“島村仿佛坐上了某種非現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了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著自己的身軀奔馳。”
承載著島村進入雪國的是火車,承載著他離開的同樣是火車,來時心懷期待,離開時恍惚迷離,在雪國的時間仿佛被疾馳的火車沖散了,留在眼前的只有對駒子言行的疑惑以及又一次陌生的車廂。幸而車廂里有一對貌似互相熟悉的人在交談,這給島村寂寞的內心點燃了一絲火苗。但火苗很快就被熄滅了:老人下車,對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緣還會相逢的”,就下車走了。在火車上的相逢是如此短暫,下次相逢是否仍記得彼此?下次相逢是否能像這次一樣愉快相處?是否還有下次?這句話讓本就哀傷寂寞的島村破防了,駒子和葉子對于島村而言何嘗不是如此,下次乘坐火車來雪國時不知是否還有佳人相伴。島村第一次離開雪國之后的行動,也表明了雪國及雪國的人對于他來說只不過是過客:“雖然發生過那種事情,但他沒有來信,也沒有赴約,更沒有信守諾言送來舞蹈造型的書。”在那個通訊不便捷的年代,旅途中遇見的人更容易成為彼此的過客,在駒子看來,島村一定是“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
在納博科夫的小說《瑪麗》中,火車從遠方疾馳而來,使得墻壁像幽靈一樣震顫,穿過地毯,擦過梳妝臺上的玻璃,發出冷冰冰的哐啷聲,然后消失于窗外。當加寧得知初戀瑪麗即將乘坐火車到來時,加寧在潛意識中把瑪麗等同于故鄉,他的等待加深了他的漂泊之感和思鄉之情。在小說《瑪麗》中,火車不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機械,而是承載故鄉溫情記憶的時空隧道[2]105-110。
在日本出云(今島根縣東部)與薩摩(今鹿兒島縣西部)地區,流傳著一種關于“火車”的傳說:日本人舉行葬禮時,有時候會狂風大作,人們就認為是一種名為“火車”的妖怪降臨,把生前作惡多端的人接到地獄[4]。由此看來,日本人對于火車這一近代文明也曾持有否定的態度。而在《雪國》當中,火車并非妖怪般的角色,它與納博科夫小說中的“火車”類似,成為人類的情感羈絆,成為承載雪國以及羈旅途中美麗易逝的人物、景物的溫情記憶的時空隧道,踏上火車意味著分離與漂泊,佳人“似乎觸手可及,卻永遠觸摸不到,‘她’終究停留在與現在時空截然遠離的彼岸”[5]。
二、火車車廂
島村第二次乘坐火車前往雪國,鏡頭處于火車外部,以全景式俯瞰的視角對夜空下的景色進行了描寫。而第二段話緊接著轉換場景至火車車廂內部,并將鏡頭聚焦變短,瞄準主人公島村素昧平生的葉子[6]:
“一位姑娘從對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島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開。一股冷空氣卷襲進來。”
這兩句話交代了葉子和島村所處的相對位置,“一位姑娘從對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是從島村的視角對葉子的行動進行描述,說明葉子的座位在島村對面。下一句緊接著切換視角:“把島村座位前的玻璃打開”,該視角可能是車廂內其他人的視角,也可能是全知視角。最后敘述了葉子這一舉動給島村或者車廂內乘客的影響:“一股冷空氣卷襲進來”。
與葉子同行的男子也引起了島村的注意:
“兩人的舉動很像夫妻,男的顯然有病。陪伴病人,無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間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來就越像夫妻。一個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歲數大的男子,老遠看去,免不了會被人看作夫妻。”
原文以島村的視角觀察葉子以及她身邊的病人,根據他們之間的互動,島村或者車廂內的人很容易將其視為夫妻。
隨著近代以來交通工具的變遷,人們傳統的社會關系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火車帶來了一種新型的人際關系——車廂內的人際關系。火車車廂的空間是“熟悉的陌生人”的社會空間[7]。島村和葉子原本素昧平生,火車車廂使他們相遇,將他們束縛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部,在此便會產生一種新型人際關系和交流方式。在狹小的車廂內部,陌生人葉子的舉動很容易對島村造成影響,她引起了島村的注意,二人便以這種特殊的方式相識了。在車廂內“熟悉的陌生人”面前,人們可能產生語言上的交流,但更多的情況是乘客雖然距離很近,卻一言不發,就像島村對葉子抱有好奇與關注,卻“不好意思再向對面望去”,只是默默地通過車窗關注著葉子,猜測葉子和病人之間的關系。長時間的車廂人際交往,使島村“感到百無聊賴,發呆地凝望著不停活動的左手食指”。
三、火車車窗
島村第二次乘坐火車前往雪國時,雖然乘客互不交流,但葉子的行為卻對島村產生了影響:
“(當葉子將站長呼喚過來時)一個把圍巾纏到鼻子上、帽耳耷拉在耳朵邊的男子,手拎提燈,踏著雪緩步走過來。島村心想,已經這么冷了嗎?”
原文這句話是以火車內部島村的視角進行敘述的,島村在車內透過車窗觀察到車外的人和物,僅能通過視覺和聽覺感知外界的一切。法國當代著名思想家、歷史學家米歇爾·德賽都(Michel de Centeau,1925-1986)曾說:“(在火車車廂里)雖然我們獲得了對空間的視覺掌控,但我們必須承受與(火車外部)景物的分離”[8],坐在火車車廂里,島村無法親身感知外部世界的風吹草動、鳥語花香,所以當島村看到站長的打扮時才會如此吃驚,產生“(外面)已經這么冷了嗎”的感嘆。
坐在火車上無聊的島村,將車窗當作消磨時間的透鏡:
“當他無意識地用這個手指在窗玻璃上畫道道時,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大概是他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他定神看時,什么也沒有。”
在百無聊賴之際,島村的幻覺呈現在火車車窗上。在那令島村心馳神往的目的地——雪國,有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在這條通往雪國的火車上,島村的思緒早已飛向目的地,在對往昔的回憶中、對佳人的期盼中,度過漫長的旅途。車窗具有相對運動的特征,它對于外界來說是相對運動的,對于內部來說是相對靜止的。車窗同時也成為人們在旅途中窺視自我的透鏡[9]。島村在自我窺視的過程中,看到了沉淀于內心深處的對佳人的感情。
車窗不僅成為島村窺探自己內心的透鏡,也是觀察他人的鏡子:
“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鏡子其實并不存在。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
在車廂內,乘客雖然面對而座,卻一言不發,島村本來可以直接看到葉子,“可是他們剛上車時,她那種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島村想要偷偷地觀察面前這位令他好奇和著迷的姑娘,只好通過其他不明朗的途徑——通過車窗的玻璃——進行觀察了:“他把臉貼近車窗,裝出一副帶著旅愁觀賞黃昏景色的模樣”——車窗成為島村遮掩內心欲望的藏羞板。
“黃昏的景色在鏡后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在晃動,好像電影里的疊影一樣。”
車窗后面的景物是實物,車窗反射出的姑娘的臉是虛像。正如車窗上葉子的臉一樣,與葉子相遇對于島村來說,如夢如幻,葉子短暫的一生就像這車窗的映像一樣,凄美易碎。車窗里的鏡像使人愁緒萬千,本應對雪國生活懷有期待的島村卻發出悲傷的感慨:“那些暮景,難道就是時光流逝的象征嗎?”
而當火車不再疾馳,車窗也就失去了吸引力:
在車窗玻璃上流動的景色一消失,鏡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火車改變了人們觀察風景的方式:車窗規定了人看到什么,鐵路規定了人經過哪里。車窗外流動的景物映襯著葉子美麗的臉龐,那是在自然之美映襯下的一種虛幻模糊的美。當火車不再疾馳,窗外黑壓壓的近代建筑遮擋了乘客的視線,人的美就不再虛幻迷人,“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變得模糊不清的鏡子了”。
四、火車時刻表
火車時刻表影響了人們日常生活和旅行時間的安排,它使人的生活變得精確計算。
小說中連接葉子和火車的幾處場景如下:
火車開動了,她(葉子)還沒把上身從窗口縮回來。
(葉子)“我弟弟乘這趟車,我真想到車站去看看。”(駒子)“可是,火車不會在站上等你的呀”
火車對于葉子來說,無疑是一架冷冰冰的機械。當葉子在火車上時,她想為弟弟多囑咐幾句,可是火車時刻表催促她趕快離開;當弟弟在火車上時,葉子想趕往車站見弟弟一面,可是火車時刻表卻“刻不容緩”。火車時刻表就像一位公正嚴明的法官,不因誰買了一等座而久留,也不因誰買了三等座而刁難。
由于火車時刻表具有精確準時的特點,所以它也成為細心的駒子把握時間的工具,使她做事時更能夠心里有數,有條不紊:
(駒子)說了聲“是零點的上行車”,然后猛一下拉開紙窗,推開玻璃窗,一屁股坐在窗臺上,身體倚著窗欄。
剛才五點鐘的那趟下行車好像沒有下來客人。客棧里的人起床還早呢。
根據過往的火車,駒子能夠將時間脫口而出,表明了駒子的細心嚴謹,有十分精確的時間概念。這也是日本近代引進西洋文明,導致日本居民生活習慣改變的一個例證。駒子根據火車的通行判斷時間,進而判斷客人的作息,表明駒子擔心被人發現在島村住處過夜的心理,體現了駒子性格單純、心思細膩的特點。
五、作者川端康成與“火車”意象
小說《雪國》創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二戰之后作者川端康成進行了完善并發表決定版。在日本軍國主義挑起侵略戰爭時期,日本大致產生了3種類型的作家:多數作家被迫轉向;一部分作家堅持自己的文學理想被害;一部分作家既不明確表明轉向,又不向政府妥協,行動曖昧,逃避現實。而《雪國》的作者川端康成就屬于第三種類型。
在這一背景下,川端康成尋找理想中的“桃花源”,遠離世俗,從戰火紛飛的亂世逃往了“雪國”。雪國的原型是位于日本中部靠近日本海的越后湯澤。19世紀30年代,日本只有一條鐵路線通往湯澤——“上越線”。1930年,上越線“清水隧道”正式完工。1934年,川端康成乘坐這條線上的火車第一次進入湯澤與松榮(駒子的原型)相遇。
川端康成在《雪國之旅》中曾說過:“《雪國》是誕生于旅行的小說”,他把自己稱為“天涯孤客”,到處扎根,居無定所,對于異鄉的眷戀甚至超越了對故鄉的眷戀。雪國是他精神的救贖地,而通往救贖地的唯一通道便是“縣界長長的隧道”,火車成為川端康成實現生活理想,實現精神升華的助推器。進入雪國時,火車給予他滿心期待,離開雪國時,火車帶著他離雪國越來越遠,“所有的景物都在消失”,離開異鄉就等于離開精神寄托,去往黑暗的現實世界。
六、結語
小說《雪國》中的“火車”承載著許多意義,它是連接島村與雪國的橋梁,是島村回憶駒子、葉子的時空隧道,是島村窺探內心的透鏡,是小說中物哀美學的別樣體現。通過對《雪國》中“火車”意象的解讀,本文試圖為之后的《雪國》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視角,有利于讀者從全新的視角更加深刻地把握小說的內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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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鄭金溪,江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筆譯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