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華亭縣等地的士紳應役當差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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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大學 中國經濟史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091)
賦役資源的有效汲取是傳統社會財政治理的核心內容。明初,基于人戶丁產多寡與納糧應役能力的高低關系確立起以鄉村上中戶為責任主體的糧長、里甲等賦役派征體制。國家依托基層財富力量完成稅糧的征解,并將之納入州縣財政體系,且通過承擔徭役的方式使該群體成為地方經費的主要承擔者。
但該賦役征解模式自明中葉以來便面臨嚴重困境,困境的形成除了以往學界所認同的賦重役繁等因素外,亦與明代政治經濟變遷下的社會流動存在密切關聯。具體而言,就是承擔國家賦役征解任務的部分富民在追求政治和社會地位的過程中出現了由民向士或紳的身份轉變(1)關于“士紳”的界定,因觀察視角差異,學界尚無統一定義。基于紳士化與財政的關系,本文對于“士紳”群體的認定主要基于功名、官銜以及由此衍生的特權身份。,林文勛將此變動稱之為富民階層的“士紳化”,認為富民通過發展文化教育獲取政治權力成為宋代以后中國社會的共同特征,“士紳化”既是一個過程,也是一種必然結果。(2)林文勛:《中國古代“富民社會”:宋元明清社會的整體性》,林文勛、張錦鵬主編:《中國古代農商·富民社會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3頁。20世紀60年代,日本學者安野省三也曾注意到明代中后期長江中游地區“在地地主層”(庶民地主)沒落和“鄉紳地主層”興起的情形,認為導致這一變動的主因在于在地地主與士紳在國家稅收體制中所占據的不同地位。(3)[日]安野省三:《明末清初揚子江中流域の大土地所有に關する一考察》,《東洋學報》44—3,1961年。相對于身負當差之責的民,明代以科舉功名為標識的士紳階層可以憑借國家賜予的優免特權規避徭役責任。富不應役,放富差貧,致使國家財政的汲取能力大大降低。因此,如何解決士紳優免與基層財源的此消彼長問題,成為明代中后期國家財政治理的重要議題。
素有“重賦”之稱的蘇州、松江二府,因財政和士紳化的雙重壓力在江南地區的系列賦役改革中具有典型性。官民分甲是隆慶以來以松江府為代表的南直隸地區針對日益膨脹的優免壓力而采取的里甲編役改革,改變了明初以來不以身份劃分而以地域立甲的官民合甲局面,由此發展的官民一體當差則成為明清均役改革的基本思路。鑒于此,本文選取松江府治華亭縣為基本考察范圍,以縣域社會的“士紳化”為背景,試對明清江南地區的均役模式做局部探討。
華亭縣地處江南腹地,“據江瞰海,富室大家,蠻商泊賈,交錯于水陸之道,為東南一大縣。”(4)孫覿:《鴻慶居士集》卷34《宋故右中奉大夫直秘閣致仕朱公墓志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51頁。憑借交通和經濟優勢,華亭縣自宋代以來就文風昌盛、人才輩出。華亭縣的科考舉業在明代得到進一步發展,出現“吾郡元魁繼出,文獻甲于天下”(5)吳履震:《五茸志逸隨筆》卷7,謝國楨編:《明代社會經濟史料選編》下冊,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54頁。的盛況。科舉時代,科名不僅是士子入仕的重要資格,也是未入仕學子享有優免特權的身份依據,因此科考成功之地往往也是士紳化程度較高的地區。
明代華亭縣的進士人數不僅遠超唐宋時代之和(6)光緒《重修華亭縣志》卷12《人物一·選舉上》,臺灣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70年版,第841—871、885—917頁。,而且位居南直隸諸縣之首(7)范金民:《科第冠海內,人文甲天下:明清江南文化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0頁。,“科詔始下,人材已彬彬然。百余年來,文物衣冠,蔚為東南之望”。(8)正德《華亭縣志》卷3《風俗》,《上海府縣舊志叢書·松江縣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2頁。科舉功名的改革也成為明代階層重構的重要制度因素。正如日本學者小山正明所指出:明末的鄉紳階層是繼宋至明中期的統治階層形勢戶、糧長層之后興起的新統治階層,其背景在于科舉制度的社會機能發生了變化,即明以后舉人、監生、生員成為終身資格,與官僚同樣享有免除徭役特權,構成了一個社會階層。(9)參見[日]檀上寬:《戰后日本的中國史論爭·明清鄉紳論》,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卷2《專論》,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58頁。由于明代功名認定范圍從唐宋元的進士一級制發展為進士、舉人、生員三級制,使得為數眾多的舉人、監生、生員等原庶民學子,因國家賦予的終身功名和對應特權而士紳化。
唐代舉人一度視為“與編氓等”(10)王栐:《燕翼詒謀錄》卷2,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3頁。,宋時僅為學子參加解試到殿試過程中的臨時身份,科考結束不得再稱舉人,落第舉人無任何功名更無入仕資格,明代舉人則是一種具備出仕資格的永久性學銜。明代著籍華亭的中第舉人有682位(11)光緒《重修華亭縣志》卷12《人物一·選舉上》,臺灣成文出版有限公司1970年版,第841—871、885—917頁。,位居南直隸各縣之首(12)參見丁蓉:《明代南直隸各縣舉人地理分布的考察》,《西南石油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該文統計明代華亭縣的舉人總數僅為562人,較光緒《重修華亭縣志》收錄人數少,但人數仍居南直隸各縣之首。,仕進范圍多止于縣令、府縣教職等六七品官階。(13)光緒《重修華亭縣志》卷14《人物三》,第1047頁。明代貢生具有不經科考出監入仕的資格,故成為大量科考不順學子的追逐目標。明代華亭籍貢生多達502人,最終入仕者284人,約占該縣貢生人數的57%。(14)光緒《重修華亭縣志》卷13《人物二》,第944—945、963—964、968、971—973頁。生員因人數眾多且無出仕資格,而成為基層鄉紳的主體。生員雖不能憑此身份直接入仕,但國家賦予的經濟特權是明以前難以企及的。根據明代郭明龍估計,晚明華亭籍的在學生員數當在千人以上。(15)朱國楨:《涌幢小品》卷11《雍政》,《明代筆記小說大觀》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5頁。
明代科舉功名的擴大使得大量士人學子躋身特權階層,士紳規模遠超唐宋時期,逐漸成為地方社會的主導力量。在此過程中,華亭縣依托經濟地緣優勢和長期以來的文化積淀在科考舉業中位列前茅,成為江南乃至全國士紳化程度較高的地區。一方面,明代華亭士人仕進高位者眾多,使得特權對于經濟資源的占有規模因官階的上升而不斷膨脹;另一方面,較之唐宋時代,明代華亭縣的士紳群體更具鄉土特性,大量生員因入仕無門而長期沉積于本地,域外為官者也多以本籍地為寄托和歸屬,優免特權也主要集中在對本籍地經濟資源的占有上。
受國家財政的集權設計和江南賦役政策的影響,明代松江府一直是國家田賦的派征重地,府治華亭縣的稅糧承擔額更是位居全國之首。(16)《萬歷會計錄》卷16《南直隸》,《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52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608頁。但高額的田賦負擔并未給本地財政帶來多少實惠,反而成為基層役困的重要推手。正如熊明遇所言:“賦自上供外,強半以馕役,乃東南之民,又不免因賦得役”(17)熊明遇:《文直行書詩文》文選卷1《雜役田記》,清順治十七年熊人霖刻本。,所謂“因賦得役”是指民戶在交納田賦的同時,還需承擔田賦的催征、經收和解運之責,故重賦之下必有重役。
此外,徭役還是華亭縣政運作的立足點。晚明華亭稅糧起運域外的比重高達92.23%(18)《萬歷會計錄》卷16《南直隸》,《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52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608頁。,存留稅糧不敷地方事權責任成為該縣財政治理的長期難題,這種不以事權責任而定的正賦分配格局使得徭役在州縣財政運作中的地位更顯重要。如嘉靖以前,華亭“衙前一役,僉民戶次第承當,謂之均徭。其祭祀、賓客、官府所需則派之里甲。”(19)光緒《重修華亭縣志》卷8《田賦下》,第580頁。而縣衙供需皆由坊長、庫子二役承辦。(20)何三畏:《云間志略》卷3《華亭令三泉周公傳》,《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8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220頁。嘉靖以后,雖然部分徭役實現了納銀代役,但該縣的主要里役仍得以保留,如明末華亭縣的基層應役甲戶,除派以催征錢糧的經催之役外,還需在不同年份承擔塘長、該年、總甲等役,以及本縣的水利、各衙供應和官員往來的使費。(21)崇禎《松江府志》卷11《役法一》,《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276頁。
確保域內稅糧的完納和地方政務的有效展開是州縣官吏財政治理的主要目標。結合前文討論可知,華亭縣財政治理的目標主要基于役來實現,可以說役是華亭財政治理的立足點。但明代后期華亭徭役僉派的難題之一卻是區域士紳化過程中政府掌握的應役資源的萎縮。華亭士人何良俊在描述正德、嘉靖之際本地的階層變動時說道:“昔日鄉官家人亦不甚多,今去農而為鄉官家人者,已十倍于前矣;昔日官府之人有限,今去農而蠶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22)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13《史九》,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12、109—110頁。
何良俊,字元朗,生于正德元年,卒于萬歷元年,嘉靖元年與其弟良傅同補本縣生員,后因鄉試屢次不中,僅以歲貢生身份特授南京翰林院孔目。雖然何氏在科考和仕進上并不顯著,但是作為優免的受益者,經歷了本人以及家族成員士紳化進程中的脫役過程,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記述道:“自祖父以來,世代為糧長垂五十年,后見時事漸不佳,遂告脫此役,此髫齔時也。后余兄弟為博士弟子,郡縣與監司諸公皆見賞識,此役遂不及矣。”(23)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13《史九》,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12、109—110頁。根據何良俊的記述,何氏一戶的興盛始于其祖父何泉,到其父何嗣時,因經營有方,多置田產,“由是收息漸廣,十倍于前”(24)何良俊:《何翰林集》卷24《先府君訥軒先生行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2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93頁。,成為本地富戶。因此,何氏一戶自何泉開始,便以當地望族身份承擔糧長之役長達半個世紀。但至正德中,即何良俊髫齔之年,何家以“見時事漸不佳”謀求脫役。根據何良俊的身份變化,何氏一戶經歷了兩個階段的脫役:
一是避役階段。在嘉靖元年何良俊兄弟成為本地生員之前,何氏既無獲取功名之人,更無出仕為官者,屬于“民”的范疇。何氏一戶能在正德中期告脫此役,存在兩種可能:其一,何家在派役過程中串通里胥避免僉派;其二,通過花分、詭寄田產等手段降低戶等逃役。“花分”是將本戶田產分散于他戶名下,以減輕乃至擺脫“以丁田定役”的徭役僉派。弘治十七年張岐宗重編華亭徭役,定該縣“丁田所出不及一兩者”皆不編役。(25)顧清:《傍秋亭雜記》卷上,舊鈔本。“詭寄”衍生于士紳的免役,即民戶將田產寄于官戶名下達到規避徭役的目的。
二是免役階段。嘉靖元年,何良俊與弟良傅成為本地生員,生員身份使得何氏一戶可以從制度層面擺脫糧長役的僉派,故有“此役遂不及矣”一語。事實上,此類脫役模式最為常見。在晚明日益加重的徭役壓力下,江南社會已將科舉登第視為保身、保家、保富的重要手段,所謂“不讀書登第,不足以保妻子”。(26)黃秉石:《海忠介公傳》,海瑞:《海瑞集》下編《附錄·傳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67頁。
免役也是江南士紳財富增殖的重要憑借。范濂曾對華亭本地生員如何借助免役特權進行財富積聚做過簡單描述:“自貧儒偶躐科第,輒從縣大夫干請書冊,包攬親戚門生故舊之田實其中。如本名者僅一百畝,浮至二千,該白銀三百兩,則令管數者日督寄戶完納。”(27)范濂:《云間據目抄》卷4《紀賦役》,《叢書集成三編》第8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405頁。生員士子尚能如此,仕進高位的眾多上層官紳對本籍地賦役資源的占有量更是十分驚人。嘉靖、隆慶時期,徐階家族“田賦在華亭者,歲運米萬有三千石,歲租銀九千八百余兩,上海、青浦、平湖、長興者不計也。”(28)范守己:《御龍子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2冊,第702頁。史料對徐階家族的實際占田數記載不一,僅徐階友人王畿規勸其還田時的田地規模就高達二十萬畝。(29)尹守衡:《明史竊列傳》卷71《徐階傳》,《明代傳記叢刊》,臺灣明文書局1991年版,第499頁。又如崇禎年間,錢龍錫位居師相,其家“田盈數萬,催科徭役不敢過問”。(30)李復興編:《松郡均役成書·松江府詳復坐圖不便文》,清乾隆五十三年刻重修本。
晚明時期,江南差役“以田為序”“以田制役”(31)崇禎《松江府志》卷11《徭役二》,第325頁。,田土資源的多少是華亭在內的江南各地徭役僉派的前提。與之對應,明代國家的免役內容也完成了以戶丁為主向糧田為主的調整,形成“糧以品免,田以糧免”(32)《明穆宗實錄》卷19,隆慶二年四月己酉,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541頁。的免役模式。因此從士紳優免的角度來看,士紳化意味著國家掌握的基層承役田萎縮。崇禎朝蘇松巡按御史路振飛奏稱:
吳民之苦于役,有不可勝言者。江南縉紳蔚起,優免者眾,應役之田什僅五六,再加隔邑官戶占籍優免,應役者僅什四五,大戶之有力者又通官奴,詭寄花分,應役者止三四已。凡承重役,無不破家。應役賣產,仍歸官籍。于是大戶不足役及中戶,中戶不足役及朋戶。穴居野處,無不役之人,累月窮年,無安枕之日。彼官宦族黨奴仆坐享官腴,耳不聞“當差”一字。不均如此,其何以堪?(33)陸世儀:《復社紀略》卷2,中國歷史研究社編:《東林始末》,上海書店1982年版,第217頁。
路振飛在談及蘇、松二府的應役田土因士紳化而萎縮的同時,也注意到士紳化引發的基層應役群體的下移問題。不難理解,明代江南社會的士紳化推動了里甲、糧區等基層賦役組織內社會分層的擴大,賦役征解的責任主體逐漸從部分富民大戶轉移到中下層民戶。但受中下民戶應役能力不足的限制,國家財政的汲取能力趨于弱化。故明中葉以來圍繞解決士紳化派生問題而展開的役制改革成為江南財政治理的主要議題。
明代江南中下民戶應役能力的不足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所派之役的實際應役負擔超出役戶的承受范圍,出現徐陟所說的“小民或以十分之四五當十分之差,或以十分之六七當十分之差”(34)徐陟:《徐司寇奏疏》,《明經世文編》卷356,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829頁。的應役之困;二是因地位和財富的差異,在錢糧征收環節出現小戶催征大戶、民戶催征官戶的執役困境。所謂“官戶有田在圖,上門守候,刁蹬煩難,為里長之累。”(35)光緒《重修華亭縣志》卷8《役法》,第654頁。
面對民戶催征官戶之困,隆慶元年十月,巡按直隸御史董堯封奏請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官籍大戶自行交兌稅糧,經戶部復準實施。(36)《明穆宗實錄》卷13,隆慶元年十月庚寅,第355—356頁。巡撫應天右僉都御史林潤對此次官戶自兌的實施方式有詳細介紹:“所謂宦籍大戶自兌者,蓋于各水次增設倉廒,糧五十石以上者,每年如期上倉,官為驗收。俟運軍至時,官為交兌,是漕卒無久候之費,而糧長免包賠之患也。”(37)《明穆宗實錄》卷19,隆慶二年四月己酉,第540—541頁。此官戶自兌方案旨在通過分離稅糧催征、交兌環節的官民接觸來減輕民戶的應役成本。此次調整不僅局部化解了民戶催征官戶的執役難題,而且還將漕糧兌軍環節的額外負擔轉由官戶承擔,使得地方漕糧的交兌成本得以降低。
但從林潤的介紹來看,董堯封的調整并不全面。一是自兌官戶僅限每歲承擔稅糧五十石以上的官籍大戶;二是自兌內容也僅限軍運漕糧。因此隆慶二年四月,林潤在奏請松江丈田均糧疏中又推薦上海知縣張嵿的官戶立甲方案。(38)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之《蘇松備錄》,《顧炎武全集》第1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72、669頁。次年,專理松江清丈均糧事宜的分巡松江督糧僉事鄭元韶率先在華亭、上海兩縣實施張嵿的方案,并在江南多地漸次推行。其內容大致是:“議分官、民為二甲。在民甲,經催主之。在官甲,每戶知數一人,應完本折錢糧,自赴比較,仍以老人督催。”(39)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之《蘇松備錄》,《顧炎武全集》第1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72、669頁。
張嵿的官戶立甲方案顯然調整力度更大。一方面,改變了明初以來不以身份劃分而以地域立甲的官民合甲局面,形成一套獨立于民甲之外,專門針對特權官戶的賦役征解系統,實現了里甲內官戶錢糧的催征由役戶責任制調整為官戶自納責任制。另一方面,因甲內官戶需自行承擔本戶錢糧的催征、兌漕、解運等任務,使得擁有免役特權的官紳大戶不再規避于糧役之外。對此,明人王圻說道:“嘉、隆以前,官甲不知有催比之苦,而今官甲自催比矣……嘉、隆以前,官甲不知有收倉之苦,而今官甲自收自兌矣。”(40)王圻:《王侍御類稿》卷9《均田均役議》,《明別集叢刊》第3輯第51冊,黃山書社2016年版,第411頁。可見,隆慶朝江南官戶立甲的實質是將享有免役權的士紳群體以承擔本戶田賦的催征、解運、交納方式納入到地方徭役系統,該舉措在減輕民戶糧役負擔的同時,也開啟了江南士紳由免役到應役的過渡。
隆慶朝江南的官甲改革雖然打破了官戶不當糧役的制度或地方慣例約束,但施用范圍僅限官紳本戶稅糧,因此未能真正實現以財力多寡為應役等差的均役,也未能解決賦役資源的流失問題。面對基層應役資源的不斷萎縮,萬歷以來以華亭為代表的江南均役改革已不再局限于官戶自身糧役的承擔范圍。萬歷三十六年,華亭知縣聶紹昌在詳定河道浚筑成規中制定了照田均派之法:河道浚筑“土方折算既明,不論優免,亦不論灌溉及與不及,查系該區本年工次,即將該區田地一半,計畝派方,照例算米。……如官甲囤戶有田二百畝,為甲歲役田百畝,乙歲役田百畝,亦當自為循環,不致并累。”(41)光緒《重修華亭縣志》卷3《水利》,第286—287頁。“不論優免”照田派役,事實上取消了官戶在水利領域的免役特權,局部實現了官民一體當差。華亭號稱水澤之國,河道堤防的浚筑直接關系到士紳的自身利益,因此該法的推行并未遭遇太大阻力。
萬歷三十七年十一月,戶部為整頓江南賦役,奏準改太仆寺卿徐民式為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徐民式曾任松江府推官一職,對于該地區士紳化與役困之間的關系較為了解,他曾在奏疏中言:“職往理刑云間,業已稔知艱難之狀”。(42)崇禎《松江府志》卷12《役法二》,第326頁。到任不久,徐民式即參照浙江藍本于蘇州、松江等地全面推行以照田派役、官民一體當差為內容的均役改革。根據日本學者濱島敦俊的研究,江南類似均役雖然最早實施于萬歷九年的浙江海鹽縣,但早在嘉靖四十二年,華亭知縣周寀就曾提出過限田優免的均役思路,只因任期過短和徐階的反對而未付諸實施。(43)[日]濱島敦俊:《論明末蘇松常三府之均田均役》,陳支平主編:《第九屆明史國際學術討論會暨傅衣凌教授誕辰九十周年紀念論文集》,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5頁。萬歷十九年,巡按南直隸御史甘士價致信華亭縣致仕尚書陸樹聲,再次提出對官紳優免論品按田加以限制,同樣遭到陸樹聲的反對而未付諸實施。(44)陸樹聲:《陸文定公集》卷13《答甘紫亭按院》,《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88冊,黃山書社2016年版,第513—514頁。可見,江南施政官員在觸動士紳利益的均役問題上往往需要顧及本地官紳大員的意見,特別如華亭這樣士紳化程度較高且仕進高位者眾多的州縣,均役難度之大不言而喻,這也是較早提出均役構想的華亭縣反而在實施層面滯后于浙江的原因所在。
徐民式的均役改革之所以能夠得以推行,除已有浙江陳例可循外,很大因素得力于時任首輔葉向高和戶部實際掌權者侍郎孫瑋等中央官員的支持。江南均役的首要任務是限定官紳的免役田額和清核隱漏田產,以解決基層編役資源不敷的難題。徐民式雖奏請照會典則例對官紳濫免加以限制,但戶部為安撫江南士紳,要求在會典優免則例的基礎上“加倍常額”。(45)崇禎《松江府志》卷12《役法二》,第327、327、329頁。
此次華亭縣的清核工作仍由知縣聶紹昌主持完成,對于清核前后的變化,聶紹昌的《均役全書敘略》和本縣舉人宋懋澄于萬歷四十三年撰寫的《擬蘇松士夫請貼役疏》有部分記載。但考慮到宋懋澄對均役所持的反對態度和疏中存在的部分統計數據矛盾,故在比對其他相關史料的基礎上,此處僅提取宋疏中的華亭田畝總額和優免、公占、助役田額兩組數據作為聶文數據的補充,參見表1。

表1 華亭縣萬歷三十八年清丈前后編役、脫役田的變化情況
由表1可見,萬歷三十八年華亭縣圍繞詭寄、花分的清核成效十分明顯,編役田較清丈前增長了7.2倍,占比也由5.64%提高到40.85%,極大緩解了華亭縣的編役壓力。
清核隱漏意味著政府對于基層賦役資源控制的加強,在此基礎上,徐民式令各縣對優免外田產,“無論官民盡數照田編役”。(46)崇禎《松江府志》卷12《役法二》,第327、327、329頁。但與浙江海鹽等縣的均里(甲)編役(47)參見侯鵬:《明清浙江賦役里甲制度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第241頁。模式不同,因南直華亭等縣早在隆慶年間先行實行了官民分甲,故以華亭為代表的均役模式重點在調整官甲與民甲的徭役分擔上,聶紹昌對該縣的編役方案做了部分記載:
官甲書冊,詭寄田畝已清十之七八,而余田有倍于囤戶,惟編役之中,須斟酌相宜,乃可與久。故余田及五千畝者,除二千畝起布解一名;余田至萬畝者,除四千畝起布解二名。至于南北二運各項差解,非民甲諳練慣熟者不能承受,請以收銀、總催之半,糙糧兌軍之大半,役官甲余田。……今議官戶田少者,以收銀之役加之,與民田一體傾銷交納,此役之稍輕者也。……今議官甲田多者,以收兌之役加之,民代官甲南北運等差,而官甲代民兌軍一事,此役之亦重者也。(48)崇禎《松江府志》卷12《役法二》,第327、327、329頁。
從聶紹昌的記載來看,華亭縣的均役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是調整官戶與民戶的應役不均問題。方案對于制度優免外的官甲余田編以布解、收銀、總催、兌軍等役,使隆慶以來官甲的編役范圍超出個戶私役,實現公役層面的官民一體當差。二是根據官甲內各戶余田的多寡編以輕重不等的徭役,實現士紳內部的徭役均當。
值得注意的是,與徐民式的“無論官民盡數照田編役”的主張以及上海、青浦兩縣的全面“照田編役”(49)關于上海、青浦兩縣的編役內容,可參見上海知縣徐日久和青浦知縣王思任分別撰寫的《均役全書敘略》,載崇禎《松江府志》卷12《役法二》,第328—329頁。實踐不同,聶紹昌在華亭推行的均役實踐是一種折衷方案,如官甲余田五千畝者僅以其中二千畝編布解一名,這就意味著承擔布解的官戶可額外享有三千畝的免役補貼;另如南運北運之役以“非民甲諳練慣熟者不能承受”為由,將官甲排除在外。故從照田編役的程度和完整性來看,聶紹昌顯然顧及到當地士紳的利益,對徐民式的均役原則有所變通。因此,聶紹昌并未遭受太多非議,甚至還得到了均役的堅定反對者何三畏、董其昌等華亭士紳的肯定。(50)董其昌:《容臺集》文集卷3《送聶邑侯入覲序》,明崇禎庚午年陳繼儒序刊本。
與聶紹昌的境況不同,作為改革領袖的徐民式不可避免地成為江南士紳的眾矢之的。萬歷三十八年,顧沖吾等南直籍士紳聯名上疏,各自開列十余款,對均役和徐民式“極其詆訾”。(51)董其昌:《容臺集》文集卷3《送聶邑侯入覲序》,明崇禎庚午年陳繼儒序刊本。鄉居長洲的致仕大學士申時行也因其戶被僉白糧解戶數名,以座師身份極力反對徐民式的官民一體當差。(52)申時行:《賜閑堂集》卷38《與徐檢吾撫臺》,《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4冊,第797頁。其情形正如葉向高在給徐民式的信中所說:“均役事,姑蘇縉紳不但痛恨門下,而且尤及不肖。”(53)葉向高:《蒼霞續草》卷19《尺牘·答徐檢吾》,《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5冊,第303頁。濱島敦俊認為:在松江府,浙江類型的均田均役改革皆因遭到鄉紳的頑固反抗而失敗。并由此推定,依照畝數編定里甲的改革在南直隸地區沒有扎下根。(54)[日]濱島敦俊:《論明末蘇松常三府之均田均役》,陳支平主編:《第九屆明史國際學術討論會暨傅衣凌教授誕辰九十周年紀念論文集》,第53頁。不可否認,士紳階層的抵制給此次南直隸的均役改革帶來了難以估量的阻力,但考諸文獻不難發現,包括華亭縣在內的均役改革本身也存在很大的局限。
一是前期清核失于草率,顧此失彼。清丈后的華亭縣不役田仍接近該縣田額的六成,即使排除優免、公占、助役等法定優免田額,該縣的不役田占比仍高達42.25%(見表1)。對此,聶紹昌解釋道:“官甲詭寄已明,民戶花分難明,清查既不能周知,舉首亦有所未盡”。(55)崇禎《松江府志》卷12《役法二·民戶花分議》,第330頁。可見,此次均役的重點放在官甲余田,對于民甲田內的花分問題有所忽視。加之,均役推行的“凡民田十畝、二十畝以下不得編僉”(56)黃廷鵠:《役法原疏》,《明經世文編》卷503,第5536頁。的優撫下戶政策,使得華亭等地的田地花分問題更趨嚴重,因此不可能實現完整意義上的按田編役。
二是官紳限免并未完全依品而定,存在甲內官戶的偏袒不均。面對改革地域的上層士紳壓力,徐民式對蘇松等籍在京勢要官員采取照顧性優免。此舉隨即遭到葉向高、李廷機、洪文衡等支持均役京官的告誡,葉向告在信中寫道:“蓋會典優免原照品秩,無有別項差等。門下既優于四衙門,彼亦不感反使人得借以為辭,而操吾之長短,何如一概照品之為愈乎!”(57)葉向高:《蒼霞續草》卷19《尺牘·答徐檢吾》,《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5冊,第303頁。根據華亭生員曹家駒的追述,信中提及的“四衙門”指內閣、吏部、督察院、六科等中央勢要和臺諫機構。(58)曹家駒:《說夢》卷1《雜差》,《筆記小說大觀》第4編第8冊,臺灣新興書局1976年版,第5390頁。可見,徐民式在權勢面前選擇了妥協,其偏袒之舉也正如葉向高等人所預料的,很快成為當地士紳反對改革的口實。
三是均役的短期時效難以適應晚明劇烈的社會流動。唐宋以來科舉選拔的開放性打破了中古“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社會固化,文官考試制度取代了基于家族地位的代際繼承,士、庶間的身份更迭成為社會流動的一種常態。晚明時期,國家迫于財政壓力進一步開放科名獲取渠道。天啟年間,允許民間俊秀子弟不限名額捐納生員(59)《明熹宗實錄》卷64,天啟五年十月甲申,第3004—3006頁;卷70,天啟六年四月己卯,第3344—3345頁。,以財富為手段的異途進階成為推動士紳化加速的又一因素。在此背景下,以首年之額定五年之役的編審均役顯然難以適應日益劇烈的社會流動,早在均役之初,葉向高就曾告誡:“士大夫之遷轉高下,月異而歲不同,而賦役五年一編,此五年之中勢難畫一,必起爭端,似亦當慮及而詳為之計者。”(60)葉向高:《蒼霞續草》卷19《尺牘·答徐檢吾》,《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5冊,第303頁。但從松江地區的均役時效來看,徐民式顯然未能解決這一難題。
以往學術界將徐民式后南直隸反復出現的均役現象視為此次均役改革的失敗例證,但這一結論似乎忽略了晚明劇烈的社會流動與均役時效之間的矛盾,換言之,在徐民式改革后,地方仍需通過不時清核編審調節因士庶之間和士紳內部的上下流動而出現的應役格局變動。因此,南直隸地區反復出現的均役案例恰恰說明了該地區自隆慶官戶立甲應役以來,以實現官民一體當差為目的的均役思路已為繼任者所認同,成為明末清初解決江南役困的重要路徑。因此,徐民式推行的均役改革雖然存在局限性,但均役原則已然深入到蘇松等地的后續役制變革當中。
萬歷三十九年七月,吳縣知縣周爾發在該縣《均役全書序》中寫道:“夫以靈臺之詩言之,民猶子也,家之事必使其子能者,公家有役則需助于富民而遣之,富者能也,足以完課,無他虞可矣。”(61)崇禎《吳縣志》卷9《役法》,《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15冊,上海書店1990年版,第858—859頁。通過江南均役的總結性文獻可以看到,明代后期江南的均役思路仍在于恢復明初基于財力多寡的徭役僉派體制。以明代的科名改革為推手,作為徭役承擔主體的庶民群體在追求政治社會地位的過程中,出現了更大規模的由民向紳或士的身份轉變,特別是庶民中的富民階層憑借經濟優勢在對文化資源的占有和后續的科舉等第中占據有利位置,成為社會向上流動的主要群體。在此背景下,“富民”的范疇已不單單局限于庶民地主,還應包括集財富、文化和政治特權為一體的士紳地主,這也意味著國家財政的治理機制因社會流動引發的基層權力主體的轉移而發生變化。
因此,如何打破自身制度約束,將日益壯大且擁有優免特權的士紳群體納入到國家賦役體制,成為明末清初基層賦役改革的核心內容。在日趨嚴重的財政壓力下,明初標榜的“食祿之家與庶民貴賤有等,趨事執役以應上者,庶民之事”(62)《明太祖實錄》卷111,洪武十年二月丁卯,第1847頁。的傳統應役觀念已然發生轉變。雖然江南各類均役改革模式都面臨不同程度的阻力,但隨著改革的深入,士紳應役當差逐漸成為晚明江南社會一種普遍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