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臉上的微笑

昳嵐

那場持續(xù)了八九天的大水雖然退去，但留下來的淤泥污染了艾勒，在片片塊塊的低洼處，呈現(xiàn)著薄厚不一的黑污。一些立在路邊的蒿草，被淤泥包裹著，像一個個剛從泥塘里爬出來的動物，丑陋不堪。園子里的秧苗一片黑色，萎靡著塌腰駝背，絕了生命的吃食。艾勒里到處彌漫著泥水的濕氣，人們的臉上彌漫著憂愁，園田的指望全成空無。

那場突發(fā)的水患不同往年，往年發(fā)水都被堵在了壩外，可這一年大壩變成了平川，一夜之間大水就從河床沖出來，漫過堤壩推進(jìn)艾勒。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艾勒一片大水，灶坑里的灰都凝成塊時，什么都來不及了，只能看著水繼續(xù)一點(diǎn)點(diǎn)地漲高。

艾勒里到處漫漶著水，卻沒有干凈水吃。井里的水渾濁不清，只好挑回來坐清。柴禾垛的底部也濕漉漉的，燒柴要從上邊扒下來才能點(diǎn)著。

人們都在發(fā)愁，接濟(jì)斷糧的土豆，幾乎每年都成為莊稼收獲之前的口糧，可也都泡在了水里。在布滿愁云的空氣中，除了我們這些不知愁的孩子，嬤嬤也不愁，還有很多像嬤一樣的女人也顧不上愁。她們知道，愁不來吃也愁不來用。索性主動挺出，極力尋找能夠吃的東西，維持一家人饑餓的口腹。

當(dāng)園子剛滲出水的時候，嬤就想到往年發(fā)水的情況，即使艾勒不進(jìn)水，地勢低洼的園子也都會滲出水來，泡爛蔬菜，便搶著摳出水中的土豆，直到實(shí)在走不進(jìn)去。

嬤似乎有一種特殊的精神，越在艱難時期，越能激發(fā)她的潛能。在那些斷糧的日子里，她變著法做僅有的土豆。先是土豆塊、土豆片、土豆泥，然后就是土豆湯，都是離不開水的吃法，只是剛開始時，水少一點(diǎn)，到后來水就成為主打，只要有點(diǎn)鹽味，就能哄過肚子。

在那些年月，每到園田里土豆、玉米、倭瓜吃青的季節(jié)，倉里就沒了米粒，以上的果實(shí)就變?yōu)橹魇场６@些東西，開始吃上兩頓還很新鮮，天天吃、頓頓見，便吃得人身心發(fā)飄，胃腹飽脹，卻沒有糧食的安慰之感，從里往外感到空虛。想吃糧食的欲望，讓人的眼神充滿了尋覓，卻沒有亮光。

由于爸爸身體不好不能勞動，掙不回來工分，也就分不回來多少糧食，嬤就天天行走在秋天的田野上撿拾糧食。春天，大地還沒蘇醒，嬤就在凍土里刨出頭一年落下的土豆，回來烀熟了吃。凍過的土豆黑白分明，倒也亮眼，有面的有不面的，剝?nèi)テD出水分，變得非常實(shí)成。剛開始吃時，我們常被噎得上不來氣，直著脖子。嬤被噎得次數(shù)較多，一旦噎住就到外面去嘔，試圖以力量嘔出，但很少管用，只能噎著等待，讓它慢慢下去，有時就出現(xiàn)幾乎憋過去的危險，痛苦不堪。大家都擔(dān)憂著，一到吃凍土豆時，害怕被噎，就習(xí)慣互相提醒慢慢吃，小口吃。如果像正常吃飯的速度，保準(zhǔn)個個都得被噎過去。可我們?nèi)匀辉陬B強(qiáng)地吃，勇敢地吃，堅持著吃，誰也不挑不揀。我們知道，那都是嬤在凍土地里，像找金子一樣刨出來的，那已經(jīng)是秋天被很多人刨過找過，被落下來的珍珠般的東西，刨尋一天，也就能刨到小半土籃，那可是延續(xù)生命的天饈。

某年秋收隊(duì)里派兩個人，在我家院里卸下二百斤帶棒的玉米。嬤坐在窗前，望著窗外卸下來的那小堆玉米棒子，臉色肅然，那點(diǎn)東西，連一個月都吃不上，剩下的十一個月吃什么？但是看不出嬤臉上的愁，嬤也沒有說過什么抱怨的話，她只是在默默地做。一旦秋收結(jié)束，嬤便拿起繩子麻袋，走向田野，在已經(jīng)收割的田地里，彎腰撿拾糧食，只要能打出顆粒，都一穗一顆一粒撿拾回來。大地已經(jīng)上了白霜，寥落無人，嬤仍然在矮矮的黃豆茬上，擼下一兩個豆莢，剝出六七粒金子般的豆粒，一天下來，能拾回七八斤豆粒，那真是金豆子。而那一天，嬤只有半個玉米面餅充饑，那半個還要給一直陪伴她的大灰狗虎叭。秋已經(jīng)很深了，大地已染白霜，空曠的田野上，只有嬤不斷彎腰起身的身影。她踩痛了土地，刺痛了月亮的眼睛。她被沉重的背負(fù)擠壓的咳嗽聲撒落了一路。有時會出現(xiàn)一條小河，嬤要把滿滿一麻袋玉米減半才能過去，回來再背倒出的半袋，再返回對岸幫姑娘背她的麻袋，畢竟姑娘才十二歲，平地背個小麻袋已屬不易，負(fù)重過河萬不能行。如此艱難地?fù)焓鞍徇\(yùn)驚動了清涼的月亮，月亮的臉色變得更白，星星看疼了眼睛都隱藏了起來。天空無憂，卻跟著月亮一同關(guān)照著艱難的母女。

蹚過小河，經(jīng)過漫長的挪步蹣跚，遙遠(yuǎn)的家出現(xiàn)了！嬤看見家的院落，一屋子暈黃的燈光，她那精疲力盡強(qiáng)支撐的身體，復(fù)生力量，到家了！滿屋子的等待，眼巴巴的目光，就是她的希望，她的力量，她值得為之付出的所在。

那些一點(diǎn)點(diǎn)撿拾來的黃豆、玉米、谷穗，經(jīng)過搓打簸揚(yáng)的再次勞動，變成一粒粒黃黃的大豆、玉米、谷粒，裝在口袋里、箱子里。嬤每天都以欣賞的目光去摸索它們看它們，那樣子，就像站在“達(dá)日德”悠車前，欣賞搖籃里的幼兒，目光里充滿了溫馨柔軟，充滿了希望。撿拾中饑無食、渴無飲的辛苦，也便消解在黃泱泱的收獲里了。

嬤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她以柔弱的雙肩扛起了一家人里里外外的生活負(fù)擔(dān)。其實(shí)她的身體并不比爸好，是依賴著止痛片的鎮(zhèn)痛作用，來抵抗疲勞和疼痛，重新支撐起超出體能的勞動的。如此從開始的兩片，三片四片，到后來一天八片甚至更多，強(qiáng)迫身體去支付超負(fù)荷的運(yùn)轉(zhuǎn)。一家人都在張口待哺，她沒有選擇。

那一次，嬤是帶病去撿拾的。隊(duì)上拉土豆的車，從西路進(jìn)村，一路掉了不少土豆，嬤發(fā)現(xiàn)后，便硬撐著不適的身體，去撿那些掉落的“珍珠”。她從自家門前的路順著西去，撿了一個滿筐，抬起頭來望望，距離家很遠(yuǎn)了，便拉著筐梁，一路耢了回來。走到家里，雙腿和兩只鞋子血跡斑斑，她流產(chǎn)了。那時我怎么懂，不知道鞋里怎么會有那么多血，但沒見嬤哼一聲。回到屋里，她換下褲子泡在水里，上炕蓋著被子躺了一會兒，又起來，洗褲子。而那一筐土豆，維持了一家人一個月的吃食。嬤一臉微笑。

她縫補(bǔ)一家人的衣服，做一家人的三餐，侍弄園子，栽煙，去林地耬柴撿草，所有的勞動都一個人承擔(dān)。她辛苦，她累，她身體痛，但從不說苦抱怨貧窮，也不指望從不會勞動身體欠佳的丈夫，只有默默做，默默忍受。在她眼里，日子就是這個樣子，生活就是勞動，勞動就是生活。不勞動的人家是不正常的人家。苦是什么？她跟艾勒的女人們一樣，誰也不說生活的苦。可她喜歡書，喜歡阿卡（哥哥）給她念書。為了讓我們讀書，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只要孩子們能成為讀書的人，她甚至可以乞討。

姐姐考上旗一中了，全艾勒也就考上一兩名學(xué)生，應(yīng)穿體面點(diǎn)的衣裳，嬤找出姥姥在世時的一件黑色長衫，裁裁剪剪，縫制成一件合身的大襟短衫，又把姥姥的舊褲子裁成一個短褲，姑娘要住宿舍了，不比在家，不穿短褲怎么行。而那舊褲子本來舊得少了力量，穿上去看著很好，可晚上姐姐的動作大了一些，“刺啦”一聲褲子被扯開了，不巧那時班主任老師走進(jìn)宿舍，姐姐一下藏進(jìn)被子，把自己蒙得透不過氣來，等到老師出去后，她捂出了一身熱汗。冬天，東北的天氣冷得吐沫出口成冰，姐姐的鞋后跟壞得露底，凍得腳跟發(fā)麻，遠(yuǎn)離家鄉(xiāng)一點(diǎn)辦法沒有，只能捱著，最后腳跟的皮肉分離，硬是靠身體的再生力挺了過來。而虱子非常活躍，藏在破了洞的棉褲里找不出來，同宿舍的班長便把姐姐的褲子拿到外邊去凍，第二天早晨姐姐再拿回來冷冰冰地穿上。這些窘相讓姐姐自卑，總是貼邊，但也不能跟嬤嬤說，她知道嬤嬤為了她一學(xué)期的十元學(xué)費(fèi)想盡了辦法也受盡了罪。

為了姐姐的學(xué)費(fèi)，嬤去林子采山里紅早出晚歸，可那天不到中午就走進(jìn)院子，左手托在胸前，走時頭上包的白色毛巾蓋在手上，肩上是癟癟的袋子，右臂上挎的筐也是空空的，不見什么紅色的果。我奇怪地跑上前去，嬤手里拿著什么東西？

嬤微笑著向我動了一下蓋有白毛巾的手。是好吃的東西嗎，鼓鼓的？我非要看看。嬤走過來，我也上前兩步，嬤便拿開毛巾。哎媽呀！我的身體一下縮緊，心都懼成一團(tuán)。只見嬤的手黑紫黑紫，腫得老高，大拇指和食指血糊糊的一片……

嚇得我不敢看了，可是嬤卻微笑著說沒事，不小心讓鐮刀割了手。嬤說得輕松，實(shí)際不知怎么疼呢，拇指食指的連接處，被鐮刀幾乎割斷……但沒有看出嬤疼痛的模樣，嬤也沒去衛(wèi)生所，把止痛片碾成粉末撒上包好，托起來，繼續(xù)用另一只手干活兒，低頭彎腰，沒見什么痛苦的表情。

那十元學(xué)費(fèi)掙得費(fèi)勁，嬤曾到北部山區(qū)親戚家的林子里采榛子，到平原地區(qū)的親戚家撿拾大豆拿到城里換錢。達(dá)斡爾人家有良好的風(fēng)氣，能夠收養(yǎng)無親無故的孤寡老人，能夠寄宿親戚求學(xué)的孩子，也能善待為生計而暫住幾日，比如嬤嬤那樣為孩子上學(xué)掙錢的親戚。同樣，嬤嬤也收留過好多求生活而無處可住的人。

嬤嬤很少為痛苦或疼痛有過呻吟，只有兩次，我聽見嬤被疼痛折磨得無法忍受的呻吟。

那晚嬤躺在炕頭，蓋著兩層棉被，人和被子都在劇烈地抖動，嬤發(fā)出的呻吟被猛烈的抖動竄了音調(diào)……沒有醫(yī)，也沒有藥，嬤就那樣呻吟著，抖了半個夜晚。我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天生懦于說話，只在心里急著，怕著，什么病啊，讓嬤嬤抖得那么厲害，呻吟變成哭腔。

第二天早晨，嬤坐起來了，高燒了一夜的臉，像一枚核桃，人變得干焦無力，可是她挺過來了，一夜的艱難熬度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知她吃沒吃止痛片，吃了幾片才抵擋過來？嬤太過堅忍，知道沒有任何東西可依，只能靠自己戰(zhàn)勝。很多很重的疾病，嬤都用那白色的小藥片來抵擋，沒有條件去衛(wèi)生所看醫(yī)生，止痛片是她最有力的醫(yī)生。

冬天外面酷冷，母豬生崽是要弄到屋里來的。好在屋子不小，廚房有較大的空間容納一頭母豬和十幾頭豬崽。一個家庭能有頭母豬一年下一窩豬崽，滿月后賣出幾個錢，那是女人會過日子的能事，勤勞的嬤不會忽視這種機(jī)會貼補(bǔ)生活。那年的母豬真夠爭氣，足足下了十三頭豬崽，一片白白胖胖的，一頭噙住一個奶頭，在母豬的兩排奶頭上，自然有序地分成上下兩排，十幾個圓嘴一起拱動吸吮。那圓圓的小嘴，細(xì)膩粉白光滑，非常可愛好看，忍不住的手總想上去摸摸，可是母豬的大嘴立刻就會過來。

產(chǎn)期的母豬何等厲害，只要有所接近，就要拼命，別說抓它孩子。那天上午，嬤跟往常一樣，在腿肚上搓麻繩，因?yàn)槿N房取麻桿，沒有放下挽上去的褲腿，結(jié)果，那母豬看到一段白花花的腿，就躥上來一口咬住，只聽嬤慘叫了一聲，豬也放下了口，嬤趕緊回到炕上，捂著腿，只見她的臉色蒼白，全身哆嗦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身體比聲音哆嗦得還厲害。腿肚上的傷口碗大，被咬的肌肉翻開著，慘不忍睹……

就這，嬤也沒有去衛(wèi)生所，自己用鹽水洗洗，撒上消炎粉包住，用止痛片頂著，度過了可能引起各種感染的危險期，甚至破傷風(fēng)的可能。

人的生命很頑強(qiáng)，也很脆弱，病得皮削骨立，水米不進(jìn)也能熬度過來，而摔個跟頭，就斷了呼吸的，也常見。嬤有時跟我講她的身世，講她的遭遇，我常常聽得淚流滿面，她卻說得很平靜。也許是歲月久了，早已心如止水，或有可盼的日子，兒女丈夫都在眼前，就彌蓋了以前的創(chuàng)傷？歲月漫長又不等人，要做的事情，要想的事情擠滿了日子，沒了絲毫縫隙，悲傷也好，疼痛也好，已經(jīng)沒了地方容納。人還是善于忘卻的好，失戀的，要死要活的，都會被光陰沖歿。嬤第一次的婚姻，還算很好，嫁了個軍官，婆家是個大戶，但丈夫服役，一年難得見上一面，添了兒子，也很難團(tuán)圓。幾年后丈夫在軍中殉職。孩子稍大了些時，婆婆解放了她，讓她永回娘家，但是要留下孩子。嬤不能不從，放下孩子，在他還睡在被窩里的清晨，只身離開了那個宅院，一個人從老遠(yuǎn)的嫩江訥莫爾步行回到老家。于是我聯(lián)想到某年我扔下十八個月的孩子去省城學(xué)習(xí)，一上車眼淚就線一樣流了一路的情景。我和孩子尚有見面的日子可盼，而嬤嬤呢，離去就是永別的絕望。那可是身上的肉，有什么比這個還揪心？她從走出屋子就捂著嘴，一直到了沒人的村外，才放開了從牙縫里往外沖的哭聲……

如果有還能慰藉的，是嬤嬤也曾衣食暖足。婆婆雖然家道嚴(yán)律，一日三餐都得站在身旁侍候，但嬤回娘家時所穿戴的衣飾，一度被族人羨慕，那可是軍官家屬的服飾。

經(jīng)過幾年的孀居，嬤與第二個男人緣遇，他是個真正的勞動者。嬤說，他把什么都給你準(zhǔn)備妥當(dāng)，想做什么他都給你置辦好，她只做廚物針線活兒就完事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操心，日子過得安逸。可是六年后，他突然沒了，撇下她和兩個兒子。真實(shí)的日子又成了謊言。兩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兩歲，同時染上天花，不到兩個月，一前一后，悄聲地消失。一年的時間里痛失三個親人，炕上沒了人，屋里沒了聲息，家散了，冷了鍋碗瓢盆，灶坑都燃不起火了，嬤嬤天天去林子里走。那時的林子里什么都有，狐貍、野豬、狼、熊，傷害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事。但嬤嬤什么也不怕了，一個勁兒地走走走，走得筋疲力盡，走不回家來，就被時時護(hù)佑著的姥爺找回來，送到家里。

嬤沒有死也沒有瘋，瘦得兩眼凹陷，瘦骨嶙峋。姥爺像一棵遮風(fēng)的大樹撐住了女兒肥皂泡一樣的命。

在無法熬下去的情況下，姥爺和嬤嬤應(yīng)下了一樁婚事，是遠(yuǎn)嫁外地的女友介紹的買賣人。于是在一個黑夜里，姥爺求人用大轱轆車把女兒送到外省的那個小鎮(zhèn)，從此嬤就有了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家。

日子苦辣酸甜地過。過來了，有了可觸可摸的四個兒女，有了男人天天早出晚歸的指望，這就是甜，其他一切細(xì)枝末節(jié)的苦辣都忽略了。

生活讓你嘗盡其中的各種滋味。你無法忍受的，忍氣吞聲的，你暗中落淚的，你咽不下的，什么都不在話下了，只要看著孩子們的笑，孩子們的衣服越來越大，鞋子一年比一年加大尺碼，背上書包了，不餓肚子了，還要什么呢？

嬤嬤掂量得起孰輕孰重，她的心是幸福的。然而由于爸爸的一意孤行，嬤隨他遷回了嬤嬤的老家，歲月還在那里等著她。她從幫助爸爸炒花生、炒瓜子、烀膀蹄（豬肘）送上攤床，到跟著爸爸打理柳編鋪的生意，拐了一個彎兒又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操持起只有她一個人干活的日子。爸爸不會農(nóng)務(wù)，只會撥算盤，寫毛筆字，養(yǎng)花養(yǎng)鳥，還會炒菜，能把黃瓜、柿子、胡蘿卜炒成菜，弄成湯，叫艾勒的女人們講著說著，新鮮。

艾勒的女人都是嬤嬤舊日的姊妹，都覺得那個外省小鎮(zhèn)來的人挺特別，更有意思的是，那男人竟會做飯，艾勒婚喪嫁娶的宴席，他都給包了。她們的男人誰做過飯？

說什么的都有。

說吧。話是由人說的，管他是誰。日子是自己過的，得由著自己。隨了閑言碎語就亂了心，嬤心里有定盤星，高低她都能擺得平。姥爺欣賞姑爺，會寫毛筆字，會打珠算，會做炒菜，會包餃子……

日子沒有過到頭，嬤還是落單了。在一個早晨，爸爸頭痛欲裂，不能說話，揮揮手，走人了。一點(diǎn)預(yù)兆準(zhǔn)備都沒有，就急促地走掉了，時辰是不等人的。

晚年的嬤嬤落寞，不得不隨著阿卡的工作搬遷，最后定居草原，雖然偶有族人，有河流還能垂釣，但老家就是難割難舍，那些處處留下腳印的路，熟悉的一草一木，河流林地，連日出日落都是跟別處不一樣的，有老家的味道，天空的云彩顏色也有不同。草原的蚊子大得厲害，白天坐在河邊也架不住叮，哪有老家的溫柔。年輕時可以四海為家，走得越遠(yuǎn)越好，年老便不舍一步了，懷舊是人的原始情結(jié)。

嬤那么苦，那么累，那么缺衣少穿都沒見過她臉上顯愁苦，年老后我也不曾在她的臉上發(fā)現(xiàn)，只是嬤過世后，通過她那唯一的照片，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一雙眼睛，把歲月的苦水都盛滿了，把憂傷全刻在了臉上……

她經(jīng)受了怎樣的心路歷程，孩子們哪個懂得一生送走了三個丈夫和三個孩子的嬤嬤浸泡在苦水中的心靈？嬤嬤有養(yǎng)護(hù)子女的天德，子女卻普遍忽略嬤嬤的恩情。

那一年園子里的蔬菜全部泡湯，只有事先摳出來的一點(diǎn)土豆應(yīng)付了日子，將就到玉米掰下棒子，接上大地打回來的糧食。還有可以打牙祭的是，大水撤走后丟下的魚類被撿回來，洗凈，撒上點(diǎn)鹽，曬干。就飯的時候，清水泡泡，干悶干煎，竟是很不錯的佐餐，看著孩子們個個塞滿了嘴，嬤又是一臉微笑……

超負(fù)荷的勞動，缺衣少食的日子從沒看到嬤嬤臉上的愁，可到了晚年她的孩子各個有了指望，兒孫健壯，什么都不用她操心時，無奈卻盤上了她的眉梢。人老就怕搬到外地陌生的環(huán)境，沒有一個熟人，沒有一寸可親切的土地，更沒有從小就游走的河流。她往返于阿卡搬遷的草原和老家艾勒之間，心無所主。老家已經(jīng)沒有家，住在姐家，是家不是家。草原是兒子搬去的家，是家也已不是原來的家，沒了往昔的感覺支撐。家究竟在哪里？嬤嬤惆悵。過去吃的無盡苦，近于生死的餓，沒有壓垮她的精神，而老年失去故園，使她陡然沒了背依。待不慣兒子的搬遷地，在姑娘家又想兒孫，怎么都不是，兩頭難過，心似無著落的空。誰能理解嬤嬤的苦？有了相似的滄桑經(jīng)歷，方深深感悟到路是代代重復(fù)著的，不過是時間和地域的不同。所謂輪轉(zhuǎn)往復(fù)，無論光陰多久，重疊起來都是一樣的時日一樣的時空，放在宇宙大背景下，是爾。

滄海上漂泊的一只小船

難測隨時掀起的狂風(fēng)惡浪

不知抵達(dá)的岸更沒有劃船的槳

一個大浪吞翻了身

一陣暴風(fēng)刮倒了帆

一身濁浪風(fēng)雨

一腔堅忍剛強(qiáng)

太陽升起你還在搏擊

日落海底你仍向星斗翹望

你的岸是喂飽饑渴的孩子

你的掙扎是為不漏的船

而你有限的兩臂怎堪茫茫黑海巨浪

衣衫襤褸，遍體鱗傷，你兩目幽光

長夜深暗苦海蒼茫

漂泊沒有盡頭誰能為你引航

女兒來了

她長大了會游泳了

即使那只小船已經(jīng)漏水

或許已經(jīng)沉船

但那一雙不滅的幽光

會相伴著共同游出滄海

抵達(dá)等待歸來的對岸

責(zé)任編輯 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