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里

陳海城

她說她不可能不說出她的秘密。

樹林里，幽深中透露著寂靜，抬頭仰望，筆直高大的樹木遮住了絕大部分陽光，雖說是早晨，森林里光線卻十分陰暗，只有斑駁稀疏的光線透過樹木的枝葉照射進來，顯得格外神秘詭異。叢林里彌漫著飄忽不定的霧氣，空氣出奇的安靜，仿佛所有生靈都未曾涉足于此，散著不可捉摸的靜謐。

“波茨提，快告訴我！”一陣沙啞而又急促的聲音打破了叢林里本有的寂靜，語調里夾著焦躁和不安，只見一位面容慘淡，嘴唇微紫的女子，用她骨瘦形銷的手臂緊緊抓著另外一位女人的衣領，正被脅迫的女子雙手被厚重的藤蔓捆綁在衰枯的干柴上，與前一位女子截然不同的是，她的臉色微微泛著紅潤，頭發也打理得更加有致，并沒有因為被束縛而失去本該有的端莊。

“尼格安提，對于你問的一切，我無可奉告……”她冷靜地將話語從嘴里慢慢吐出，似乎早就預料到這場總會發生的預謀。

“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你這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尼格安提的額頭青筋暴突，低沉的聲音，仿佛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字眼，每一個字都說得很用力，轉而將波茨提的衣領攥得更緊了。

“你不會想知道我的秘密的……”聽到這番話，尼格安提變得更加不安了，仿佛因被戳穿了這場從頭到尾的騙局—把波茨提困在這荒無人煙的叢林里，折磨并挖掘她的秘密，而坐立不安。

尼格安提松開了她緊緊扯著衣領的手，顫顫地轉身，有氣無力地癱坐在草堆上，從周圍滿地狼藉的空酒瓶中隨意地拿出一瓶半剩不剩的酒，近乎是垂直地灌進腸里，然后用她沾滿泥塵的衣袖抹了抹嘴，詭異地笑了一會兒，讓波茨提有點恐懼—不是因為自己的處境，畢竟她知道的，總會有這一天的，而是因為尼格安提反常的舉動。

“砰—”的一聲，酒瓶被扔在地上，幾乎是被甩出去的，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聲音清脆，直穿耳膜，仿佛心被撕碎。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試圖用溫柔的微笑面對波茨提，來掩飾這場預謀已久的騙局—近乎瘋狂地折磨光鮮亮麗的波茨提，挖掘她背后秘密和丑陋來平息自己內心的自卑與嫉妒，可是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尼格安提兇惡的目光足夠讓人窒息……

這一次，她幽幽地，向波茨提緩緩地靠近，一改之前的焦躁，用她那冰涼的手掌撫摸波茨提微微紅潤的臉頰，繼而滑到她的頸部，用掌心托起她的頜骨，將頭移向一側，用紫透了的嘴唇貼近她的耳朵，仿佛低沉地訴說著些什么。

“尼格安提，對于你問的一切，我無可奉告……”波茨提的這句話讓整片森林又陷入了一片死寂，尼格安提也久久沒有回應，她轉身踏上了一條彎彎曲曲的老參道，漸漸走向了森林的深處，身影也逐漸消失在叢林里……

時間悄悄地走到了傍晚，夕陽照射下來的光影，若隱若現的左右悠揚地晃著，那躲在灌木后的野兔，用膽怯的眼神張望著四周，不知是要出來覓食還是來附近欣賞唯一一片嫩綠色的風景，從這頭的樹林往那頭望去，無盡的綠色又顯得有些空洞，本應是含苞待放的嫩芽，卻被那仿佛刀刃般的風摧殘著慢慢地墜落在地。

波茨提卻靜靜地享受自己一個人的時光，在她眼里整片森林的美卻正在于這份神秘的靜謐，她看著叢林里散漫吹著的落葉，纖細而又凄美，聽著旁邊溪流緩緩地流淌，自在而又從容。森林里所有的景物都被籠罩在一層厚重而又濃郁的暗綠色調里，這是任何磨砂玻璃窗都反射不來的一種神秘光線。是的，波茨提她是自愿被騙到這片森林里的，她早就知道尼格安提的預謀，卻又愿意走上這條路，她知道，能解救尼格安提的人，只有她。

森林里的光線變得越來越暗，倏忽間只有凄清的點點月光在樹影里婆娑搖擺。月亮被涌來的黑云遮蓋，只從厚厚的云層后面透出一層含混的暗色光暈來。風在高高的樹頂搖晃著，發出一陣陣龐然緩慢的沙沙聲，像是頭頂移動著沙漠般的樹海，襯托著靜謐的夜。風中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初冬的寒意，一星半點兒的，懸浮在空氣里，是露水或者冰屑，說不清楚，只是碰到皮膚的時候，會激起一陣小小的雞皮疙瘩。

波茨提還是扛不住困意小憩了一會，畢竟在這無限幽靜的林海里，夾雜著忽暗忽明的光線，實在是讓人睡意蒙眬。忽然一陣躁動驚醒了波茨提，似乎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處走來，夾雜著撥開草叢的嘩啦聲，鞋子與地板的踢踏聲，以及類似玻璃的哐當聲，波茨提明白，她回來了。

尼格安提的頭發變得更加凌亂，臉色也更加陰沉，只是眼神里卻傳遞出難以言表的詭異的歡喜，她懷里揣著的物體因為激動而不慎跌落下來，從黑布里竄出—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球。她連忙把它小心翼翼地捧起，大搖大擺地走到波茨提面前顯擺。

“你不是不愿意告訴我嗎？”她用手輕佻地抬起波茨提的下巴，“那就讓我來好好看看你光鮮亮麗下的虛偽與丑陋！”話語一畢，便是尼格安提放肆的笑聲，似乎很快就能得到她的答案，得到她夢寐以求的結果。

霎時，那顆水晶球—雖然透明，但還是可以看見它那猶如深海一般碧藍的顏色，在整片幽暗的森林里忽地閃耀出它耀眼的光芒，把枝條上的烏鴉“嘩”的給嚇跑，傳來一陣“嘎嘎嘎”的回聲。

在水晶球里，撲朔閃動的畫面讓尼格安提終于找到了她想要的結果。原來波茨提表面光彩照人，背后卻是那么的不堪—嫉妒，殘忍，欲望，瘋狂……所有的一切，都足以讓她欣喜若狂，她的嫉妒心如同一塊熟透了的蘋果，只剩下腐爛后的空洞與虛無。

波茨提卻是一反常態的冷靜，對水晶球里的不堪，她只是凝視著，一言不發，似乎想起了某些遙遠的回憶。

整片森林回蕩著尼格安提放肆而又詭異的笑聲，之后又是一片死水般的寂靜……

尼格安提幾乎是半帶哭腔，近似癲狂地質問波茨提虛偽的那種“道貌岸然”，用她那顫抖的雙手使勁搖晃波茨提的肩膀。

“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我看得很清楚……”

“那你為什么不生氣？”

“因為……我的那一面就是你啊，你還不明白嗎？”

尼格安提癱坐在草堆上。

波茨提也閉上了雙眼。

水晶球也黯淡了光芒。

兩個人無聲地一同度過了漫長的黑夜。

天亮了，溫暖和煦的陽光穿過樹林的縫隙靜靜灑在波茨提的臉上，她用手揉了揉眼睛，意外地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解除了束縛，自己躺在柔柔的草坪上，剩下的是麻痹已久帶來的酸痛。她還意外地發現，尼格安提已經不見了蹤影，地上剩下的只有散落的酒瓶，凌亂的藤蔓和打碎了的玻璃球，還有一行留在沙堆上的字跡：

你我扮演的都是同一個角色。

—Negative 尼格安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