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晉商精神文化之傳承

高春平

（山西省社會科學院〔山西省人民政府發展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32）

2022年1月，正值農歷虎年春節前夕，習近平總書記五年內第三次親臨山西考察指導，慰問基層干部群眾，作出重要指示，而且每次都提到晉商精神文化，賦予晉商精神“誠實守信、開拓進取、和衷共濟、務實經營、經世濟民”的深刻內涵和時代要求。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發展進步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精神動力與源泉。習近平總書記指示我們：“要堅定文化自信，深入挖掘晉商文化內涵，更好地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更好服務經濟社會發展和人民高品質生活。”多次強調，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推動其實現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并指出：“新的征程上，我們必須堅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1]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J].求是,2021,(8).全省干部群眾感到萬分親切和溫暖。

精神文化，指以歷史、文藝、哲學、倫理、宗教、美學等為主要內涵的人類精神活動的成果[2]王汝良,侯傳文.“文化”與“文明”綜辨[N].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02-22,(10)。晉商作為明清時期中國十大商幫之領軍龍頭，縱橫歐亞九千里，稱雄商界五百年，早已享譽國內外商界。晉商精神文化源于華夏文明發源地山西晉南河東鹽池，興盛于明清兩代，積淀著中華民族數千年來最精深的商業文明底蘊，代表著中華民族獨特閃亮的商業文化標識，是炎黃子孫在世界商業文化激蕩交流中站穩腳跟、永立潮頭的堅實根基。李克強總理視察山西時高度肯定“晉商精神是華商的精髓”。習近平總書記2020年5月要求“繼承晉商精神”；2022年1月考察調研時進一步指示要敬畏歷史、敬畏文化、挖掘晉商精神內涵，全面保護好歷史文化遺產。

一、晉商精神文化的內涵與特征

文化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發展進步的靈魂。開放是國家繁榮發展的必由之路，亦是內陸省份山西加速轉型崛起、實現高質量發展的趕超之路。大量實踐證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乃至一個地方，改革開放、文化傳承、創新驅動則國強民富，閉關鎖國、思想保守、觀念落后勢必被動挨打。山西70多年來建設的巨大變化與結構調整同樣說明，山西發展不足，很大程度上是開放不足。鑒于此，進入新時代必須大力提高全省尤其是領導干部的開放意識、開放本領和治省富民能力，按照習近平總書記視察山西一系列重要講話精神和省十二次黨代會提出的全方位高質量發展目標，不斷弘揚傳承借鑒明清晉商精神文化。

山西簡稱晉，源于周成王弟叔虞桐葉封唐典故。到其子燮父時因境內有晉水，改國號為晉。素有表里山河、四塞之地之稱。晉字下部是日，甲骨文、金文中上端都是鋒利箭頭，中間是箭桿，本意就是太陽，兩支箭倒立于太陽之上。會意兩支箭朝著太陽光前進和射去。漢代著名文字學家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講：“晉，進也，日出萬物進。從日?！逼湟馑季褪钦f，太陽出來了，天地萬物都要生長進步。人類萬物和糧食作物生長都離不開太陽和水。

晉國自古就有重商文化傳統。先秦時期山西就是玉石之路的東傳線路。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推行“輕關易道”惠商政策，成就了晉國公子“商圣”計然和輕裘衣肥、富甲天下的豪商大賈猗頓。根據先秦文獻和《史記》記載及多年研究，筆者認為晉商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晉商專指明清500年稱雄中外商界的晉幫商人；而廣義的晉商則泛指歷史上所有在山西從事商業貿易活動的商人，包括秦漢時期雁門郡馬邑縣的富豪聶壹、隋唐之際跟隨李世民父子起兵的文水木材商人武士彟等。依據現有史料和實績，從商業理論和經商實踐兩方面來考察，晉國公子后裔計然和孔子門徒子貢屬偏重晉商理論的專家。計然給越王獻富國裕商七策，范蠡用其五而勾踐國富兵強雪會稽之恥，計然因此被稱為“商圣”。范蠡既有富國經商的理論，又有泛舟江湖三次致富的實踐，他雖有千金散盡復還來的商業頭腦和本領，但他的商貿活動不在山西。而原先“耕則常饑，桑則常寒”[1](漢)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M].中華書局,1974.(P3259)的魯國窮士猗頓經范蠡指點到河東臨猗后，通過經營種植業、畜牧業、池鹽業、珠寶業，迅速經商巨富，應該是史籍有記載的較早的既懂商貿原理，又有成功經商實踐的山西商人，可謂名副其實的晉商鼻祖。

東晉高僧法顯是民間探索海陸絲路的第一拓荒人。他的舍身求法、開拓創新精神，開啟了中國與印度、斯里蘭卡等中亞、西亞國家的千年佛緣，結成東西方文明碩果。習近平總書記2015年4月在巴基斯坦發表的《構建中巴命運共同體 開辟合作共贏新征程》中講：“早在2000多年前，絲綢之路就在我們兩個古老文明的國家之間架起了友誼的橋梁。中國東晉高僧法顯曾經到過這里?！盵2]習近平.構建中巴命運共同體 開辟合作共贏新征程.[N].人民日報,2015-04-22,(02).進入明清時期，晉商位居中國十大商幫之首，成為與威尼斯商人、猶太商人鼎足比肩的國際性商人，彰顯了敢為人先、敢領業先、敢為天下先的開放創業精神。晉商率先開拓的歐亞陸上通道“萬里茶路”，更是“一帶一路”大商圈的有機組成部分。

晉商起源于河東鹽池，歷史悠久，文化積淀深厚，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受到社會各階層重視和學術界探究，總結研究晉商精神文化也成為必然。民間非常推崇明清晉商，認為當時有四大財、八小財、七十二家毛毛財，將晉商奮斗創業精神通俗地稱為“踏遍千山萬水，吃過千辛萬苦，克服千難萬險,掙下千金萬銀”的創業精神。山西學術界反復鉆研，將其精神概括為“精打細算、誠信義利、吃苦耐勞、敢為人先、不斷進取、匯通天下”。國務院原副總理李長春來山西視察工作時將晉商精神提煉為“明理誠信、節儉勤奮、精于管理、勇于開拓”。

2017年6月21日，習近平總書記考察山西時強調：“山西自古就有重商傳統。豪商大賈甲天下。晉商縱橫歐亞九千里、稱雄商界五百年彰顯的就是開放精神?！?同年10月，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中國開放的大門不會關閉，只會越開越大。要以“一帶一路”建設為重點，形成陸海內外聯動、東西雙向互濟的開放格局。學習領會習近平總書記和李克強總理有關山西晉商精神的論述，借鑒明清晉商博大精深文化、誠信經營理念、創新管理經驗、開拓開放意識，對推動山西文旅融合、經濟結構轉型和全方位高質量發展都具有深遠歷史意義和重要現實意義。同時深感500多年前晉商在激烈的市場競爭和經商實踐中，一直堅持“誠信為本、開拓進取”精神，長期奉行“和衷共濟、務實經營”理念，始終秉持“匯通開放、經世濟民”宗旨，終成享譽國內外的華商翹楚。其主要特征有：

其一，晉商在道德觀念上，主張誠信為本、勤儉不欺、以義制利。在商業活動中展開公平競爭，追求利潤最大化是天經地義的事。正當競爭有利于商業貿易的發展壯大。當今國際商會反對的是惡意欺詐競爭。我國為保障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健康發展，鼓勵和保護公平競爭，于1993年12月發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但在對待義利方面，歷史上不同時期商人的看法做法不同。不法奸商往往唯利是圖，不擇手段，坑蒙拐騙，損人利己，因此社會上有“無商不奸”的貶稱。但晉商認為絕不能搞“一錘子買賣”，誠信不欺才是長久盈利的成功之道，主張利以義制。他們認為經商雖以盈利為目的，凡事則以道德信義為根基，提倡生財有道、見利思義，反對唯利是圖。明代著名平陽府蒲州商人王現，讀書應試失敗后，立志經商，活躍于西域、四川與江南各地。他從不欺人和牟取不正當利益，后人在撰寫墓志銘時根據他生前從商40年總結的經驗概括為：“夫商與士，異術而同心也。故善賈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明之行，是故雖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經，而絕貨利之經，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義制，名以清修，各守其業，天之鑒也。如此則子孫必昌，身安而家肥矣。”[1](日)寺田隆信著.張正明,道豐,孫耀等譯.山西商人研究[M].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P273)在山西商人心目觀念中，勤儉節約是發家致富的第一要諦。蒲商王恩依靠勤儉，恢復了一度幾乎傾覆的家業。萬歷年間內閣首輔張四維在《條麓堂集》中記述了山西商人王恩及其夫人馮氏、崔氏的勤儉生活：“初歲業嘗中耗，勵志經營，用能復殖其產，尤慎于出納，終其身，未嘗有錙銖濫費，蓋天性然也”。明代李維楨在其《太泌山房集》中提到山陜幫商人溫朝風經商“不數年，息十倍，而忍節嗜欲，串啖粗粒，雖潘瀾殘余，莫之棄也”。傳中稱贊他克制欲望，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甚至連淘米水都舍不得倒掉，可謂節儉之至。明代康海在《康對山集》記載另一位商人樊現以親身經歷體會訓誡子孫說：“誰謂天道難信哉，吾南至江淮，北盡邊塞，寇弱之患，獨不一與者，天鑒吾不欺爾。貿易之際，人以欺詐為計，予以不欺為計，故吾日益而彼日損?！闭虼耍瑫x商才能在明清十大商幫林立的市場競爭浪潮中不斷發展壯大為國內外矚目的商幫龍頭。

其二，晉商對待客戶，堅持“顧客至尊”“服務至上”“信譽第一”。晉商反對巧取豪奪、缺斤短兩、坑蒙拐騙，十分注意維護信譽和市場交易秩序。甚至即使虧本，也不食言失信。旅蒙商在蒙古、新疆做生意時，千方百計滿足牧民需求，不僅深入帳篷送貨上門，還要求員工熟悉蒙地風俗、懂得蒙語、會針灸看病，并針對游牧民族牛羊多銀錢少的實際，大盛魁便采取了以物易物、春季賒貨秋后再以牲畜抵賬等多種靈活銷售方式。甚至到期也不收取現金，而以牧民的羊、馬、牛、駝和畜產品、皮張等折價償還[1]張正明,張舒.晉商興衰史[M].山西經濟出版社,2010.(P138)。另據河南賒旗山陜會館碑文記載，雍正時河南中原市場魚龍混雜，有的商家在度量衡予上搗鬼，輕重失衡，于是全行商賈齊集會館，公議以后依天平為準，一斤必足16兩，不得私下更換分量，初違罰戲三臺，再犯舉稱稟官究治[2]高春平.晉商學[M].山西經濟出版社,2019.(P263)。晉商還總結了誠信經營商諺：“誠招天下客，義納八方財”“銷貨無訣竅，信譽第一條”“買賣不成仁義在”“稱平斗滿尺碼足?！碑敃r以信譽著稱的晉商比比皆是。盂縣商人張熾昌貿易關東“與人然諾，堅如磐石”[3]高春平.晉商誠信贏天下[J].人民論壇,2006,(03).。臨縣商人王子深開店維生，有一次，客商住宿后丟金一袋。王收金待客，后客商啼哭返回，王驗證還之?？鸵园胭浘苁?，叩恩謝去[6]。

其三，晉商注重產品質量，嚴把產、運、銷各環節，把信譽和質量視為企業生命和成敗興衰的關鍵。晉商視質量為生命，注重信譽，薄利多銷，絕不摻假售劣，實行產、運、銷一條龍服務，嚴把貨物進出質量。例如，祁縣喬家在包頭的復盛公商鋪，從不貪圖非法暴利，用戶中信譽很高。有一次，復盛油坊從包頭運大批胡麻油到山西臨縣磧口碼頭，經手小伙計為貪圖厚利，竟在油中摻水，掌柜發現后立即另行換裝，以純凈好油運出。盡管吃點小虧，但信譽無價，近悅遠來，復字號產品成為人們信得過的免檢產品，生意更加興隆。電視劇《喬家大院》對此也有生動反映。太谷老字號廣升遠藥店嚴把原料關，參非“高麗”“老山”不選，茸非“黃毛”“青茸”不用，故信譽著于海內外市場，所產龜齡集、定坤丹、牛黃安宮丸歷數百年至今不衰。為確保原料和產品質量，晉商在福建武夷山、云南易武山、兩湖交界的羊樓洞包買茶山，雇當地人采集、生產、加工磚茶，然后包裝轉運到漢口，分道銷往蒙古庫倫，俄羅斯恰克圖、莫斯科、圣彼得堡直至歐洲國家。

其四，晉商對待生意伙伴誠信互濟，勞資雙贏。俗話講：生意好做，伙計難撂。晉商選擇生意伙伴十分慎重，一般不隨便建立盟友關系，但一經交處確認對方信用，便與之發生長久業務往來，決不輕易拆臺擠兌，而是同舟共濟幫忙過關。即便對方中途因市場變化虧損，也不輕易催逼欠債，不訴諸官司，而是共渡難關。榆次常氏天亨玉商號掌柜王盛林在財東將要破產時，曾向盟友大盛魁商號借銀三四萬兩，又讓財東把天亨玉的資本全部抽走，改字號名為天亨永，照常維持營業，未發生倒賬。1929年大盛魁商號因外蒙古獨立發生危機時，王盛林認為本號受過大盛魁之助，不能過河拆橋，不顧別人反對，毅然設法從資金和業務上支持大盛魁渡過難關。而且晉商東家與伙計的勞資關系處理很好，伙計對主人十分忠誠，合作非常成功。明人沈思孝在《晉錄》中曾寫道：平陽、澤、潞，富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他們以品行相交，合伙經營，名稱伙計。一人出資，眾人伙而商之。雖不發誓但絕無私藏。祖父以子母利息借貸于人而中途死亡，貸者已放棄數十年，子孫出生并知道后，必定要勤勞苦作還清所貸。因此，那些資本富厚的人，爭著要這類人做伙計，謂其不忘死豈肯背生也。這樣，貸者放小錢于前[1]明太祖實錄:洪武三年六月辛巳條[M].(中國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62.，獲大利于后，所以有無資本都可以合伙做生意。而且富人積蓄不藏于家，而盡散發于伙計。估計某人產業，只數他大小伙計有多少，則數十百萬資產屈指可致。他們當中富人不會速貧，窮人可以勤勞致富，原因就是治產有方，而且誠實守信，品行端正，精誠合作。

其五，晉商在信仰上，尊奉關公，篤守信義，在全國各地建關帝廟，把關公供為財神偶像崇拜。關公被古人譽為“信義昭著”“義薄云天”“言行忠信”等傳統美德和忠義武圣的化身。晉商非常推崇關羽夜讀《春秋》，桃園結義后講究朋友信義的高貴言行，以關公為崇拜偶像，把儒家“民無信不立”當做立身、治家、經商的基本道德和永久準則。晉商尊奉關公原因有二：一是以“忠義”精神來團結凝聚同仁，把關公作為大家共同信仰的精神支柱和能護佑商人發財的偶像神靈崇拜，不僅在店鋪和家中懸掛關公畫像，而且在全國各地興建會館和關帝廟供奉。二是中國社會民眾自古以來便注重“禮儀”“風俗”相結合。山西老鄉關公的“尚武”“神勇”非常切合山西商人作為經商習武發家致富保平安的精神支柱。他們以贊揚傳承關公的信義來團結同行、布信社會、取信顧客，以關公的“尚武”品行來激勵自己習拳練武、保護身家、除暴安良，反對在商業交易和為人處世中的不忠不義、巧取豪奪、見利忘義的欺詐行為和強盜行徑。

二、晉商開拓市場和經營管理制度文化的內涵

（一）敢為天下先、敢為人先，走出山西去謀生計，是晉商精神文化乃其長久取勝的巨大力量和源泉

晉商發家致富走的是誠信經營之路，靠的是精于管理、匯通天下、貨通天下、不斷開拓進取精神。作為地域性商幫集團，晉商崛起于明前期，發展于明中后期，興盛于清代，衰退于清末民國。洪武三年（1371）六月，山西行省上奏建議仿宋折中制，實施讓利于商解決邊儲糧餉的開中辦法。山西人抓住明朝政府實施“開中法”[1]這一千載難逢的利國、惠商、便民政策機遇，利用山西靠近北部九大邊鎮中的宣府、大同、山西諸鎮的有利地理位置，捷足先登，主動參與到國家為解決邊儲讓商人交納糧食換取鹽引的貿易行列?！睹魇?食貨志》云：“召商輸糧而與之鹽，謂之開中?！盵1]明史:卷85·食貨志[M].中華書局,1974.(P1935)又云：“有明一代之鹽法，莫善于開中。”[2]高春平.祖槐尋根[M].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P1935)從而迅速地崛起于國內商界。同時，明政府為解決元末戰敗后中原十室九空，盡快恢復被戰亂破壞的農業經濟和民生問題，在洪武、永樂年間從山西洪洞大槐樹進行了18次官方移民。于是地狹人稠，總人口高達403.4萬，比河北、河南兩省人口的總和還多[2](P28)的山西成為全國移民首選的派遣站和集散地[3]張正明,張舒.晉商興衰史[M].山西經濟出版社,2010.(P32)。隨后，山西移民被集中在洪洞大槐樹，然后分散落到中原江淮各地墾荒力農，因而出現了“京津河北留足跡，蘇皖兩湖聽晉音，齊魯兩地晉民多，挺進塞北闖關東”[3](P48)的壯觀場景。這批山西移民共遷往全國18個省市近500個縣區[3](P39)。其后裔輾轉再遷徙，流布到海外東南亞。洪洞大槐樹移民是中國歷史上第四次也是規模最大的一次移民[3](P83)，在中國移民史上輻射范圍最廣、遷民人數量最集中、對社會經濟文化發展影響甚大。開中法和大移民，人流與物流、農耕與商貿雙向互動，構成一幅山西人走出去墾荒種地、經商創業的奮斗場景。

明朝中葉，隨著白銀的廣泛流通使用，社會商品貨幣經濟得到空前發展，晉商以更加開放的胸襟和氣度，又一次走出山西娘子關，將商業市場由黃河流域的北部邊鎮迅速拓展到長江流域乃至珠江三角洲和西南邊陲，史稱“凡是有麻雀的地方就有山西商人”[3](P1)。經過一百多年的經營，山西商人不僅掘取了原始積累的第一桶金，而且壟斷了明代中國北部邊鎮市場，拓展了江南市場。

進入清代，隨著蒙古、西北邊疆地區的開發，國內統一大市場形成，晉商獲得長足發展。雍正五年中俄簽訂《恰克圖條約》，晉商率先開拓萬里國際茶道。乾隆年間祁縣商人喬貴發在包頭又開創了“買樹梢”模式的中國糧食期貨貿易之先河。到道光三年（1823），平遙幫商人雷履泰更是首創票號，實現了商業資本向金融資本的飛躍，進入鼎盛階段。其財力之雄厚、活動地域之廣闊、經營商品之眾多、管理制度之嚴密、開放領域之寬廣，在國內外商界首屈一指。晉商成為匯通天下、貨流天下、足跡遍天下的強大商貿集團，并在商貿物流業（商號、店鋪、字號、作坊、船幫、駝幫、車幫、貨棧）、金融服務業（錢莊、賬局、票號、銀號、印局、會館、牙行、行社、旅店、鏢局）等諸多行業創造了前所未有的商業輝煌，積累了數十萬銀兩的巨額資本。明清晉商不僅走口外、走出山西開票號、拓展萬里國際茶道，占領中國各大商業貿易城鎮碼頭、主要交通要道，而且邁出國門，萬里迢迢遠涉日本、朝鮮、俄羅斯、印度以及東南亞國家和地區。例如，康乾之際，祁縣、太谷貧苦農民張杰、王相卿、史大學合伙跑往內蒙做生意，自己做夢也沒想到，原來春節喝稀粥的三個窮漢，憑著給康熙征討噶爾丹做軍需生意起家，竟然滾雪球發展成“集20省之奇貨裕國通商，步萬里之云程披星戴月”，擁有駱駝2萬峰、員工1萬余，分號遍布全國各地，國內最大的股份制商貿集團——大盛魁。不久，祁縣喬貴發父母雙亡后因不堪舅母的虐待和鄉鄰的嘲諷，毅然決然只身一人闖蕩到殺虎口外一個小村包克圖，憑著一雙勤勞的雙手，靠著驚人的毅力，抓住康熙帝親征噶爾丹駐扎殺虎口急需軍餉糧草的機會，以拉駱駝、供草料、賣豆芽、磨豆腐起家，逐漸發展起“復盛公”油坊、“復盛西”糧店、菜園、雜貨十幾座“復”字聯號店坊，創造了中國城鎮化史上流傳至今的“先有復盛公，后有包頭城”罕見奇跡。誰能想到，這位乾隆年間祁縣一個窮苦農民創辦的“買樹梢”生意，竟然比世界上最早的美國芝加哥糧食期貨貿易早半個多世紀。

理論指導實踐，思想是行動的先導。思想觀念不解放，行動便跟不上。《易經》云：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地瘠民貧的山西農民不甘心屈服于十年九旱的自然氣候和千溝萬壑的惡劣地理環境，不斷地向天災命運抗爭，走出娘子關，走出大山，跨越黃河、沙漠、戈壁、海洋，勇敢地跑出去求生存、闖天下、謀發展。清咸豐五年（1855），晉北一帶大旱，山西農民再次走出雁門關，跨過長城關隘殺虎口、得勝口、張家口，晉中祁縣、太谷、平遙，忻州河曲、保德、偏關，雁北代州、寧武、大同、天鎮一帶數以萬計的農民又開始大規模地走西口、闖河套的外出謀生創業活動。他們或打工，或種地，或學徒，或給寺廟進香打雜，不少人成為春去秋回的雁行客。一曲在晉、蒙、陜、冀數省交界處家喻戶曉[1]李留瀾,高春平主編.晉商案例研究:第三卷[M].中華書局.2007.(P140)、哀婉凄楚、至今傳唱不衰的民歌《走西口》，正是當年山西人走口外的真實苦難寫照。

（二）闖市場，變觀念，棄農經商，棄儒從商，不斷變革生產交易方式，開拓新的生存發展空間

史書記載明中葉后，山西各地從“耕讀傳家、勤于稼穡”“專力農耕、少事商賈”“讀書做官光宗耀祖”的傳統官本位理念逐漸向“勤于耕織，服勞商賈”“挾資者多遠販賈”“勇于商賈、婚喪大奢”“蒲故多豪賈”“其挾輕資、牽車牛走四方者,則十室九空”“民率逐于末作，走利如鶩，而又無富之實，有富之名”“府屬汾陽、臨縣兩縣多商賈”“商旅輻臻”“蒲坂一州富庶尤甚，商賈爭趨”轉變。大批農民、工匠、窮秀才棄農經商，棄儒從商。山西商幫一躍而起，“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山右或鹽、或絲、或窖粟、或轉販，其富甚于新安”?！吧藤Z俱出山右人，而汾、介居多?！鄙踔痢队赫炫I旨》雍正皇帝給山西巡撫劉於義的奏折也批道：“山右積習，重利之義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貿易一途，至中才以下方許讀書應試，以故士風卑靡。”

晉商以全面開放包容的氣度和不斷開拓市場的雄心壯志走向通都大邑、大漠戈壁，并向海外拓展市場，憑勤儉、誠信、敬業、創新的經營管理方略終于躍居中國十大商幫之首，對明清兩代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均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晉商所代表的誠信精神，是晉商文化的靈魂和基石。但明清時期的晉商之所以雄居國內各大商幫之首，且成為海內外馳名的國際商人，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這就是開放，走出去尋找更廣闊的市場天地和發展空間。

根據廣州出土的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派兵出海遠征東南地區的造船臺遺址[2]高春平,牛三平,高廣達著.山西與一帶一路[M].山西人民出版社,2019.(P12-13)，中國商人自秦漢之際便開始了闖蕩外部世界的海上貿易。特別是張騫鑿通西域后，絲路貿易成為漢唐時期東西方經貿文化交流往來的主要國際廊道。15世紀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碧波萬頃的海洋更成為中外交往交流的全球貿易通途。直到17世紀，“商業的突然擴大和新世界市場的形成，對舊生產方式的衰落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勃興，產生過非常大的影響，那么，相反地，這種情況是在已經形成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上發生的”[1]馬克思.資本論:第三卷[M].人民出版社,1975.(P372)。因此在明清交替之際，中國東南沿海也出現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而在明末，晉商就將東北的人參和山西的紅棗販運到海外東南亞一帶[2](明)談遷.國榷[M].中華書局,1958.。在清代中國南方廣東的十三行幫從海上走出去、闖市場的同時，晉商已從陸地上走出去了。晉商首開中國內陸商幫對外貿易之先河。從18世紀30年代至20世紀20年代，晉商維持了恰克圖——買賣城為中轉地的萬里茶道沿線近200年的茶葉貿易壟斷地位。當然，商業的發展離不開工業革命后發展起來的城市實體經濟的強有力支撐。馬克思在講到城市工業和商業的辯證關系時曾指出：“城市工業本身一旦和農業分離，它的產品一開始就是商品，因而它的產品的出售就需要有商業作為媒介，這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在這里不是商業使工業發生革命，而是工業不斷使商業發生革命。商業的統治權現在也是和大工業的各種條件的或大或小的優勢結合在一起的。”[3](P372)山西票號最盛時期達570多家，不僅遍布全國大中城市，而且開到北部科布多、烏利雅蘇臺、庫倫（今蒙古烏蘭巴托），甚至俄國的恰克圖、莫斯科、圣彼得堡，日本的神戶、大阪，朝鮮的平壤、仁川，可以說晉商把金融資本延伸到了歐洲大陸的地中海沿岸。

1.晉商開拓商路文化。晉商雖為地域性商幫，但經營范圍、活動地域以及文化的生成地絕非僅止山西本土，而是呈雙向交往交流交融互動的軌跡，其足跡所至遍布祖國東、西、南、北，從陸地到海洋的廣袤大地，廣布在他們開拓出來的萬里茶道、絲綢之路、皮毛騾馬之路、食鹽布帛之路、糧米藥材之路、煙堿百貨之路上。山西商人雖在黃河流域的黃土高原土生土長，但厚重的黃土文化并沒有束縛山西商人的奮斗創業意志、開放進取精神，更沒有成為晉商創業創新的包袱。晉商文化不是山西商人局促于四塞之地的產物，而是走天下的山西商人數百年間活躍在本土以外的地域，吸納融合全國各地所到之處的多元文化元素，并與山西本土固有的三晉文化交相融合共鑄而形成的。而且，晉商的企業管理明顯體現出開放之特質：票號被外國商人稱為山西銀行，是典型的兩頭在外、兩權（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并創行身股、銀股、財神股、狗股、伙計制、密押制、經理負責制等現代企業望其項背的先進管理制度。

2.晉商開拓南北市場。針對中國南北方地域、物產、資金、儲蓄理念的不同，晉商因地制宜，開拓了北存南放、合作共贏的東南市場。根據北部草原游牧民族以畜牧經濟為主、產品單一、現金缺乏、生活需求多元的實際，晉商靈活多樣地采取了以供配需、上門賒貨、茶馬互易、絲綢和棉布與牛羊畜產品交換、為牧民針灸看病等多樣化的服務方式，占領了廣袤的蒙古與西北市場。鑒于清末官員出國考察，大批留學生東渡扶桑、西赴歐美的商機，經過反復爭取、艱難開拓，終于打入多方角逐、競爭激烈的日本金融市場。晉商用駱駝、木船、牛車拉載著中國精美的茶葉、絲綢、汾酒、棉布、瓷器、鐵具闖進狼群出沒、風沙遍地的蒙古地區和俄羅斯境內以及中國西北荒蕪人煙的前后營地烏里雅蘇臺、科布多，并以“大盛魁”“元盛德”“天義德”“壁光發”“長玉川”“錦生泰”“日升昌”“三晉源”等馳名字號品牌打開歐美、印度、日本和東南亞眾多海外市場。

（三）重開拓，謀創新，求轉型，晉商精神文化在潛移默化和經營實踐中的一系列創新

創新是晉商產業輝煌的源頭活水。學界普遍認可明清時期既是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向近代轉型、商品經濟空前活躍、資本主義萌芽開始出現的重要階段，又是山西商人開拓創業不斷創新發展壯大的關鍵時期。

商場如戰場，市場瞬息萬變。人棄我取、人取我予、賤買貴賣、囤積居奇，從來沒有一成不變的產品和固定不改的經營方式。隨著時間、地點、人類消費心理、生產水平與生活習慣的改變，商家的產品和經營必須不斷調整適應千變萬化的市場和不同消費者的需求。晉商始終堅持質量第一、跟蹤商場、顧客至上，開展全方位周到服務。在蒙古草原，他們以人為本，兼通醫術和民族語言，為蒙民針灸治病；而且開展各種便民利民業務，有需即供，不論遠近。

1.晉商不僅具有開放型服務思維，而且善抓機遇，敢開天下風氣之先，敢于引領行業之先，不斷轉型。

歷史上，晉商成功實現了四次轉型。第一次當明中葉白銀大量流通，孝宗弘治五年政府實行折色制，原來的納糧換鹽引改為納銀換引后，晉商及時南移，將原以北邊軍鎮糧食市場為主轉向鹽業經營為主，以全國鹽業中心市場揚州為基地，進軍長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迅速把市場范圍由北方邊鎮擴展到全國。第二次隆慶六年“封貢互市”實現后，明蒙雙方結束了200多年長期干戈不休軍事對峙的沖突時期，蒙漢各族進入互易有無的和平發展新時期，晉商及時進行北拓，以原來長城邊線的墩堡關市為根基進一步拓展到長城以外的大漠漠北，挺進蒙古腹地和中俄邊界地區。第三次是清前期隨著西北邊疆的開發和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形成，晉商在康乾年間隨著軍需貿易西進新疆、西藏、青海、寧夏，在荒無人煙的戈壁沙漠伊犁、烏里雅蘇臺、科布多、喀什等地經營貿易。第四次是太平天國革命爆發后，晉商一方面收縮江南的商鋪業務，發展北方市場，另一方面在江南尋找新的商機，票號很快為廣東、福建、浙江、兩湖數省開辦代墊官餉、接濟西北軍需、代辦監生捐納，使得晉商票號每股的利潤分紅在光緒年間高達3萬余兩，成為清政府的財政金融支柱，創下業績之最。

2.晉商是中國白酒文化的傳承者，汾酒技術創新和傳播者，萬里茶道，清香萬里。

中國是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五谷的發源地[1]屈建龍,郝大為,陳劉峰等著.中國白酒史[M].中華書局,2018.(P5)?？脊虐l掘出土的農作物標本說明，“在黃河流域的中國先人，至少在七八千年以前，已經種植粟、黍、稷等旱作谷物”[1]P5)。粟，“原產于中國北方，是黃河流域普遍種植的糧食作物。它是從野生的狗尾草馴化而成”[1](P5)。黍稷的起源，國內外學者有三種說法[2]目前國內外學者關于黍稷起源的三種說法：一是起源于印度，二是起源于埃及，三是起源于中國。前兩種觀點由于證據不充分，已被否定。以俄國學者瓦維洛夫、美籍華人學者何炳棣、日本學者星川清親為首的眾多學者認為，黍稷起源于中國?！吨袊蝠ⅰ贰吨袊魑锛捌湟吧壷参铩返葧鴱氖蝠⒌目脊虐l現、文獻記載、野生栽培和種籽遺傳諸多方面，充分論證了黍稷是起源于中國黃河流域黃土高原地區的作物。，除中國學者外，俄、美、日三國和“眾多學者認為，黍稷起源于中國”[1](P5)。而酒是人類最早用糧食谷物釀造加工的精美液體，后被傳說為天仙神造“瓊漿玉液”?？脊虐l掘的距今六七千年前的仰韶文化遺址和人類最早的文字甲骨文、金文都有象征“酒”意，寫作“酉”字形的陶罐出土。兩千年前，史學家班固在《漢書?食貨志》中云：“酒者，天之美祿，帝王所以頤養天下，享祀祈福，扶衰養疾。百禮之會，非酒不行?！笔份d，汾酒是中國最早的白酒，以產于山西汾水之境，故名。20世紀8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汾陽發現杏花村遺址，出土小口尖底甕，高33厘米。屬于仰韶文化中期的遺物，被考古界、釀酒界公認為中國“最早的釀酒器”[1]高春平.汾陽、汾商與杏花村汾酒[J].晉陽學刊,2018,(06).。追根溯源，近現代中國眾多的白酒行業要數至今6000多年來一脈傳中華，以杏花村汾酒為直根代表的白酒歷史最為悠久，堪稱中華酒魂、清香之祖。它以得造花香的釀造工藝、原真本味的濃烈清香、密不傳人的制曲技術，穿越數千年時空，展示出綿延不絕的中華酒文化脈絡，是“全球26個文明形態中保存最完整的中華文明寶庫”中的明珠?？脊藕臀墨I均證實，中華文明發源地黃河在山西第一支流汾河孕育、發展、壯大了中國白酒文化，明清晉商更是把汾酒技藝帶到貴州、西安、營口、四川乃至全國各地，呈現“萬里茶道，清香萬里”。到清末民國汾酒更被收錄于《四庫全書》，并在1915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一舉奪魁成名，呈現大河上下、長城內外，京津陜蒙、湖湘川黔汾酒作坊遍地的喜人場景，為中華民族工業爭得無尚榮光?？梢哉f，汾酒依托汾河母親的胸襟和晉商的傳播，沿襲漢唐絲路的足跡，借助中歐萬里茶道的駝鈴，乘著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雄風，很快聲名傳海外，銷售遍五洲，實現了全國對白酒祖庭的高度認同。除汾陽杏花村各酒坊字號的酒被稱為“汾酒”，許多省份所出白酒和遠銷省外、國外之酒也都冠名“汾酒”或“省份簡稱+汾（如豫汾、湘汾、貴汾等）”，并衍生定制收藏和金融票據交易功能。從開國大典周總理親自批示用汾酒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汾酒第一股、中汾酒城建成投產，汾酒憑借市場經濟和改革迅猛發展，眾香源三香、三香源清香，清香汾酒文化底蘊深厚，市場前景廣闊，國際化趨勢勢不可擋。

3.晉商高效的經營管理制度文化。

晉商率先實行兩權分離，大膽明晰企業產權，以開放的氣魄，高度放權經營，讓經理全權負責，東（家）掌（柜）有機合作，有錢的出錢，有心智的經營管理，沒錢缺經驗的年輕人也可以頂身股，放手施展。例如，大德通票號對業績突出、貢獻巨大的總經理高鈺去世后仍給予故身股。這一系列有效經營管理規章制度，充分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大盛魁因地制宜，總號放權分號大膽開辦小號擴展業務，各分號因時而動，經理有權靈活機動處置應對各種商機。留學英國的萬榮著名商人李子用接管家族事業之后，率先改變家規，將掌柜和員工的持股比例由40%提高到50%，與東家同等，從而極大地提高了員工的主動性，家族事業更加欣欣向榮。正是這種“勞資共創”“激勵兼容”的股份經營制度，使晉商在當時條件下激勵著從高管經理層到普通伙計員工，人人盡心出力，個個竭忠盡智，上下左右一盤棋，齊心協力開拓謀發展，最大程度地凝聚了社會資源和力量?？梢哉f晉商的經營管理是非常有效成功的。

三、晉商是開拓型創業創新的標桿

晉商率先開辟萬里國際茶道，拓展國內外統一大市場；率先實施銀企互助聯動，破解企業發展資金鏈斷裂瓶頸。祁縣商人申樹楷率先走出國門，投資日本開票號，為全球經濟（金融）一體化注入生機和活力；大盛魁率先實施兩權分離、股權激勵、勞資共創，為明晰企業產權，破解千百年來企業勞資矛盾糾紛探索了成功的實踐經驗；雷履泰首創票號，匯通天下；祁太幫、忻定幫首闖新疆、西藏，開內地商人經營高原戈壁先例。具體來講：

第一，道光年間實現了產業資本向金融資本的飛躍，首創票號。山西票號分為祁、太、平三幫，習稱“西幫”票號，以區別于浙商胡雪巖后辦的“南幫”阜康票號。五口通商后，外國商人和金融機構稱票號為“山西銀行”。當時著名的票號有恰克圖的遠東銀行，張家口上、下堡的曹家銀行，平遙李家“日升昌”、侯家“蔚字五聯號”，渠家“三晉源”“百川通”，太谷“志成信”“協成乾”，祁縣喬家“大德通”，太原張家“義成謙”，等等。到清末光緒年間極盛時期，晉商在全國各大中城市、集鎮有570多家分號，形成“匯通天下”的匯兌網絡，并延伸到日本、印度、朝鮮、俄羅斯等地。

第二，晉商率先開拓萬里國際茶道。晉商在恰克圖的商貿活動引起偉大的革命導師馬克思的關注和評論。明末到清，由于地理大發現和西方海外殖民市場的開拓和掠奪，沿續千余年的陸上絲綢之路漸趨沉寂，海上絲綢之路時斷時興，但有著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精神的中華民族不斷奮起抗爭，代替海上絲綢之路衰退的是以山西商人為主體的茶葉之路的興盛。

萬里茶道是絲綢之路的延續，發端于明后期，興盛于清中期，以山西商人為主，貫通蒙古、俄羅斯、歐洲和中亞各國，途經235個城鎮，總長1.3萬余公里。是繼漢唐宋“絲綢之路”與金元“茶馬古道”之后又一條連接歐亞大陸，在中外經貿文化交流史上發揮過重要商業動脈作用的陸上國際通道。經歷200多年歷史長河的沖刷與文化積淀之后，這條商路像絲綢之路一樣正在演變為一條國際黃金商貿文化旅游線路。習近平總書記出訪俄羅斯時強調，“繼17世紀的‘萬里茶道’之后，中俄油氣管道成為聯通兩國新的世紀動脈”[1]習近平.順應時代前進潮流 促進世界和平發展——在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的演講[N].人民日報,2013-03-24.。

中俄兩國毗鄰。300年前的晉商歷經艱險，以祁縣茶票莊為大本營，艱難開辟了從福建省武夷山、湖北羊樓洞、湖南安化，途經鄱陽湖、九江、漢口，河南賒旗、洛陽，穿越太行山，過腕子城、子洪口、石嶺關、雁門關，出殺虎口、張家口，北上歸化、庫倫，直抵恰克圖，然后遠銷莫斯科、圣彼得堡、歐洲的萬里國際茶路。自從中俄《尼布楚條約》簽訂，恰克圖便由中俄邊境的一個哨所一躍而成為亞洲腹地遠東地區出現的第一座國際商埠。恰克圖市場從1692年俄國第一支商隊進北京，特別是雍正五年（1728）《恰克圖條約》簽訂后，直到1905年西伯利亞大鐵路通車，繁榮了整整兩個世紀。這里成為中俄兩國商人互易有無的重要口岸樞紐，造就了以晉商為主，“京津”等幫為輔，總人數近100萬的旅蒙商貿集團，進而拉動了烏里雅蘇臺、科布多、庫倫、歸化、多倫諾爾的開發和內地殺虎口、張家口、營口、天津、漢口一大批城市的發展。期間大批歐洲移民從人口稠密的俄國歐洲腹地涌向這里，“比斯克、托博爾斯克、新西伯利亞、上烏金斯克、下烏金斯克、伊爾庫斯克、烏蘭烏德、赤塔……從西到東沿著與中國接壤的邊境涌現出一大批繁榮熱鬧的城市和村鎮”[1]陶德臣.論清代茶葉貿易的社會影響[J].史學月刊,2002,(05).。

恰克圖市場的中俄貿易道光年間（1821—1850）空前繁榮。俄國各階層的飲茶者與日俱增，大大刺激了茶葉進口量的急劇增長。尤其是西伯利亞一帶，以肉食為主的游牧民族，達到了沒有其他商品能替代茶葉的地步。諺云：“寧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茶?！盵2]高春平主編.國外珍藏晉商資料選編[M].商務印書館,2013.(P14)尤其在清代乾隆中期更是鼎盛階段，每年都有成千數萬擔的茶葉、瓷器、大黃、絲綢、錦緞、鐵器、棉布、煙酒、糖堿和其他日用百貨從中國內地源源不斷地輸向恰克圖、伊爾庫斯克、莫斯科、歐洲，同時從俄商手中換回各種皮革、畜毛、貂皮、呢絨、棉布、麝香、鹿角、魚子醬等。

第三，涌現出一批金融資本與商業資本一體互動，銀企攜手互聯、多元混業經營的巨商財團家族。清代臨汾亢家、平遙李家和侯家、太谷曹家、介休冀家、靈石王家、榆次常家王家與聶家、祁縣喬家渠家和何家、汾陽牛家、交城馬家、萬榮李家、太原張家、襄汾劉家等都是擁有數千萬兩白銀資產和大量商號、店鋪、茶莊、票號、宅院的壟斷財團。清代歸化城最大的旅蒙商號大盛魁號稱集22省貨物，擁有上千家分號、上萬名員工，其資產用50兩的銀錠元寶可從北京鋪到庫倫。

第四，在實踐中積累創造了一整套用人激勵機制、經營管理制度和防范金融風險機制。諸如“密押”“暗碼”“股俸制”“學徒制”“標期制”“合伙制”“頂身股”“故身股”“龍門賬”“預提護本”“公座厚成”“旅行支票”“同業拆借”“票據扎差清算”等一系列符合市場經濟規律和自身發展需求，有效協調勞資矛盾的經營管理制度?，F代銀行的許多原理規制皆肇始于此。二戰后日本的松下、東芝等現代企業學習借鑒晉商的身股制，實行了全員入股分紅等管理辦法和激勵機制，收效頗佳。

第五，晉商拓展數條重要的連接東西方的商貿物流通道，帶動了國內外一大批商貿城市的發展繁榮，推進了中國早期城鎮化的進程。晉商通過長途販茶、運銅、售皮毛，相繼開辟了連接歐亞的中俄萬里國際茶葉之路、大（?。┪髀罚兾鳌拭C—寧夏—青海—新疆—中亞—帶）、海上商路（江蘇、浙江、福建、廣東—日本、流球、東南亞）、張庫大道（張家口—庫倫）、晉蒙糧油古道（臨縣磧口—內蒙包頭）。忻州至今流傳“東口到西口,喇嘛廟到包頭”的民謠。新疆白玉河畔巨石上至今留有“大清道光二十二年山西忻州王有德在此苦難”。在河西走廊，由于忻、代幫商人眾多，還建造了面積1.2萬平方米的山西會館。上述通道即既加快了國內的人流、物流、資金流、信息流的周轉傳遞，又拓展了海外市場。

四、晉商的創新在中華商業文明史上至今閃耀著理性的智慧之光

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2022年5月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第39次集體學習時強調，把中國文明歷史研究引向深入，推動全黨全社會增強歷史自覺，堅定文化自信。晉商在長達五百多年的經商實踐中，積累了大量豐富多彩的實踐經驗，并不斷創新?？梢哉f創新是晉商興盛的不竭內生動力和源泉，而且是晉商興盛成功的奧秘。集中體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商業信用，標期結算。信譽和資金是企業的生命。企業間的三角債、多角債糾紛古來有之。晉商非常注重商業信用，通過合伙經營、東家委托授權經理，通過銀行印鑒、密押、暗碼、旅行支票、票據扎差清算、標期結算等規章制度解決商業信用和債務問題，有效防范了金融風險。當時沒有工商、稅務審批監管部門，尤其是在商號店鋪之間流動資金結算方面按每年春、夏、秋、冬四季訂標，實行標期結算清賬, 誰失信頂標違規自然淘汰，大家就不和他做生意，從而有效防范了金融債務和投資經營風險。

第二, 構建金融體系，投資三產物流業。晉商先后構建高利貸、錢莊、賬局、印局、當鋪、票號、銀號、銀樓，解決城鄉和不同地域的物資流通和資金結算。晉商還利用開辟的茶葉之路、大小西路、海上商路、張庫大道、糧油古道，大量投資三產，通過長途賣糧、販茶、運銅、出售皮毛、交易絲綢，既加快了國內的人流、物流、資金流、信息流的周轉傳遞，又拓展了國內外的市場，將民間私營組織的國際貿易擴展到日本、俄羅斯、中亞、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開現代物流運輸業的先河。

第三, 金融創新，經營期貨。晉商為節約成本和時間，大多采取前店后廠、產銷一體模式，多以店鋪實體起家，敢于大膽嘗試創新。喬家在包頭創辦了世界上最早的糧食期貨雛形“買樹梢”。清代晉中壽陽商人在區域市場進一步發展了糧食期貨貿易。道光年間在家丁憂的大學士祁寯藻著《馬首農言》，書中將其概括為：“買者不必出錢，賣者不必有米，謂之空斂。因現在之米價，定將來之貴賤，任意增長。此所謂買空賣空。”這是典型的糧食期貨交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數十年，各種版本的《馬首農言》一直是山西農業大學使用多年的農學教材。

第四, 股份經營，資金增值。明代晉商在初創起家階段，大多實行的是朋伙制、伙計制，一人出資，眾人合伙經營。到清代晉商股份制更加完善，有銀股（資本股）、頂身股（人力股）、狗股（業績股）、故身股（貢獻股）[1]晉商對有重大貢獻的人員死后仍定期發股金，大德通經理高鈺身后其子孫仍享受20年股份分紅。，有效協調了長期以來一直難纏的勞資矛盾與糾紛。大盛魁創立了東方中國土生土長的股份合作制(資本銀股、人力頂身股、生產技術股、經營要素股)，協調了數千百年難以協調解決的勞資矛盾與利益糾紛。

第五, 海外投資，跨國合作。晉商具有全球的眼光和開放意識，他們大膽走出國門，進行海外投資，開放經營。雍正五年（1792）《恰克圖條約》簽訂后，恰克圖邊貿勃興。旅蒙商在中俄貿易口岸恰克圖出巨資控股和俄羅斯商人合作開辦遠東商業銀行，后稱東亞銀行。五口通商后，外資紛紛進入中國，英國匯豐銀行、德國德華銀行、美國花旗銀行、俄國道勝銀行、日本橫濱與正金銀行陸續來華，將銀行設在沿海通商口岸城市，但經銷網絡短時間內難以覆蓋內地，便和票號合作。一位在上海的匯豐銀行經理曾說：山西商人信譽極好，合作二十余年從無一位不講信用的山西商人。外國人都把山西人辦的票號稱為“山西銀行”。晉商率先在日本和俄羅斯恰克圖開辦票號和遠東銀行，開創了晉商海外投資和中俄商人合作辦理國際金融業務的先例。

第六, 銀企一體，資金高速流通周轉。晉商以實業起家，靠金融業輝煌。但并不是單打一，而是實行混業集團經營，銀企聯動互濟。許多票號把本號的資金貸放于本商號店鋪，手續簡便靈活；本家商號賺的利潤又存放于本家票號，資金周轉快，經營效益高，有效破解了現代中小企業融資難、貸款審批時限長、貸款成本高、經營績效低的難題。清代最大的旅蒙商大盛魁號稱集22省貨物，擁有上千家分號、上萬名員工、2萬多峰駱駝，既從事“上自綢緞、下自蔥蒜”的商業貿易，又經營“印局、當鋪、錢莊、賬局、票號”各類金融業務，其資產經營非常靈活便捷。

第七，經世濟民，家國情懷，投資公益，推動城鎮和社會事業發展。商業文明與城鎮化是一對共生相伴體。城鎮是商人之家，商業文化是城鎮之魂。馬克思講：“商業依賴于城市的發展，而城市的發展也要以商業為條件?！盵1]馬克思.資本論:第三卷[M].人民出版社,1975.(P371)晉商的繁榮，推進了城鎮化的進程。他們賺錢后具有擔當意識，社會責任感強，投資修橋、鋪路、建校、蓋廟之舉數不勝數，促成一批金融、商貿、文化名城、特色集鎮崛起，帶動部分軍事衛所向政區化方向轉變。民間至今盛傳著“先有復字號，后有包頭城”“先有晉益老，后有西寧城”“先有曹字號，后有朝陽縣”的說法。晉商在通都大邑京津、漢口、南京、廣州、成都、沈陽、營口等市廣設會館、店鋪、票號；在交通要道、黃河沿岸的內蒙河口、包頭，山西河曲、保德、磧口、孟門、軍渡等碼頭集散貨物，有力地促進了國內數十座城鎮的興起和繁榮。加之各地地理、物產、工商業發展的差異，到明清時形成一批特色城鎮。今運城市，明初為潞村，“開中法”實施，河東鹽產銷兩旺，聚集全國500家商賈，成為晉南的政治、經濟中心和新興鹽城。明代平陽、澤潞富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絳州、代州、平定不懶，文化發達，時稱“南絳北代”。宣大、山西、延綏鎮所轄數十衛所。“封貢互市”后，商人大量前往，人口日增，衛所逐漸發展演變為行政區。如甘肅省山丹縣由山丹衛演變而來，今山西省右玉縣由大同右衛與玉林衛合成。清代平遙、祁縣、太谷票號一度成為全國金融中心。位于黃河邊的包頭、磧口鎮，是晉商在華北販運牲畜、皮毛、糧油、藥材的集散地，號稱“水旱碼頭”；張家口、殺虎口原是軍事重鎮，由于晉商活躍，成為我國北方著名的貿易商埠和連接中原與草原地區的關稅口岸，號稱“東口”與“西口”。

中共中央政治局2022年5月27日就深化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進行第39次集體學習時，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文明的智慧結晶和精華所在，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根基。基于誠信、敬業、開放、創業、創新基礎上的晉商精神文化是山西先民留給中華商業文明的一筆寶貴精神財富，在當今全方位推動高質量發展，譜寫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山西篇章奮斗進程中仍值得我們學習傳承，發揚光大。

一、三晉悠久歷史和厚重的文化底蘊增加了晉商的開放自信。山西歷史悠久、文化璀璨，自古就是中原農耕文明和草原游牧文明的交接帶，是中國古代各民族政治、經濟、軍事、文化、藝術交流、碰撞、融合的大舞臺，是東西方文明和中外各種文化交流交融交匯的中轉樞紐。這種表里山河四塞之地的地理環境和兼容中外的文化特征，尤其是關公的忠義品行孕育凝鑄了山西人既吃苦耐勞，又堅韌不拔、既自強不息又豁達大度、既精打細算又疏財仗義、既恪守道德又開放包容的性格特色。悠久的歷史，文化的自信，增加了晉商開放的底氣和自信。

二、誠信是晉商發家致富的內生道德根源，但如果沒有解放思想和開放意識，人格道德就沒有向外發展的動力。為了獲取更大的利潤空間，也就是為了掙更多的錢造福社會，就必須誠實守信，只有誠信才能長久致富取勝，才能避免一錘子買賣造成的短期利益和難以持久行為。但光有誠信，缺乏開放進取精神只能守本保富，難以進一步發展壯大。這也是晉商精神文化的時代價值所在。

三、晉商經營管理思想、開放的精神，雖古今懸隔、時代變遷，但仍是一筆珍貴的、可借鑒的文化遺產。今天的商人是歷史時期商人的發展，新時期社會主義商業文化的建設也離不開對傳統商業文化的批判性繼承。因此，研究、傳承、弘揚晉商的精神文化，進一步光大企業家精神，具有極其重要的時代價值和現實意義。通過研究，吸取其時代性的精華，古為今用，使之成為當今企業文化建設、市場主體精神和山西文旅融合發展的寶貴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