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王爾德喜劇中的悲劇美學研究

■ 姚 榮

奧斯卡·王爾德是英國著名的劇作家和詩人，也是19世紀英國唯美主義運動的倡導者和實踐者。他戲劇性的人生經歷使他的作品透露出對世界深刻的諷刺。雖然他的喜劇結局看似皆大歡喜，但其中流露出悲劇性的愛情觀和人生觀。喜劇的核心是悲劇。長期以來，很少有學者關注喜劇作品的悲劇美學，對王爾德喜劇作品的悲劇美學關注更為少見。探究王爾德喜劇中的悲劇美學具有以下兩個意義：一方面豐富了對王爾德的認識，試圖為王爾德及其唯美主義的研究增加一個更有啟發性的解讀角度；另一方面，在悲劇理論本身的發展中，它可以帶來一個全新的角度，增加對悲劇概念的深刻理解。本文試圖從叔本華悲觀主義哲學的角度來探討王爾德的三部喜劇中的悲觀主義美學，分析這些喜劇中的人物行為和情節，以期深入挖掘其喜劇中的悲劇意蘊。

一、王爾德喜劇中悲劇美學之生存意志

王爾德喜劇中所體現的一大悲劇美學在于他所設定的人物都在一定程度上經歷了身心的考驗后收獲幸福。他們所經歷的身心考驗與叔本華悲觀主義人生哲學中的生存意志有異曲同工之妙。生存意志包括物質生存意志和精神生存意志兩個方面。

（一）物質生存意志

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中直接提出“世界是我的表象”，他認為哲學研究的真正意義和根本目的是理解“事物的本原”，即表象背后的本質。意志最重要和最本質的特征是它沒有終點，沒有目的，是無止境的追求，因此意志就是欲望。叔本華作為意志哲學的奠基人，他個人缺乏愛與被愛的不幸經歷，再加上當時社會普遍存在的功利主義價值觀，使他得出了生存意志是痛苦的悲觀結論，即欲望本質上就是痛苦。在解釋痛苦的過程中，他也談到了物質上的痛苦，但更多的是理解為精神上的痛苦。這種精神追求未實現的痛苦，產生于實現現實目標的過程中。王爾德喜劇中的人物都經歷了生存意志的痛苦。他們的痛苦主要分為兩種，物質生存意志和精神生存意志。

物質生存意志是指對生存所必需的物質的需要，如水、空氣、食物等。更準確地說，這種物質表現在金錢上。金錢作為現代社會物質流通的一種手段，也是人們社會地位的一種象征。這就是《理想丈夫》中的羅伯特爵士所遭受的痛苦。當羅伯特爵士告訴他的朋友他那不光彩、令人感到恥辱的發家致富的故事時，他說戈林勛爵從來沒有貧窮過，也不知道什么是雄心壯志。當他看到雷德利勛爵展示他自己收藏的那些價值不菲的繪畫、雕塑和珠寶時，他表達了自己的欲望和渴求。從那時起，他定追求最大的財富，因為他認為財富是最大的快樂，快樂永遠不會厭倦，在這個世界只有富人擁有它[1]（p206～207）。對于羅伯特爵士來說，一百一十英鎊幫助他擺脫貧困，使他走上了從政之路。但他并不后悔他的選擇——出賣內閣信息獲得金錢和權力。王爾德喜劇中的人物會經歷物質匱乏的不滿足，這種不滿足也會加深對現實條件改善的欲望，這種欲望最終會轉化為人類生活的痛苦，這與叔本華的思想不謀而合。

（二）精神生存意志

與悲觀主義美學的物質生存意志相比，精神生存意志所帶來的痛苦更令人難以承受。精神生存意志是指每個人都有對不同事物的精神追求。例如，渴望被別人愛和關心，渴望擁有長期穩定的人際交往關系。當這種精神追求得不到滿足時，人就難以生存。在《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中，主人公承受了痛苦的精神生存意志。例如，溫德米爾夫人認為自己缺乏生存下去的勇氣。

溫德米爾夫人：[慢慢地離開他，用驚恐的眼神看著他。]我沒有勇氣。

達林頓勛爵：[看著她]瑪格麗特，我親愛的，我的妻子，這一天會到來的——是的，我的妻子！你知道它！你現在是什么？這個女人擁有屬于你的地盤。……勇敢！做你自己！

溫德米爾夫人：我害怕做我自己。讓我想想！讓我等待！我丈夫可能會回到我身邊。[坐在沙發上。]

達林頓勛爵：你會把他帶回去！你不是我想的那樣。你和其他女人一樣。……你是對的。你沒有勇氣，沒有！

溫德米爾夫人：啊，給我點時間想想。我現在不能回答你。[不安地用手摸了摸額頭。]

達林頓勛爵：必須是現在，否則就別想了。

溫德米爾夫人：[從沙發上站起來。]那就別想了?。ㄍｎD）

達林頓勛爵：你傷透了我的心！

溫德米爾夫人：我的心早已支離破碎。（停頓）……

溫德米爾夫人：我的生活是多么孤獨啊！怎么這么孤獨！[2]（p87～127）

在第二幕中，溫德米爾夫人和達林頓勛爵的談話中談到，當她看到丈夫和歐琳夫人在共舞而她被自己的丈夫忽視所感受到的痛苦是被丈夫背叛的痛苦。叔本華稱這種痛苦為生存意志的精神方面的痛苦。溫德米爾太太渴望丈夫對她的關注，她曾經認為她和溫德米爾先生是為了愛情而結婚的，但是她的精神追求——被愛和被關心——并沒有得到滿足，因此會感到痛苦。同樣，溫德米爾先生也因隱瞞自己被他深愛的妻子的母親歐琳夫人敲詐，以及無法誠實地告訴妻子，被她誤解而感到痛苦。他的精神追求是對妻子誠實，但他不得不隱藏這一點，因為他想保護她的形象，不想讓她知道她的母親是個蕩婦。這種未完成的精神追求產生了痛苦，第一幕的結尾證明了這一點?！艾敻覃愄兀‖敻覃愄?！我的上帝！我該怎么辦呢？我不敢告訴她這個女人的真實身份。這種恥辱會害死她的！”[2]（p10）從歐琳夫人的心理描述中可以看出，她也經歷了生存意志的痛苦。“噢，真可惡！不，我的懲罰，我真正的懲罰是今晚，是現在！”[2]（p20～23）她一看到那封信，就覺得那是一條蛇。她害怕她的女兒會像她一樣離開她的丈夫，這會毀了她的生活。這種痛苦來自于她內心對女兒的期望無法滿足。她希望她的女兒成為一個淑女，而不是因為一封信毀了她的生活，使她變成一個人人都討厭的蕩婦。

當人的精神追求得不到滿足時，人就會有很多的痛苦。《理想丈夫》中的男主角羅伯特爵士受到了切弗利夫人的威脅。他對妻子隱瞞了自己的過去，感到非常內疚和痛苦。這同樣也是一種精神上未滿足的痛苦。羅伯特爵士一直是奇爾頓夫人的驕傲，在她眼里他是完美的丈夫。然而，他可恥的過去讓他害怕，如果妻子知道了，他會失去她的愛，這種欺騙和隱瞞使他感到痛苦?！皩λ麃碚f，要成為他妻子所完全信任的那個理想的丈夫已經太遲了——而且很明顯，她永遠也不會愛實際上并不完美的他?！盵1]（p200）當奇爾頓夫人得知真相時，她也為這個愛她、理解她、尊重她的男人有著這樣一段不完美、可恥的過去而感到痛心。這讓她覺得自己被騙了，她很難接受丈夫的欺騙。這是對理想丈夫的一種幻滅，是女主人公不滿足的精神追求的體現。她的身體動作，如把他往后推，撲倒在沙發上，像孩子一樣哭，表明她在得知丈夫欺騙了她后感到非常痛苦。

王爾德喜劇中的人物都經歷了生存意志所帶來的身體或精神上的痛苦，這種痛苦源于叔本華所說的欲望未得到滿足，而正是這種痛苦產生了沖突，從而推動了情節的發展。

二、王爾德喜劇中悲劇美學之生存痛苦

（一）滿足的生存欲望

無止境、漫無目的地追求生存意志是欲望的表現形式。叔本華認為，人的生命本質是在欲望的產生和欲望的實現之間。對生存意志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因此一切存在本質上都是痛苦，一切欲望在本質上也是痛苦?！稛o足輕重的女人》中的主人公杰拉爾德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他從來沒有實現過自己的追求，并為自己的欲望和痛苦付出了很多。杰拉爾德想當伊林沃思勛爵的秘書，渴望金錢、地位和成功，但他母親總是拒絕他的要求。母親的理由不能說服杰拉爾德放棄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當他的請求再次被拒絕時，他變得非常難過，和他的母親爭吵起來。他認為他的母親總是試圖粉碎他的野心，他的母親所作的一切都是錯誤的。他想他母親會因為自己成為伊林沃思勛爵的秘書而感到驕傲，但唯一給他添麻煩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母親。對杰拉爾德來說，母親的阻撓和不理解使他很痛苦，他的愿望沒有得到滿足。而母親阿布特諾特夫人也因她的欲望未得到滿足而遭受了很多痛苦。她兒子的固執讓她感到痛苦，因為她不想讓兒子知道她過去的恥辱。同時作為一名母親，她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功，但又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追隨那個不顧自己生命的殘忍男人。這種矛盾也給女主人公帶來了心理上的痛苦。當她感到兒子要離開自己時，她的心理活動證明她非常痛苦。“要是杰拉爾德愿意，就讓他離開我吧，可別跟他一起！我受不了！”[1]（p527）王爾德的喜劇中，所有角色的欲望和需要對他們來說需要得到滿足，得不到的欲望和需求是痛苦的。

（二）生活的積極元素

根據叔本華的鐘擺理論，無聊和痛苦是生活的最后兩種成分。他強調，痛苦不是外界環境強加于我們的，而是來自我們的內心，由我們的天性決定的。窮人可能快樂，富人可能無聊和痛苦。幸福完全取決于人的內心，而不是外在的地位和財富。同時，叔本華認為，所有的滿足感，所有的幸福狀態，從本質上來說都是消極的。換句話說，它們沒有痛苦，而痛苦是生活的積極元素。

所有人在生活中都會經歷痛苦，而痛苦最終會變成他們生活中積極的一部分。在經歷了一系列的痛苦經歷后，溫德米爾夫人和她的母親承認了這一點，并達成了和解。她和丈夫的矛盾也得到了解決。她明白溫德米爾勛爵所做的一切出發點是為了保護她不受傷害。因為母親歐琳夫人的勸阻和掩飾，她的沖動行為并沒有毀了她的幸福生活。最后，她的母親和奧古斯都勛爵一起出國了，溫德米爾夫人和丈夫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些痛苦促進了溫德米爾夫人的成長。她的非理性和錯誤行為被掩蓋了，母親的犧牲也讓她獲得了從未體驗過的母愛和關懷。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些誤解，她更了解了她的丈夫，發現他是真的愛她。她的行為幾乎導致災難，但最終卻獲得了幸福。對于溫德米爾夫人來說，這些痛苦是她生活中的積極因素，幫助她最終獲得了幸福的生活。

痛苦是積極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通過痛苦才能改變它。而真正的幸福來自于人們的內心。在《理想丈夫》中，羅伯特·奇爾頓爵士和奇爾頓夫人在經歷了信任危機之后，也達成了和解。為了追求幸福，他意識到他不能同時得到內閣職位和妻子的愛，最終選擇放棄成為內閣成員。羅伯特和他的妻子的經歷顯示了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觀。對于羅伯特來說，他以不義的方式開始了他的政治生涯，從而獲得了愛和家庭。他忙于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但同時他也面臨著更多的挑戰和困難。他無疑是痛苦的，因為他的不光彩的過去和他的欺騙，但他需要社會地位和財富來滿足他的妻子對一個完美丈夫的需要。在這個過程中，羅伯特實際上并不開心，直到他與妻子彼此敞開心扉，妻子選擇接納他的過去，原諒他的欺騙，最后支持羅伯特退出政界，他才真正找到快樂。這種幸福正是叔本華所倡導的，來自個人內心的幸福，而不是來自外在的地位和財富。他們所經歷的痛苦被證明是實現幸福生活的積極因素。對于王爾德來說，和叔本華一樣，他認為發自內心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痛苦是人們生活中積極的元素。他喜劇中的人物都在自己的內心找到了快樂，這是真正的快樂。

三、王爾德喜劇中悲劇美學之擺脫痛苦

（一）拒絕個人中心主義

叔本華認為人本質上是利己的，這種利己主義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將人與人永遠隔開。利己主義會使人在欲望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最終墮入欲望的深淵，進而導致痛苦。避免這種情況的有效方法之一是拒絕以自我為中心。

在王爾德的喜劇《無足輕重的女人》中，作為一個單身母親，阿布特諾特夫人總是很溫柔，但她一再拒絕兒子想做伊林沃思勛爵秘書的請求。阿布特諾特夫人強迫兒子不做伊林沃思勛爵的秘書的行為是一種利己主義，這與叔本華的利己主義觀點是一致的。如果一個人的意志為了他自己的利益而侵犯另一個人的意志，這樣的人就總是迫使另一個人為自己的意志服務。因為利己主義是無限的，利己主義者不可能滿足自己的欲望，于是又一次陷入痛苦之中。對于阿布特諾特夫人來說，她的拒絕是因為她隱瞞了自己曾經是伊林沃思勛爵的情婦，但她兒子的反抗也讓她非常痛苦。從她的話語中可以看出：“讓我的兒子跟那個毀了我的青春、毀了我的生活、玷污了我的每一刻的男人走？你不知道我的過去充滿了痛苦和恥辱?！盵1]（p510）反利己主義，就是不會要求別人滿足自己的欲望。這可以在《無足輕重的女人》中得到證實。最后，女主人公不再強迫兒子實現自己的愿望，而是讓他自己選擇是否成為伊林沃思勛爵的秘書。最后，她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了兒子，告訴他為什么她拒絕了他的請求，告訴他獨自撫養他是多么困難，告訴他他的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以及做他的秘書是否值得。

當一個人對別人沒有要求、對別人沒有期望時，即使他的需要沒有得到滿足，他也不會感到失望和痛苦。因此，如果人們想要擺脫痛苦，第一步是不以自我為中心，換句話說，多站在別人的角度來看，多為他人考慮，不強迫別人做有利于自身的事情，這樣雙方將均不會受到影響。

（二）禁欲

叔本華認為，另一種擺脫痛苦的方法是禁欲。

叔本華認為擺脫生命痛苦的方式有兩種：暫時解放和永久解放，即暫時否定生命意志和絕對否定生命意志。在拯救人類苦難的兩種方式中，藝術拯救是暫時的，倫理拯救是永恒的。倫理拯救可以使生命意志走上禁欲主義的寬廣道路，通過倫理拯救，人可以達到純潔無欲的境界。禁欲主義的本質是對生命意志的完全否定。換句話說，禁欲就是拒絕會動搖思想的誘惑。阿布特諾特太太最終拒絕伊林沃思勛爵的條件就是這樣一個例子。阿布特諾特太太告訴伊林沃思勛爵，她將帶杰拉爾德和赫斯特去美國開始一種新生活，這意味著他們要放棄伊林沃思勛爵許諾給他們的金錢、地位和名譽。

禁欲，作為擺脫痛苦的另一種方式，是讓人們更加關注內心。叔本華和王爾德處理問題的方法是一樣的——舍棄外部世界的誘惑，減少自己的欲望，專注于內心的平靜和幸福。王爾德的喜劇角色，或多或少都經歷了叔本華所說的生存意志所造成的痛苦，這也許是欺騙造成的誤解而帶來的痛苦，也許是追求權力和金錢等外部條件所帶來的痛苦。人們有必要了解痛苦是什么，它產生的原因，并學會如何擺脫它。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在筆者看來并不悲觀。他提出這樣的觀點是為了鼓勵人們解決生活中經歷的痛苦。王爾德作品中的人物所帶來的真實感也在告誡讀者，選擇正確的方式面對生活的痛苦是必要的。外在的物質滿足并不代表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幸福來自于個人的內心，可以通過改變自私的行為，給予他人更多的理解，降低自己的欲望與內心的滿足標準來實現。當一個人不需要迫使別人滿足他們的需求、不需要因為他們得不到的東西而每天都感覺到痛苦時，這種發自內心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幸福不會隨著外部因素的變化而消失，從而做到真正積極地面對生活中的挫折和痛苦。

通過以上對王爾德三部喜劇的分析，不難發現王爾德喜劇中的人物和情節處處體現了叔本華的悲觀人生哲學。此外，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人生哲學也對王爾德的創作產生了積極影響。這不僅反映在巧妙的情節設計上，同時也反映在人物的語言和行為上。王爾德的這三部戲劇表現了其喜劇中蘊含的悲劇意蘊以及作品背后蘊藏的深刻的人生哲理。王爾德作品中的人物并不完美，他們雖然都經歷了各種痛苦，但他們仍然抱著對美好生活的希望，誠實、認真地生活，努力克服遇到的困難。這也是叔本華的悲觀人生哲學所傳達的意義。人類作為與理性和情感交織在一起的動物，自然會經歷不幸，產生痛苦的情感。然而，悲觀的人生哲學并不意味著我們要消極地面對生活，我們可以了解什么是痛苦，是什么導致了它，以及如何擺脫它，把痛苦轉化為生活的積極成分和前進的動力。叔本華的悲觀人生哲學也啟示我們要重視內心的快樂，積極面對人生。尤其是隨著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社會上存在著許多問題，如越來越多的人只注重財富積累而不注重精神富足，越來越多的欲望導致人越來越壓抑和無助，最終導致身心俱疲。對王爾德戲劇的研究和對叔本華悲觀主義思想的正確理解在當代對我們來說有著重大的啟發和借鑒意義。

注釋：

[1]奧斯卡·王爾德著：《王爾德經典喜劇》，北京：中譯出版社，2020年

[2]Oscar Wild： Lady Windermere’s Fan， The Bodley Head， London， 1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