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瞬間

律新民

星期天早餐后，他打開窗戶，本想換換新鮮空氣，卻在瞬間看到了驚恐的一幕——對面那棟樓墜落一個很大的白色物體，吭的一聲砸進樓前草叢中，緊接著有人驚呼：跳樓啦！跳樓啦！

三天前，《山城新鮮事兒》刊登了有人墜樓身亡的消息……

他立即關上窗，并且拉上了窗簾，想讓兩秒鐘的白色瞬間，在腦海里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白色瞬間就像一帖黏黏的狗皮膏藥，粘進了腦子。恐怖的白色瞬間抹不掉擦不凈，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他無力地癱坐在沙發上，陽臺升降式晾衣架掛著一張白色床單，那是妻子早晨洗完晾上去的。暖融融的陽光被這床單阻斷，本該很明亮的客廳，地面上印著一片灰暗色的陰影。

跳窗墜樓結束生命，他曾預演過。搬一把椅子放在陽臺窗前，打開窗再踏上椅子，一手握住窗拉手，一手扳住窗框。當他將頭探出窗外時，卻不敢朝樓下看，恐高，恐懼，恐怖。他像突然受到攻擊的烏龜，將頭迅速縮進窗內。這不是懦夫的膽怯，這可是實打實的身敗名裂肝腦涂地。

無論在空中的瞬間是多么自由和舒展，終歸要有落地的時候。他曾將外孫女的布娃娃放在窗臺上，又閉起眼睛將其推下去。他在“墜樓現場”找到了布娃娃，布娃娃被掛在一叢榆葉梅的枝條中，沒有摔落在地。看來，僥幸的事兒還是存在的。

當他掏布娃娃時，卻在榆葉梅的枝條間看到了一張網，是一張蜘蛛網，一只說不清名字的小飛蟲被粘在網上，小飛蟲拼力掙扎著。

下午，妻子從女兒家歸來，指著后面那棟樓說：“一只叫‘小羊’的白色靈緹犬從九樓跳下來，墜到地上摔死了。好可憐的狗，那是一條命啊。”

他打開手機瀏覽《山城新鮮事兒》，一篇以《亡羊》為題的消息逼入眼中：本市椿林苑跳樓墜亡的是一只狗。因狗長得像白色的小山羊，所以主人給它取名“小羊”。“小羊”患有分離焦慮癥，有時扒窗跳樓去找外出的主人。它原住紫晶花園一樓，而新居椿林苑是九樓，“小羊”墜樓身亡，應定性為犯了經驗主義錯誤。

關掉手機，《亡羊》這個文章標題使他心跳加快。恍惚中，他看到了“亡羊補牢”的成語被一刀攔腰砍斷，滾落在地上抽搐著，那個“牢”字分明流淌著黑紫色的血。

又是一個難眠之夜。烏云密布的夜空，一道白色閃電像一把利劍劈落下來，轟隆隆的雷聲呼起風喚起雨，蕩滌著夜幕下的燈紅酒綠。

清晨，他拉開床頭柜底層抽屜，捧出家中招財保平安的鎮宅之物，這是一枚大號仿古銅幣。

往事依稀。寺中大師加持能量時，將銅幣貼在他的眼睛上，問其看到了什么。他透過銅幣中心的方孔，說自己看到了一尊佛，那佛泛著金光。大師在黃毛紙上寫了幾個字，用字符包裹了銅帀，恭敬地遞給他。

他打開字符，仿古銅幣已經銹蝕得暗淡無光，字符上的那句話也清晰起來：看穿金錢，方見真佛。

字符被揉搓成團，緊緊地攥入滲汗的手。這手啊，怎就伸向了骯臟。這眼啊，怎就沒看穿金錢。

他鎮定下來，走進書房，拿出紙和筆。白紙，黑字：自首書。

窗外，明月高懸。

點評：

小說寫得奇巧。前半部寫主人公偶見“有人跳樓”引起的心理變化，讀者并不了解作者究竟要表達什么。在思索與困惑間，突然看到了一句“自首書”，使我們豁然開朗：小說原來是寫一個腐敗分子的惶恐、糾結、震撼。小說結尾的“點穴”，使全篇皆活。仔細品讀，且有冷幽默的趣味，令人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