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井安 李東海
進入新時代以來,我們黨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推動民族工作高質量發展,在理論和實踐方面守正創新,取得了新的歷史性成就,形成了黨關于加強和改進民族工作的重要思想。7月12日至1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新疆時,要求“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基礎性問題研究”,[1]為當前民族學界的理論研究指明了方向。中華民族共同體既具有共同體的普遍性,又具有中華民族的特殊性,需要我們系統把握與認知。同時,中華民族共同體具有凝結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民族理論、發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吸收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民族工作成分的三重背景,有必要從國際維度、理論維度、實踐維度進行把握。
全民族共同體是一國內部各民族共同建設的命運與共的自覺組織。與全民族共同體相對立的,是一國內部某個民族的共同體、一國內部某個區域的民族共同體。中華民族共同體以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關于全民族共同體的認識和實踐為參照,為我們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提供了新的視野。首先,中華民族共同體具有“對他而自覺為我”[2]的意涵。在世界范圍內尤其是社會主義國家中做出比較,有助于凸顯中華民族本身的特質。其次,僅從中國角度出發研究全民族共同體,對于矛盾的特殊性把握有余而對矛盾的普遍性把握不足。關注蘇聯和越南在處理全民族共同體事務中的特點,有助于發現和認識社會主義國家推動民族工作的一般規律。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已經認識到一國范圍內各民族有著共同的前途,各民族都應該主宰自己的命運,指引后人向著民族平等、民族解放的方向前進,并且明確了單一制共和國作為解決民族問題的國家制度。恩格斯將現代民族視作被壓迫階級的產物,[3]認識到“每一個民族都應當是自己命運的主宰”,[4]但囿于社會歷史條件限制,并不能給出各民族主宰自己命運的方法和路徑。馬克思認為終結民族沖突的條件是無產階級取得了革命勝利。[5]因而,只有建立社會主義制度,各民族才能終結被壓迫的命運,具備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前提條件。列寧反對將民族因素作為建黨的重要考慮,他強調以無產階級的團結帶動各民族的團結,[6]確立了黨對包括民族工作在內的一切工作的領導,也明確了黨發動各族群眾的一般方法,從而將一個國家內部的各民族緊密團結在無產階級周圍。斯大林主張打破民族壁壘,提出無產階級的各民族聯合。[7]盡管列寧和斯大林還未意識到建設“蘇俄(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性,但已經認識到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之下,各族群眾有著相同的命運。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強調各民族團結才能對抗帝國主義壓迫、建設和保衛社會主義祖國,盡管未明言全民族共同體這一關鍵形式,但實際上,脫離這一形式,或缺乏客觀實在作為物質基礎,或缺乏共同體意識作為反作用來源,均存在顯著局限性。而且,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斯大林均主張無產階級建立單一制共和國,[8]這實際上是為建構全民族共同體提供了制度保障。因而,建構全民族共同體,成為推動民族工作的最佳方式,甚至是唯一方式。
蘇聯實際上已經具備建設“蘇聯民族共同體”的實踐基礎,但尚未從認識層面脫離革命初期的窠臼。十月革命后,基于原沙皇俄國范圍內許多民族已經獨立建國的現實,為了盡快團結各民族建設和保衛社會主義祖國,蘇聯不得不采取加盟共和國制度,基本維持了革命初期的安定團結局面。在蘇聯執行若干個五年計劃之后,各民族在經濟上、政治上已經形成緊密的同盟,蘇聯也通過轉移支付、派遣干部等方式支援民族地區發展,蘇共中央獲得各民族廣泛擁護,此時再強化加盟共和國制度尤其是允許加盟共和國脫離聯盟已經不合時宜,[9]但斯大林及以后的歷任領導人對此未予調整,甚至頑固堅持列寧作為民族團結過渡策略的“民族自決”,[10]錯過了進一步加強民族團結,提出和建設“蘇聯民族共同體”的關鍵時機。與之同時,蘇共雖然在各加盟共和國(除俄羅斯外)成立有共產黨組織,但對加盟共和國的領導不斷弱化,黨的建設日益散漫。赫魯曉夫時期,各加盟共和國的共產黨“山頭主義”傾向日益明顯,民族成分成為區別各派系的顯著因素。到戈爾巴喬夫時期,“大俄羅斯主義”、各民族地區的地方民族主義思潮顯著侵入黨內,烏克蘭、波羅的海三國等地的黨組織在貫徹中央決議方面很不徹底,列寧時期確立的黨中央對地方的領導被日漸弱化,[6]蘇共中央對此仍舊放任不管,理論上準備不足,實踐中束手無策。蘇聯建設全民族共同體的實踐基礎被進一步破壞,甚至被錯誤地建構為“各加盟共和國的民族共同體”或“各加盟共和國的主體民族共同體”,嚴重損害了加盟共和國非主體民族的權利,也惡化了全聯盟范圍內的民族沖突。在蘇共放棄黨的領導后,民族問題成為壓垮蘇聯的關鍵因素之一。
越南缺乏構建“越南民族共同體”的實踐基礎和制度保證,民族共同體建設還處在自發狀態。目前,越南黨和政府的“共同體”概念多用于對外場合,如越共十三大提出“東盟各國建設團結、穩固的共同體”[11],尚未提出“越南民族共同體”或近似概念,僅一些學者有所討論。越南以“民族大團結”作為民族工作的指導方針,建立了以北方為中心的歷史敘事邏輯,整體上取得了穩定全國局勢的良好效果。但是,此舉也激化了南方部分地區、部分民族對越南民族缺乏認同度的問題。基于加強南方少數民族認同的考慮,一些學者提出形容各民族已經得到發展的“越南各民族共同體”[12]、旨在保護少數民族權利尤其是集體權利的“各少數民族共同體”[13]概念,希望先行加強各個民族的共同體,至多提到加強各民族團結的意涵,但未明確提出在此基礎上構建全民族共同體,雖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民族團結,但也可能在強化各少數民族自我認同的過程中進一步弱化對越南民族的整體認同感。因而,越南在民族工作中以各少數民族作為民族共同體的實踐基礎和意識建構對象,如越南學者在討論民族文化建設時,常以少數民族文化為主體,指出“越南各少數民族文化既統一又多元”[14],這與我國強調整個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是顯著不同的。究其原因,在于越南欠缺構建全民族共同體的實踐基礎。越南統一前,在中央和省之間一度設置有越北自治區、西北自治區兩個民族自治區域,取得了加快民族地區發展、促進民族團結的良好效果。但兩個民族自治區域的存在影響了行政效率,在統一后也面臨著南方的西原地區、占族和高棉族聚居區域是否要實行民族區域自治的問題。基于加強中央領導、消除中國民族政策影響、探索具有越南特色的民族問題解決方式的考慮,越南通過修改憲法取消了民族自治區。[15]越南取消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后,未建立新的民族地區專門制度,喪失了建設全民族共同體的制度基礎。在民族雜居地區存在主體民族與人數較少的民族、本地民族與遷來民族的多重矛盾,僅靠在政府和國會分別設置的民族委員會推動民族工作、以多個專門計劃扶持民族地區發展,雖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這種發展并非內生性發展,依賴于財政轉移支付,民族地區整體上仍然很窮困,也就沒有建設全民族共同體的經濟社會條件。
以蘇聯、越南為參照,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需要鑄牢全民族的共同意識、堅持黨中央的領導、完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避免個別地區的中心論。中國、蘇聯、越南作為社會主義國家,馬克思列寧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居于指導地位,從實踐論的角度出發,便于我們對比三國在構建全民族共同體事務上的差異。從實踐基礎出發,各社會主義國家在整體上均堅持民族平等、民族團結和各民族共同發展,但在民族工作基本制度方面呈現顯著差異,中國采取民族區域自治模式、蘇聯采取加盟共和國模式、越南采取不區分民族地區模式(民族地區與非民族地區采用相同制度)。從意識層面出發,中國在發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基礎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蘇聯在堅持民族分離權的同時宣稱民族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越南在“民族大團結”的主導下發展少數民族文化及建構少數民族共同體。整體觀察,蘇聯具有建設全民族共同體的客觀實在,卻不具備建設全民族共同體的主觀意識,共同體意識未能服務于本體建設,不僅未能延續民族平等、民族團結,反而造成了民族關系緊張,惡化了客觀實在。越南既不具備建設全民族共同體的客觀實在,也不具備建設全民族共同體的主觀意識,停留在建設統一生活圈、發展少數民族文化層面。中國在完成脫貧攻堅、促進共同富裕的同時,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實現了客觀存在與主觀意識的相互促進。吸取蘇聯未能建設全民族共同體的教訓,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時需要注意兩個問題:首先是要鑄牢與實踐基礎相適應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避免僅形成區域性的或者個別民族的民族共同體;其次,民族地區建設要實現民族團結和落實黨中央意志相統一,為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提供物質保障和制度支撐。與越南尚未建設全民族共同體所面臨的困難相比,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具有兩個顯著優勢。首先,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有民族區域自治提供制度保障,能以善用民族區域自治權加快地方發展。其次,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從全民族出發,能夠避免個別地區的中心論,更好地將各族人民團結在一起。需要指出的是,蘇聯未能把握時機建設全民族共同體的錯誤,已被實踐所證明。中國在建設全民族共同體時從全民族層面出發,越南在建設全民族共同體時從各民族層面出發,均是將馬克思主義與本國實際相結合的產物,本身并沒有高下之分。而且,由于兩國選擇了不同的建設路徑,在構建全民族共同體的過程中能夠相互學習、相互借鑒,共同為社會主義國家解決民族問題貢獻智慧。
進入新時代后,我國民族工作呈現出新的顯著特征。應當如何認識中華民族的現狀?中華民族未來將朝向什么樣的方向發展?引發民族學界討論。在較為分散的討論中,“多元”與“一體”關系,中華民族共同體客觀實在、本體建設與鑄牢意識的關系成為相對集中的討論。這些觀點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提供了充足的養分,也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論來源之一。
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堅持和發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批判國民黨反動的民族政策,是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的幾個來源。首先,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已經證明,在單一制共和國內部實現民族平等、堅持民族團結、促進民族解放的重要性。中國共產黨較早認識到蘇聯處理民族問題的弊病,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確立了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并就各族人民共同當家作主進行不懈探索。其次,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的確立,也是堅持孫中山民族政策中的正確部分和反對蔣介石反動主張的結果。孫中山提出“故吾黨所持之民族主義,消極的為除去民族間之不平等,積極的為團結國內各民族,完成一大中華民族”,[16]特別強調了“中國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17]的內涵,這同中國共產黨的民族革命綱領“基本上是不相沖突的”。[18]孫中山初步提出中華民族一體化的問題,但未提及保障“多元”,注重扶持人口較多的民族,對人口較少的民族和散居少數民族缺乏關注。這使其民族政策在具有進步性的同時存在顯著缺陷。蔣介石進一步擴大了這種缺陷,以“中華民族是一個”為由,否認多民族國家性質,[19]最后被各民族協力推翻,建立各族群眾共同當家作主的新中國。第三,在影響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的多個因素中,“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既具有歷史的成分,也具有實踐的成分,需要在實踐的基礎上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與中國實際相結合。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討論已經表明,一國內部各民族具有建構全民族共同體的必要。具體到我國,中華民族在幾千年的發展歷程中,形成了“多元一體”的萌芽,并做了一定的物質準備。我國歷史上形成的民族走廊、民族聚居區是交疊存在的,引導得當,可以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微觀基礎和初始狀態。若引導不當,將影響黨和國家長治久安。新中國成立以來,各民族群眾翻身做主人,共同建設社會主義國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費孝通提出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系統歸納了我國民族發展史,[20]對于民族理論和實務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隨著偉大祖國從站起來、富起來走向強起來,與之相應地,中華民族從“自發”“自覺”走向“自強”。[21]如何認識當前的中華民族?如何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看待和建設中華民族?成為迫切需要回答的問題。從“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本身來觀察,“格局”是一個靜態的范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反映的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形成的現實結果,體現的是從“自發”到“自覺”的過程。但是,各民族的交融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始終存在著突破此前形成的“格局”的張力,具有漸進迭代的鮮明特征。隨著實踐發展到一定階段,該理論也存在與時俱進問題。而且,我國的民族工作在“摸著石頭過河”方面已經摸索了很多經驗,需要根據已經形成的理論框架、現有的涉及民族的各種制度,進行頂層設計,以更好地滿足各民族群眾的美好生活需要。因而,一段時間以來,對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現狀和新時代民族工作基本要求的討論,構成了學界關于中華民族理論的新爭鳴。
近年來,學界在肯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基礎上與時俱進地發展民族理論,“一體多元論”與“本體意識論”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兩種觀點。在主張“一體多元論”的諸位學者中,趙旭東對“一體多元”進行了最為深入的探討。他認為,“多元一體”作為理解中華民族內部族群關系的總體性引導,缺乏對現代民族國家觀念之下“一體”格局中“多元”發展的關注。“一體多元”要討論的,是如何在現實的“一體”格局之下去理解和呈現“多元”發展。[22]對“一體多元”作了基本規定之后,趙旭東從局部研究和整體研究兩個方面對“一體多元”進行了解剖。趙旭東認為,民族走廊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中原”與“夷狄”的主客體二元結構,成為平等的主體,共同組成了中華民族,從而實現“從民族的多元一體到走廊的一體多元”。[23]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以共同性意識的發生、存續與構建為前提,最終會被一體化的意向引領,與實踐中的差異性融匯為“一體多元”,從而確定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物質構成相對應的精神特質。[24]一方面,趙旭東嘗試從整體與局部、現代與歷史兩個剖面解釋“多元匯聚為一體”“一體以共同體意識保障多元”的中華民族發展邏輯,化繁就簡地解釋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空間基礎和發展脈絡。另一方面,以“一體化意識”為社會意識的主要成分,將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的落差理解為“多元”產生的基礎,存在以下問題。首先,是易被誤解為“多元產生于一體化意識與實踐的落差”,而否認“多元”產生于各民族的自發的交融行為。其次,這一階段實際上已經是“意識指導實踐”的范疇,若停留在“多元”產生基礎的探討,不足以涵蓋“存在決定意識”“新的意識指導新的實踐”等過程,也就存在以停滯的觀點看問題的嫌疑。郭臺輝以“一體多元”作為中華民族現實與未來的新追求。其理由是,“多元一體”存在蘇聯解體、西方社會政治極化的現實悲劇,即社會群體的差異性和地方的多元性作為邏輯起點,并不必然導致“一體”的理想結果。“一體多元”從“多元”的歷史構成出發,基于中華民族百年追求“一體”的理想,進而為“多元”夯實基礎條件。[25]另有一些“一體多元論”論者專注于歷史問題的研究,[26]如熊坤新等認為,中國的族體和國體是“多元一體”和“一體多元”的辯證統一的格局。從國體來看,早在先秦時,我國已經在政治制度上確立了“一體多元”的政治格局。[27]在主張“本體意識論”的諸位學者中,嚴慶的探討最為透徹。嚴慶認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具有客觀存在、建設實踐兩個面向。目前的一個顯著缺陷是,人們過于關注意識對本體的能動作用,而忽視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本體性、建設實踐的客觀實在性。[28]“中華民族共同體”相比于“中華民族”更強調實體的建設,共同體本體作為客觀實在物,以共同的倫理信念、利益基礎、彼此的認同感和同胞感為基礎,需要從增強全體國民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認識、在激烈國際競爭中強化中華民族認同兩個方面著手。[29]但是,盡管嚴慶指出當前的研究局限性是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客觀實在關注不足,但他并未嚴格區分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的兩個面向,也未仔細討論客觀實在、本體建設、物質準備的區別,在討論時稍顯粗略,難以體現中華民族共同體從物質準備走向本體建設的螺旋式上升過程,亦難呈現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建設從低級到高級的過程。此外,彭福榮等從鄧小平理論出發研究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指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的內涵是,中華民族是各民族平等團結的大家庭、中華民族是能夠平等團結的大家庭。[30]實際上,“本體意識論”和“一體多元論”并沒有天然的鴻溝,在某種條件下是相通的。如熊坤新等以“一體多元格局”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本體。[31]郭臺輝的“一體多元論”即可理解為,從“多元”的現實基礎出發,基于中華民族百年對于“一體”的實踐歷程和不斷追求,最終將會作用于“多元”的現實基礎。還有的學者提到,長期以來,學界關于民族研究的“多元”方面成果豐碩,關于“一體”研究概念模糊。[32]青覺等認為,現代中國過多關注于現代性目標的實現,而缺失了對國家建構中內在的整體性精神的應有關懷。[33]這實際上要求,夯實整個國家、民族的內在價值,才能夠為各項目標的實現提供價值支撐,也才能避免物質充裕而精神空虛的情況出現。
“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的提出,實際上起到了定分止爭的作用,確立了民族工作新視野和民族理論新基石。首先,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對前述觀點的揚棄。在“一體多元論”和“本體意識論”中,均強調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其客觀實在相對應,追求建成共同體的最終目標。其區別在于,是否從差異性出發,是否特別強調保障“多元”。中華民族共同體既繼承了“一體多元論”關于中華民族“多元”與“一體”關系的實踐進展,在追求“一體”的過程中繼續保障“多元”;又強調“一體多元論”中本體建設對共同體意識的反饋,在繼續堅持共同體意識對本體能動的反作用的前提下,強調本體的客觀實在性及其建設可能帶來的影響。其次,中華民族共同體特別討論了共同體本體和共同體意識的辯證關系,是符合馬克思主義要求的。共同體意識作為社會意識的一種,必然服務于作為社會存在的共同體的客觀實在,形成“共同體的客觀實在決定共同體意識,鑄牢共同體意識最終作用于共同體的客觀實在,建設共同體的客觀實在促進更好地鑄牢共同體意識”的邏輯鏈條。但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客觀實在、物質準備、本體建設不宜混為一談,應作進一步區分。物質準備和本體建設都屬于客觀實在的范疇,但又有細微差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物質準備應理解為鑄牢意識之前的初步形式,具有自發而無所約束的特點,歷史上形成的民族走廊、民族聚居區等均屬于這個內容。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作用之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客觀實在屬于本體建設的范疇,如脫貧攻堅、民族團結進步創建活動及共同富裕等。第三,“一體多元論”與“本體意識論”作為基礎,以“同化論”“固化論”和其他境外反對勢力的錯誤言論為對立面,也為我們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提供了新的視野。境外勢力常將中國的民族政策污蔑為“同化論”或者“固化論”,更有甚者認為應當保持少數民族群眾的貧困狀態,以呈現其民族特征。堅持“多元”,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區別于“同化論”的標志,表明各個民族在新時代得到充分發展,朝著共同團結、共同繁榮的方向努力,而不是固定為某種樣子;堅持“一體”,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區別于“固化論”的標志,各個民族朝著共同體的方向邁進,體現為正確的國家觀、歷史觀、民族觀、文化觀、宗教觀,落實“五個認同”。一些民族雜居地區和一些少數民族群眾生活貧困,這是不符合社會主義發展要求的,必須朝著共同富裕的方向改變。總體而言,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多元”與“一體”的辯證結合,始終以“多元”為基礎,以“一體”為目的,實現“兩點論”和“重點論”的統一。“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的提出,實際上起到定分止爭的效果,將學界的注意力轉移到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上來,集中力量解決民族工作的現實問題。一些研究者也提出,在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過程中應做到“聚同化異”,[34]或者認為“‘共同性’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根本屬性”。[35]
習近平總書記首倡“中華民族共同體”,明確了新時代民族工作的主線,有助于厘清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發展脈絡、明晰共同體客觀實在與共同體意識之間的辯證關系。
在長期的黨領導民族工作的過程中,堅持與時俱進、堅持實事求是、樹立和踐行正確觀念是中國共產黨民族工作的一貫特點,呈現出日趨重視社會主義一致性和民族間共同性的特征。以毛澤東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始終反對大漢族主義和地方民族主義,并以推行愛國主義教育和培養少數民族干部來促進民族團結。[36]抗戰時期,我們黨意識到各民族同舟共命的基本規律,只有團結起來才能推翻日本帝國主義和國內反動勢力,多次號召各族人民共同抗戰、建立新中國。以鄧小平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明確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是解決民族問題的法寶,要以民族團結作為民族工作的中心任務,以協商的方法解決少數民族的內部矛盾,[37]在改革開放新的歷史時期要增進各民族的大團結和“社會主義一致性”。[38]以江澤民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認識到民族間共同因素會不斷增多,但民族差異將長久存在,作出了加快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經濟發展的戰略部署,[39]以胡錦濤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提出了“兩個共同”的重要論斷,進一步推動著民族工作的發展。由此觀之,進入新時代之前,中國共產黨已經認識到各民族擁有相同的命運,以民族團結作為民族工作的基礎,促進民族間共同因素,但尚未提出共同體概念。
習近平將文化認同視作共同體最穩定的基礎,要求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打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思想基礎分別作為民族工作的主線和重要部署。早在1989年6月,習近平就已經將民族和共同體聯系起來,他指出,“民族是歷史上形成的穩定的人類共同體”,并且將民族共同心理,即民族文化特點和民族自我意識視作共同體最穩定的基礎。[40]進入新時代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中華民族大家庭、中華民族共同體、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等一系列重要論斷,推動新時代民族工作取得新的歷史性成就。從習近平總書記的重要論述來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經歷了由“積極培養”“大力培育”到“鑄牢”的演進過程,也體現出中國共產黨對于這一概念的認識逐步深化,最終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明確為民族工作的主線。2014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上首度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概念,而后提出“積極培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10]、“大力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41],在黨的十九大報告和隨后通過的黨章中明確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此外,還有“打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思想基礎”[42][43]的重要部署。相較而言,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旨在夯實各民族的共同思想基礎,在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基礎上增進共同性和一致性,促成各民族更加緊密地團結在一起。打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思想基礎強調意識對實踐的反作用,需要根據變化著的實踐不斷發展新的理論。兩者結合便構建了實踐與認識辯證關系的邏輯閉環,促成良性發展。
黨的十八大前,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的物質準備和制度基礎逐步形成。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中華大地上各族群眾交錯居住,形成“大雜居、小聚居”的生活樣態,為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提供了最初的物質基礎。抗戰時期,毛澤東批評了張國燾不在藏人地區、回人地區建立根據地的錯誤作法,要求動員各少數民族群眾共同抗日,[44]后又提出了“團結各民族為一體”[45]的重點任務。在解放戰爭中,延續了包括少數民族在內的極其廣泛的統一戰線。[46]黨領導各族人民在根據地初步地踐行了各民族人民共同當家作主,又摸索出民族區域自治作為處理民族問題的根本政策,[47]走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解決民族問題的正確道路,也形成了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大統戰工作格局兩個重要的制度保證,為推動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保駕護航。鄧小平推動民族區域自治法制化,通過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為民族地區發展積累了更多物質財富。江澤民將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作為研究民族工作重大問題的重要形式,出臺一系列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實施細則,為行使民族區域自治權提供更多制度保障。胡錦濤以促進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發展作為西部大開發的首要任務,進一步改善了民族地區的經濟文化條件。
習近平總書記以滿足各族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推動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建設的指針。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建設又分為初級、中級和高級等若干個階段。初級本體建設主要是進行了社會主義改造,建立起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和大統戰工作方式,為民族工作提供了初步的制度保障和物質前提。中級本體建設是通過完成脫貧攻堅、促進共同富裕等方式,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構建提供了更加豐富的物質基礎,如今我們正處于這個階段。高級本體建設等更高階段的內容需要在未來理論探索和實踐的基礎上作出回答。但不管哪一個階段,均以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不斷滿足各族群眾的發展需求作為指針。進入新時代以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被明確為民族工作的最高要求。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為依歸。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是各族人民的共同愿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具有國家、民族、人民三個方面顯著提升的深刻內涵,體現為共同富裕,也就是物質財富極大豐富和精神財富極大豐富。物質財富極大豐富內在地要求實現社會生產力的極大發展,滿足各族群眾的物質生活需要。精神財富的極大豐富需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基石,滿足各族群眾的文化生活需要。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是中華民族的夢,是各民族的夢,也是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夢,實現了中華民族利益、各民族利益和每個人利益的有機統一,但以中華民族利益為最高價值。各族兒女在長期斗爭過程中形成了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偉大民族精神,[48]也將在新的實踐中得到傳承和發展,為維護和發展民族平等團結的大好局面行穩致遠。當前,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正處于關鍵時期,體現在民族工作中就是堅持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各民族大團結的力量為基礎性條件,促進各民族實現共同富裕。共同富裕是全國各族人民的富裕,是分階段實現的結果,是精神生活富裕和物質生活富裕的結合,也要求促進人的全面發展。[49]這就為每一個中國人提供實現自我的平臺,實現中華民族利益、具體民族利益和每個人利益的有機統一,但始終以中華民族利益為最高價值和優先考慮。
首先,要處理好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與共同體意識的相互作用,又要注意到二者具有相對獨立的發展軌道。從認識論的角度觀察,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屬于認識的范疇,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首先是實踐的產物。在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實踐中,形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推動各民族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實踐中堅持民族團結、促進共同繁榮,由此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和意識在深度實踐的基礎上進一步向前發展,形成了兩條鮮明的發展脈絡。一是兩者相互作用的發展脈絡,即意識指導本體建設、本體發展推動意識完善的雙向發展趨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的思想基礎,繼續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設,能夠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的鞏固和完善提供意識形態支撐。繼續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建設,也能夠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與時俱進,不斷完善。兩者因而形成良性循環。二是兩者具有相對獨立的發展脈絡,即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各自向前發展。在意識層面,我們需要處理好“多元”和“一體”的關系,并且將側重點轉移到“一體”上來。民族文化特點和民族自我意識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思想基礎,同時確立了中華民族同屬一體的思想觀念。在中華民族整體利益和具體民族的局部利益發生沖突時,應當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在爭取具體民族的發展和保持本民族的特色問題上,也應當以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為優先。在本體層面,中華民族共同體強調共同的血脈淵源、發展道路和前途命運,從時間序列上梳理清楚了中華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詳述了中華民族曾經輝煌的過去,論證了走向復興的當代,也預示著光明燦爛的未來。在統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略全局的背景下,中華民族的共同性,只能加強不能削弱。只有中華民族共同體本體建設好了,才能更好地滿足各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也才能實現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全國各族人民一道完成脫貧攻堅的艱巨任務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未來的共同富裕實踐還將持續證明下去。
其次,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總攬大統戰工作格局和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工作條例》和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決定分別從黨的工作制度、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制度兩個方面明確了民族工作的面向和內容,厘清了統戰工作與民族工作、黨和國家事業發展全局與民族工作之間的關系。從黨的工作制度觀察,民族工作具有兩重屬性:作為統一戰線工作的一部分,也要堅持黨的領導,堅持大統戰工作格局,從屬于大團結大聯合的主題;在民族工作中,要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推動民族地區經濟社會發展,開展馬克思主義祖國觀、民族觀、文化觀、歷史觀宣傳教育,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50]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制度方面,民族工作的歷史性成就首先體現在機構改革層面。國家民委被明確為中央統戰部統一領導,既加強了黨對民族工作的領導,也體現出大統戰的工作格局。[51]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四梁八柱”角度觀察,民族工作總體上屬于人民當家作主制度體系的一部分,細分為統一戰線工作的一部分,體現在制度層面是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在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中要處理好統一與自治的關系、民族因素與區域因素的關系。民族區域自治制度需要在維護國家統一、民族團結的基礎上,繼續注入服務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意涵,朝著加快少數民族生活條件改善和民族自治地方經濟發展的方向演進,同時為后續健全行使民族區域自治權的監督制度、散居少數民族權利保護制度提供基本經驗。另一方面,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制度化的教育方式仍需繼續堅持下去,以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作為基本條件,以青少年教育、干部教育為抓手,經由廣泛宣傳成為全社會共同價值,為后續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提供堅實的思想基礎。因而,無論是從黨的民族工作還是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制度出發,民族工作都需要把握好大統戰工作格局、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兩個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