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建忠在繼承傳統小說的基礎上,結合西方語法理論,發展出了“四聲別類”的觀點,揭出了字音有別,字義有別,字類亦有別這一規律。文章結合他在“名字辨音”與“動字辨音”兩節下所舉的例證及其“字無定類”說,試圖闡述這一理論內涵。
關鍵詞:馬氏文通;字無定類;四聲別類
馬建忠在《馬氏文通》“實字卷之二”下“名字二之一”處談道:“至同一字而或為名字,或為別類之字,惟以四聲為區別者,皆后人強為之耳。稽之古籍,字同義異者,音不異也。雖然,音韻之晝,今詳于古,亦學者所當切究。而況聲律之文,惟此之務乎。”[1]24又“動字五之二”處,馬氏說:“同一字也,有因異韻而為名字,為動字者,已略于名字篇內。更有以音異而區為靜字與動字者,或區為內、外動字者,或區為受動與外動者,且有區為其他字類者。”[1]284這兩段話是其“四聲別類”說的核心內容,從中可以看出,馬氏的“四聲別類”說是建立在他的“字無定類”說之上的,梳理其“字無定類”說,更有助于人們理解其“四聲別類”的觀點。
一、字無定類
“正名卷之一”馬氏提出:“字分九類,足類一切之字。無字無可歸之類,亦類外無不歸之字矣。字各有義,而一字有不止一義者,古人所謂‘望文生義’者此也。義不同而其類亦別焉。故字類者,亦類其義焉耳。”[1]8他將字分為實字和虛字兩大類,又于實字大類中劃分出名字、代字、靜字、動字、狀字五類;而虛字則劃為介字、連字、助字、嘆字四類。他認為字皆可被劃分到這九類中,無一例外。而有的字有多個義項,不同的義項就可能會歸屬于不同的類,因此就會存在“字無定類”的現象,并舉了如下例子:
例33《論·學而》:“求之與?抑與之與?”第二“與”字為動字,上下兩“與”,皆虛字也。[1]23
第二個“與”是動字,表示給予。上下兩“與”是語氣詞,表示疑問,屬于虛字。此處的動字“與”和虛字“與”本質上來看是兩個不同的詞,它們的詞義和語法意義并沒有內在聯系,僅僅是用同一個字形記錄的同形詞。
例36《史·淮陰侯列傳》:“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前兩“將”字,解“用”也,動字也,末“將”字,名也。[1]23
前兩個“將”是動字,意為統率,指揮。末尾的“將”是名字,意為將領。此處的動字“將”與名字“將”在詞義與語法意義上有內在聯系。
馬氏還舉了其他一些例子,此處僅列舉兩例。綜合分析可以發現,馬氏將這些字看作多義的兼類詞,其不同的義項具有多種不同的詞性。他注意到例子中存在大量詞類活用現象,漢語本身缺乏形態變化,因此依靠詞在句中的位置和功能發生臨時性變化來承擔相應功能,據此他提出“字類假借”的觀點來解釋詞類活用現象。“實字卷之三”下言:“更有以公名、本名、代字、動字、狀字用如靜字者,夫字無定類,是惟作文者有以驅遣之耳。”[1]151還舉了“王道”“王政”等例來詳細闡述“字類假借”說。有人就據此批判馬建忠沒有貫徹劃分詞類的原則,字類假借說與字無定類說相互矛盾[2]。經綜合考察后會發現,馬氏的“字無定類”說是針對“一字數義”和詞類活用兩個方面提出來的,“一字數義” 是由古漢語詞匯本身的特點造成的。古漢語中單音節詞占優勢,一個詞往往承載多個詞義。而“字類假借”是因為表達需要,臨時改變字本身的詞性活用為他類詞。因此,馬氏的“字無定類”實際涵蓋了兼類和假借兩個方面的內容。二者的區別在于假借屬于臨時用為某類,而兼類則是經常用為兩類或兩類以上。兩者之間存在聯系,可以發生轉化[3]。
同時可以注意到馬氏的“字無定類”觀是有條件和前提的,那就是“字定有類”,也即是他之前談到的“無字無類”“類外無字”。“字無定類”背后隱藏著字類并非一成不變這一思想,對于兼類詞,需要依據其在句中的功能來確定詞義和詞性;而對于存在假借現象的詞,要跳出其本來的詞性這一框架,依據其在句中的功能來判斷它用為何類。[4]馬氏總結為:“字無定義,故無定類。而欲知其類,當先知上下之文義何如耳。”[1]8要確定一個字屬于哪一類,就要回到原文中去,依據其在句中的功能、意義來進行判斷。由此可見,馬氏的“字無定類”和“字類假借”說并不矛盾,這兩種觀點正是結合漢語本身的特點提出來的。只有理解了這一點,才能更好地理解詞的詞匯意義及其在句中的功能意義,從而為劃分詞類提供可借鑒的模式和經驗。
二、四聲別類
馬氏在《文通》中談道:“字有一字一義者,亦有一字數義者。后儒以字義不一而別以四聲,古無是也。凡字之有數義者,未能拘于一類,必須相其句中所處之位,乃可類焉。經籍中往往有一句疊用一字而其義不同者。”[1]8“四聲別義”是通過變讀聲調來區別詞性詞義的一種造詞方式,馬氏的四聲別義觀在繼承漢代學者的基礎上又發展出新的內容。唐代陸德明就注意到“四聲別義”這一現象。《經典釋文·序》:“夫質有精粗謂之好惡,心有愛憎稱為好惡(上呼報反,下烏路反)當體即云名譽(音預)論情則曰毀譽(音余)及夫自敗(薄邁反)敗他(補邁反)之殊,自壞(呼怪反)壞撤(音怪)之異,此等或近代始分,或古已為別,相仍積習有自來矣。”《釋文》是音義書,隨文逐字辨音析義是其主要功能。此處的“好”“惡”“敗”等由于詞義的分化,推動讀音發生了改變。陸德明通過分辨并確定句中某字應取哪一音,讓人們意識到音變的實質是義的分化,而注明改變了的音就有助于認識分化了的義。小學以釋義為要務,“四聲別義”更多強調的是字音有別意味著字義有別。而《文通》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將之運用到語法學上,揭示出字音有別,不僅字義有別,字類亦有別這一規律[5]。在“名字辨音”與“動字辨音”兩節,馬氏列舉大量“四聲別類”的例子,并依據不同字類間的轉換類型,大致將它們分為以下四類,下文將就其中一些例字進行分析。
(一)名字、動字之間的相互轉換
分《易·系辭上》“物以群分”,別也,動字,平讀。《禮·禮運》“禮達而分定”,名分也,名也,則去讀。[1]24
分,《廣韻》收錄“府文切”和“扶問切”兩音。《周易·系辭上》:“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分義為分別,馬氏歸為動字,平聲。《禮記·禮運》:“故禮達而分定,故人皆愛其死而患其生。”此處分義為名分,屬于名字,去聲。分本讀“非母、文韻、平聲”,破讀為濁聲奉母,屬于“清—濁”變聲構詞。
衷《書·湯誥》“降衷于下民”,解方寸所蘊也,名字,平讀。《左傳》隱公九年 “衷戎師”,當也,動字,去讀。惟《史記·孔子世家贊》“折衷于夫子”,此“衷”字平仄兼讀[1]25。
衷,《廣韻》有“陟弓切”和“陟仲切”兩音。《尚書·湯誥》:“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孔傳:“衷,善也。”屬名字,平讀。 《左傳·隱公九年》:“衷戎師,前后擊之,盡殪。”衷義為中斷,屬動字,去讀。馬氏又引《史記·孔子世家贊》“折衷于夫子”一例,認為“衷”平仄二讀皆可。根據文獻中的用例,平聲還有“正也”“中也”之義,仄聲有“適也”之義,兩義皆能解釋“折衷于夫子”,這也是《論語》本身文體特點所致[6]。
(二)靜字、動字之間的相互轉換
中平讀靜字也。《書·大禹謨》:“允執厥中。去讀外動字,矢中的也。”《史·周本紀》:“養由基去柳葉射之,百發百中。”《孟》:“其中非爾力也。”[1]284
中,《廣韻》分“陟弓切”和“陟仲切”二讀。《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孔疏:“信執其中正之道。”中是靜字,平讀。《史記·周本紀》:“楚有養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葉百步而射之,百發而百中之。”馬氏此處引文有誤。《孟子·萬章下》:“其中非爾力也。”中皆義為射中目標,屬外動字,去讀。此處靜字“中”與動字“中”屬于“平—去”之間的變韻構詞。
(三)動字內部分類之間轉換
反平讀受動字,斷獄平反也,猶云定案為反回也。《漢·食貨志》:“杜周治之,獄少反者。上讀內動字。”《史·陳勝列傳》:“使者五反。”《孟子·梁下》:“反其旄倪。則用為外動字。”[1]289
反,《廣韻》收“孚袁切”和“府遠切”二讀。《史記·平準書》:“杜周治之,獄少反者。”司馬貞索隱:“反,謂反使從輕也。”反義為翻案,屬受動字,平讀。《史記·陳涉世家》:“使者五反。”反義為往返,屬內動字。《孟子·梁惠王下》:“王速出令,反其旄倪。”反義為還歸,為外動字。后加義符造出“返”字來記錄后兩義。
(四)其他字類之間的相互轉換
空 《詩·小雅·白駒》“在彼空谷”, 靜字也,平讀。《考工記·函人》“視其鉆空”,名字也,上讀。《論語·先進》“回也其庶乎!屢空,”窮也,亦靜字,去讀。[1]24
空,《廣韻》有“苦紅切”和“苦貢切”兩音。《詩·小雅·白駒》:“皎皎白駒,在彼空谷。”毛傳:“空,大也。”此處空屬靜字,平讀。《考工記·函人》:“視其鉆空。”《釋文》:“空,音孔,又如字。”空表示洞穴,屬名字,上讀。《論語·先進》:“回也,其庶乎!屢空。”劉寶楠正義云:“凡貧窮無財者,亦謂之空。”屬靜字,去讀。此處空屬于“平—上—去”之間的變韻構詞。
從上述例子可以看出,馬氏意識到利用四聲不但可以區分字類,還能辨析同一字類之間的差異。詞類發生轉變,可以說是古漢語中一種常用的構詞法,即音變構詞。清人大多都否定音變構詞現象,如錢大昕就曾在《十駕齋養新錄》中言:“長、深、高、廣,俱有去音……此類皆出于六朝經師強生分別,不合于古音。”馬建忠亦受到這種觀點的影響,認同是“后人強為之耳”。但我們應該注意到,不論是馬氏在《文通》中的用例,還是古籍中保留的音切,不可能都是人為的強生分別,其中還有一部分沿用到現代漢語,有的獨立成詞,有的成為構成雙音詞的詞素,這些都足以證明并非強生分別。從漢語史的角度來看,漢語雙音節構詞法產生以前,單字音變構詞法是漢語詞匯發展大趨勢。《文通》所引部分例證就反映出由意義分化推動音變構詞這一客觀語言事實。
三、結語
讀音分化在漢字發展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四聲別類”說揭示出語音分化的實質是詞義和語法功能發生變化。漢語最初是單音節詞占優勢,一個字形記錄一個音節一個詞義,后來隨著社會的發展發生了詞義引申,為了辨別新詞新義,就采取音變構詞的方式,最終就出現一個字形記錄多音多義的現象。而這會妨礙到書寫和交際,因此又另造新字來分擔新義。直至詞匯雙音化才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一矛盾。馬氏的“四聲別類”說不僅深化了音變構詞的理論,同時對于建構典籍中音變構詞材料的歷史層次也大有裨益。
作者簡介:劉靜丹(1997—),女,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漢語言文字學專業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古及近代漢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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