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能否頂住美歐“史上最嚴厲”制裁

徐坡嶺

隨著俄烏沖突加劇和俄羅斯出兵烏克蘭，自2月24日以來美國等西方國家對俄羅斯展開新一輪制裁，并且制裁范圍、力度還在提升中。相比之前的制裁，美歐對俄發起的這輪制裁不再是威懾性的，而是攻擊性的，且更加深入和系統化，制裁的影響也將更加深遠。

美歐對俄發動新一輪全面制裁的目標是：短期內，制造經濟混亂，破壞俄羅斯的經濟安全和穩定;中期內，封鎖俄羅斯的戰略部門，削弱俄羅斯的財政能力，進而削弱其軍事能力;長期目標是通過全面圍堵和封鎖俄羅斯，遲滯和破壞其現代化進程。而這輪對俄制裁的程度取決于美歐在制裁立場上的一致性，制裁的效果則取決于美歐聯盟內各成員之間的利益差異。

制裁的嚴厲程度是逐步升級的。從目前看，最低水平的第一級制裁是對有關個人的制裁，主要針對俄方與軍事行動直接有關的官員和政治人物，歐盟委員會已經起草了對所有投票支持承認烏克蘭東部“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的俄國家杜馬代表的制裁，他們在歐美的財產將被扣押。第二級制裁是對有關商業精英和企業家的制裁。這一方面是要破壞俄羅斯的經營和商貿活動;另一方面試圖通過制裁在經濟精英和普京政府之間制造裂痕，推動精英和資本外逃。制裁對象是那些被認為掌握俄關鍵技術和生產的商業精英。第三級制裁是對企業和組織的精準制裁，封鎖這些企業和組織的相關海外銀行賬戶，凍結其資產，實現初步的金融制裁。這一級制裁可以初步切斷俄羅斯獲取國際融資、進行國際交易的結算系統。俄對外經濟銀行、儲蓄銀行、國家開發銀行等五大銀行和俄礦業集團、俄管道公司等已經被納入制裁名單。該制裁名單暫時放行了影響歐美經濟的企業和組織，如俄天然氣工業銀行，因為該行是外國進口俄油氣的主要支付渠道。第四級制裁是全產業鏈限制高科技產品對俄出口。過去，美西方對俄高科技產品實施過制裁，但一直是點狀的、分散的，目標不集中。第五級制裁是對能源行業的制裁。包括：廢止“北溪-2”天然氣管線;禁止與俄進行能源交易;對與俄進行能源貿易的國家進行二次制裁，直至徹底剝奪俄羅斯的國際能源市場份額。短期內美歐在這一層級制裁上難以下定決心。美、日、歐都已經發布聲明，俄能源貿易暫不在制裁范圍內。第六級即最高一級制裁是將俄完全排除出環球銀行間金融通信協會（SWIFT）體系。完全排除出SWIFT系統是形式和手段，實質是將俄徹底排除出國際金融系統。這將是制裁的最后一環。前面四級制裁是常規性的，后面兩級制裁已經不是威懾性的，而是進攻性的。

此次歐美將更多的俄羅斯商業銀行納入美國財政部特別制定國民清單（SDN）黑名單、把俄最主要的銀行排除在SWIFT系統之外、凍結俄中央銀行海外資產的這一“三位一體”的金融制裁，使得本輪制裁有了“核彈級”的威脅。這輪對俄制裁的主力和主導者是美國和英國，兩國施加的制裁措施也是最嚴厲的。其中，美國對俄羅斯已經展開了貿易、金融、個人和企業、科技等領域的制裁。考慮到歐洲對俄能源供應極為敏感，美國在對俄制裁的同時，對歐洲盟友進行了制裁豁免。那些與受制裁公司有合作關系的能源運輸船只，以及與國際組織、教育、農業、醫療、航旅、緊急服務、能源等相關的部分業務在豁免名單中。

歐盟27個成員國首次達成一致，同意對俄實施一攬子制裁，對俄簽證政策也將發生變化，還將對俄個人和組織施加限制，將禁止向俄航空公司出售飛機及相關設備，對俄煉化部門實施制裁，限制俄獲取半導體及最新軟件等關鍵技術。通過英國對俄實施的一些制裁措施可以看出，其對俄制裁舉措是最嚴厲的。英國首相約翰遜還呼吁歐盟放棄使用俄羅斯的石油和天然氣。其他歐洲國家，包括捷克、瑞士、拉脫維亞對俄羅斯實施單獨制裁。日本后來也加入對俄制裁。但格魯吉亞明確拒絕加入制裁。

目前俄羅斯可用的反制手段主要有：對美國航空公司關閉領空，退出核不擴散條約，廢止太空領域合作，利用俄羅斯自己的支付體系替代SWIFT，維持國內和區域經貿和金融合作。俄央行已把利率提高至20%，以防止擠兌和投機商趁機借入盧布做空俄羅斯。但是，這項舉措有可能引起更大的恐慌，使俄不得不采取諸如強制結售匯、禁止外資撤離、禁止向境外居民進行外匯匯款等管制措施，以防止央行可用外匯枯竭。這種行政管制和盧布從自由兌換變為準匯率管制的舉措，將對俄經濟活動造成嚴重沖擊。

2月26日，美國等西方國家發布聯合聲明，將部分俄羅斯銀行排除在SWIFT支付系統之外。目前，美國正在聯合盟友試圖將俄羅斯銀行與SWIFT系統的連接徹底斷開。幾個歐洲國家反對徹底斷開，因為歐洲從俄羅斯進口的天然氣占歐盟消費量的47%左右，這一制裁將使得俄歐能源貿易中斷，歐洲能源供應陷入困境。

實際上，沒有歐洲盟友全方位的配合，美國是很難把俄徹底排除在SWIFT系統之外。SWIFT是一家總部位于比利時的私營實體，自1973年以來在200個國家和地區發展了1.1萬多名會員，在全球有包括荷蘭、瑞士和美國在內的三個數據交換節點。SWIFT宣稱自身是一家公用事業公司，無權制裁別方，也不會受政治影響而單方面制裁與其系統有聯系的機構。近年來，SWIFT也曾拒絕過一些國家和組織的制裁要求。但由于總部設在比利時，SWIFT須遵守歐盟制裁法律法規，而且在美國的制裁壓力下，SWIFT也很難真正“保持獨立性”。曾經被切斷與SWIFT連接的先例只有伊朗：2012年伊朗與SWIFT連接被切斷;在伊朗核協議達成后，伊朗得以重返系統;2018年，伊朗與SWIFT連接再次被切斷。目前來看，美西方切斷俄與SWIFT連接有兩種模式：一是將特定銀行初步納入SDN名單并實施二級制裁（2018年伊朗重新被切斷與SWIFT連接的方式，二級制裁是指美國為圍堵受制裁國而懲罰與其進行貿易的“第三方”）;二是將特定銀行列入歐盟的禁止名單（2012年伊朗被切斷SWIFT的方式），上了歐盟這一名單就可以自動切斷該銀行與SWIFT的聯系。這一輪制裁是歷史上美國與歐盟第一次就制裁俄羅斯達成一致行動，這就使得美國把俄羅斯隔離在SWIFT之外的目標已經接近達成。特別是瑞士加入對俄羅斯的制裁，使得美西方的制裁效果提升了一個量級。因為瑞士不但是全球金融中心，而且還是SWIFT除荷蘭和美國之外的三個數據存儲和處理中心之一。

俄羅斯一直在研究切斷SWIFT連接對俄金融系統的影響并進行了充分的準備。就影響而言，那些被納入美國SDN名單和歐盟禁止名單的銀行無法使用SWIFT進行國際資金劃轉的實時信息交換。盡管受制裁銀行可以通過電子郵件、電報通信渠道（統一的國際電報通信系統）傳輸消息，或者使用紙質支付訂單來代替SWIFT，但會非常緩慢，完成一筆轉賬需要八至十天。2014年之后，俄羅斯開發了SWIFT替代品——金融信息傳輸系統（SPFS），目的是讓銀行可以在受到制裁的國家內進行支付。現在SPFS有331個成員，主要是俄羅斯銀行，參與者中也有外國組織。目前，所有白俄羅斯銀行、四家吉爾吉斯斯坦銀行、兩家亞美尼亞銀行、兩家哈薩克斯坦銀行、一家塔吉克斯坦銀行和一家古巴銀行等加入了SPFS系統。據俄央行統計，2020年SPFS月報文流量約為200萬條，占俄國內SWIFT報文流量的20%以上。如果僅涉及銀行間資金轉移，SPFS以及其他一些支付方式能夠替代SWIFT的功能。當涉及為信用卡提供服務時，俄羅斯人持有的維薩（VISA）和萬事達卡（Mastercard）在俄受制裁銀行無法使用。但事實上，俄國內已經禁用美國發卡行的銀行卡，俄自己發行的和平卡（MIR）已基本替代俄羅斯人之前持有的維薩和萬事達卡。目前，中國的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上也有接入的俄羅斯銀行，因此俄羅斯與中國的資金劃轉選項更多。

一方面，俄羅斯經濟運行將因制裁受到劇烈沖擊，經濟增長受到嚴重影響，甚至很可能出現嚴重經濟衰退。俄普通民眾的生活也將因為制裁受到影響。

另一方面，制裁還不足以導致俄羅斯經濟出現嚴重的危機或崩潰。這是由俄羅斯的資源稟賦特征和經濟模式決定的。俄羅斯是世界上少有的資源可以自給自足的國家。俄產業部門和工業體系完整，具備經濟封閉運行的條件。另外，因為俄長期受制裁，已形成比較強的抗壓能力，也有許多突圍的手段，為更嚴厲的制裁做好了充分準備。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加里寧格勒民眾排隊兌換貨幣。俄央行當天發布公告決定干預外匯市場。

從部門領域看，制裁還不足以在俄羅斯引發全面金融危機。首先，俄銀行系統目前是健康的，資本充足率和壞賬水平指標都是低風險的，信用鏈條暫時沒有斷掉的威脅。通貨膨脹目前是可控的。其次，俄主權外債規模非常小，沒有債務危機風險。俄羅斯目前的全口徑外債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重是13.7%，核心主權外債占GDP的比重是3.4%。第三，俄資本市場規模很小，大約為6000億美元。資本外流的規模已經非常有限，外資在俄證券市場規模已經不大。第四，關于資本外逃，在俄私人資本中，每年新增盈利的67%已經留在海外，剩下部分的外逃渠道并不通暢。俄戰略企業和國有企業的海外離岸賬戶在2015年之后已經逐步被剝離，回到了國內。第五，外匯儲備充足，目前俄外匯儲備約為6430億美元，是歷史高點。俄羅斯中央銀行海外資產被作為維護俄金融安全的重要手段。但是，在6430億美元外匯儲備中，俄能夠動用的只有在俄國內的大約1000億美元黃金儲備和俄持有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大約300億美元特別提款權（SDR）。上面提到的強制結匯（2022年1月1日之后企業賬戶中80%的外匯收入強制出售給俄央行），就是為了增加央行的可使用外匯資產。

目前來看，俄羅斯的財政能力暫時不會受到大的影響，俄財政盈余比較充足，來自能源的財政收入在俄財政收入的占比已經降到28%之下。但俄烏戰爭打響之后，全球能源價格大幅上漲，反而給俄在短期內帶來了更多的收入。美歐制裁的重點是打擊俄羅斯財政收入，包括3月1日之后禁止俄羅斯在歐洲發行和交易俄聯邦盧布債權和歐元主權債權，盡量限制俄羅斯的能源收入。

這輪制裁給俄羅斯帶來的最嚴重問題是其長期現代化進程將承受非常大的壓力。目前俄羅斯的13項國家項目中，有七項涉及產業現代化和基礎設施現代化，包括生物制藥、新材料、電子、核能、航空航天、數字和信息等領域。制裁措施中的全產業鏈封鎖，以及國際融資限制對現代化進程的影響是巨大的。今后，俄技術現代化的進程肯定會放緩，但不會影響自給自足。

（成稿于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