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玉米香里

孫勇

一

收割機在田間忙碌著，整個天空，彌漫著玉米成熟的芳香。

鄰居家就是收割專業戶，當秋天的大門剛剛打開，還是學生的晏碩，就跟著他爸下地了。晏碩站在地頭，學著他爸的樣子，背著拿手機的右手，左手在玉米田的上空畫出好幾個圈子，每個圈子，都是在晏碩他爸那里預訂好的將要收割的玉米地。

晏碩才17歲，農民的孩子早當家。從外表看，晏碩并不是那種能下苦力干農活的孩子。白皙的皮膚，稚嫩的手掌，剛剛變聲穩定的嗓子，書包背帶的印子在晏碩的肩頭，箍出兩條向上爬坡式的“道路”。

這是我住在鄉下認識的第一個男孩。

由于某種原因，我住在秋天包裹著的村莊，在一片秋黃里，打著帶有玉米芳香的鼾聲。

我給晏碩發了一條微信，說我這里購買了一本美國詩人、散文家、寫作教授菲利普·羅伯特的書《散文寫作十五講》，讀后有些體會，如果在家沒事兒，可以來說說話，并捎帶著說這次回來，拿了一些“正山小種”和荒野牡丹王白茶，咱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晏碩說不在村里，跟著他爸到縣城附近給別人家收割玉米。滿眼的金黃，就從晏碩的微信里蹦出來，落在地面的時候，砸疼了我的腳指頭。

我捧著《散文寫作十五講》，就像捧著菲利普·羅伯特的秋天里的玉米棒。我特別感慨，他對散文創作的一些觀點，跟我很有共鳴感。就像在這個秋天，我站在秋風里，我的玉米棒和菲利普·羅伯特的玉米棒都是玉米棒一樣。不同的是，菲利普·羅伯特的玉米棒比我的玉米棒大得多。

之所以想跟一個中學生聊聊菲利普·羅伯特散文理論的讀后感，是我在接觸晏碩的時候，發現這個還是中學生的孩子，語文口語表述能力，超出了他所認識的知識范圍，他對語文的理解，讓我吃驚得張大嘴巴，甚至不知所措。就像我看到晏碩跟著他爸，開著收割機，在玉米地里熟練操作收割機。當收割機從玉米棵的腰里，把金黃色的玉米棒一個一個擰下來，放到掛在屁股上的麻袋里。這么小的孩子，連須毛都還沒有長全，就能為家撐起一片秋天。如果說玉米是村民豐收的糧食，晏碩就是這個秋天，我收獲的一個不小的玉米棒。

每次住在鄉下，我都會為沒有一個能夠聊得來的朋友而郁悶。無論和家人在一起或者是跟老同學、老朋友在一起，聽著他們談論種莊稼、打理土地的那份熱情，我突然發現，曾經種過莊稼、趕過牛車的我，竟然把種莊稼、收莊稼的規律，遺忘得一干二凈。家人、同學和朋友都說我回到村里，連句話都不會說了。我很無奈，苦笑著聳聳肩。為了截住他們的再次戲謔，我先下嘴為強，問問這個老同學魚塘今年的收成咋樣，問問那個老朋友今秋能收多少斤玉米。我知道聊這些話題對我來講都是廢話，但對于他們而言，那就是滿滿的成就感。就像我手里這本《散文寫作十五講》，它是菲利普·羅伯特秋天的玉米地和魚塘。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認識了中學生晏碩。

晏碩說他很喜歡散文，從小學一年級一直到現在，課本里的文章百分之八十都是散文，老師在講課文的時候，不僅僅是在分析課文所包含的主題思想，也把課文作為閱讀理解來欣賞了。有些優美的句子，那是散文穿上了華美的衣裳。

我行走在玉米地的土路上，看了看忙碌收割玉米的村民，又看了看碧空如洗的藍天，想起晏碩，這會兒，晏碩和他爸，不知道又給別人家收回多少斤玉米棒呢。

二

同學劉有打電話，說剛從鄰村魚塘拉魚回來，弄了一些小魚，叫我去他家吃拌面炸魚。

見了面我第一句話就說你養了那么多年魚，還沒有吃煩啊，劉有說吃不煩，說這樣的小魚，不用開膛破肚，不用收拾打理，清水一沖，就能下鍋。

劉有干活很麻利，一邊說著話，一邊伸手從案板上抄起一個鋁合金的菜盆，從靠墻根兒的面袋里挖出大概有一小碗面粉，把菜盆伸到水管下，擰開水龍頭接了半碗水，然后用筷子迅速將面粉攪拌成稀糊狀。

我現在居住的樓房地基，就是劉有原來養魚的地方。

劉有和一大部分村民，調整了勞動方式，養魚，把村莊的田野，分割成一汪汪油光發亮的水塘。

一到秋天，我就跑到劉有的魚塘邊上玩耍。

魚塘的周圍種有花生、紅薯、西瓜、毛豆、辣椒，另一個魚塘周圍的蘋果樹上掛滿套了塑料薄膜的果實，還有的魚塘周圍雜草叢生，魚塘里的荷葉成片延伸，連著岸上的雜草，讓人很難看得清魚塘的模樣。

每次來到魚塘，西瓜是我的首選，瓜皮上一層像霜又像霧的東西，看著就讓人情緒亢奮。即將收割的花生，隨便伸手抓住一棵一拔一抖，飽滿又白嫩的花生，連同魚兒的表情，一起在我的眼前晃動。

我站在撒料機旁，抓起一把飼料撒入魚塘，本來平靜的水面，轟然掀起一層白花花的魚浪，魚浪過后，水面瞬間恢復了平靜，我再抓起一把飼料，再次撒入魚塘，魚浪再次開花，帶著嘩嘩的聲響。那勁頭，似乎要把整塊白云，從天空撕扯下來。在魚塘里小島上的白鷺，嚇得振翅搖動。“一行白鷺上青天”，白鷺似乎總是跟杜甫一起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吃飯了。”當我玩得正得勁的時候，劉有把飯做好了，當然，一桌子都是魚塘秋風渲染過的原生態蔬菜。

劉有的魚塘所處的田地，后來蓋起了樓房。我住進樓房，總覺得就像住進魚塘，幾回回夢里與魚兒嬉戲，與白鷺同眠，與荷花相伴，與雜草共生……

沒有了魚塘的劉有，經常跑到我們的樓院轉悠，一會兒用腳使勁跺跺柏油路面，一會兒用手輕輕撫摸一頭金黃的銀杏，一會兒又把目光灑向秋天的陽光里，一會兒又抬起頭來看看藍天白云……我說轉悠啥呢上樓吧，他會漫不經心的回答，說不轉啥瞎轉悠唄。我知道，他在轉悠他的魚塘，他在轉悠昔日的漁民生活。

手里寬裕了，孩子們都到城里去生活了，留下很多像劉有這個年紀的并不孤獨的“孤寡老人”，一個人堅守著一個獨立的小院子，白天就伙同一幫子村民，幫別的村子里養魚的人家拉魚。劉有懷揣著一身的拉魚的功夫，穿上專業拉魚的連體皮衣，開著新式的拖拉機，在冒著黑煙和嗵嗵嗵的聲響里，直奔魚塘。一晌下來，至少能掙下100塊錢，多的時候，一天還能拿個300到400塊錢呢，比孩子們在城里掙的錢都多。

我這個同學，除了不惜力氣，吃飯也不講究，拉魚歇晌的時候，在魚塘周圍薅幾把青菜葉，就著漁家的鍋灶，把隨身攜帶的白面蒸饃熥了，把菜葉煮了，一頓午餐就算了了。

伴隨著關閉爐灶鍵“嘎嘣”一聲脆響，拌面炸魚出鍋了。

我掂起筷子就要先吃為快，這時，劉有打開手機，給在城里的老婆和孫子進行親情視頻。劉有一邊移動手機，一邊說“吃飯了，四菜一湯加煎餅”。手機視頻里的弟妹和孫子爭搶著發表意見，在孫子一個勁叫爺爺的歡聲笑語中，弟妹一邊跟我打招呼一邊夸贊劉有，說你倆的生活過得不懶呀，說光吃菜吃煎餅咋沒有看見酒呀，你倆不整兩杯？

我摸了摸剛剛打過疫苗針劑的胳膊，說喝，喝湯，然后，和劉有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三

住進八九月的鄉下，就住進了八九月的秋里。

在這個漸漸秋黃的季節，做夢也想不到，我竟然與地里的植物，產生了重大的聯系。

當我看見路邊嫩綠又肥厚的馬齒莧時，尤其看見馬齒莧在路邊光亮照人，我甚至被它的奇特，差點驚掉了下巴。

馬齒莧是夏天的植物，一到秋天，它就會帶著一身的種子，把自己深深地埋進泥土里，靜等來年再次生根發芽。如今，季節已經來到了8月中旬，早早結籽的馬齒莧，早早地把種子種進土地，趁著天氣還很炎熱，只要是能夠生長的地方，馬齒莧從不挑剔生長環境。

除了馬齒莧，小河邊上生長的刺兒曲也可食用。相同的是它們都可以蒸著吃，不同的是，馬齒莧可以焯水后炒著吃，而刺兒曲只能用蒜汁涼拌。刺兒曲的學名，叫花葉滇苦菜。

聽村民說，自從搬進小區的樓房居住，門面房租金昂貴，各種食品果蔬都風一樣漲價。我留意到青菜的價格，每公斤比省會還要貴上1元左右。喜歡吃青菜的我，這是住在鄉下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好在秋天到了，地里的植物，給予我最好的饋贈。

除了馬齒莧和花葉滇苦菜，我發現魚塘周圍已經枯黃的瓜秧上，還掛著零零星星的瓜娃子。酥瓜去皮切段，不用放鹽也不用放糖，直接當早餐食用。酥瓜肉細，肥而不膩，入口脆滑，不撐食道，即咽即食，沒有顧慮。菜瓜皮厚，雖然去皮切段，由于肉粗，瓷實少脆，缺少爽利感，而不宜生吃。我只好把它當成一般蔬菜，切成薄片，配上雞蛋和西紅柿，由于菜瓜肉質的硬度，它的味道，遠遠超過了西葫蘆。

最讓我稱贊的是白皮甜瓜，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平時購買的甜瓜，我都是在水龍頭下沖沖水就啃食起來。從魚塘邊上“偷”來的花皮甜瓜和白皮甜瓜，我干脆當成蔬菜食用。尤其是白皮甜瓜，去皮掏瓤，切成大一點的瓜丁，不放任何佐料，用牙簽扎起來，就著饅頭，入口時的那股滑溜甜爽，連饅頭都跟著叫喊美爆了呢。

終于，馬齒莧和花葉滇苦菜，隨著秋天的深入，原本嫩嫩的枝葉，都變成了“老胳膊老腿”不能吃了。魚塘上的瓜果，也跟著秋風，跳進魚塘，鉆進樹林，不見了蹤影。眼看著超市的霓虹燈在遠處向我招手，看樣子，褲兜里的零花錢再也存不下來了。就在這緊急關頭，劉有的一個電話，不亞于晴天驚雷：“來我家吃炒紅薯葉桿菜吧！”

此時，我再次躲過了超市購買蔬菜的劫難。

從劉有家回來的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另一個同學，問他弟弟家的紅薯田打藥了沒有，得到沒有打藥的肯定后，我拿著一個橙色的塑料袋，在紅薯地里采摘起來。

擇紅薯葉莖也是有技巧的。除了擇紅薯秧頭附近的葉莖，還要看看葉莖上的葉片是否完整，是否被青蟲啃食過。如果葉片是完整的，就挑選一些，這樣，不但葉莖可以炒菜吃，嫩得有點發紅發紫的葉片，還可以保留下來，作為做面條時的食材。炒紅薯葉莖之前，不用放鹽在清水里浸泡，炒出來的紅薯葉莖，也會保持清脆的葉桿，不過，還是要把紅薯葉莖在開水里焯一下，炒菜的時候，紅薯葉莖才會把鹽分吸收到身體里，吃起來，才會湯菜不分家。

不必擔心采摘了紅薯葉莖，從而影響了紅薯的生長發育，當你把紅薯秧的頭掐掉，紅薯秧不但會自救地就地扎下根莖，說不定又一窩紅薯應運而生了呢。

我帶著滿滿的收獲走出紅薯地，即將打道回府時，轉身看見魚塘與魚塘之間鉆天楊樹下，鋪排出一大片寬葉植物，走近一看，原來是肥厚得近乎瘋狂的南瓜秧。后來發生的事情，我不說，你也應該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隔天下午，我迎著五谷雜糧的芳香，直奔那片南瓜地。看著帶有長長觸須的南瓜秧頭，我的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

正當我沉浸在秋天豐收的喜悅之中時，劉有打來電話，說毛豆煮好了。哈哈，晚飯又有了新的內容了。

責任編輯 郝芳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