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的河流

許天倫

一滴雨

在一滴雨還沒落下來之前，它

一定會在半空中，稍作懸停

那種只在瞬息發生的奇跡

必有其神秘之美，你若能

從容地仰起衰頹的頭顱，繼而

從一滴雨中尋找遺失之物

在城市街頭，在古老的運河岸邊

你可以獨自靜坐，游行

或漫步，像是那只陷于

意識形態的青蛙，它為誰

俯葉而鳴，在手指般的雨中

誰就曾目睹過水紋蕩開的精神史

這并非悖論，而是那滴掙脫云層

束縛的雨，從天而降，擊中了

一片與之交互的汪洋

南京一夜

從所有風景突然安靜下來的那一剎那起

就不僅是因為雨聲

更因那些梧桐、塔樓、殘垣斷壁……

歷史一直停滯在自身形成的維度里

這無需反復打量和驗證

誰會在今夜寫下不可名狀的詩句

詞語賦予的懸垂之感，讓每個

想要長久注視的人，都啞然失聲

直到我第一次來到秦淮河邊

我沿河而行，看穿城而過的河水

如何順應朝代，順應那兩岸燈火

背后的柔婉之勢。但對于

這座城市來說，我注定也要以

一滴水的方式流經它

從頤和路向北，雨停了，我在一幢

民國時期的建筑前駐步。抬眼

巨大的穹頂可作為一種隱喻

在其撐起艱深的夜空時

我忽覺一陣閃痛，仿佛有顆遠離市井的

古老星辰，要從我的體內緩緩升起

最初

最初，我還坐在輪椅上讀康德

他的批判主義，使窗外無星

幾滴雨水依附在窗玻璃上

我憂郁的反影，正坐在這黑夜

十一點的濕漉漉的心思里。好似

一個空缺下來的標題，需要

賦予其虛實互移的詩句

我還在猜想著，我與另一個空間

是否存在某種必然的聯系

而“一切具有深度的事物都是最好的”

在我的屋內，唯有一盞臺燈

不管不顧地亮著。我被它的光照著

我的輪椅也被它的光照著

這讓我突然意識到，在這個深夜

我是唯一能夠收獲光亮的人

深淵之光

在樓下花園，發現一只蜻蜓

它棲停在一片草葉之上

一雙薄翅，還在輕微地振動

我出于某種好奇

對一只蜻蜓表露出來的喜悅

遠勝于挖掘到一堆寶藏

我決定搖著輪椅慢慢地靠近

烏云，就在城市上空不斷凝聚

作為剛剛在一次抽搐中

體驗過死亡的青年，我似乎能夠

窺視隱匿在那深空中的秘密

而一只蜻蜓，正以其振翅之勢

引來一場雷雨。依據著這股透明的力量

我已準備好在它飛離草葉之后

在雨的虛光里，收起這

遍地四野的寂靜

博爾赫斯的河流

穿過布宜諾斯艾利斯繁華的街道

你就逐漸向黑暗走去

即使你的腳下已出現大量泥沙

和石塊，一條河流正越過思想的固堤

在漫過腳踝之后

繼續涌向你靈魂的蒼茫之地

——此時，你這個已收獲了

滿天星光的阿根廷男人

曾在語言的深水區丟失了自我

你繞開意志的維度后而又

試圖折返，但為時已晚

所有可見的事物都在驟然下沉

連你的背影，也隨之被淹沒于

那一片巨大洪流中

一枚紅葉

一枚紅葉落下來，像是只

被染過色的紅蝴蝶

它的翅翼劃過深秋中的城市

劃過鼎沸的人聲與車流

落于低處之后

又在時間腐爛的浮土層里，輕輕觸動了

你我共有的空虛之美

這并非是難以描述的隱喻，仿佛我們

從未經歷過死亡與愛情

我們在原地，在由一枚紅葉表面的脈絡

延伸而成的僻靜樹林

你掏出手機拍照的時候，還有

更多的紅葉從虬枝上落下

它們像是在撲向同一個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