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勞馬
聊起金子溝,司機老趙頓時興奮起來,眼睛里泛出一層橙色的光。那是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熱浪開始退去,太陽準備落山,余暉閃閃發亮,遠方的地平線鍍上了金燦燦的富貴顏色。
因為外地出差,我托熟人幫忙找了個臨時司機,開一周的車。老趙五十歲上下,年輕時當過運輸兵,跑過青藏線,駕駛技術高超,據說曾經掛倒擋,把一輛壞車倒著開了一百多公里,送到修理站。由老趙開車,我們一行心里都踏實多了。老趙算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姥姥家就在金子溝。小時候學校放暑假,母親便把他從城里送到鄉下,在金子溝和姥姥待上個把月。他說從小就知道那里產金子,采石場的巖壁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現出星星點點的金光。有時在山上,隨便就能用腳踏出個金疙瘩,人稱“狗頭金”,他還揀過好幾塊,帶回城里向小朋友炫耀,換了幾根雪糕。
“用‘狗頭金’換雪糕吃?這金子也太不值錢了吧?”有人沖著吹吹呼呼的老趙調侃。當時我們正準備晚餐吃燒烤,忙乎著在戶外搭架子,切羊肉。
“多唄,什么東西多了就不值錢了,金子溝滿山遍野都是金子。”老趙口氣很硬。
人家是吹牛,老趙是吹駱駝,吹大象,見著大的就不說小的,真敢胡扯。
“胡扯?我知道你們不信,這兩天抽空我拉你們去看看就明白了,真是滿地黃金。”老趙用手里的黃瓜沖我們指指點點,“村里人砌豬圈壘雞窩的石頭里都鑲著金塊。”
“沒聽說那里有金礦?”我問。
“有。原先的采石場現在就叫金礦。”老趙答,“眼下不準開采了,上頭說是得保護環境,關閉了!”
“儲量大嗎?”
“不知道,應該不少。村里的人對外人保密,輕易不談黃金的事。”老趙拿根樹枝撥拉著鐵槽里的木炭,攪起一堆碎火星子直往臉上撲,他后退一步,用手扇著煙,嘴里呸呸呸地吐著。
“地勘局實地勘探過?”
“啥局?”
“地勘局,就是地質勘查局,也有叫勘探隊的。”
“噢,那我不知道。聽說地質隊早些年去過幾個人,用錘子敲敲打打了幾下,被金子溝的村民拎著土棍、鐵鍬給轟跑了,一路追著打,差點鬧出人命。后來再沒見過什么局來過。”
“哈,你越說越玄,為啥打地質隊員?”
老趙又翻動那炭火,冒出一團火星飄出一米多高。
“地質隊那幾個人說那不是黃金。老百姓一聽不樂意了,罵他們是睜眼瞎,瞪著眼睛說瞎話。明明是黃澄澄的金塊,他們竟說是鐵。再說了,不是金子,為啥這地方叫金子溝,成百上千年前這里就叫金子溝,祖先都認定這是黃金,憑啥你們幾個毛頭小子敢說不是。”
“叫金子溝不一定產金子,我家鄉叫老虎灘,那里自古以來沒見過老虎的影子。”我說。
“對,克什克騰有個地方叫宇宙地,村子叫很黑村,我去過,名字很逗。”一旁忙著翻烤串的亮子插了句。
“金子溝離這兒遠不遠?要不咱們幾個后天上午沒啥事兒,一塊去開開眼?”我笑著建議。
“好啊,不遠,不到二十公里,一腳油門的事兒。”老趙說,“正好我認識那村長,我小時候去姥姥家常跟他一塊尿尿和泥玩,過會兒我就給他打電話。”
那一晚,我們喝了一整箱啤酒,就著各種烤串,談起了國家好多稀奇古怪的地名。
隔了一天,我和另外兩個同事,在司機老趙的引導下,十分好奇地去了趟傳說中的金子溝。
村長姓主,這個罕見的姓氏讓我們一見面氣氛就熱鬧起來。他自我介紹說:“免貴姓主,國家主席的主。”原以為他風趣好逗,沒曾想是真的。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村委會的會計兼文化宣傳干事是位年輕漂亮的女性,看樣子二十七八歲,她笑著說:“本人免貴姓神,神仙的神。”看似惡搞,實際上也是真的。我跟村長連聲說:“主啊,這是真的嗎?”他指了指身旁的神會計說:“不信你問問神?”神會計更逗:“我和村長在一起工作特別踏實,一離開村長,我就六神無主。”
主、神二位村干部先請我們在會議室里喝了幾口茶,便迫不及待地領著客人到隔壁的村史展覽室參觀。村長從展板的“前言”開始,向大伙兒介紹村史村情,他講話語速很快,隔幾句就冒出個臟字。神會計也不時插話,甚至搶過話頭,補充或糾正一些村長的觀點和數字。一件件老照片、老資料、老物件都圍繞著金子村的物產——金子展開。顯然,這個村子大有來頭,幾百年前就叫金子溝了。還有幾幅明清兩代當地名士題寫的墨寶復印品掛在墻上。
我指著一張已經泛黃的黑白照片問村長:“照片上的這群人在干什么?”村長說:“煉金子唄!這是新中國成立前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原照很小又很模糊,這是放大修復后的效果。”神會計立馬搶過話頭:“村長說得不對,這不是新中國成立前,這是1958年“大躍進”時候的。全國大煉鋼鐵,我們村大煉黃金。”
“結果呢?”我笑著問。
“好像沒煉出金子,主要是技術不行。”村長很遺憾地搖著頭,他又指了指一口鍋,“就靠這么個破玩意兒,根本就煉不出金子。”
接下來我們又看了一些“狗頭金”的實物樣品,形狀確實漂亮,黃澄澄的金屬光澤引人注目。
“這是黃鐵礦,不是黃金,是鐵的二硫化物。”我打眼一看就明白了。
“不管一流二流,反正我們管它叫金子,誰說也沒用。”村長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瞬間逝去。
“長相像金子但不一定是金子。我大學學的是地質學,這點常識我懂。這不是黃金,是典型的黃鐵礦,可用于生產硫黃和硫酸,在許多礦石和巖石中都能找到它。淺黃銅色,不透明,明顯的金屬光澤,你說得沒錯,很多人都把它誤認作黃金,所以又叫‘愚人金’。”我耐心地向村長解釋。
“愚人金?”
“對,愚人就是愚蠢的人。”
“你直接說傻子不就完了,還愚人愚人的,我聽成漁人了,就是海邊的漁民。”村長臉上尷尬地掠過一絲笑意,“您是搞地質的?”
“學過,后來改行了。”我說。
“那您是我們這兒不受歡迎的人。”他說這話時,臉卻轉向了另一側。
“為啥?”我拍了拍村長的肩膀。
“唉,咋說好呢?早些年,那時候我還小,村里就來了幾個地質隊的人,到山上敲了幾塊石頭,就跟你說了同樣的話,告訴我們這不是金子。村里的人沒見過世面,哪懂這個?他們非常憤怒,世世代代都把這些寶貝認作黃金,你們幾個外來人,看了幾眼就操著南腔北調說不是金子,說是什么鐵。鄉親們急眼了,質問地質隊人,你們瞪大眼睛好好瞅瞅,你家的鐵鍋、鐵鍬金光閃閃?你家山上的石頭放著黃光?最后,村民動起手來,把那幾個搞地質的小伙子打得抱頭鼠竄,再也沒敢回來。”講到這里,主村長哈哈大笑。
神會計趁機接過話茬:“在這村里可不敢說這不是黃金。他們會跟你拼命的。村里的男女老少從老一輩那里就接受了金子溝遍地是黃金的說法,都深信不疑。誰要說不是,那不是要了他們的命嗎!嫁到溝里的外鄉女人就是沖著金子來的,這里的男人沒有打光棍的,姑娘們搶著嫁。家家戶戶都存著黃金,成缸成筐成箱都裝得滿滿的,外地人不認他們自己認。在這兒,這些金子是可以流通的,當錢使,你到村東頭的農貿市場,可以用幾塊金子換雞蛋、黃瓜、辣椒、土豆什么的,只要雙方樂意,就能交易了。可好玩了,我不是本地人,當初大專畢業,也是沖著金子溝這三個字才慕名而來的,逗吧,你說?”
“她說的都是好事。其實,過去那些年,這溝里治安狀況很差,也有村民之間為了爭奪黃金,對,就是你說的愚人金而大打出手的事件,還出了兩起人命呢!聽爺爺輩的老人說,他們也是聽他們的爺爺輩說的,在古代,這里常有土匪、強盜光顧,都是來搶金子的。對,還有著名的俠客也來過,對吧,神會計?”主村長想讓神會計給證明一下。
“不是武俠的俠客,是徐霞客,明代有名的地理學家、旅行家,現在叫驢友。我在小學課本里就見過。”神姑娘笑著用手捂了捂嘴。
“徐霞客來過這里?”我很詫異。
“傳說唄,說他還把這里的金子長啥樣都記在紙上了。”神會計補充道。
“《徐霞客游記》里有這段?”我又問。
“有人查過,書上沒有。原因是他離開這里時也遭遇了強盜的打劫,金子和本本都掉到了海里,都是傳說。”神會計又笑了。
“噢,我說呢。這是北方,徐霞客當時沒跑這么遠。”我搖了搖頭。
“別管俠客來沒來過啦,我領你們到村里轉轉,再去礦場看一眼。”村長與我們聊天的興趣大減,不時地翻看手機。
出了村委會的大門,沿著南北向流淌的一條小河自南朝北走去,溝的地理狀況一覽無余。小河流淌于東西兩山之間,河的兩岸整齊排列著一棟棟民舍,平房與樓房混搭,高低錯落。臨河的街面房大多用于商貿用途,除幾家日用雜貨店外,還有六七家小吃店和飯館,剩下的都是賣與黃金有關的店鋪。神會計告訴我們,這條街已規劃為“金子一條街”了,正逐步實施。她還引導我們去了兩家規模較大的黃金飾品商店,柜臺和櫥窗里擺滿了造型各異的黃鐵礦標本(即當地人命名的天然狗頭金)以及各式各樣的金銀項鏈、手鐲、耳墜、項圈、胸花、帽飾等等,還輔配銷售各類玉石、翡翠、瑪瑙、珍珠等飾品擺件。由此我們聊到了鄉村建設話題,主村長的興致開始緩過來了,向客人滔滔不絕地描述了他的打造天下第一黃金村的宏偉藍圖。
“為什么不建一個地質文化村呢,那更科學實在。”我趁機建議說。
“哎呀,您能不能不再提地質二字?”主村長一聽立馬急了,“我剛才不是跟您說了嗎,我們金子溝村只能圍繞金子做文章,地質跟我們有仇!”
“可這不是金子啊!”我也提高了嗓音。
“不是也得是。村民大會都開過了,全體村民舉手表決就叫金子一條街,金子溝打造的就是黃金文化,這個沒法改!”主村長臉漲紅了。
“好吧,好吧。”我微笑著擺擺手。
“不是我說您,你們知識分子就是一根筋,非要叫什么黃鐵礦。這玩意兒在我們老百姓心中就是金子,一代代人都這么叫,早就刻在骨子里了。金子溝就是金子溝,不能改名叫黃鐵礦溝,您說是不是這么個理?”村長情緒依然很激動……
一路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就到了采石場。山體被劈掉了一半,像一塊巨大的傷口。我們隨手撿了幾塊具有黃色結晶體的石頭,仔細察看。
“非常典型的黃鐵礦,是地殼中分布最廣的硫化物。在巖漿巖中,黃鐵礦呈細小浸染狀,是巖漿期后熱液作用的結果。在接觸交代礦床中,黃鐵礦常常與其他硫化物共生。在熱液礦中,有時形成黃鐵礦的巨大堆積。在沉積巖、煤系及沉積礦床中,黃鐵礦呈團塊、結核或透鏡體產生……”我端詳著手中的巖石,自言自語背出了當年所學教科書中的一段文字。
“差不多了吧,各位領導大老遠跑到我們這個偏遠的小山溝,也夠辛苦的。別再看了,也沒有好看的。咱們吃飯了,天也快晌午了,走,我們去一家農家樂,嘗嘗山里人的手藝……”村長粗門大嗓地吆喝著我們幾個人。
我隱隱地感覺到主村長此時的心情有些不快,就跟司機老趙小聲交代:“飯就不吃了,別麻煩村長了,回城里用不了半個鐘頭,咱回城里吃,我請客。”老趙猶豫著,擔心村長挑理會堅持挽留。我讓他試試看。
老趙趕緊跟村長交換了意見。村長滿口答應,沖著我大聲說:中、中、中,就按專家領導的指示辦。我們鄉下也沒啥好吃的,衛生條件也不成,萬一吃壞了肚子,我也擔待不起。歡迎下次再來光臨指導。
下山的路上,我主動鉆進剛才路過參觀的那家最大的黃金店,買了兩個造型奇異的黃鐵礦標本,才花了50塊錢,這里的“金子”確實很便宜。村長不屑地瞄了我一眼,口氣驕傲地感慨道:“淘著寶貝了吧,金子溝的金子名副其實、童叟無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