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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中的祖父

2022-03-22 16:20:47易清華
四川文學 2022年10期

□文/易清華

致祖父

一陣風刮過生活的水域

誰這時沒有船槳,就不要起航

誰這時沉睡,就永遠沉睡

我醒著,讀那些殘損的日記

給未曾謀面的您寫一封長信

汪洋中的祖父啊

當我也成為一個詩人

我們開始航行,卻不在同一片水域

我們顛簸向前,卻不在同一艘船上

這首《致祖父》,是我寫于三十年前的一首短詩。

我出生在東洞庭湖的一片水域,家是湖上的一只漁船。那只漁船不大,卻容納下一家人的生活。我至今記得清晰,靠船尾的地方是廚房和廁所,緊接著的,是一個小飯廳,里頭有一臺小電視,電來自艙頂的風力發電機,電視信號來自上頭的天線。往前是睡艙,有一大一小兩張床,中間用一張布簾隔著。再往前是木質的甲板,上面有一小塊菜園,有雞圈鴨欄,還有狗窩。在那個浩浩蕩蕩的大湖,據說有好多老人一輩子都沒上過岸,他們的一生,就在那洶涌的波濤與葳蕤的湖草中度過。這世上有很多人暈船,他們暈的則是陸地。

寫那首詩時,我已是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但詩藝遠未成熟,詩中明顯彌漫著一股里爾克的氣息。在此之前,父親從未跟我說說起過祖父,但有一年端午,他突然將一個祖父的角色,毫無預兆地推送到我面前。

父親從來沒有見過祖父。他和祖母相依為命,所謂的孤兒寡母。從他有記憶起,就和母親住在一條僅能容身的小漁船上。在我父親八歲那年,一個月圓之夜,他母親在船頭上煮了一條大鯰魚,打開一瓶從魚販子手中捎來的菱角酒,面對銀色月光下的湖面,一邊喝酒一邊唱歌,唱的是上海老歌《夜來香》。是的,就在那個端午之夜,父親為我講述這個故事時,他隨口唱起了《夜來香》——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凄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父親一邊抿著燒酒,一邊唱著這首歌。他也在船頭煮了一條大鯰魚,但沒吃一丁點魚肉,似乎只是聞著魚香下酒。這是我第一次聽父親唱歌。盡管他嗓子沙啞,但不難聽,有天生的樂感。記得他在唱那首歌時,神情恍然進入夢境。他搖頭晃腦地唱著,是那么投入,仿佛身邊的萬事萬物都不存在。只有那首歌,從洞庭湖的波心,像一縷縷月光裊裊升起。

可以肯定,這不是父親第一次唱這首歌,否則,他不會唱得那么順暢、好聽。至少,他在心里唱過無數遍,甚至他一直在心里唱著那首歌。也許,那是他記住和懷念他母親的唯一方式。當時聽他唱這首歌時,我是這么想的。父親說,他母親唱著唱著,就在船板上跳起了舞。舞姿搖搖晃晃,像風中搖擺的柳枝,顯然是喝醉了。父親當時很困,不知不覺睡著了。等他醒來,母親不見了。他哭喊起來,周圍的漁船聽到他的哭喊,一陣欸乃的槳聲過后,很多人圍攏過來。直到第二天中午,人們才打撈起她的尸體。有人說他母親是喝醉了酒,不慎失足落水,也有人說是投水自盡。父親當時只有八歲,根本無法判斷她的死因。

有關我祖母的情況,我父親還是聽他岳父說的。一天早晨起來,我的外祖父突然發現湖汊里多了一條小漁船,小漁船上蹲著一個穿著鮮艷綢緞的陌生女人,她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雙手笨拙地理著一部漁網。那個小男孩就是我的父親,當時不諳世事的他,隨著母親,不明不白地來到了洞庭湖的這片水域。我的祖母去世后,父親就被我的外祖父一家領養,到了他們的漁船上生活。我的外祖父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最小的那個女兒后來成了我的母親。

那個端午之夜,我父親喝醉了酒,他唱著那首《夜來香》時,老淚縱橫,但我不能給他任何安慰。后來,他搖搖晃晃地去了船艙頂部,過了很久,拿著一個大牛皮紙信袋出現在我面前。他用兩根顫抖的手指,將一根青線捻開,打開了牛皮紙信袋,從里面掏出了五個筆記本。那是五個顏色和大小都不同的本子。父親說,這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他不識字,不知道那本子上寫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是日記。他沒有給任何人看過。他猜想,那些文字可能與他父親、我的祖父有關。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那天晚上,是他一生中和我說話最多的一次。

那天晚上的洞庭湖波平浪靜,月色溶溶,我花一個小時在船頭上翻了下那五個日記本。日記里幾個女人的名字,碎片式的愛情,離我有些遙遠的歷史,讓我得出一個結論,這是一段相當漫長的個人傳記。

我告訴父親,那個寫日記的人是個文人,是幾十年前的一個記者,還是個詩人,但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我祖父,也許是,但也許只是我祖母的一個朋友,或者是親戚。父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陷入了他那慣常的沉默。

第二天,父親將那個牛皮紙信袋交給了我。說他留著也沒用,以后就由我來保存?;氐綄W院后,我花了幾天時間,認真看完了那些日記。字跡相當漂亮,有些繁體字我還不認識,只得借助于字典。盡管從時間和年齡的推斷上沒有問題,但我仍然不能確定那人就是我的祖父。在他的日記中,講了他和幾個女人的交往與糾葛,但他并沒有結婚,而且,那些女人的名字中,也沒有一個叫趙妙晴的女人。

我的父親告訴過我,我的祖母叫趙妙晴。當然,因為我父親不識字,妙晴二字只是諧音。

不過在內心深處,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把那些日記的主人當作我的祖父。也許因為他也是一個詩人,讓我覺得親切。再說,既然我有緣看了他那些日記,哪怕和他真的沒有血緣關系,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祖父的日記,一頁頁全是撲面而來的碎片,各種人物和劇情,在日記的前后東奔西突,南轅北轍,且帶著腐舊的歷史遺跡,還有女人和愛情,只有后者,無論身處哪個年代,無論被埋藏多久,它被發掘出來的時候,抖掉一身塵埃,都是鮮活的,生動而又招展。

一、從一場營救開始

那時,祖父是《聲報》資深編輯與撰稿人。

《聲報》設在一個已故湘軍將領的舊式公館里,一個叫桐蔭里的地方。一棟三層磚石小樓,外觀被風雨剝蝕,其形狀和顏色,看上去像一只煮熟的螃蟹。庭院中有兩棵高大的銀杏樹,還有一些低矮的石榴和一叢叢斑竹。這些石榴和斑竹,分布在一條麻石小徑的兩邊。同事們為了抄近路,往往不會走這條小徑,但祖父每天至少要經過兩次。在他眼里,無論什么時候,那些石榴樹都是動態的、瘋狂的,而那些斑竹則是靜止的、深邃的——這正與他的詩人氣質和所從事的職業合拍。

祖父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房間不大,但窗口朝南。一張大辦公桌,是梓木的,兩側分布著八個抽屜,外面包著一層鋁皮,透著淡黃光暈。桌面上堆滿了書籍和一疊疊稿件。墻上掛著一幅徐悲鴻的奔馬,是前年徐先生路過長沙時,在文藝作者協會給他畫的?,F在看來,墨跡仍然鮮艷若流,氣韻帶風。如此等等,無不說明主人在這個單位的重要性。

那天和往常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祖父忙完手上的工作,照了照西洋鏡,理理領角,用一只檀香木梳梳了下油光發亮的頭發,和兩個前來拜訪的詩人談玄聊天。這兩位年輕的詩人,一個叫戴托沙,一個叫陳惠明。他們坐在藤椅上,抽著紙煙,聊著一個筆名叫微夜的女詩人。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有關她的身世,有很多傳說。說她曾祖父是長沙有名的富商,和左宗棠是管鮑之交,曾在左將軍西征時負責供應過軍糧與茶葉,家中擁有幾處錢莊、糧倉和好幾家工廠——后來才家道中落。她經常出入那些富商和政要的家庭聚會,一舉手一投足,氣象萬千。這些都還不是兩位詩人最感興趣的,他們感興趣的是,她一度和詩人李金發關系密切,迷戀上了象征派詩歌,出版了一本幾乎無人能看懂的新詩集。微夜平時行蹤詭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即使是圈內人,也很難得見其真身。但是,祖父是見過她的,而且和詩人們口口相傳的她,不一樣。

祖父認識微夜并不是在長沙,而是在江蘇徐州。臺兒莊戰役后,年少的祖父作為《聲報》的戰地特派實習記者,同一些著名作家和文化人云集徐州,準備前往臺兒莊采訪。一路上,看到無數軍人的尸體和奄奄一息的傷員,且飽受著蒼蠅和老鼠的侵襲,但他們沒有感傷和狼狽,相反,一個個精神振奮,堅信不久就能將日本人趕出去。一天晚上,祖父同范長江暢談了兩個小時。談的都是要讓日本人投降,得花多長時間。記得出門時,范長江神秘地向祖父伸出兩根手指,祖父脫口而出:你說兩年?這是兩個人都能接受的答案。想不到卻用了八年。祖父現在想來,范先生在倉促中伸出的兩根手指,是一根大拇指和一根食指,這不就是八嗎,神示啊。

祖父從范長江的房間里走出來,在走廊的一端,看到了微夜。她披著一頭長卷發,倚著走廊吸煙,看到了祖父,朝他的方向吐了一個煙圈,一臉放空迷離的樣子,那團煙卷彌漫到了祖父的臉上。那時的祖父不抽煙,不近女色,滿身家國道義。他那時還不知道,那個通身每個細胞都似被風塵浸泡了的女人,叫微夜。他當時看到她,腦海里只有四個字:搔首弄姿。

后來,祖父一行人乘坐專列開赴臺兒莊,行至中途,毀于戰亂的鐵軌還未及修復,只得步行前進。在途中,軍隊的汽車如過江之鯽,掀起漫天灰塵,有人提出請政治部專員郁達夫招呼一輛空車,載他們前往臺兒莊。達夫先生走到路的當中,向一輛空車招手,司機停車問什么人?郁達夫朗聲應道,政治部的,作家郁、達、夫。哪知司機將方向盤一轉:迂加腐,什么東西!氣得郁達夫臉色鐵青。后來又來了幾輛空車,見郁達夫都吃了閉門羹,沒有誰敢攔了。就在大家束手無策時,那個女子挺身而出,想不到軍車司機很客氣地招呼他們上車。大家紛紛爬上車。唯獨郁達夫不上,祖父只好跳下車,陪他步行。走了幾里路,郁達夫的氣還沒消,一邊走一邊憤怒地嘟囔著:微夜,什么個東西!

祖父那天注意到了她,一頭長發被扣在貝雷帽下,穿了件呢大衣和長筒皮靴,英姿颯爽的樣子。

后來,他和微夜又見過幾面,全不是刻意的,但是都留意了對方。這幾年不見,想不到,她竟然成了一個神秘的美女詩人。

戴托沙和陳惠明談論著文藝圈的一些緋聞,哈哈大笑。祖父不笑,手指中夾著一支香煙,那段時間,他已經開始一支又一支地抽煙了。祖父站了起來,他說,微夜,我見過幾次面的。兩人同時停止了笑聲,一臉仰慕和好奇。

祖父說,一開始,我沒有和她說過話。

祖父話音剛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幾個全副武裝的軍警和便衣沖了進來。

兩個詩人嚇得面如土色,再也笑不出來。祖父還以為他們犯了什么風流案,正要詢問,兩個持槍的年輕軍人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們是警備司令部的,你被捕了。

祖父被押著走出了辦公室。

原來是《聲報》出事了,被捕的除了祖父外,還有報社的一位負責人。《聲報》當即被查封,因為登載了一些不利于黨國的言論。那些像匕首一樣犀利的雜文,大多出自祖父的手筆。

祖父被捕后,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祖父的表叔,那時在長沙一所大學任教,他組織了各種社會力量呼吁和營救,都無濟于事。據說還將電話打到了張治中那里。文夕大火之后,祖父曾經寫過一篇雜文,矛頭直指這位張主席,張治中也曾親自來到報社,向祖父檢討過失,請祖父代他向三湘人民請罪,并將他引為知己,合影留念?,F在,求救電話打到張治中那兒,卻像把羽毛投擲到水中,沒有任何聲響,祖父的生命剎那間變得飄忽。

祖父被關了半月后,突然被放了出來。表面上是由好朋友、后期鴛鴦蝴蝶派作家李陽交保開釋的。當然,李陽是沒有這個能力的,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中原因。只是說他接到某個神秘之人的電話,點化他去找某某人之后,祖父這才得以脫身。對于祖父的追根究底,李陽說,他不過是奉命行事,連話都是電話里那人編好了的。不過最后,李陽想了想說,電話里的聲音是個女人,這應該與一位女士的營救有關。李陽說,他也不知道那位女士姓甚名誰,是何身份。

女人?腦海中女人的臉,如走馬觀花。他似乎沒有和哪個女人有如此深刻的交情。他腦海中突然閃現一個女人的臉,是她?祖父搖著頭,這是一張最想遺忘卻最深刻的臉,也是最不可能的臉,她和他早已失去聯系。

一個疑問在祖父心頭升起,或者說一種希望莫名地冒了出來。他想弄清楚,是哪個女人將他營救出來,他想證實一些事情,也想推翻一些猜測。

祖父被釋放的第二天,李陽又急急忙忙趕了過來,說他又得到了一個神秘的指令,要祖父離開長沙避避風頭,時間至少是半年。此時的祖父,覺得自己的命運像一只風箏,身不由己,在高空中翻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操控——而他想活著。

祖父當即北上,坐火車轉輪船,前往五百里外的老家容縣。

一艘兩層紅船深入浩蕩無際的洞庭。祖父站在船頭,微風輕拂著他的臉,在蔚藍的天空下,他望著遠方漫無邊際的蘆葦和水草,將目光收回,沿著船邊犁開的水浪線蕩開。不遠處,一片片茂密的水草探出水面,使他想起這幾年,他放縱過的那些日子。那些床上的女人,她們也同水草一樣擁有曼妙的身姿。有的如浪濤般熾烈,有的如湖底般沉潛,皆是短暫相棲,迅如飛鳥,看不清本來的面目。此時,祖父在日記本里寫道:

我的思緒如湖風般遼闊,但是身體似鳥籠般禁錮。風是自由的,而不知這世間,我在何處。

二、箱底的黑毛衣

祖父的父親富甲一方。祖父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年過六十的老爺子又納了一房姨太太,小姨太姓柳,是老爺子娶的第五房,姿色遠在前幾任包括祖父的母親之上。小姨太看著比祖父還小,見了他,像孩子見了生人般,不敢正眼相對,只用了一雙眼睛的余光,在他褲腿上瞥上幾眼,不小心眼神和她碰個正著,她像受了驚的小鹿一般,跳著就走。他只替父親覺得罪惡。在家沒幾日,他便知道了,她原是他父親在四十里外的注滋鎮妓院重金贖回的稚兒,未開苞就收了回。祖父的母親以及后續的幾房姨太太,都相繼去世。幾年前,老爺子克妻的傳言,在容縣上下傳得沸沸揚揚,老爺子賭氣一般,納了這個嫩蔥兒的丫頭,證明自己寶刀不老。知道真相后,縱是這幾年在風月場上混過,他仍只覺得荒唐。

這日,祖父的父親喝得微醺,帶著醉意對他說,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沒結婚,干脆在容縣給你找個大戶人家的千金,擇個吉日把喜事給辦了,再說,如今世事動蕩,好多離家的游子,一個個滿腔熱血,最后卻客死他鄉。在長沙混了那么多年,也應該膩了,我看你還不如留下來,老子打下的這份家業,如果江山穩定,足夠你不愁吃穿,過一輩子。祖父從未告訴過家人,他是一個記者或者詩人,他那有著一大片土地和雇工、讀了幾年私塾的父親,對這種新式職業肯定理解不了。老頭那天興致比較高,朝內屋大聲叫柳四兒、柳四兒!

柳四兒上身穿一件綠色的斜襟衫,燈光下,臉上如同籠著煙。她纖細白皙的手指,端著老爺的茶壺立在旁邊,嘴中還是老式的叫法,老爺。老爺子很受用,瞇著眼睛,打著酒嗝,他說,在這亂世,躲了日本佬,躲了戰亂,現在家業在,老命也還在。他說這話時,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一口茶喝得太猛,引來一場劇烈的咳嗽,柳四兒怯怯地看了眼祖父,走上前去,替老爺捶背。過了會兒,緩過勁來,又讓柳四兒遞給他煙槍,他使喚她,如他的小女兒般自然。但是,接過煙槍時,他順勢用水煙桿敲了敲柳四兒的翹臀。這一幕,被祖父收到眼里,心頭一顫,柳四兒漲紅的臉隱現在燈光下,只看到側顏,再也不見她抬頭。

柳四兒在祖父面前,讓他想起受驚的麻雀。無論她做什么事情,恰好被他碰上,都是受驚窘迫的樣子。后來,才敢偏著頭看他,聽他說話,她那樣子,不像一個小媽,倒像一個未曾見過世面的小女孩。想到她每日和老爺子睡在同一榻上,只覺得這該是兩個同床異夢的人,且荒唐透頂。

到家后不久,每日讀書看報,日子閑適而無聊。祖父同家里的長工老柳一起出門挖土、放牛、釣魚和掏鳥窩。每天傍晚,他還會同老柳去屋后的池塘里洗澡。更多的時候,他一個人獨自在鄉間小路上散步,成為祖父每天的必修課。

一日,他回家,看到柳四兒坐在板凳上織著一件黑色的毛衣,很專注認真的樣子,突然起了捉弄她的念頭,站在她背后,大聲叫了一句,四兒!

她果真嚇了一大跳,連針線一起扔了,跳出好幾步遠,像匹小鹿。后來,他有興趣時,會教她寫字,給她講些外面的事情,她常聽得癡了。他覺得好玩,是蟄伏日子里難得的亮色。

那天吃過午飯,祖父沿著一條小路走向田野深處,腦海里一直盤踞著那個無法甩脫的問題——那個營救他的女人和給他消息的女人,到底是誰?路面很窄,只一肩寬。他低著頭向前走,直到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才回過頭去。一個挑著重擔的農人跟在身后。出于對勞動者的尊重,祖父尋思著給他讓路。然而小路的左側,是一條水溝,右側是莊稼。他無路可讓,只好硬著頭皮朝前走。背后傳來的腳步聲壓迫著他,祖父不得不放棄思考,疾步向前。這條小路,祖父爛熟于心,再往前兩百步就有一個十字路口。于是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將挑擔的農人甩在了老后。在十字路口,祖父面臨著選擇:是向前,向左,還是向右,才能和那個挑擔的農人不走在同一條路上?兩分鐘后,祖父不再焦慮,干脆停在十字路口等他,讓他先走,祖父再選擇另外一條小路。但沒想到那農人,卻卸擔休息起來。就像兩座小山,兩個人形成對峙的局面。仿佛一個無辜的犯人,處處受到控制——帶著一身無法洗脫的罪責,祖父頓時感到一種無處可藏的惱怒。此時,一個念頭驟然滋生,他必須馬上離開容縣,回到長沙。與其這樣縮手縮腳,還不如迎頭而上,面對現實。

他滿腹心事地回家,柳四兒正在堂屋里織著那件毛衣,那衣服已一日日接近完工。他坐在她身旁看著,不覺時間已過。柳四兒見他那呆樣,知他有心事,也不便多問。過了良久,他終于站起身來,對她說,我要走了。

柳四兒唔了一下,隨后問道,不是說要住小半年嗎?說話間,那坨毛線團滾到了地上。祖父沒有說話,替她撿拾起來,遞過去。她或許有些心不在焉,接到手中的線團再次掉了下去,滾出一條線,她站了起來去撿,他也彎腰,祖父碰到了她的手,她避之不及,慌亂起身時,他的手掌又碰到了她柔軟的胸部。她朝后退了幾步,胸口不斷起伏,氣喘吁吁,急轉起身。祖父的心猶如攀越了一座高山,半晌未能平靜。走,必須得走了!

在家鄉未住滿三個月,祖父便離開了。他開箱的時候,才發現除了帶過去的衣物,還多了一件黑色的毛衣。

柳四兒什么時候放進去的,他竟然全不知情,他走的時候才是破曉的黎明,他覺得她是完全沒有被驚動的。

三、青春的熱血和祭祀

在容河上坐小火輪,四個小時后,在湖北境內的三汊河登陸,又搭上一條小帆船,在一條叫紅尾子的河港里行了一個小時之后進入長江,在長江里坐的是一艘三層的大洋輪。

第二天上午,祖父便到了岳陽城。

在輪渡碼頭,祖父租了一輛黃包車,直奔火車站。他提著行李箱走在車站廣場上的時候,被一個拿著破碗乞討的小孩攔住。他不是不想施舍,但他知道,只要他施舍了一個,就會有更多的乞討者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死死地將他困住,讓他脫不開身。他曾經有過不止一次這樣的狼狽經歷。于是祖父也像身邊那些紳士一樣,板起冷漠的面孔,旁若無人地穿過包圍圈。他從一個報童手中買了一張報紙,看也沒看就夾在腋下,這已成為他的一個習慣。他朝售票處走去,看到幾個受傷的軍人,白色的繃帶和紅色的血跡在陽光下分外耀眼。他遠遠地繞過他們。

他打算在岳陽城逗留一晚。一個人步行在黃昏的街頭,心情不由暢快,他甚至小聲地哼起了當時流行的一首小夜曲。但沒走多遠,便在街上紛亂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臉。是她。他的心不由一顫。那個女人穿著一襲淡綠旗袍,和一個老軍爺模樣的人,從一輛黑色轎車里走了出來。她的妝容精致,眉和嘴唇都畫過,在曖昧的光影下充滿著風塵妖魅。是她!一別多年!

李伊燕。一個名字從他的心底涌向嘴邊。他囁嚅著,從心底到嘴邊,仿佛走過千萬里路。他終于叫出了聲:李伊燕!燕子!那個女人聽到他的叫喚,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她的眼光迅速落在他的身上,露出茫然的神色,并迅即扭過頭去。李——伊——燕。祖父喃喃自語,覺得自己的聲音是那么空洞、絕望和可憐。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想收回自己的聲音。

女人挽著那個年紀顯然要比她大很多的長官,在兩名衛士的陪同下走進了一家豪華餐廳。她現在的樣子,和他刻在腦中的模樣大相徑庭,他卻能確定,他沒有認錯人。他有些絕望,心里面那絲幻想在風中破滅了——可以肯定,她不是營救自己的那個女人,她看向他的眼神,似從未在他的生命里駐足過。這么多年,在很多種情境下想象與她再見,沒有一次與這次相似,他沒有想到,是曾經情深,相見不識。

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那些川流如梭的人影,在祖父的眼里,就像回憶中一道道一晃而過的影子。

祖父就讀于國立十一中的時候,校址并沒有設在岳陽,而是在遙遠的湘南。

因為躲避戰亂,國立十一中學搬遷到了武岡。地處雖然偏僻,建筑也顯寒磣,但規模仍然很大,下設女生部、初中部、高中部、師范部和職業部五部,是一所師資力量雄厚的公費學校,只要學校里舉行晚會,或者別的什么活動,吹拉彈唱不用湊,一刷子就齊了。

一天,國民黨官員來學校高中部招收一批海軍,除了一些基本的素質要求之外,還要對征選者進行英語口試,因為這一批新入伍的海軍將要送到美國某海軍學院進行短期訓練。官員們看到這些身居山野、面帶稚氣的孩子,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一個個都驚呆了。后來,一名大員還曾來學??疾?,他異常激動地發表演說:中國有了你們這一代人,不怕亡國了!

這個鏡頭,讓祖父現在想起來,仍不免熱血沸騰。那是一段讓人不會遺忘的歷史,它如同樹的年輪,長在了祖父年輕的心里。

祖父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在武岡時的一次晚讀。李濟樓校長親自督查,發現學生們把煤油燈擰得特別大,心疼得不得了,馬上責令學校本部打炮,集中全校師生在操場受訓。操場上沒有一星燈火,李校長就在黑漆漆的夜里對學生們講起了國家目前所面臨的嚴峻形勢,一通感慨之后,操著土生土長的岳陽話大聲地說道:

同學們啊,國家的油八(不)是油?三更半夜打火八(把)!

李校長那難懂的方言在夜深人靜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滑稽,但在當時,沒有一個人覺得可笑。倒是后來同學們在聚會時,不管誰學著李校長的腔調,都會引起哄堂大笑,同學們慣常用這種喜劇的方式懷念他,有時笑著笑著,淚便出來了。因為沒多久,李濟樓先生就臥病在床,幾個月后驟然離開人世,留下可憐的妻子和三個兒女。李伊燕是大女兒,是班上的文藝表演積極分子,能歌善舞,是學校話劇團的頭號種子。

武岡是個美麗的小山城,外面硝煙彌漫,這里卻仍然籠罩著一派自由散漫的氣息。街上到處都是垃圾和貧窮的人們,因為偏僻和閉塞,國難的消息在山門外徘徊。常見的景象,則是在一個十字路口,擺著一個花錢看西洋鏡的攤子,據說在那個黑匣子里能夠看到裸體的外國女人,于是人們圍攏上來,擁擠著,嬉笑著。隔十幾米遠的地方,幾條猛漢在表演功夫,是失傳多年的金鐘罩和鐵布衫,號稱刀槍不入,圍觀的人們興致勃勃,沒有誰產生過懷疑。更常見的則是,那些坐在木凳上曬太陽的人們,悠閑地喝著茶,抽著水煙袋,或者是在一塊黑布上穿針走線……處于岌岌可危的邊緣,但是人們的臉上一派天真和淡然。那幾年,祖父和一群學生在那樣的環境中憂國憂民,愛國的種子就在這種環境下,被灌溉和催發,他決定和魯迅先生一樣,用筆去喚醒人性,去戰斗。

每當星期天休息的時候,祖父就和一群學生,穿過早已見慣不驚的街景,到城郊的一個山坡上去讀書。其中當然也有李伊燕,他就是在這種紛亂的灰色背景下,悄悄地注意上她——她的目光是那樣明亮,她的歌聲那樣美妙,她的神情是那樣從容,她的每一根發絲、每一個細胞,都值得他去探究。

這些話,是從他發在校園詩刊上的情詩上走下來的,同學們都在笑,無論暗戀掩蓋得多么密實,同窗們還是知道了,誰是那個多愁善感的少年心中愛慕的女孩。少年男女之間隔著一條甜蜜的河,一個眼神的交集,都可以引來陣陣漣漪,這樣就很好,誰也不想蹚過河去。祖父心中的那股萌動春意,讓他靈感不斷,開始在各大報紙副刊發表詩歌和文章,有一篇叫《春日漫思》的散文發表后,沈從文先生還曾給他寫過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稱贊他的文字如湖水般清澈,鼓勵他要日益精進。

那時,他們自編自排了一場愛國話劇《覺醒》,講述了兩對愛國青年在炮火中相識相戀和分離的悲情故事,編劇就是祖父,他想把這出戲編成內地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課余飯后都加緊排練,五四青年節那天在學校禮堂驚艷亮相。在這出戲中,祖父和李伊燕是一對,另一對是蔡如菲和黃鐫翼。黃的父親在商務廳任職,蔡如菲的姑父在長沙時曾與他是同僚,現在也在政府機要部門任職。兩對青年站在一起,以青春為舞臺,恰似璧人一般。但是黃一貫的風流做派,讓女學生們時常談論起他,他絕不像會是在誰身上定性的樣子。到演出的那天,現場掌聲雷動,最后一個動作,李伊燕旋轉著奔向祖父,本來祖父伸出手相扶,她旋轉得過急,一個趔趄撲向了祖父的懷中,猝然不及的擁抱,同時使他們的身體發生了質的變化。就像閃電沖開云層,愛情同時撞開了兩具春意盎然的身體,而觀眾席的同學皆未看出破綻,以為劇情這樣安排,掌聲經久不息。祖父的愛情就在這般矚目的謝幕中拉開了序曲。五四青年節之后,他們就成了公開的一對,祖父叫她燕子,我的小燕子。

李伊燕父親去世后不久,悲傷的母親臥病在床,舅舅只好把他們一家從武岡接到岳陽。李伊燕離開的那天,兩人在碼頭上抱頭痛哭。兩個淚人兒在碼頭的狂風中約定,一輩子不離不棄,生死相許。

開始,李伊燕幾乎每天都給祖父寫信,信上的李伊燕憂傷而堅定,不久,她的來信漸漸稀薄,到后來只有只言片語,甚至還有一種敷衍的冷漠,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她的來信戛然而止。祖父寫信求她,哪怕是給他只言片語的解釋,但都得不到她的任何回音,祖父憂心如焚。

從武岡回到長沙后,祖父進入湖大讀書,一個假日,祖父攜好友李陽前往岳陽。李陽大祖父八歲,老家在岳陽城里,兩人算是老鄉,在一個文學聚會上認識,一見如故,惺惺相惜。李伊燕的家在金鍔山下的一條老街上,找到信上的那個門牌號碼,敲門進去,卻被告知,李伊燕一家早在一年前就搬走了,房東不知他們的去向。緊接著,兩個人趕去國立十一中舊址,也沒有人知道李伊燕一家去了哪里。從小在岳陽城里長大的李陽通過親朋打聽,有很多人都知道李濟樓先生,卻沒有李伊燕和她母親的消息。令祖父稍感欣慰的是,李陽交代了兩位靠得住的朋友,一旦有她的消息,就馬上通知他。后來,其中的一個朋友告訴李陽,并轉給祖父,李伊燕已經結婚,聽說是和一個軍官,或者是跟了一個生意人,結婚是確定了的事,至于對象是誰,卻是一個沒有準信的事。碼頭旁邊的誓言,在祖父接下來對女人毫無原則的追逐中漸漸淡了,但是李伊燕這個名字,在心里彎成一塘水,稍有風吹草動,也能漣漪陣陣,而這一次在岳陽街頭的巧遇,甚至是驚濤駭浪。但是,這浪很快偃旗息鼓,凍成了冰。因為她對他置若罔聞。

于是,祖父被迫想起那些和自己有過交往的女人,那些殘存的記憶和溫暖,讓他不至于被凍僵在街頭。哪些女人呢,待字閨中的名門少女,貌若天仙的紅塵女郎,中規中矩的小家碧玉,紅杏出墻的三少奶奶。她們的面孔有時清晰,有時模糊,但現在,他對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小視。記得表叔余潔坤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永遠不要輕看一個女人,哪怕她只是一個小小的戲子。當時他并沒有把表叔的這句話放在心上,后來他終于明白了,表叔這句話不無道理。

比如這次,被警備司令部抓走后,多方營救未果,表叔的努力也是竹籃打水,但是一個女人卻將他營救了出來。

這個女人不是李伊燕。那么,到底是誰救了他,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救命之恩如果是一個在他心中并無多少痕跡的人給的,那么只能說明,或許那人別有所圖。

她總會冒出來的。

四、在黑夜尋找一盞燈

回到長沙后,祖父沒有和朋友以及以前的同事聯系,打算在長沙再隱居兩三個月,這也是那個隱在黑暗里的人的要求。他不想惹是生非,便在城南的一家燕來旅社住了下來。燕來旅社地處偏僻,裝設簡陋,旅客寥寥,這樣的環境正好適合一個人隱居。三天閉門不出后,他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他想走訪一下幾個舊交。

那天一早祖父就出門了。他戴一頂黑色的禮帽,夾一個黑皮包,拄一根文明棍。右手無名指上還戴了一枚戒指,拿著雪茄的時候,這根無名指微微地彎著,而小指翹得高高的,構成一朵蘭花的圖樣。他從來沒有這樣打扮過,走在街上時,覺得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以前他看到這種打扮的人,在骨子里是瞧不起的。想不到現在這樣裝扮,竟有種別樣的感覺。

幾天的尋找也不是一無所獲。找到朱淑惠時,她正牽著一個小男孩走出家門。朱淑惠出生在一個私塾教師家庭,十八歲時嫁給省府一位民政廳廳長的公子,一年后便離了婚,無兒女,一直在家閑居,一舉成為長沙有名的交際花。她天生麗質,身材高挑,特別是那雙大眼,像湖水一般澄碧,那細密的漣漪之上,卻時不時籠罩著一縷淡藍的煙霧,那分明是一種神秘,一種吸引。兩人是在一家電燈公司的晚會上認識的。那天晚上,祖父被她的陰郁氣質所吸引,她同時也被祖父的翩翩風度所折服,當場暗送秋波。兩人面對面時,朱淑惠已經認不出祖父,幾經提醒,才恍然大悟,說自己再婚生子,并疲于生計,多年沒有涉足歡場了。祖父要再問她是否營救過自己,除非是腦子里進了水。第二天,又找到了一位王姓女子,幾年不見,她已經淪為一名街頭大媽,背著一根長長的木柴左右搖晃,祖父借口找錯了人,連忙溜之大吉。

一連幾天陰雨連綿,天光暗淡,氣候也驟然變涼。祖父窩在燕來旅社足不出戶。熱心的老板娘見他無所事事,便給他的房間送來了一疊舊報刊。祖父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幾次看到自己的文章,不由會心一笑,一看日期,竟然是幾年以前的了。這個老板娘也真是有心,好幾年前的舊報刊都還留著。

突然,他在《小春秋晚報》上看到了微夜的一首短詩《荒夜》。一看日期,竟然是很多年前的今日。

荒蕪之夜色下兩個疲倦的旅人

沒有來處,何談歸途

被命運之流驅逐

世界太大不能立足

黃塵漫起時,絕望之內心

升起一蔓青煙,嗆出三兩滴淚點

在這狂風怒吼的夜,芳香盡失

靈魂被打劫,交不出一文買路錢

我的一切的哀嘆

如被暴雨鞭打的流鶯

那帶血之羽翼

是否還能棲上你的心枝

當時,祖父并沒有看到這張報紙。而現在這首詩就像一把尖刀,硬生生地戳在他的心坎上。往事一幕幕重現。那天他們在臺兒莊采訪完后,一行人搭一輛軍車回徐州,結果半途上軍車壞了,只好徒步前行。他們來到一條小河邊,遇到幾個持槍的強盜。微夜和幾個文弱書生都表現得很慌張,祖父卻相當鎮定,拿出身上的錢交給了強盜,后來,他們找到一個廢棄的廟宇,在稻草堆里,他們相擁著歇息了一個晚上,因為受了驚嚇,一夜無話,各自沉默。

那天,是一行人,微夜在詩歌里卻說兩個疲倦的旅人。祖父心一動,他想起晨光中,當一片落葉掉下來時,微夜坐在角落里癡癡地看著他的眼神,未必那個他,是指的自己?他突然想找到微夜,她的家就在長沙。那次回到長沙后,她很突然地來過他的住處,兩人再次相擁而眠,但仍是沉默相對,且一別經年。

微夜娘家的公寓在府前街上,但她早就不住在家里了,家人也不知道她的去向。但祖父知道,她雖說飄忽不定,相信她那顆不甘寂寞的心,是永遠也換不了的。只要有耐心,就一定會碰到她。

一個月后,祖父果然如愿以償。

遠遠地,祖父看到微夜從一家旗袍店里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襲紫色緊身旗袍,一身妖嬈。在祖父的印象中,她每次外出,總是這樣風塵撲面。微夜上了一輛黃包車,急速地向前駛去。祖父不由得加快步伐,在人流和建筑中靈巧地躲閃。很快,他近距離地看到了她的側影。她愁眉緊鎖,迷茫的目光凝視著遠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微夜進了俱和茶樓,祖父隨即跟了進去,一樓的茶座里人頭攢動,但祖父沒有看到微夜,心里不由一緊,她肯定是上二樓去了。俱和茶樓在當時是長沙唯一一家具有規模的茶樓,不僅地處繁華地段,裝修也算得上氣派,街邊角落里的那些小茶館不可與它同日而語。誰都知道,想要賺茶客那幾個錢,等于是鷺鷥腿上劈精肉。俱和茶樓是如何經營得下去的,蹊蹺就在二樓。二樓其實是一個隱秘的鴉片館,祖父初當記者時曾來此暗訪,文章寫出,沒有一家報紙敢登。因為茶樓的幕后老板是軍警二號頭目老剃刀,誰敢在他的頭上動土,他就要剃誰的頭。最后祖父只好將其改為小說,在一家小報副刊發了出來,以消胸中塊壘。

二樓是一連排的包廂,廂門緊閉,微夜不知道進了哪間包廂。祖父不敢貿然撞入,要是撞了哪個軍爺、匪爺的煞,可是要命的事。于是他把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女招待叫到一邊,悄悄地塞給她一些錢,問剛才那個穿紫色旗袍的女人進了哪個包廂。小姑娘露出慌亂的神色,但最后還是抵擋不住誘惑,把她工作一個月還掙不到的報酬放進口袋,帶著祖父向前走去,停下來的時候,她指了指一間包廂的門,迅速離去。

祖父推開了包廂的門,包廂內煙霧繚繞,木沙發上,微夜和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坐在一起。她從煙霧中探起頭,看清是祖父,倒也不驚訝,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拉了拉身上的衣服,跟著祖父走出包廂。

找我有什么事?抽著大煙的微夜眼神迷離,口吻不冷不熱,直入主題。

這和祖父預期的不一樣,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

微夜,對不起,打擾了你的雅興。他在任何場合一向自負,而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個小丑。

微夜朝著他一笑,那一笑內容豐富,讓祖父落荒而逃。在他轉身回轉的時候,他聽到微夜漫不經心的聲音:別擔心,一個瘋子。

是的,你說得對,我是一個瘋子。祖父喃喃自語。

在明亮的陽光下,祖父拖著自己的影子在大街上奔跑。他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是的,我是一個瘋子。一輛黑色的烏龜殼汽車朝他開了過來,他沒有躲閃,汽車一個急剎,一個穿著西裝的司機惡狠狠地扔下一句話,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

祖父置若罔聞,他還從來沒有如此鄙視過自己。

五、被暴雨鞭打的流鶯

那天祖父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燕來旅社的?;氐椒块g倒頭就睡,睡了三天也沒起床,還發起燒來,他沒有想到微夜會抽上大煙,會那樣墮落。在外人眼里,微夜是一個放浪形骸的新潮女詩人,祖父沒有想到她會抽上大煙,女人是善變的,她們的言行是天上的云,不可捉摸。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李伊燕,她和他形同陌路,可能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年來,他很努力地尋找過她。

幾年前,祖父剛剛進入報社一個星期,李陽急急忙忙趕到報社,告訴祖父,聽人說李伊燕在遠東咖啡館當招待。遠東咖啡館是長沙當時最時髦的休閑娛樂場所,當時祖父剛從湖大畢業,雖說沒有去過遠東咖啡館,但有志于新聞業的祖父讀過一篇描述遠東咖啡店的報道,那篇報道寫得文采斐然,讓祖父印象深刻,視為范本。

遠東咖啡店的小包廂里都扯上了綠色的布幔,中間擺著一張小桌,小桌上鋪了墨綠的絨,絨上覆了一塊厚玻璃。玻璃上擺著一瓶新艷欲滴的花,你坐下去,便有漂亮的女招待遞上熱手帕來,依到你身邊,輕聲地問你吃什么家伙。你告訴她,她便輕燕一般地飛去了,再來的時候,你可以問問她的身世,問問她的一切??粗齻兡锹对谕饷鎴A肥如藕的手臂,你想摸一摸或者捏一捏都行,還可以打情罵俏,她們鎮定自若,你自己卻不禁臉紅。是老顧主,天天來,甚至于坐著不肯動,她們也不討厭你,有干爹資格的,為看干女兒而來,泡一杯清茶,同干女兒清談清談,一談就是一個下午,一個晚上,據說仍然無關宏旨……最有名的那個女招待叫葉紅,她拿著口琴,吹一曲《桃花江》,或者放下口琴,唱一折《蘇三起解》,你想,這是什么況味。不過話得說回來,你得具有特殊資格,你得有錢。關于葉紅,我似乎還想加添幾句,因為我喜歡她,喜歡她活潑、漂亮、天真爛漫。喜歡她叫人看了,不生邪念,而能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你進去時,她活漾漾地依到你的身邊,仿佛女兒見到了爸爸一般,跳一陣,又叫一陣。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女招待。在咖啡店里,她仿佛在自己家里……

祖父和李陽當即趕到遠東咖啡店,在經理那里看到葉紅的照片,才知道,那個葉紅就是李伊燕。原來,李伊燕因父親去世休學離開武岡后,回到了岳陽的家,想不到沒有多久,母親的病越來越重,為了養家糊口,她不得不將母親和兩個妹妹送到舅舅家,只身一人來到長沙,在遠東咖啡店當了招待,并改名葉紅。當時她不到十八歲。經過一番磨礪,很快就成了遠東咖啡店的咖啡皇后,但就在三天前,她被在咖啡館里拜的一個干爹帶到上海去發展了。

這個消息對祖父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他當即要去上海尋找李伊燕,被李陽攔住,認為他太不理智。上海那么大,你怎么去找,你肯定想去咖啡店找,但那個干爹將李伊燕帶去上海,也不定是去咖啡店當招待,在遠東干得好好的,都成了咖啡皇后,她去上海的咖啡店干嗎?再說,你剛剛進入《聲報》,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人生可謂剛剛起步,難道你就不要自己的事業了?找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沒有辦法,你有同學在上海,我也有幾個朋友在那,我們分別給他們寫信,拜托他們尋找不就行了。

李陽的一番話入情入理,終于讓祖父打消了去上海尋找李伊燕的念頭。但半年過去,上海方面沒有任何消息。

在去臺兒莊的前夜,李陽設宴為祖父踐行,兩人喝得酩酊大醉。李陽借著醉意規勸祖父:李伊燕早就不是你心目中那個純情女孩了,遠東咖啡店是個什么地方,是個大染缸,再潔白的東西進去,也會染得漆黑,再說,干爹是個什么東西?跟你說,天底下的干爹就沒有幾個是好東西,你當記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心里應該比我還要明白。所以,你要聽哥的話,別想她了,振作起來吧,世界上那么多好女孩,別吊死在一棵樹上。當時,祖父憤怒地將一杯酒潑在李陽的臉上,伏在桌上嗚嗚哇哇哭了起來。

想到這里,他決定去找李陽,看到底是誰救了他。

李陽住在岳麓后山腳下的一棟磚瓦房里,見到祖父,李陽神色慌張,連忙緊閉大門。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快一個月了。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李陽一邊責備,一邊踮腳朝窗外張望。

放心,沒人跟蹤。誰也不知道我回來了,我問你個事后馬上就走,不會連累你。

什么事?

這次我在岳陽城里看到了李伊燕,她和一個軍爺模樣的人在一起,后來我在報紙上查到,那個軍爺姓劉,是個軍長,駐軍在長沙多年,也就是說,李伊燕這幾年就在長沙。你和軍界也很熟,難道就沒有耳聞?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在想她?難怪這么多年,你經歷了那么多女人,談了那么多次戀愛,就是不結婚。

祖父苦笑一聲,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找她,是想知道,這次是不是她把我營救出來的,不過他確定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跟著別人,把前生早就忘記了。

李陽此時卻一愣,說道,每個人都有難處,有人救就行,何必在意是誰呢?如果你真的精力無處可泄,你可以去箭道巷。

箭道巷?那是什么人去的地方,有辱讀書人的斯文。

箭道巷是個娼妓之地不錯,但也不是一般人想的那么骯臟,特別是有幾個太婆,閱歷豐富,性格又直爽,都是了不得的角兒,我去箭道巷,除了偶爾解決身體所需,主要是去聽她們講故事,搜集小說素材。對了,我曾聽一個太婆說過,有些大戶人家官爺的姨太太和小妾也去那玩,開始還以為是她亂說,沒有在意,現在想來,還真有道理,那些姨太太和小妾,大多是野路子出身,在家里又經常受大太太的氣,這合著了一句老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陽對這個去處委實熟悉,介紹得很是具體。

那天傍晚,祖父趁著夜色走進了箭道巷。

祖父從巷口走進去幾百米,發現了一家公館。那家公館的門口掛著一盞八角燈籠。這其實是妓館,長沙人稱之為釣臺。暗娼館不能掛牌,僅以八角燈籠作為標志。如青年男女相悅,又不能結婚,到旅館幽會的話,又恐被熟人撞見,便相約到這種釣臺行魚水之歡,臨走時賞給太婆兩三元的住宿費就可以了。當然,釣臺還可代召暗娼,無非是城市貧苦的長女少婦,為生計所迫,賺點肉錢貼補家用。祖父以前雖說沒有嫖娼經驗,但他曾經和有經驗的朋友一起暗訪過這類妓館,還為報紙寫過一篇三千字的報道。

也許是因為無聊,此后,祖父幾乎天天都會趁著夜色,在箭道巷轉悠,沒想引起了人的注意,被暗地盯了梢。那天,他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家伙不懷好意地朝他走來,他只好轉身走進那家掛著八角燈籠的釣臺。

這家釣臺的主人姓劉,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

劉太婆生著一雙神秘的老狐眼,臉上相當不均勻地分布著幾十粒麻子。她打著手勢讓祖父坐下,也沒有什么親熱的言語。一個侍女送來一杯茶,祖父喝了一口,問太婆可有休息的房間?劉太婆示意侍女把他領進一間密室。祖父走進密室的時候,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想,難道我就這樣成了一名嫖客嗎?房間收拾得倒還雅致,床上綢面的被子透出米湯漿過的香氣,蚊帳干凈,桌上有廉價的陶器和古玩,墻壁上有長沙名家楊子野先生的文人字畫。就在祖父細細品味的時候,一個女子走了進來。

女人雖然五官端正,但長得并不秀氣,加上早已過了二八佳人的年紀,皮膚黝黑,脂粉厚重,給人一種惡俗之感。女人笑著問祖父有何需要,他擺擺手,說沒什么事要麻煩的,女人便知趣地走了。祖父知道這個女人是附近人家的堂客,老公肯定是個好吃懶做,還好酒的家伙。女人不會公開背叛自己的老公,但天生有一顆騷動的心,加上貪財,鬼精的劉太婆看出了這一點,平日里對她殷勤關切,終于誘其下水。

祖父想到這些,覺得那個女人也不容易,后悔沒有給她一點錢,留她下來說幾句話,了解一下她為何走上了這條路。就在祖父胡思亂想的時候,劉太婆進來了。一雙老狐眼一閃一閃。

先生,你想要什么樣的人來陪你?

當然是越漂亮越好啦。祖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劉太婆帶著神秘的笑容走了,沒多久,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走了進來。這個女子相對來說比較年輕,人也確實要漂亮一些,只不過皮膚黝黑,身材平平。祖父不好馬上拒絕她,就示意她坐下,和她交談起來。女人一張嘴,身上僅有的那一點魅力蕩然無存。祖父于是沉默起來。女人見祖父不作聲,仿佛受了打擊,木雕泥塑般愣在那里,他假裝沒有看見,點著一根古巴哈瓦那雪茄,悠然地抽了一口。

先生,您要是不喜歡我,我就走了。

女人怯生生地說,祖父不置可否,吐出一口煙霧,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遞給女人。女人接過錢逃也似的跑了。不一會兒,劉太婆又走了進來。

請問,您到底想要個什么樣的,實話說,要天仙,敝店沒有,請另擇高枝吧。

我只是想找一個談得來的,說說話,不一定是天仙,不一定是二八少女,有氣質能聊得來就行。

祖父將口袋里另外的幾張鈔票遞了過去,劉太婆本來板著的臉一下子生動起來。仿佛一陣風過,她那臉上的麻子一半刮到了天上,一半在地下滾動。

我知道了,不過先生要多等一些時候,老朽親自去辦。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祖父看著雪茄上的煙灰出神的時候,門口突然響起一個女人吟誦的聲音:冷紅葉葉下塘秋,長與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兩綢繆,料得吟鸞夜夜愁。

在這樣的地方,竟然有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姜白石的詞,祖父不免有些吃驚。聲音越聽越覺得有些熟悉。一個打扮妖艷的女人閃了進來。淡綠色旗袍,身材高挑,用一方綠色的絲巾遮住了臉,一時認不出是誰,一舉手一投足是那般熟悉,祖父不由得驚慌起來。

祖父遲疑了一下,開始醞釀情緒,讓自己鎮定下來,將自己正在抽著的雪茄遞給面前的女人。

女人伸出右手,用蘭花指優雅地接過,撩開臉上的紗巾一角,偏過頭,抽了一口,緊抿的嘴緩緩地裂出一條縫,讓煙霧像一根根絲線抽出來。

李伊燕。祖父忍不住叫出了聲。

眼前的這個女人,臉上一直蒙著紗巾,并不承認自己就是李伊燕。她開口說,你如果一定要知道答案,總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你是李伊燕嗎?

女人不說話,迅速站起身,說道,江湖之大,各人自有難處。以后,好自為之。

她的聲音一落,身子已經出了門。輕飄飄的,就像一場綺麗的夢。祖父掐了一下自己的臉,他是真見到了李伊燕,還是做了一場夢?祖父感覺到整個人天旋地轉,飄然迅忽,如飛身萬里高空的飄蓬,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六、被風吹落到洞庭湖的來信

祖父開始在街上拋頭露面,才發現整個長沙在他的眼中變得陌生。不說別的,單就街頭巷尾的店面來說,掛上了西洋招貼畫,擺滿了美國的食品和日常用品,祖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可是正宗的洋貨啊!

食品類有牛肉罐頭、雞肉罐頭、土豆牛肉罐頭、豬肉罐頭、奶粉、豆粉、玻璃紙餅干、排菜晶,還有袋裝味精和聽裝美式香煙。日常用品有美國黃布料,各種衣褲、皮帶和美國軍人用的長筒套靴、望遠鏡等等。祖父看著食品包裝上的洋文和用品上的美國習俗,終于明白,美國人的戰后救濟物資來了。表叔余潔坤所從事的正是這方面的管理工作。可是,令祖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些物資怎么成了商品?不過,他可沒精力來管這些,如今《聲報》的負責人還關押在大牢中,他得一一聯系以前的同事和朋友們,有效地展開營救。

這也是他一直在尋找那個營救他出獄的女子的原因。如果能找到她,他的營救行動要少走很多彎路?,F在,最大的懷疑對象就是李伊燕,自從離開劉太婆的釣臺之后,她就像石沉大海一樣消失了,這也是他隱隱希望的,一想起竟在那樣的場合見到她,就覺得無地自容。

一天上午,祖父還在睡懶覺,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將他驚醒,他很不情愿地下床開門。

一個粗大黑壯的鄉下老漢站在門口。

少爺!

老柳!

原來是家里的長工老柳來了。以往每年的這個時節,老柳都要通過水路運送一船上好的新谷到長沙來賣給星沙機米公司,一是為他交學費,二是采購一些時新的物什回家,比如女人用的香水和一些洋玩意兒。祖父也因此被同學和老師們稱作谷大少爺。后來他參加了工作,父親仍把他當學生對待,把這船新谷給他作開銷。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報社,祖父都要比身邊的人顯得闊綽些。所以,谷大少爺這個綽號,雖然聽起來土氣,卻透著幾許風光。

祖父對老柳是有感情的。他幾歲時,老柳就到他家干長工了,一直干到現在。他早把他當成了自己家庭當中的一員。老柳一直沒有婚配,無兒無女,在感情上對祖父視同己出,百般呵護。父親一直對祖父管教甚嚴,希望把他培養成一名紳士,決不允許他像鄉里的小孩那樣胡來。但在祖父的懇求下,老柳還是偷偷地教會了他爬樹、游泳、騎牛和釣魚。

寒暄兩句后,兩個人就坐著黃包車直奔玉樓東而去。

玉樓東是當時長沙數一數二的餐館。等他們趕到時已經人滿為患,座無虛席。老柳一看慌了,少爺,咱們隨便找個小店吃點吧。祖父笑著搖了搖頭,隨即找到大堂經理,沒等多久,就給他們安排了一個臨窗的桌子。祖父一口氣點了醬汁肘子、發絲百頁、麻辣仔鴨、洞庭龜羊等大菜,待這些菜一一上桌,老柳更是誠惶誠恐。

少爺,就我們兩個人,點這么多,怎么吃得完?

慢慢吃,慢慢吃。

祖父打開一瓶上好的女兒紅,滿滿地斟了兩杯。

來來,老柳,感謝你這么多年來為我家所作的貢獻,我敬你一杯。

少爺,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說到感謝,我應該感謝東家,感謝老爺收留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

老柳的眼睛紅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待酒足飯飽后,祖父又帶老柳來到了又一村民眾俱樂部。

這是一個相當熱鬧的地方。人們絡繹不絕地來到這里,喝喝茶,打打高爾夫,騎騎馬,射射箭,吃吃很少吃過的川菜。平江不肖生曾是這里的秘書,就是那個寫出了《江湖奇俠傳》和《留東外史》的平江人向愷然,祖父曾經慕名拜訪,很快同這位仙風道骨的長輩成為朋友,可惜不久他就離開了這個城市,據說是到上海發展去了。

參觀完后,祖父和老柳在一個茶館里坐下來。兩人一邊喝著茶,一邊漫無邊際地聊了開來。

我爸還好吧?

還好啊,每餐都還喝得二兩白酒。前向,身上突然長了一個大毒瘡,又痛又癢的,請大夫開了幾服草藥,外敷內用,都不見好轉。

現在好了沒有?祖父緊張起來。

我見大夫治不好老爺的病,就到潘家渡請了個有名的神漢來家里扶乩,原來是你們家的祖墳出了問題。

什么問題?

那段時間雨水特別多,你家有一座祖墳前積了一坑水,總是不干,里面還蹲著一只癩蛤蟆,等我到祖墳前把那個坑給填了,神啦,第二天老爺身上的那個毒瘡就好了。

祖父哈哈大笑起來。

少爺不信?

我信我信。對了,柳四兒怎么樣了?

哦,她……她還好,她要我捎了一封信來,要我親手交給你。

信呢?祖父頓時緊張起來。

那個信被一陣大風吹到洞庭湖中去了,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到時少爺還得配合我,要是四兒問我,我就說已經給您看了。

一段時間的沉默后,祖父問道,對了,老柳,你這一輩子就不打算成家了?

唉,我是沒有這個打算了,都這把年紀了。少爺,我們回家吧。

這時,祖父突發奇想,他要讓老柳體驗一回做人的快樂。老柳是家里的功臣,父親年老體衰,需要他幫助和照顧的地方還很多。他一直無以為報。

別,還早著呢,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祖父將老柳帶到了箭道巷的那個釣臺。劉太婆見是祖父,臉上的麻子都飛了起來。把老柳安頓在一間上好的客房之后,祖父塞給劉太婆一把錢,要她給老柳找一個姑娘,不要太漂亮,只要人實在就行,劉太婆會意地點點頭,說著祖父就匆匆地離開了。

想著無事,祖父去了水風井的龍門書店。龍門書店雖說不算大,卻是整個長沙最雅致的書店。老板龍至畹老先生曾是前清秀才,和祖父一見如故,很快成為忘年之交。書店里很清靜,就那么三五個人在書架前埋頭翻書,聽得見書頁翻動的嘩嘩聲。祖父正在書架前捧讀著一本《圣經》,這時,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老板,有冇有《浮生六記》?

有啊。龍老先生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遞了過去。

說話的竟然是李伊燕,祖父不知她什么時候走進書店的,連忙閃身躲在一個書架后面。

李伊燕接過龍老先生手中的書:謝謝龍老板。

在李伊燕拿到書付過錢后,祖父看到一個留著絡腮胡的中年男人在抽出書柜頂格上的一本書時,動作太大,不慎撞著了她,那本《浮生六記》掉在地上,男人彎腰撿起書,說聲對不起,將書遞給了李伊燕。就在這一瞬間,祖父看到那個男人遞給她的書,不是《浮生六記》,而是一本開本厚度和裝幀差不多的《閑情偶記》。

李伊燕將那本《閑情偶記》夾在腋下,神情自然,又翻了會兒書,從前門走了出去。

祖父在門口等她,兩人四目相對。這次,以免出現上次的尷尬,祖父沒有叫她的名字,只是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他看到她雙眼里閃過一顆流星,搖搖頭,迅速地轉過身,沿著大街走去。

祖父跟著她,看著她的身姿在青石街面上有韻律地扭動,不可否認,哪怕是淹沒在人群里,她依然能緊緊拽住他的視線。他不遠不近地跟著,途經的酒樓二樓上一陣喧嘩,有人在耍酒瘋。他不過是朝熱鬧處看了一眼,那原本緊緊連著那個背影的視線戛然而斷。李伊燕不見了。道路兩邊商賈云集,她不知拐進了哪個店鋪,或者小巷。

他很失望,卻也松了口氣。他有一種直覺,她的生活不是外人眼中那般單純?,F在他完全可以肯定,是她將自己從牢獄中營救出來的。但她有一種難言之隱,估計前段時間跟蹤自己的人也與她有關。

她沒有被嬌養起來,她過的不是軍爺小妾聽曲泡館、不理世事的安逸日子。她不僅活在當前水深火熱的世道下,而且好像做著一些神秘的事情。

七、誰能做最后的堅守

一天,天剛亮,表叔余潔坤突然找上門來。

表叔一直對祖父關心備至。祖父當記者后,他就曾勸過他,不要整天在報紙上打政治官司,那樣沒有前途,也很危險。果然不幸被表叔言中。在祖父被捕的日子里,表叔就曾為他上下奔走,雖最終事情不是他解決的,但這份恩情卻是在的。

事情發生后,你不知道我和你表嬸有多么擔心,所有該找的人脈關系都找了,都說就算能保全下命啊,估計也會關個三年五載,當局不會善罷甘休,結果想不到的是,你的生命中出現了那個神秘的貴人。

是的,當時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

那個人到底是誰,你知道了嗎?

我不曉得。祖父知道表叔大略知道燕子和自己的關系,在那段特殊時期,他的失戀表現得那樣驚天動地,熟悉他的人,應是都知道燕子這個名字的。他不想向任何人透露李伊燕的名字。

表叔聽罷若有所思,這就奇怪了,誰救了你,卻愿做背后英雄呢。

祖父說,我也一直在尋找呢。

能出來就好,到我家去吧,你表嬸做了好吃的在家等著呢,我也好久沒有同你喝兩杯了。

表叔住在岳麓山腳下的一幢小洋樓里。表嬸早已在門前等候,她出生在官宦世家,文夕大火燒掉她家千萬資財,從此家道中落。表嬸現在是長沙小有名氣的女畫家,在祖父的印象中,表嬸的臉色一直是蒼白的,眼睛中似乎時刻閃著一種夢幻的色彩,但當她看到祖父,那蒼白的臉上透出來一絲紅暈,瞇縫著的雙眼突然打開,充盈著女性的慈愛與關切。那一剎那,祖父的心中不由得涌過一股家的溫暖。

表叔把祖父帶到他的書房。表叔坐在沙發上,這時才顯得異常倦怠和焦慮,皺著眉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表叔,您好像有什么心事?

出大事了,明熙啊,他們已經把我推到了懸崖和刀尖上,你表叔我現在真是騎虎難下了。

是救濟署的事情?祖父覺得能讓表叔煩惱的,除了工作上的事,應別無其他。

唉,還以為是個天堂,結果是地獄。

表叔去救濟署工作的時候,曾來找過祖父,想讓他辭去報社的工作,來當他的助手。祖父婉言謝絕,他的理由是,救濟署的工作誰都可以去做,而一個敢于仗義執言的報社主筆,不是人人都能做,也不是誰想做就能做得了的。當時,祖父還反過來勸過表叔,商場和官場,皆如戰場,憑您的性格,就別摻和了,當一個大學教授不是很好嗎?

但表叔一意孤行,一心只想離開清水衙門,往高處走。事已至此,祖父不能過分責怪表叔,畢竟是長輩。表叔不便對祖父講更多的內幕,他已被警告和威脅多次,走到這一步終于明白,官場無比險惡,要是稍有閃失,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明熙,別的你就莫管了,我這里有一個賬本,這些款項都是各家商號欠救濟署的債務,加起來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但我不便出面去催,想麻煩你去,你是局外人,不容易犯事,不過那些老板現在都油滑得很,他們中的大多數還與官僚和地頭蛇相勾結,你要想辦法,讓他們要么還了這些債務,要么將貨物返還。我現在給你些活動經費,那些老板很難對付。要是理不清這些麻紗,搞不好我就會惹殺身之禍!

那都是美國的救濟物資,你們怎么能當商品出賣?祖父不解,同時也明白了表叔身陷險境的原因。

哎,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并不是他們所說的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只不過是一只過河的卒子,他們的一道擋箭牌而已。那些大人物為了自保,肯定會拿我開刀。

為什么不急流勇退,難道您就一直被他們蒙在鼓里?

一步走錯,全盤皆輸,我是身不由己,開始還抱著僥幸心理,祈禱不要出事,可偏偏就出了事。

祖父答應了表叔的請求,一聲不吭地接下賬本。

回到家里,祖父認真翻看著那厚厚的賬簿,不由抽了一口冷氣,牽涉的商鋪多如牛毛,他總不能一家一家去討要。何況,那些商家在這世道早就有了一身處事不驚的本事,就是把槍口和刀子對著他們,恐怕也是枉然。

第二天一早,祖父就來到了百花商號。這是他經過一個晚上反復權衡做出的決定。這家商號所欠債務并不多,而且祖父還與老板認識。

百花的老板姓陳,老板娘姓朱,看起來都是一團和氣的人,見祖父過來,老遠就親熱地打著招呼:喲,谷大少爺,好久不見光臨了,需要什么,讓伙計打包給您送去。

這回我不買什么東西,是替救濟署辦事,希望陳老板多多關照。祖父把手中的賬簿遞上去。

這個,恐怕——笑逐顏開的陳老板剎地陰沉下來,連鎖反應似的,老板娘的臉上也迅即蒙上一層冷霜。

他們果然想賴賬,無商不奸,那些商號肯定早已串通一氣,抓住了救濟署的軟肋,救濟署假公濟私,不敢把事態搞大。

見軟的不行,祖父只得來硬的。

都說陳老板是個重義守信的生意人,這回怎么自己砸自己的招牌了!

不不,只是敝店近來生意不好,資金周轉困難,還望谷大少爺高抬貴手,稍緩時日。做救濟署的生意,賺頭沒多少,反而還把名聲搞壞了,市民都戳我脊背了,講我陳某人發國難財呢!

陳老板,實話告訴你,救濟署計劃收回一部分資金,是救民于水火。

一番唇槍舌劍之后,陳老板還是表了一個態:好吧,我決不會誤您的事,只要另外還有一家商鋪答應償還,我姓陳的決不拖欠一個銅板。

祖父無計可施,只好離開了百花商號。此時,祖父才明白表叔找他的原因,他判斷表叔是一定知曉那次救自己的人,他知道祖父一介書生是沒有辦法,但是他一定會為了自己去找那個人??墒亲娓笡]打算去找李伊燕,他不會再給她添麻煩,又是輾轉一晚,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去找久未聯系的同學黃鐫翼。他的父親在商務廳身居要職,依托著父親的資源和關系,在一個商聯會做秘書。在長沙所有經商的人,應該都聽過他們父子的名字。他還打聽到黃鐫翼和同學蔡如菲最終成了一對,本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因為黃鐫翼花心,總是追小演星和交際花——偏雙方家長對彼此家庭都是非常滿意,鑒于他這種不靠譜的行為,對他的經濟采取了制裁。祖父打聽到這一點,本來不知道從何打破缺口的他,變得胸有成竹,因為黃鐫翼這時缺的就是錢,有錢能使鬼推磨。

見到黃鐫翼,兩人也沒有過多寒暄,祖父直入主題,他想用黃鐫翼和他父親的名義散播一些煙幕彈似的消息,救濟署將帶一批新物資,比以往的任何物資都要好,至于什么物資,故意不要說明。祖父將一張銀票放在黃鐫翼的面前,他看了一眼金額,沒有一丁點惺惺作態的猶豫。

接下來,所有的事情迎刃而解。

沒幾天工夫,各商號的老板都親自把欠款送上門來,周轉困難的,把剩余的美國救濟物資全部運了過來。幾乎所有的老板都悄悄地對余潔坤耳語:余先生,下回請多多關照!

一個月后,表叔終于擺脫麻煩,安全著陸。祖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抬頭望著屋頂上的天空,在心頭懸著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但對表叔卷入那是非名利之場,他在內心是不屑的。目前的他,也是五心不定,就像空中被風刮起的一片樹葉,不知何去何從,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里,祖父為此感到迷茫,深深地迷茫。

八、遼闊的背景和刺眼的光芒

祖父終于回到了租住的公寓。

家中的閣樓就像一只巨大的鳥巢,祖父置身其中,在昏暗的光線下,時令已是初秋。在那段時間,他一次次在日記中追問,人生的意義在哪里,他的未來,以及《聲報》的未來在何方?

雖說有關人士一直在不停地奔走呼吁,但《聲報》復刊的希望仍然渺茫。他開始關注市面上新出的小報《小春秋晚報》,上面署名何不平的專欄文章,他是每期必看。那個行文犀利、熱血沸騰、文采斐然的何不平,讓祖父想到了幾年前的自己。這個人好像是突然冒出來似的,在報界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這人的存在——即便是筆名,但憑文風他仍然猜不出來是誰。于是,他決定去拜訪下這個嶄露頭角的新人。

他來到《小春秋晚報》社,報社處在一個小巷深處一處民房里,祖父走進時,卻是肅然起敬,戰火炮灰,政局動蕩,它還在頑強發聲。主編李剛當然是熟悉他的,直呼明熙兄,頗為熱情。除了向他約稿,還拿出最新一期的小樣,特別推薦了一篇叫作《長沙商鋪走馬觀》的文章,是何不平寫的。

祖父說,我想認識一下這個何不平。

李剛說,何不平是報社最近聘請的主筆,個性特異,一般情況下是不露面的。

祖父只說,遺憾,希望下次來時,他能在。

李剛把文章送到祖父手中,說道,見字如面。

祖父看李剛遞過來的文章,越讀越心驚。這篇文章揭露的正是美國救濟物資非法落入私囊,成為商號商品一事。這事不是早就擺平了嗎,怎么又橫生波瀾?看過文章,祖父才知道,原來補發給老百姓的救濟物資大多都是一些商店發霉過期的食品和物資,根本就不是美國貨。此文不僅描述了現象,還觸及了本質。祖父大驚,這篇文章若是發出去,恐怕表叔就真的要身陷囹圄了。

怎么樣?李剛充滿期待地看著祖父。

一針見血,痛快淋漓!這是祖父的心里話,但他話鋒一轉,勸李剛暫時不要刊發這篇文章,這不是一篇普通的文章,內幕太深,觸及了那幫人的利益,他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弄不好雞飛蛋打,鄙人就是前車之鑒,《聲報》就是前車之鑒?。?/p>

李剛吃驚地看著祖父:迅翁有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在我心中,先生您是位真猛士。他看著祖父,拍著胸脯,慷慨陳詞:那幫人欲壑難填,為了一己私欲,像蒼蠅一樣追腥逐臭,我等怎能容忍!士可殺,不可茍且偷生!

一番話說得祖父面紅耳赤,他又和李剛隨意聊了些,卻終是不得要領,不得不倉促離去。

到晚上,祖父在床上輾轉反側,他從李剛和何不平的血性與良知中,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他也為何不平和《小春秋晚報》即將到來的命運,還有表叔的處境擔憂。表叔一家對他有再造之恩。在長沙工作,得表叔一家的悉心關照,當年,他被李伊燕結婚的消息打擊,覺得了無生趣,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岳麓山去,還帶著一本《彷徨》。幾位好友找了三天都沒找到,表叔知道后,連忙帶著一些學生搜遍了整個麓山,最后還是表叔在云麓宮下的一個巖洞里,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表嬸熬了雞湯為他補充營養,表叔則開導了他一天一晚,如今,要是表叔出了事,他又如何對得起表叔一家自己入獄時的四處奔波,在那段特殊的日子對自己的悉心照顧。同時,他也想到《小春秋報社》如同《聲報》一樣的結局,時局如此不清,《小春秋報社》應該學會保護自己,踩著當局的底線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一直到黎明時分,他才猛然坐起,來到街上的電話公所,給表叔打了一個電話,告之實情。那幾天,他起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街上去買一份當天的《小春秋晚報》,那篇文章沒有刊出,連何不平開設的專欄都撤銷了,祖父心里浮起濃郁的陰影,他預感到,事情已不是那么簡單。再過一周,報亭已沒有《小春秋晚報》出售,祖父跑著去報社,院子大門上貼了封條,像打了兩個補巴。祖父猜測,這一切,都是給表叔打的那個電話造成的。祖父瞇著眼睛,從門縫朝里看,一個蕭瑟的院落沉默地立在寒風中,他久久站在門外,一片黃葉落在他的肩頭。一葉而知秋,冬天隨后而至,春天在哪里?

他漫無目的地穿街走巷,穿過人流,行如走肉。是一陣喧囂聲,將他帶回了現實。他心不由一緊,疾步向前,幾十個群眾聚集在一起,他們正在舉拳吶喊。幾名持槍的軍警押著一個女人走在前面。竟是微夜!她剪了短發,如果不是她一貫無謂而迷茫的神情,他差點認不出她來,她是看到他了的,但是目光很快便移開了,恢復了以往的淡然。和那么幾次擦肩而過的眼神不一樣,她是不屑將目光投在他身上哪怕半秒了。她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后直視前方,一臉微笑。人群中有人振臂高呼,請當局查清事實,放了何不平!

何不平是個女人,而且竟然是微夜!祖父愣在那里,之前他想過給表叔電話,會給何不平帶來的后果,于是特地叮囑過表叔,不要為難何不平。但是他沒有想到她,依然會被捕,重蹈了他的覆轍。祖父內心有種撕裂般的痛楚,他穿過人流,在大街上瘋狂地奔跑。沒多久,他就劇烈地喘息起來,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奔跑。也許因為憤怒,他的心中充滿了力量。耳邊不斷傳來呼嘯的風聲,眼前模糊一片。他好像已經沒有了知覺,就像一塊從山上滾向谷底的石頭,撲通一聲倒在了表叔的家門口。

表叔的解釋無懈可擊。他可從來沒想把何不平怎么樣,只要她在這件事情上閉嘴,照樣當她的主筆,但是她不僅不聽忠告,還企圖煽動市民聚眾鬧事。即使這樣,表叔也沒想到要把她怎樣??墒呛髞淼囊磺?,都不是表叔能控制的。

祖父無法原諒自己。他恨不得一把將自己撕碎。但是他明白,就是把自己撕得粉碎,不過是多了一抔渣滓而已,如果被風一吹,馬上就了無痕跡。

無論如何,他得將微夜營救出來。

那天,祖父決定去找李伊燕,為了營救微夜。在軍爺的大門前,他蹲守了幾天,沒有見到她出沒,只見屋前屋后皆有軍士把守,三步一崗,時有汽車進出,卻似發生了大事般,他不敢貿然進入。心中更覺如焚。他去了上次碰到她的書店,也不見她的人影。這種守株待兔的方式,讓祖父覺得是大海撈針。盡管微夜的事情發生后,祖父下定決心要與表叔絕交,而此刻卻又依然走到他家中。他想通過表叔找到李伊燕。

表叔聽說祖父要找的人,不覺驚愕。是前門口劉軍爺家那個小妾嗎?她跟你什么關系?

是一個故人,她就是燕子。

表叔吃了一驚,雖未見過人,對于這個名字,他很熟悉。他知道這讓祖父自暴自棄,差點死在山洞里的燕子。他道,原來是她!

表叔壓低了聲音,那個女人被秘密處決了,是個地下特工,通共。連帶著那個軍爺,身份好像都是不清不白的,正在接受調查。祖父腦子轟的一下,所有的意識都被這個消息驅逐出去,他久久坐在表叔家那條楠木長椅上。所有被他丟在歲月里的東西都一一回來了。他看到她坐在對面溫柔地叫他,明熙,你一直在我這里呢。

在恍惚中,他看見她將手指慢慢挪至自己胸口,他覺得心如刀絞。她是以前站在操場上,一起高喊振興愛國的李伊燕,她是祖父心頭一直翱翔的燕子。風雨碼頭,她跟祖父說,今生不離不棄。是的,她依然是。而自己呢,在這個活過來的間隙,祖父想,自己這一路來,竟然不覺失去了——自己的骨頭和節操,此刻,他還失去了他最為珍愛的,她沒有讓自己失望!而此生,他是無顏再見她了!

祖父在夜色中走出表叔的家,表叔又交代了一句:明熙,箭道巷那個地方你也不要去了,那里聽說是共黨的聯絡處,那個女人就是在那里被抓的。負責接頭的那個婆子當場就槍決了。

祖父哪里還聽得進去,他支撐著自己朝箭道巷走去。被點亮的燈籠,在夜色中隱隱滅滅,那抹暗紅,在祖父眼里不是喜悅歡慶,而是悲傷炎涼。他想著那次在岳陽街上,在門樓,在書店里,也許那時她就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而不與他相認,也許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那塊面紗后面,他應該給她一個擁抱的!他的淚,崩堤而出。他張開雙臂,只有呼呼的風從腋下飛奔而過,嗚嗚有聲。

不久,報紙上刊登了一則消息,記者何不平意圖造謠滋事,被捕入獄,病死獄中。

尾 聲

祖父的日記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寫下去,他在其中一頁寫上八個大字:時間如水,人如泥沙。它們靜默地躺在發黃的紙頁上,成為一段無法再去了解的歷史。等他再次出現在日記本上的時候,一個新的時代來臨,湖南和平解放了。

他在第五本日記的第一頁寫了一段話,字里行間總算恢復了當年的一些詩意:時間在家中的木床上,在泛黃的書頁中,在穿堂的風里,在落地黃葉的簇擁下,緩緩地,不知不覺地漫過去,一秒一秒,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然而,那過去的,就真的只是時間嗎?

祖父做了《新長沙報》的記者,辦公的地方就設在原來《聲報》那個公館里。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是,每天又能在那條麻石小路上經過了,當他從石榴樹和斑竹叢中穿過時,他仍然感覺到那些石榴樹是動態的、瘋狂的,而那些斑竹則是靜止的、深邃的。

祖父在《新長沙報》發表的第一篇特寫,因為生動活潑,通俗易懂,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內容是反映軍民魚水情的。說的是解放軍某部進城時,部隊開到了馬王堆郊外,已是深夜,他們不驚擾百姓,悄悄地睡在了農家屋檐下。第二天早晨起來,農戶們才發現。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的軍隊。他們看到戰士們的袖章上都寫有一個解字,一個個奔走相告:嘖嘖,這些兵都是我們解(念謝)家人啊,難怪對我們這么好!祖父在文章的最后,深有感觸地說,在這個笑話里,我才真正明白了共產黨的英明,他們是解家人,也是張家人、李家人、王家人,更是我們自家人!祖父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不再懶散,而變得勤奮,文字也恢復了以往的激情,不過不再是批判,多是出自內心的贊美。

一天,一個女人站在他的辦公樓下叫他的名字,他走下去。那個女人站在太陽底下,叫道,明熙,你好。

如菲,你好。

太陽底下,兩人相視一笑,好像還是十幾歲的少年。蔡如菲的出現讓祖父大吃一驚,你沒跟黃鐫翼去英國?

沒有。

怎么回事?

我們早就分手了。

噢,原來是這樣,我怎么一直沒有見到你?

忘記跟你說了,我休了假,是病休,現在又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那天,蔡如菲給祖父帶來了三大冊剪報,都是他曾發表在報刊上的作品。一本是純文學,有大量的新詩;一本是新聞報道,一本是雜文。她說,這是李伊燕留下的。祖父顫抖著接過剪報,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很快,這經歷了千山萬水,已不再年少的兩個人,決定在一起了。

他們確定關系后的某一天,祖父在辦公室里午休時,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原來是蔡如菲,她告訴祖父,她那曾從事黨的地下工作、現在北京任要職的姑父要將她調往北京,調動手續都已經辦好,但她沒有答應。姑父又打來電話,說只要她先過去,他會想辦法將祖父也調到北京去。姑父還說,明熙如今是小有名氣的記者了,要是來到首都,肯定前途遠大。

祖父當即表示同意。

蔡如菲對祖父說:那我們現在就結婚吧!明熙,我只想生個孩子,過平淡的日子!

現在我們都很忙,我那個系列采訪也還沒有完成。你看是不是等我調到北京后再結婚?祖父說。

那行!蔡如菲回答得干脆利落。那天兩人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完成了身體和心靈的儀式,對著窗外的明月宣誓依偎,度過了一夜。

你知道嗎?那次是燕子救了你,她還找了我的姑父斡旋,我才知道是你出了事。

蔡如菲說完這些話,如釋重負。

嗯,我知道,一定是她。祖父在心中說,我還知道,她那些身份都是假的,都是掩護,她從未變心,卻是真的。

祖父將蔡如菲放在自己胸口的手握緊了一下,下半輩子就跟著這個女人沒有波瀾地過下去吧,起碼在她和自己的回憶里,有著同樣的青春、傷痛和身影。

那段時間,他們如膠似漆,在祖父心中,這已然是他們的蜜月。

在蔡如菲臨行前,祖父想著去珠寶店給她買點信物。長沙街頭早已隨著新時代的來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坐在黃包車上,一路看著,心中似有一棵小苗破土而出,只有經歷過戰火動亂,才知道平淡的幸福是多么難能可貴。他坐在車內,將簾子掀起看著窗外,經過箭道巷時,他付了車錢,自己走了下來。當年的箭道巷依然還叫箭道巷,卻不再是紅燈籠下的臥柳藏花之地,而是沐浴在新時光太陽下的新華書店、百貨商店,還有郵電局,人流熙熙攘攘。祖父站在太陽底下,看到了他的燕子從弄堂深處,輕輕巧巧地走過來,一臉笑意,祖父心中明白,站在那兒未動,怕一動她便會不見。他還看到了微夜,她高昂著頭,只留了一個孤傲的背影,朝著巷子深處越走越遠,她依然是不屑于他的。路人皆奇怪地看著這么一個男人,穿著規規矩矩的中山裝,站在太陽底下抹著眼淚。

少爺!一個驚喜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他有些恍惚,淚眼蒙眬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驚喜異常地看著他。

你是?眼前的婦女二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一頭齊耳的短發,一副勞動人民精干的打扮。

少爺,我是四兒,柳四兒,我可找到你了!

柳四兒怎么成了這副模樣,又怎么到了這里?祖父受驚不小。將她帶至家中,柳四兒才將情況告訴他。原來,祖父的父親外有良田百畝,內有年輕小妾,在新運動中,是首當其沖的整改對象,老爺子念柳四兒年輕,起了同情之心,只說是花錢買回來的丫頭,并無任何夫妻之實。

你怎么想到長沙來了?你來多久了?

老爺找了個熟人,要我幫那熟人的遠房親戚帶孩子。老柳說,你常在箭道巷辦事呢,我就每天抽空在這里溜一下,我那東家離這兒也沒有多遠。

幾年不見,柳四兒當年的羞澀在她臉上尚有遺跡,她因見了他,激動得滿面潮紅,說話聲音也大了些。

祖父愣住了,這么多年不回家,一是自己無顏,二是確實無法面對老父嬌娘,他以為老父日子逍遙,正盤算著在自己去北京前,去拜別一下他。

我爹還好嗎?祖父心中難過。

嗯,身體這兩年差了很多,你有時間回去看看他!

少爺,老爺是真沒有動過我,他是好人!柳四兒低著頭說,相比幾年前的模樣,她豐滿了些,像個婦人的樣子了,許是做了工,還壯實了不少。她見祖父木在那里,便鼓起勇氣說,老爺說,如果你執意不想結婚,要我好歹找你生個孩子,給你們老易家延續香火。少爺,我不要求名分的。老爺還說,如果將來你結婚了,就要我好好服侍你們。那封要老柳帶來的信,就是老爺以我的名義寫的,你收到了嗎?

祖父想,那信,估計老柳是看了,怕是不倫之事,將它毀了。當年老父在信里寫了些什么,竟是不知了。

少爺,老柳去年病沒了。柳四兒還在見了祖父的驚喜之中,把一些遠景近況斷斷續續說了出來。老爺說,后來又給你寫了些信,卻總不見回信,怕是你已搬了家,又擔心你,就把我送了出來……

這些消息,讓祖父更覺傷感和后悔,恨不得立即回家去見老父。柳四兒當天便住在了祖父家,見到了蔡如菲,她開口便叫少奶奶,蔡如菲只覺好笑,聽祖父講出原委,便說,以后這兒便是你的家,新中國了,不要叫我少奶奶,叫我嫂子,她指了指祖父,他就是你哥,以后我們還要給你張羅一個好人家。柳四兒犟著,老爺說了,少爺如果成家了,就要我服侍你們。祖父對于這個新角色,頗有些不適應,他看到柳四兒就會想起他的父親,她身上有個光影,一不小心,就回到了過去的時代,但他默認了這個說法,因為實在沒有更好的安排。那天晚上,他從箱底翻出柳四兒給自己織的黑毛衣,站在鏡子前,發現頭上有了零星白發,暗嘆,歲月不饒人,不知老父又成了何種光景。這是他第一次穿上那件毛衣,縱是身體比以前胖了,仍然是合體的,只是歲月的陳腐味道,撲鼻而來。

蔡如菲剛調到北京工作,鎮反運動就展開了。表叔一家在臨去美國之前被隔離調查,當年美國救濟署的事情被清理了出來,在審查中,他將祖父的通風報信一并交代出來。祖父很快就被所在的單位管制起來。

蔡如菲聞訊后,連忙寫來一封短箋,鼓勵祖父好好改造,說等事情平息,她就請求姑父速將他調往北京。在信的末尾,蔡如菲情深意切地寫道:不管將來發生什么,我都在北京等你。

熱淚盈眶的祖父隨即伏案給蔡如菲寫了一封回信,在信中,祖父表示:他會好好反省,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爭取早日在北京和她團聚。

就在前往郵局寄信時,祖父聽到一個噩耗:李陽因其長兄在國民黨軍隊當過師長,他曾有兩年時間在長兄的師部做過文書,被定性為歷史反革命,在入獄前畏罪自殺。

聽到這個消息,祖父心如死灰。他躲在郵局后面的一個角落,將給蔡如菲的信撕得粉碎。他不想連累她,何況照現在的情形,她也根本救不了他。想起自己這半生經歷,紛紛擾擾,是是非非,身不由己的浮沉與軌跡,都仿佛是注定了的,他不怨怪任何人。這是他的宿命。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柳四兒在燈光下看到酩酊大醉且失魂落魄的祖父,嚇了一跳。問他發生了什么事,他也不說。于是她只好將祖父扶到床上,給他蓋上很厚的被子,祖父還在不停地打著哆嗦。柳四兒搖搖頭,脫下外衣,閉著雙眼,鉆進了被子,緊緊地摟住了祖父。她要用自己的身體暖熱祖父的寒軀。

幾天后,祖父找到一個從商的朋友,讓他幫忙給柳四兒找份工作。

一個月后的一天,祖父神情恍惚地來到辦公室。打開辦公室的門時,一封信冷不丁從門縫里掉到地上。信是他父親寫來的。祖父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心中頓時涌過一股暖流。他將門反鎖后,并沒有馬上拆開信,而是沏了一杯茶,坐在辦公桌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爾后端起茶杯,像往日一樣,細細地品味著那君山毛尖的芬芳。剎那間,他感覺到身體舒坦通透起來。前塵往事像那茶杯里冒出的熱氣一樣,在他的回憶里彌漫開來。從十二歲起,他就背井離鄉,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求學之路,從岳陽,到武岡,再到長沙。當上記者后,成為湖南第一個采訪臺兒莊的戰地記者,他為民請命,多次鋌而走險,與當權者叫板,美國救濟署的事情,還有那些模糊不清的女人的臉……

祖父再次將目光停留在老父親的信件上,耳邊突然響起老父親的兩句口頭禪:一是天底下沒有過不了的坎,一是皇帝當得,乞丐也做得。心中不由釋然。即使長沙待不下去,北京也去不了,他還可以回到容縣,回到老父親的身邊。告別戀戀紅塵,只要內心安寧,也可活得滋潤。

想到這里,他不慌不忙地拿起裁紙刀,取出老父親的信——

明熙吾兒,見字如面。吾曾數次寄信于汝,皆無回音。唯愿此次老天見憐,能到吾兒手中!

常言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為父有太多心里話想對你說,又一時無從說起。在為父的眼里,你一直乖巧聽話,雖長年不在吾旁,從求學到工作,你皆積極進取,從未有過辱沒吾輩祖宗顏面之事,每思及此,吾倍感欣慰。

吾自幼家貧,讀不起書,但吾從未自棄,十歲時靠給老塾師家放牛,進得學堂,十五歲也便能斷文識字。吾十八婚配。于你之前,還有一兄,一姊,都未成年,竟相繼夭折。你母親大人也在你六歲時歿去。吾雖飽受打擊,卻未破罐破摔,幾經曲折,終掙得一份家業。吾雖非完人,更非圣賢,卻一直不敢懈怠,畢生勤勤懇懇,成家立業,光耀祖庭,想吾兒也是如此,也當如此!吾本也老朽,所剩日子無多,加上一月前被革命群眾揪出,今屢次想到,老朽已不能順應歷史潮流,無力洗心革面,不如一死乃爾!

另,如見到四兒,煩請照顧,這也是吾一個心愿,這些年,多虧她照顧病體,得以殘存數年。彼年吾死后,吾兒大可不必太過傷悲,吾之后事,早已安排妥當。望吾兒輕裝上陣,創立事業,服務新社會,早日成家,以告吾于黃泉之下,則幸甚矣!

父絕筆于辛卯八月初七

祖父的手不停地顫抖起來,一顆顆淚珠打在那兩頁振翅欲飛的信紙上。他并沒有號啕大哭,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他連忙將父親的信放進抽屜。擦干眼淚,打開反鎖的門。一名保衛干部板著面孔走了進來。此人剛來報社不久,祖父這件事,就由他具體偵辦。

王科長,有事嗎?

王科長一臉嚴肅,看了祖父一眼,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紙紅頭文件,在他的面前晃了一下。

易明熙,你的處理結果下來了,認真聽好。

是。

根據上級批示,你被開除公職,限你于明日離開報社,并去公安分局,等候處理。

是。

除了屬于你個人的物品,辦公室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國家財產,一針一線你都不能帶走。

是。

說完,王科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隨后,祖父也走出了辦公室。他來到附近的一條街上,走進一家餐館。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后,他點了一份鹵牛肉、一份香煎鯽魚、一份辣椒炒肉、一份爆炒仔雞、一份溜豬肝,還有兩份青菜、一碟花生米。

幾個人?店老板一邊記著菜名,一邊問。

就我一個。

老板驚訝地望著他:易同志,這個……

沒錯,就我一個。對了,還來一瓶白酒。

什么酒?

來最好的就行。

此時不是飯點,除了他,餐館里沒有一個食客。祖父靜靜地坐在餐桌邊等候,不一會兒,鹵牛肉就上來了。老板把酒瓶打開,替他斟上滿滿的一杯。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祖父微笑著端起酒杯,對店老板說,真是好酒。

其間,祖父交給店老板一封信和一個鼓鼓的牛皮紙信袋,請他想辦法交給天馬山紗廠的柳四兒,流著淚對他說:這些東西對我很重要……我父親死了,他只我一個兒子……還有我的愛人,我想讓她知道……請答應一個臨死之人的囑托,我給你跪下了。

店老板連忙扶住祖父,鄭重地答應了他。

酒足飯飽之后,祖父向報社走去。這時已經黃昏,辦公樓里空無一人。他走進辦公室,將門反鎖,緊閉窗戶。坐好后,點上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向上吐出一股煙霧。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將父親的信從抽屜里取出,又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看了一遍。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等他把信看完,房間里已是煙霧繚繞。爾后,他劃了一根火柴,將父親的信燒掉。這時他的淚水又掉了下來,一顆一顆地掉在那團火光里。隨后,他解下褲腰帶,站在一把藤椅上,踮起腳,將褲腰帶系在頭頂的一根橫梁上,系好之后,用手反復拉了幾下,便將褲腰帶的下端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雙手垂下,猛地蹬掉腳下的藤椅,砰的一聲過后,整個人便懸在了空中。

一抹余暉透進窗欞,在如水的光照中,那一縷縷煙霧和一粒粒塵埃,就像著了油彩似的,變得晶瑩絢爛,宛若一個富麗堂皇的夢,祖父在夢境中睜大了眼睛。

這是祖父留在我腦海中最后的影像,當然,是我虛構的。在這篇小說中,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不得不虛構很多東西。日記畢竟只是祖父生活中一些即興式的碎片記述,而且本身也不完整,從日期上的顯示來看,有很多日子,祖父并沒有記錄。從他日記中所記載的內容來看,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兒子。根據時間上的推斷,如果我父親真是他的兒子,那我祖父離開這個世界時,我的父親應該還沒有出生。而很有可能,我的祖母就是蔡如菲,設想一下,她在北京工作后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在得到祖父的死訊后回到了長沙。我也覺得那個帶著我父親的女人,也許是柳四兒,她更像具備這種悲劇特質的舊時代女人,這當然只是我的推測。至于柳四兒,是否就是我的祖母,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我父親早就告訴過我,他母親叫趙妙晴,盡管是諧音,卻無論如何也諧不到蔡如菲或者柳四兒身上。除非,是她們想故意隱瞞自己的真實姓名。

這些年,我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祖父的蹤跡。我曾去過祖父的老家打聽,因為發過一次洪水,那里早已是一片蓄洪區,了無人煙。而城郊的天馬山紗廠,早在幾十年前就是一片廢墟。我也翻閱過長沙的市志,試圖從日記中出現過的那些報刊入手,都是片言只語,沒有一個叫易明熙的記者或者作者載入史冊??赡茏娓敢恢笔怯霉P名寫作,但他在日記中并沒有透露過,是哪些筆名。他作為詩人的身份,也只是在日記中記載,某日寫了詩,或者某日發表了詩,卻從未將自己的詩篇抄錄在日記中。我還曾向有關部門不斷求證,應該是最有可能打聽得到他身份的,但終究無果。所以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確定,那個叫趙妙晴的女人的真實身份。

祖父日記里的文字抖落時光,依舊鮮活,真相卻已淹沒在塵埃里。明明覺得有跡可循,卻毫無收獲。我一度懷疑里面的人或事,更像是他的臆想。我的祖父到底是誰,我父親到底是誰的孩子,和千萬個被時間的洪荒席卷淹沒的故事一樣,再無從查考。不過,那又怎樣,歷史依然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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