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旭
(西北大學 歷史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放馬灘秦簡自20 世紀80 年代末發現、刊布以來,引起學界廣泛關注,相關成果數量眾多,頗具啟發性。其中一組簡敘述死而復生的故事,涉及古代鬼神觀念、喪葬風俗等重要的研究議題,受到文史等不同學科研究者青睞。筆者擬在前輩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結合岳麓書院藏秦簡、里耶秦簡等近年來公布的出土資料,對篇首文字“丞赤敢謁御史”加以解讀,相關學術成果將在行文中述及。
關于這則志怪故事篇首文字的厘定與解釋,學界目前主要有三種觀點:其一,田建、何雙全等先生整理、公布后,讀作“八年八月己巳,邽丞赤敢謁御史……”認為“邽”即秦統一后的上邽縣,“邽丞赤敢謁御史” 即縣丞可以直接給御史大夫呈文,說明戰國時縣的級別很高[1-3]。其二,曹婉如先生認為是“邸丞”,“邸”可能是西漢隴西郡氐道所在[4]。陳長琦贊同曹說[5]。李學勤先生厘定為“卅八年己巳,邸丞赤敢謁御史……”“邸”即氐道縣[6]。方勇、王輝先生同意解釋為氐道縣的觀點[7-8]。宋華強認可李先生釋作“邸”,并未進一步解釋其含義[9]。其三,孫占宇先生讀作“八年八月己巳,邸丞赤敢謁御史……”認為“邸”即邸舍,此處的邸當在魏國境內[10-11]。陳侃理先生進一步認為“邸丞”即《漢書·百官公卿表》所載典客屬官“郡邸長、丞”之邸丞[12]。
筆者以為將邸丞解為邸舍、郡邸于義有所不妥:一,學界關于“八年”的觀點雖見仁見智,有“秦王政八年(前239)”“秦昭襄王八年(前299)”“秦惠文王后元八年(前317)”諸說,但多認為其為戰國秦。該組簡發現于天水,屬秦之腹地。若“八年”非秦紀年,那么,使用它國紀年的文書如何傳至秦地呢?所以,依據發現地將之定為秦紀年更合理;二,按照文書傳遞時逐級上達的原則,邸舍或郡邸之丞祿秩級別較低,且與御史不在同一個系統中,承載其匯報內容的文書當不會直接進達御史,所以其呈遞文書時當不會使用“敢謁御史”這樣的表述方式。因此,赤當為秦縣丞,并非邸舍之丞。
縣丞與御史的秩級不如邸舍之丞與御史一般相差懸殊,且岳麓書院藏秦簡內有一些特殊的縣丞與御史文書往來的證據。學界對于赤是邽丞,還是氐道丞,尚有爭議,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邽、氐道丞均為“中縣道”丞,屬于秦京畿地區的縣道丞。首先來看一下“中縣道”的內涵。《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以下簡稱《岳麓秦簡(肆)》)內多次出現“中縣道”,關于“中縣道”的地理范圍與管轄方式,學者觀點各有異同。歐揚先生認為指內史所轄縣道,“‘中縣道’之‘中’類似‘中尉’之‘中’,功能是標識其不屬于郡,而由中央直轄”,“中縣道”范圍有所變化,“秦昭襄王將新置的西方邊地縣道與部分‘中縣道’合并設隴西郡”[13]。他還認為“中縣道與隴西縣道以隴山為界”[14]。周海鋒先生認為“中縣道”是“秦內史郡和隴西郡的一部分”[15]。鄒水杰先生認為中縣道北邊與上郡接界,西北以昭襄王所修長城為界,東邊至函谷關,東南至商縣,西邊至襄武[16]①鄒水杰《岳麓秦簡“中縣道”初探》,載于《第七屆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長沙,2017 年11 月11—12 日。。張韶光先生認為“中縣道”包括秦內史以及隴西地區[17]。
《岳麓秦簡(肆)》內關涉“中縣道”的材料有以下幾則:
1.亡不仁邑里、官,毋以智(知)何人殹(也),中縣道官詣咸陽,郡縣道詣其郡都(24)縣,皆(系)城旦舂,作倉,苦,令舂勿出,將司之如城旦舂。其小年未盈十四歲者,(25)作事之,如隸臣妾然。令人智(知)其所,為人識,而以律論之。其奴婢之毋(無)罪者殹(也),黥其顏(26)頯,畀其主。咸陽及郡都縣恒以計時上不仁邑里及官者數獄屬所執法,縣道官別之,(27)且令都吏時覆治之,以論失者,覆治之而即言請(情),以自出律論之。(28)
3.□□□罪而與郡縣道及告子居隴西縣道及郡縣道者,皆毋得來之中縣道官。犯律者,皆(93)作其數,及命者(遂),盜賊亡,司寇、隸臣妾、奴婢闌亡者,吏弗能審而數,其縣道嗇夫(94)[18]
以上3 則材料都是秦為嚴格控制進出“中縣道”的人口而設置的法律。材料1 是懲處被抓獲但不知邑里及管轄官吏的亡人的規定,“中縣道”將這些亡人解送咸陽,而郡下之縣將之解送郡治所在的縣。所以,“中縣道”應在咸陽周邊,“中縣道”的上級長官亦在咸陽。材料2 雖標點作“中縣、道”,但可以看到,其與“中縣道”并無區別。此處規定襄武、上洛、商、函谷關外人以及遷至該區域之外的人未經官方允許不得進入該區域,整理者認為“中縣當指秦關中所轄之縣道。從簡文看,所謂‘中縣道’或即指‘襄武、上雒、商、函谷關’所劃定的區域”[18]。筆者同意整理者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在材料3 中,由襄武、上洛、商、函谷關組成的“中縣道”與“隴西縣道”“郡縣道”并稱,所以“中縣道”只能是內史轄地了。上洛、商、函谷關均屬秦內史管轄,晏昌貴先生通過對里耶秦簡中書寫在封檢上的地名的研究,認為襄武屬于內史[19]。這一觀點可與材料2 相互參證。晏先生還指出彭陽亦屬于內史管轄[20]。據此,“中縣道”的范圍為從函谷關跨越隴山至襄武(今隴西縣東),北達彭陽(今鎮原縣東)的區域。
因此,放馬灘秦簡中向御史匯報的赤無論是邽丞,還是氐道丞,均為“中縣道”丞,而“中縣道”的管理比較特殊。
“中縣道”是秦京畿地區諸縣道,在當時的國家治理體系中,擁有其他地區無可匹敵的重要性。討論“中縣道”的管理問題勢必涉及內史的職能。睡虎地、里耶秦簡和張家山漢簡中存在不少有關內史的資料,中日學者就此進行了不少討論。工藤元男先生提出戰國秦內史是中央官,而非統治關中的地方官,戰國末期,則分為治粟內史與掌治京師的內史[21]。江村治樹、藤田勝久先生指出,內史是統轄其境內各縣的軍政官,正如郡與所轄縣的關系一樣。楊振紅先生亦認為秦簡中的內史就是秦國掌治王畿(京師)的行政長官[22]①鄒水杰先生亦認為睡虎地秦簡中的內史是掌管境內所有縣的中央行政長官,參見陳松長等《秦代官制考論》,上海中西書局,2018 年,第150 頁。。
從戰國末期至西漢,內史雖然一直是京畿地區的行政長官,而一些學者依據張家山漢簡提出漢初內史有不同于郡守職能的觀點。森谷一樹先生的觀點是:一直被認為管轄京師各縣的上級機關的內史實際上還掌管全境的谷貨,而且機構規模比目前所知的要更加龐大。他不認同學術界一直將秦郡縣的關系比照內史與縣的關系,認為不能將內史管轄區域下內史與縣的關系,直接看作郡管轄區域下郡與縣的關系。內史管轄區域的縣還受內史以外的中央官的管轄,不能認為內史與縣是一元結構的支配體系[23-24]。尹弘兵先生結合張家山漢簡與傳世文獻,判斷高帝九年內史兼掌國家財務與京師,但同時京畿地區很多事務由中央政府直接管理。京畿地區的司法并不由內史負責,而是直接由廷尉及其屬官來管理[25]。有學者根據《岳麓秦簡(肆)》指出秦對京畿地區的管理亦由多個中央官吏負責,如歐揚先生認為“‘中縣道’的這些事務(上記、治獄、奏讞等)分別由內史、中尉和中央相關官署執掌”[13]27;鄒水杰先生在前述《岳麓秦簡“中縣道”初探》一文中認為:“‘中縣道’由中央直轄,管理多元,內史、太倉、大內、廷尉均行使部分管轄權,而‘執法’則有更大的行政權。”
《岳麓秦簡(伍)》有一組記載中央對地方所處理的司法案件的考課制度的簡,涉及御史大夫對“中縣道”的管理,具體內容如下:
4.監御史下劾郡守,縣官已論,言夬(決)郡守,郡守謹案致之,不具者,輒卻,道近易具,具者,郡守輒移(48)御史,以(赍)使及有事咸陽者,御史掾平之如令,有不具不平者,御史卻郡而歲郡課,郡所移(49)并筭而以夬(決)具到御史者,獄數(率)之,嬰筭(算)多者為殿,十郡取殿一郡,奇不盈十到六亦取一郡。(50)亦各課縣,御史課中縣官,取殿數如郡。殿者,貲守、守丞、卒史、令、丞各二甲,而令獄史均新地(51)[26]
《史記》卷53《蕭相國世家》提到“秦御史監郡者與從事,常辨之”,“御史監郡者”即監御史,關于其職責,《漢書·百官公卿表》云:“監御史,秦官,掌監郡。”除此之外,史籍中罕見監御史行使職能的詳細記載。可貴的是,岳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中的“癸、瑣相移謀購案”出現了監御史履職的記錄,癸、瑣等人在供述案情后,州陵守綰、丞越等作出判決:“論令癸、瑣等各贖黥。癸、行戍衡山郡各三歲,以當法;先備贖。不論沛等。監御史康劾以為:不當,錢不處,當更論。更論及論失者言夬(決)。”[27]劉慶先生通過傳世文獻與出土簡牘,分析告、劾的行為主體與適用對象時,指出劾往往由官吏提出,“劾”成為官吏起訴的專門用語,多與履行公職有關[28]。“癸、瑣相移謀購案”中癸、瑣之間通過轉移罪犯,以獲取購賞。案發后,屬縣長官作出判決,監御史發現該案適用法律不當,要求重審,并追究失職人員的責任。此舉即為材料4 中“監御史下劾郡守”的具體施行。
材料4 規定郡守將監御史所劾案件的記錄由人攜帶至中央,呈報御史,而御史將那些“不具不平”的問題案件發還郡守重新處理,并以退卻的數量考核郡守。御史考課中縣時,評定其落后者的數量所使用的標準與郡相同。能夠考課郡的御史只能是御史大夫,所以材料中的御史即是御史大夫省稱。御史大夫省稱御史亦見于其他岳麓秦簡,“其御史、丞相、執法所下都官,都官所治它官獄者治之”[26]120,此處的御史與丞相并稱,因而其當為御史大夫。“不具不平”當指所送獄案文書不完整、判決不公正,《漢書》 載于定國父于公與太守就東海孝婦殺姑案產生爭執,“太守不聽,于公爭之,弗能得,乃抱其具獄,哭于府上,因辭疾去”。顏師古注曰:“具獄者,獄案已成,其文備具也。”[29]御史大夫“握有考課、監察和彈劾百官之權”[30],《漢書·百官公卿表》:“御史大夫,秦官,位上卿,銀印青綬,掌副丞相。有兩丞,秩千石。一曰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秘書,外督部刺史,內領侍御史員十五人,受公卿奏事,舉劾按章……侍御史有繡衣直指,出討奸猾,治大獄,武帝所制,不常置。”[31]被監御史按劾的案件往往涉及官吏處理不公正的問題,這應是最終需要上報至御史大夫的主要原因。御史大夫根據案件判決是否公正,案件文書是否完備的標準考課郡及“中縣道”。考課“中縣道”時全然不見作為行政長官的內史的參與,這不得不讓人心生疑問。
誠如前引楊振紅等先生所言,內史確為秦掌治京畿地區的行政長官。岳麓、里耶秦簡中均有關于內史處理“中縣道”政務的材料,茲將其中較為完整、重要者列舉于下:
5.內史言,斄(邰)卒從破趙軍,長挽粟徒壹夫身貧無糧,貸縣官者,死軍,為長。[18]205
6.?亥朔辛丑,瑯邪假守□敢告內史、屬邦、郡守主:瑯邪尉徙治即墨?Ⅰ瑯邪守四百卅四里,卒可令縣官有辟、吏卒衣用及卒有物故當辟征還Ⅱ告瑯邪尉,毋告瑯邪守。告瑯邪守固費留,且輒卻論吏當坐者。它如律令。敢□?Ⅲ□一書。·以蒼梧尉印行事。/六月乙未,洞庭守禮謂縣嗇夫聽書從事□Ⅳ□軍吏在縣界中者各告之。新武陵別四道,以次傳。別書寫上洞庭Ⅴ8-657(正)尉。皆勿留。/葆手。Ⅰ/驕手。/八月甲戌,遷陵守丞膻之敢告尉官主:以律令從事。傳別書Ⅱ貳春,下卒長奢官。/□手。/丙子旦食走印行。?Ⅲ?月庚午水下五刻,士伍宕渠道平邑疵以來。/朝半。洞?Ⅳ8-657(背)[32]
材料5 的內容是內史處理斄(邰)卒壹夫為破趙軍輸送物資,死于軍事,但負有官府借貸一事。《漢書·地理志》記載斄屬于右扶風,內史處理該縣軍卒事務說明其是斄縣之上,相當于郡守的行政長官。材料6 是瑯邪代理郡守將郡尉遷徙治所一事告知其他職官,該文書到達洞庭郡后,由郡守禮轉發境內。文書開頭瑯邪代理郡守告內史的目的之一就是讓內史轉告其下的縣道。鄒水杰先生認為內史、屬邦與郡守并列說明內史、屬邦為統縣的郡級長官[16],甚確。
在郡縣結構的行政體系下,郡守不僅負責行政事務,還兼管境內司法。《漢書·刑法志》:“高皇帝七年,制詔御史:‘獄之疑者,吏或不敢決,有罪者久而不論,無罪者久系不決。自今以來,縣道官疑獄者,各讞所屬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以其罪名報之。所不能決者,皆移廷尉,廷尉亦當報之。’”[33]彭浩先生將漢代奏讞制度概括為按照“縣(道)—郡—廷尉—皇帝”逐級上報,再議罪、斷決[34]。縣將疑獄奏呈郡,郡不能決則上交廷尉,郡守因掌握司法權,負責其中重要的一環。秦時郡守同樣掌管境內司法,《岳麓秦簡(叁)》中的“癸、瑣相移謀購案”“尸等捕盜疑購案”都是由州陵縣上呈南郡定疑[27]95-117。里耶秦簡中也有縣奏獄至郡的材料:
7.卅四年六月甲午朔乙卯,洞庭守禮謂遷陵丞:Ⅰ丞言徒隸不田,奏曰:司空厭等當坐,皆有它罪,Ⅱ8-755 耐為司寇。有書,書壬手。令曰:吏仆、養、走、工、組Ⅰ織、守府門、匠及它急事不可令田,六人予田徒Ⅱ8-756四人。徒少及毋徒,簿移治虜御史,御史以均予。今遷陵Ⅰ廿五年為縣,廿九年田廿六年盡廿八年當田,司空厭等Ⅱ8-757 失弗令田。弗令田即有徒而弗令田且徒少不傅于Ⅰ奏。及蒼梧為郡九歲乃往歲田。厭失,當坐論,即8-758 如前書律令。/ 七月甲子朔癸酉,洞庭叚(假)守繹追遷陵。/歇手。·以沅陽印行事。Ⅱ8-759 歇手。8-755 背[32]217
材料7 的大意為遷陵丞將司空厭等人因不令徒隸耕種土地而犯罪一事及判決意見上奏洞庭郡,郡守禮對此回復,認為厭等人確實有罪。不過,郡守禮的批復并未得到來自遷陵縣收到批復的報告,所以過了一段時間后,代理郡守繹要求遷陵作出回復。這些材料均表明郡守除擔負轄域的行政事務外,顯然也負責其所治縣的司法事務。
不過,“中縣道” 的司法事務卻并不由內史處理,里耶秦簡存在廷尉直接與“中縣道”進行公務往來的事例:
材料8 雖然殘損嚴重,但仍保留一些重要信息。其中,“相報”是要求文書所到地方在接收文書后,通報所由傳送的地方。《漢書·地理志》杜陽屬右扶風,商屬弘農郡,秦杜陽、商屬則屬于內史管轄。“內史行廷事”則涉及秦漢行官制度,安作璋、熊鐵基先生認為漢代官員任用中的“行”乃是官缺未補,暫時由他官攝行之意”,并列舉了不少低級官吏攝行高一級官吏職務以及同級官吏互相攝行的事例①安作璋、熊鐵基先生列舉黃霸為官遷轉經歷,“黃霸為廷尉,行丞相長史事”,認為有以高級官吏攝行低級官吏之事。見《秦漢官制史稿》第3 編《官吏的選用、考課及其他各項制度》,濟南齊魯書社,2007 年,第369—370 頁。今按:《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載“(黃霸)以廉吏為河內守丞,遷為廷尉監,行丞相長史事”,黃霸以廷尉監行丞相長史事,兩職務秩級相同。。因此,“內史行廷事” 指內史代為執行“廷”職務,而“廷”秩級至少不低于內史。
那么內史代“行廷事”中的“廷”是什么官職呢?張家山漢簡《奏讞書》可提供答案。《奏讞書》中的多封文書提到了“廷”,比如夷道所奏書“廷報:當腰斬”,胡縣所奏書“廷報曰:娶亡人為妻論之,律白,不當讞”,江陵所奏書“廷以聞,武當黥為城旦,除視”[36],其他如北地、蜀、漢中等守奏讞文書均有“廷報”。蔡萬進先生認為“廷報”即是“廷尉報”的省稱[37],筆者同意這種觀點。所以,“內史行廷事”中的“廷”指代廷尉。現在可試對9-1950 簡的性質進行簡單推測:該簡是與公文內容相伴隨的,記錄廷尉所規定的文書傳遞路線與方式的文書。內史代理廷尉時,曾向包括杜陽、商在內的“中縣道”以及諸郡下發公文,一般情況下,中央文書下發到縣時,中間必須經過郡一級長官的處理,但這封文書卻是廷尉繞過內史直接與中縣道進行公務來往的記錄。因而,材料8 可看作廷尉直接負責“中縣道”司法的佐證。
里耶秦簡中“中縣道”司法不由內史負責的記載可與張家山漢簡相證。《二年律令·置吏律》規定:“都官自尉、內史以下毋治獄,獄無輕重關于正,郡關其守。”[36]174關于都官以及該簡其他內容的理解,學界頗有爭議①關于都官的研究,參見陳松長等 《秦代官制考論》,上海中西書局,2018 年,第138—143 頁。筆者贊同都官為中央官署及其派出機構的觀點。。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認為“正”指廷尉屬官廷尉正[38]。于振波先生認為“內史”或許是對都官吏某些屬吏的通稱,也有可能是“令史”或其他官名的筆誤[39]。朱紅林先生認為“正”指廷尉、內史,京畿地區自廷尉、內史以下的派出機構無權審理本轄區的案件,而需上報其主管長官處理[40]。水間大輔先生認為這說明內史不能進行治獄[41]。筆者認為“以下”一語對于理解該簡的意義較為重要。“以下”的用例在《二年律令》中多有出現。《傳食律》:“食從者,二千石毋過十人,千石到六百石毋過五人,五百石以下到三百石毋過二人,二百石以下一人。使非吏,食從者,卿以上比千石,五大夫以下到官大夫比五百石,大夫以下比二百石。”[36]184《賜律》:“千石至六百石吏死官者,居縣賜棺及官衣。五百石以下至丞、尉死官者,居縣賜官棺。”[36]208《傅律》:“不更以下子年廿歲,大夫以上至五大夫子及小爵不更以下至上造年廿二歲,卿以上子及小爵大夫以上年廿四歲,皆傅之。”[36]234在這些律文中,某級之下均包括該級。因而,《置吏律》“都官自尉、內史以下毋治獄” 當指都官尉、內史及其以下官屬皆不得治獄。“尉”所指雖然尚不能明確,但“內史”當是掌治京師的內史,前引尹弘兵先生據此認為京畿地區的司法直接由廷尉及其屬官來管理,筆者深以為然。因此,漢初內史不掌握其轄內的縣道司法及監察權,該職權由御史、廷尉等中央官吏負責的現象當沿襲自秦。
綜上,秦至漢初內史雖是京畿地區的行政長官,但并不掌管轄域內的司法權,廷尉、御史大夫等中央官員直接控制京畿地區縣道的司法與監察。御史大夫可以直接考課“中縣道”對監察機關下劾案件的處理情況,這意味著放馬灘秦簡中的赤作為“中縣道”丞有資格與御史大夫直接進行公文往來。最后,必須強調的是,由于簡斷編殘,筆者拙見定有很多不足之處,祈請專家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