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田平

2022年2月12日,烏克蘭基輔大批示威者聚集,顯示團結,反對戰爭。
自2021年俄羅斯在其與烏克蘭的邊界地區集結重兵以來,歐洲陷入了新一輪的安全危機。西方推測俄將對烏發起攻擊,媒體渲染戰爭一觸即發,主要智庫開始關注俄戰略意圖及動向,美國和歐洲主要大國通過外交和軍事手段應對危機。烏克蘭素有“歐洲之門”之稱,2013~2014年曾與俄羅斯兵戎相見,如今再次成為全球地緣政治的焦點,其命運受到國際關注。
烏克蘭成為現代獨立國家的歷史僅有30余年,但在其土地上曾經上演過一幕幕至今對烏克蘭國運仍有深刻影響的歷史戲劇。今日烏克蘭的土地曾是多民族共有的家園,烏克蘭人、俄羅斯人、波蘭人、猶太人、韃靼人、白俄羅斯人、保加利亞人、希臘人、亞美尼亞人、德意志人、羅馬尼亞人等長期在此生活。烏克蘭土地也處在不同文化的交匯地帶,東正教、天主教、東儀天主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在此傳播。這塊土地見證了文明的形成與毀滅、民族的融合與沖突、帝國的崛起與解體、革命的興起與轉折、文化的衰落和復興。中世紀,烏克蘭土地曾被稱為“魯塞尼亞”。直到16世紀,烏克蘭作為地區名稱才被廣泛使用,當時意指“波蘭王國的邊境地區”(“烏克蘭”在斯拉夫語中有“邊緣”“邊疆”“邊境”之意)。
從某種意義上講,烏克蘭的歷史就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持續尋找自己身份的歷史。根據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記載,古代游牧民族斯基泰人早在公元前幾個世紀就居住在烏克蘭土地上。他們與希臘人做生意,同波斯人打仗。在古老文明黯然失色之際,斯拉夫人走上歷史舞臺。烏克蘭又被稱為“東斯拉夫人的搖籃”。公元862年,東斯拉夫人在諾夫哥羅德建立起第一個羅斯王國留里克王朝,后占領基輔,建立基輔羅斯。988年基輔羅斯大公弗拉基米爾受洗,接受來自拜占庭帝國的基督教為國教。
基輔羅斯皈依基督教對現代俄羅斯、烏克蘭等國影響深遠。然而,史學界對究竟誰才是基輔羅斯衣缽的真正繼承者不無爭議。烏克蘭視弗拉基米爾受洗為其歷史的開端,以基輔羅斯文化與制度的唯一繼承者自居,而俄羅斯人堅信只有俄羅斯才有權繼承基輔羅斯的遺產。按照俄羅斯的說法,在蒙古人撤退后,基輔羅斯的人口向東北遷移,帶走其文化和制度,基輔羅斯輝煌得以在莫斯科大公國重生。
公元11世紀基輔羅斯分崩離析。1237年,蒙古拔都率軍橫掃烏拉爾,進入羅斯。1240年蒙古軍隊占領基輔,控制該地區。1299年基輔失去地區宗教中心地位。在隨后的500年里,基輔陷入衰敗。1363年,立陶宛阿爾吉爾達斯大公率軍在藍水戰役中擊敗金帳汗國。立陶宛大公國占領了約一半的古羅斯土地,將領土從波羅的海擴大到黑海。1386年,立陶宛大公雅蓋隆皈依基督教,與波蘭女王雅德維加聯姻,并加冕波蘭國王。烏克蘭因此與波蘭建立起持續數百年的聯系。1494年,基輔從立陶宛獲得自治權。1569年立陶宛與波蘭簽署協議建立“盧布林聯盟”,所組建的波蘭—立陶宛聯邦成為當時歐洲的主要大國,從16世紀到18世紀末控制著現在波蘭、烏克蘭、白俄羅斯、立陶宛、拉脫維亞和俄羅斯西部的領土,居住在烏克蘭土地上的民眾則被稱為“魯塞尼亞人”。
1648年赫梅利尼茨基領導扎波羅熱哥薩克發動起義,脫離波蘭,建立哥薩克酋長國。1654年哥薩克酋長國與沙皇俄國簽約結盟,沙俄給予哥薩克酋長國自主權,哥薩克酋長國效忠沙皇并獲得保護。此后波俄戰爭爆發。1658年哥薩克酋長國酋長沃霍夫茨基與波蘭—立陶宛聯邦簽署《哈佳奇條約》,試圖將波立聯邦改造為波蘭、立陶宛和魯塞尼亞聯邦,未能成功,波立聯邦從此走向沒落。1667年,俄波簽署《安德魯索沃停戰協定》,沿第聶伯河瓜分烏克蘭土地,俄羅斯獲得“左岸烏克蘭”(第聶伯河東岸),波蘭控制“右岸烏克蘭”(第聶伯河西岸)。烏克蘭人把1648~1667年這段歷史視為烏克蘭人對波蘭壓迫的反抗時期,俄羅斯人則認為這段歷史是“迷失的烏克蘭溪流重歸俄羅斯大河”的時刻。后來,哥薩克酋長國酋長馬澤帕不滿自己國家與沙俄的不平等聯盟,轉而同瑞典結盟,并試圖實現烏克蘭土地的統一。1709年7月,沙俄彼得一世率領軍隊在波爾塔瓦擊敗瑞典,這不僅終結了瑞典作為北歐主導大國的地位,也標志著哥薩克自治地位的瓦解。
波立聯邦在1772年、1793年和1795年先后被俄羅斯帝國、普魯士帝國和奧匈帝國瓜分。這其中,烏克蘭土地被俄國和奧地利瓜分。俄國取得了“右岸烏克蘭”的領土,設立沃倫省、波多里亞省和基輔省。奧地利獲得了加利西亞和洛多梅里亞。從18世紀末到20世紀初,烏克蘭土地一直是奧地利帝國(后來的奧匈帝國)和俄羅斯帝國這兩個帝國的一部分。在俄羅斯帝國內部,分布在第聶伯河東西兩岸的人被稱為“小俄羅斯人”,這個地區則被稱為“小俄羅斯”。而烏克蘭土地上更多的人則自認為“魯塞尼亞人”。
19世紀烏克蘭民族主義興起,烏克蘭知識精英用烏克蘭語寫作,詩人舍甫琴科成為旗幟性人物。但直到19世紀晚期,烏克蘭民族的概念以及“烏克蘭”一詞作為專有名稱才開始出現,標志著當地人對“小俄羅斯”和“魯塞尼亞”的拒絕。為遏制烏克蘭民族主義,1863年俄羅斯帝國內政部長巴盧耶夫頒布法令,禁止文學作品之外的烏克蘭語出版物,1876年法令將出版禁令擴大到文學作品,還禁止從國外進口烏克蘭語著作。奧匈帝國則支持烏克蘭民族主義的興起,烏克蘭語出版物可以在那里合法出版。烏克蘭的知識精英在奧地利致力于烏克蘭文學、戲劇和音樂的創作和發展。
第一次世界大戰導致奧匈帝國和俄羅斯帝國崩潰。十月革命后,在烏克蘭的土地上曾成立烏克蘭人民共和國、西烏克蘭人民共和國(“利沃夫”)。1918年底至1921年8月,紅軍為解放烏克蘭,與白軍、波蘭軍隊、烏克蘭軍隊和哥薩克農民武裝展開爭奪。1922年,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加入蘇聯,此后蘇聯在當地推行本土化政策,鼓勵烏克蘭語的使用。到1931年,烏克蘭有89%的報紙以烏克蘭語出版,97%的小學生學習烏克蘭語。1932年蘇聯改變政策。1932年至1933年,大饑荒重創烏克蘭。第二次世界大戰導致800萬烏克蘭人死亡,大多數是平民,150萬來自烏克蘭的猶太人成為大屠殺的受害者。1954年,蘇聯將克里米亞州劃歸烏克蘭蘇維埃共和國。蘇聯時期,烏克蘭是蘇聯的農業、鋼鐵、軍工生產基地,也是黑海艦隊和蘇聯核武庫所在地。令烏克蘭人難以忘懷的還有1986年4月發生的切爾諾貝利核事故。
1991年蘇聯風雨飄搖,大廈將傾。8·19事件發生后,烏克蘭于8月24日宣布獨立。同年12月26日,蘇聯正式解體。烏克蘭獨立后致力于政治和經濟的轉型以及國家的建構。
蘇聯解體后,烏克蘭事實上成為有核國家。1994年美國、英國和俄羅斯與烏克蘭簽署“布達佩斯備忘錄”,烏克蘭以棄核為條件換取安全保障,各國尊重烏克蘭的獨立、主權和邊界。烏克蘭獨立30年來,國家被寡頭等既得利益集團俘獲,未形成穩定而成熟的政治體制,國家構建的任務至今都沒有完成。2004年親俄政治家與親西方政治家的選舉之爭引發“橙色革命”,2013~2014年因亞努科維奇總統拒絕簽署與歐盟的聯系協定爆發“廣場革命”,最終導致克里米亞被并入俄羅斯,烏克蘭東部成為沖突區。
烏克蘭不僅是自身歷史的塑造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俄羅斯歷史的塑造者。在俄羅斯帝國時期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的概念。烏克蘭與俄羅斯不同的歷史敘事成為影響烏俄關系的一個因素。2003年時任烏克蘭總統庫奇馬出版了《烏克蘭不是俄羅斯》一書。2021年俄羅斯總統普京發表長文《論俄羅斯人與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強調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是“同一個民族”,現代烏克蘭是蘇聯的產物。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則聲稱,很難認為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有什么兄弟情誼。
烏克蘭處在西方與俄羅斯之間,其地緣政治選擇備受大國等重要國際行為體的關注。就面積而言,烏克蘭國僅次于俄羅斯是歐洲第二大國。烏克蘭曾是俄羅斯向歐洲供應能源的樞紐,但“北溪-2”天然氣管道的建成削弱了其在歐洲能源供應中的地位。
獨特的地理位置使烏克蘭成為影響歐亞大陸地緣政治格局的重要國家。在蘇聯解體的過程中,作為蘇聯第二大加盟共和國的烏克蘭發揮了關鍵作用。獨立的烏克蘭成為歐亞大陸地緣政治的敏感地帶。1996年,時任英國外交大臣里夫金德稱:“烏克蘭是歐洲的戰略樞紐,將決定未來(歐洲)大陸的繁榮與安全。”1997年,美國著名的地緣政治專家布熱津斯基認為,“烏克蘭是歐亞棋盤上一個新的重要地帶。它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的存在有助于改變俄羅斯,因此它是一個地緣政治支軸國家。沒有烏克蘭,俄羅斯就不再是一個歐亞帝國。少了烏克蘭的俄羅斯仍可爭取帝國地位,但所建立的基本上是一個亞洲帝國,并且更有可能被卷入與覺醒了的中亞人的沖突而付出沉重代價”;“如果莫斯科重新控制了擁有5200萬人口、重要資源及黑海出海口的烏克蘭,俄羅斯將自然而然重獲建立一個跨歐亞強大帝國的資本。烏克蘭喪失獨立將立即影響到中歐,使波蘭變為一體化東部前沿的地緣政治支軸國家”。
烏克蘭能否保持獨立,不僅直接影響俄羅斯,也會影響波蘭等中歐國家。在歐盟和北約擴大之后,烏克蘭事實上成為俄羅斯與歐洲之間的緩沖地帶。早在2014年3月初俄在克里米亞有所動作之時,布熱津斯基就說,如果俄羅斯準備奪取克里米亞,最終就會擁有克里米亞,而烏克蘭將會永遠失去克里米亞,也就永遠不會原諒俄羅斯。經歷了2013~2014年的烏俄關系危機,烏克蘭的地緣政治選擇更加明確。2019年,參與歐洲一體化和“歐洲—大西洋一體化”作為國家發展愿景被寫入烏克蘭的憲法。

2022年2月12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前左)在赫爾松視察烏警察、國民警衛隊和安全部門舉行的演習。
當前俄羅斯與烏克蘭關系緊張的升級,源于冷戰后歐洲安全結構未能考慮俄羅斯的安全關切,未能建立一個公平、包容的和平秩序。隨著冷戰結束,蘇聯主導的軍事聯盟華約宣布解散,而美國主導的北約并未退出歷史舞臺。北約在經歷1999年、2004年、2009年、2017年、2020年的五輪擴大后,成為歐洲主導性的安全結構,迄今已有14個中東歐國家加入北約。西方與俄羅斯的歐洲安全理念截然不同,西方強調“完整、自由、和平的歐洲”,俄羅斯則極為關注美國對歐洲安全的影響,主張“真正平等、穩定、持久和平的歐洲”。西方認為,北約和歐盟的擴大有助于歐洲安全,俄羅斯則認為北約和歐盟的擴大破壞了歐洲安全。在2007年的德國慕尼黑安全論壇上,俄總統普京嚴厲抨擊北約東擴,強調北約過去曾承諾不會在德國東邊部署軍隊,俄認為這是北約對俄安全所作的保證,但北約軍力日益逼近俄羅斯。
此次烏俄關系緊張升級后,俄方提出了“歐洲安全條約”方案,沒有獲得美西方的積極回應。這個方案包括北約從中東歐國家撤軍,回到1997年的狀態;撤銷2008年北約布加勒斯特峰會決議,確保烏克蘭和格魯吉亞不加入北約。西方拒絕俄羅斯的建議,希望討論相互安全保證和軍控等現實問題。力主歐洲“戰略自主”的法國總統馬克龍與俄羅斯開始討論歐洲安全秩序,認為如果俄羅斯不安全,歐洲也不會安全。由于歐洲安全體系涉及多方利益,近期形成容納俄羅斯關切的歐洲安全體系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烏俄關系的困境在于雙方安全關切的沖突及信任的缺乏。2014年失去克里米亞、頓巴斯成為“凍結的沖突區”之后,烏克蘭把實現自身安全的希望寄托于加入北約,但這構成對俄利益的根本性挑戰,是俄不可接受的“紅線”。2021年普京曾警告“烏克蘭正一步步被拖入一場危險的地緣政治游戲”,“成為對抗俄羅斯的跳板”,“只有與俄羅斯合作,烏克蘭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主權”。普京曾把蘇聯解體稱為20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在蘇聯解體30年之際,他又將蘇聯解體描述為“以蘇聯為名”的“歷史上的俄羅斯的解體”。今天,俄羅斯仍未完全從帝國解體的創傷中恢復過來,重現昔日輝煌仍是俄精英夢寐以求的目標。烏克蘭既已選擇“脫俄入歐”之路,就要直面烏俄關系無解的現實。烏克蘭想要叩開“歐洲之門”,但這扇門的鑰匙掌握在包括俄羅斯在內的大國手中,烏克蘭無法掌控自身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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