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樹之戀

昕妍

在浙江省嵊州市三江街道仙人坑村，王賢琴家門口的大核桃樹可謂遠近聞名的一道風景線。高聳而粗壯的樹干，成人雙手都抱不攏，巨大的樹冠宛若一朵綠色的云，飄浮在小院的上空。微風吹來，陽光透過片片樹葉的縫隙，灑落一地的清涼。這里，是全村人氣最旺的“綠蔭聊吧”。

每天清晨，王賢琴醒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燒水。把九個水壺燒滿，再打掃干凈院落，不知不覺中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十幾年如一日，這似乎已成為她的固定作息。因為飯后，鄰居和鄉親們總愛聚在這棵核桃樹下喝茶、聊天。歡快的笑聲、斑駁的樹影，那些和丈夫相依相守的時光總會一次次涌上王賢琴的心頭。

那是五十七年前的春節，愛情來得讓人猝不及防。在媒人的撮合下，21歲的下鄉知青王賢琴與30歲在四川工廠上班的王榮浩初次見面。看著漂亮活潑的王賢琴，王榮浩半天才擠出一句“你好”來。他憨厚的樣子讓王賢琴瞬間產生了心動的感覺。“他人品好，為人老實又踏實肯干。”幾番接觸后，王賢琴決定與王榮浩攜手一生。

“賢琴，我以后一定和你好好過日子。”短短一句話，不善言辭的王榮浩卻說得結結巴巴，引來眾人開懷大笑。第二年8月，兩人在一間茅草屋里舉辦了簡單的婚禮，鄭重許下愛的誓言。

然而，相聚太短，離別太快。一年一次的探親假轉瞬即逝，王榮浩收拾行李，急著回去上班。王賢琴忍不住關切地問道：“你要去哪里？究竟是做什么？”王榮浩收斂笑容，一臉嚴肅地說：“有些事還不能告訴你，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的繁榮富強，你在家等著我就好，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守著你的。”憑著對王榮浩的信任，王賢琴按捺住心中困惑，“好吧，我再也不問了。不管怎樣，我都會好好照看這個家，等你回來。”

從小在嵊州市區嫁到農村的王賢琴有著不服輸的性格，種菜、耕地、做家務、照顧老人……家庭的重擔頃刻間壓在肩上，她一樣樣從頭學起。

無數個漫長的黑夜，王賢琴在思念中度過。一年兩三封的鴻雁傳書，沒有具體地址，只有一串信箱號碼，但三言兩語又怎能傾盡心中的想念？

次年9月，終于盼來了王榮浩難得的探親假。青海的毛線、上海的尼龍襪，都是當時的稀缺貨，送了親戚朋友之后，王榮浩神秘地掏出一個紙包，“賢琴，這是送給你的。”打開看，三顆青皮核桃映入眼簾。

“這是我從四川帶回來的核桃，你種棵核桃樹吧。就讓核桃樹代替我守護你，等到核桃樹長大，我就回來了。”那天，兩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將核桃種下，期盼著它快點生根發芽。

無盡的等待中，核桃樹是王賢琴內心的寄托。眼看著小樹一天天長大，每一點成長都凝聚著她的心血。夏天干旱時按時澆水，冬天裹上袋子為它御寒。蟲害時需要噴藥，定期還得進行修剪。有一次，正趕上臺風天，小樹在狂風暴雨中搖擺，王賢琴怕樹被刮倒，便叫了幾個街坊，一起穿著雨衣沖過去，想方設法用電線把小樹牢牢固定住。

在王賢琴的記憶里，她只去過兩次王榮浩的工作地。1980年，王榮浩因病住院，王賢琴背上家鄉特產，心急如焚地趕往四川。路途是如此遙遠，先坐一天汽車到上海，再坐兩天兩夜的火車抵達綿陽。但保密的兵工廠在深山里，不知道繞了多少山路，才到達目的地。

病床上的王榮浩臉色蒼白，看起來十分羸弱。王賢琴心疼極了，她一頭扎進宿舍，變著花樣給王榮浩調劑伙食，然后再送到醫院。他吃，她看，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安靜又祥和，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三個月。身體痊愈后，王榮浩和她一起返回嵊州，一路上感念著：“這么遠的路，讓你照顧我，真是辛苦了。”

1985年，王榮浩因病提前退休，王賢琴又一次來到四川，帶著打包好的大箱小箱。這一次，他們再也不用分開了。彼時，他51歲，她42歲。從滿頭青絲到鬢發斑白，異地二十年的夫妻終于團聚，過上了普通而平靜的生活。

不久，在一次衛生清掃中，丈夫的秘密被揭開了。王賢琴整理箱子時，無意中發現了王榮浩的勛章和證書。“王榮浩同志長期從事核工業建設，作出了貢獻，特頒發榮譽證書。”“王榮浩同志為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作出了貢獻……”右下角，中華人民共和國核工業部的紅章赫然在目。驚訝之余，王賢琴恍然大悟，橫亙心頭多年的困惑終于找到答案。那一刻，她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為丈夫感到驕傲，也為自己這么多年的付出而深感值得。

王榮浩特別喜歡孩子，平日里雖不愛講話，但他總能和周圍的小孩打成一片。或許是工作的特殊原因，這么多年，王榮浩和王賢琴一直沒有孩子。“核桃樹就是我們的孩子呀。”除了釣魚，王榮浩最大的愛好就是樂呵呵地站在院子里，對著日漸高大的核桃樹，看看、摸摸，一發呆就是半個小時。

王榮浩多年在外，對家務事一竅不通，但細心的他體諒妻子的不易，只要看到妻子忙家務，就主動上前幫忙。

平日里村民遇到什么難修理的東西，只要吆喝一聲，王榮浩上門三兩下就給解決了。因此，鄉親們也特別愿意來到核桃樹下，和他坐下來喝喝茶、聊聊天。2003年，枝繁葉茂的核桃樹突然結了青果，這可是幾十年來的頭一遭。拎著十幾斤核桃，興奮的王榮浩還沒來得及嘗一個，就碰到一位陌生人說“想買去做藥”。他大手一揮，“既然是做藥，送給你吧。”

2005年，71歲的王榮浩不幸罹患胃癌。但他心胸豁達，面對前來看望的好友，平靜地說：“咱們搞核研究的能活到這個年紀，已經很滿足了。”去世之前，病榻上的王榮浩依舊不忘叮囑王賢琴保密，“國家不讓說的事絕對不能說。”“放心，承諾過你的事一定算數。”王賢琴含淚答應。

王榮浩去世后，王賢琴悲痛欲絕，整夜難以入眠。家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映照著丈夫的影子，她不知道該如何度過每一天。親人、朋友輪番陪伴開導，生性樂觀堅強的王賢琴漸漸走出痛苦，她告訴自己：“只要核桃樹在，榮浩就沒有離開我。”

日子不疾不徐地走到2018年，一代核工業人的篳路藍縷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一次偶然的契機，核桃樹的故事在某報頭版發表，逐漸在大眾中流傳開來。一名網友動情地說：“感謝那一代默默無聞的奉獻者，正是因為他們，才有了我們今天的大國崛起。”

如今的王賢琴，依舊守護在核桃樹下。這幾年核桃大豐收，王賢琴常把數千顆核桃免費分給鄰居們。大家一起擇菜做飯，一起唱越劇，一起剝核桃，一派熱鬧溫馨的場景。她還參加了仙人坑村“鄰舍+”志愿服務隊，和隊員們一起做志愿服務。

2021年7月，王賢琴啟程去北京參加“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優秀舞臺藝術作品展演”，觀看根據自己故事改編成的越劇《核桃樹之戀》。同月，她又被評為“中國好人榜”誠實守信人物。接受采訪時，她說：“人生一世，總有追求，有盼望，有承諾，有讓自己珍視、向往、護衛，愿意為之活一遭，乃至為之獻身的東西，這就是價值。他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編輯 鐘健 12497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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