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藝楠
內容提要:在中國古代社會音樂文明的建設中,歷任帝王雖擁有絕對決策權,但仍需得各王大臣積極建言獻策,并通過其安排統籌以落實各項事務。清代乾隆朝作為封建社會制度下音樂文明建設的最后高峰,其中就有一位不可或缺的親王愛新覺羅·允祿在其中起到了尤為重要的作用。他不僅在更定清廷禮樂方面積極建言獻策,而且還主持修訂樂學專著,負責戲曲譜本的刊印出版等工作,貢獻頗多。學界還未有對其音樂貢獻進行過細致評述,基于此,筆者就這一問題進行探討。
中國古代社會有璀璨的音樂文明,尤其在歷代帝王的最高指揮下各具特色,先有西周周公創定雅樂,中有漢武帝擴建樂府,唐太宗、唐玄宗興盛宮廷宴樂,宋元以降,民間俗樂興起,亦有宋仁宗改制雅樂,至明清時,民歌、戲曲、曲藝等藝術形式發展繁盛,且再現禮樂建設高潮。在這歷代音樂文化創建中,帝王雖擁有絕對決策權,但仍需得各王公大臣積極建言獻策,并通過其安排統籌以落實各項事務。清代乾隆朝作為封建社會制度下音樂文明建設的最后高峰,其中就有一位不可或缺的親王愛新覺羅·允祿在其中起到了尤為關鍵的作用。他不僅在更定清廷禮樂方面積極建言獻策,而且還主持修訂樂學專著,負責戲曲譜本的刊印出版等工作,貢獻頗多。但目前,學界雖于乾隆朝禮樂、戲曲等問題多有探討,但無論是通史還是文論,均對莊親王允祿在其中的貢獻所言寥寥,或僅對“高宗敕莊親王允祿等撰修《律呂正義后編》”等部分事件進行簡單描述。顯然,這些只言片語完全不足以細致和深入地評價莊親王允祿在此階段的音樂貢獻。基于此,筆者撰文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
莊親王允祿,康熙帝第十六子,生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卒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歷經康雍乾三代。雍正元年(1723),因皇太極之孫和碩莊靖親王博果鐸(承澤裕親王碩塞之子)膝下有女無子,允祿奉命承襲親王爵。親王爵位在清廷是莫大的殊榮,這與清代的宗室制度有關:清初宗室封爵,自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以下凡十四等,以世遞降。而在這諸宗室爵位中,“惟禮親王、睿親王、肅親王、鄭親王、莊親王、豫親王、順承郡王、克勤郡王,皆國初有大勛勞者,世襲不降封,或獲罪革爵,仍以旁支襲封,京師俗諺謂之‘鐵帽子王’。”因此,允祿身為康熙諸子之一,能夠襲封莊親王爵位,便確立了其在滿洲宗室中的穩固地位。允祿在雍正朝職權日重,初掌宗人府事務,后歷任正紅旗漢軍都統、鑲白旗滿洲都統、正黃旗都統,雍正十三年,上駕崩后,還命允祿作為輔政大臣之一,授以顧命之權。因此,至乾隆初即位時,允祿已處于宗室權利的核心地位。允祿性謹慎,深知身處政治中心并非易事,因此乾隆二年(1737)11月,允祿還先后請辭輔政總理事務以及內務府總管職務;12月,乾隆帝欲恩賜其一奉恩鎮國公爵位時,允祿也請求由承澤裕親王碩塞之孫寧赫承襲,因此獲得一片贊譽。但即便如此,仍不免乾隆帝對其權勢有所忌憚,主要表現在乾隆四年(1739)被牽連入“理親王弘皙案”,是年上斥弘皙“于朕前毫無敬謹之意”“惟以諂媚莊親王為事”“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削理親王弘皙、貝勒弘昌、貝子弘普爵位,唯免革允祿爵,但裁其親王雙俸、議政大臣以及僅任一年有余的理藩院尚書職;12月,允祿再陷以私抵官物糾紛,議處以削爵,乾隆帝詔免,罰親王俸五年。至此,允祿雖仍留親王爵位,但其權責大幅縮減。這位一貫深受康、雍二帝信賴的親王,在乾隆即位之初,便多被陷官場風波,這也意味著允祿在乾隆朝的權力場上不可能一帆風順,只能愈加謹慎。
政務之外,允祿頗具數學、歷法、樂律等多方面的才能,這也是其能夠在重重政權壓力下,還能得乾隆看重、施展拳腳的關鍵因素。在史料記載中,“允祿精數學,通音律,承圣祖指授,與修《數理精蘊》”,尤其是允祿曾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在康熙帝的敕諭下主持編纂了《律歷淵源》,其中第三部《律呂正義》即為樂類專書,在律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可見允祿在樂律方面深得父親康熙認可。在這一點上,極為推崇祖父康熙的律學貢獻且看重禮樂制定的乾隆帝倒是頗為賞識。因此乾隆六年(1741),皇帝特旨免允祿罰奉,并命其總管禮樂事務。至此,時年四十六歲的允祿便將其重心徹底從官場紛紜之上轉至文化事業的建設上,協助乾隆帝完成了許多具有奠基意義的禮樂制定,同時也積極助力其他文化建設領域。
允祿作為乾隆朝禮樂事務的核心參與者和執行者,可主要從以下三方面進行概述。
乾隆朝禮樂修訂自乾隆六年(1741)始,這既是乾隆朝禮樂事務的開端,同時也是允祿獲得任用、參與禮樂事務的開端。在這次禮樂修訂過程中,參與的人員有很多,筆者據《御制律呂正義后編》相關事件的記載,明確記錄的參與其中的宗室王公有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刑部左侍郎張照、大學士鄂爾泰、禮部尚書三泰、履親王允祹等人,其中弘晝、允祹參與討論的次數屈指可數,張照的參與度僅次于允祿,鄂爾泰次于張照,但張照與鄂爾泰均先后于乾隆十年(1745)故去,未能參與乾隆中期的“特懸”制造中,而三泰則更為熟悉儀禮事項。只有允祿,幾乎是全程參與其中,并作為領導性人物提出了諸多建設性的意見,且多被乾隆帝采納。
如乾隆所言,允祿有“昔年曾辦理中和韶樂事務”的經驗,因此對此時還尚不十分熟悉禮樂事務的乾隆皇帝來說,莊親王允祿更像是一位“解惑者”和“實際修訂者”。也就是說,在乾隆初年的改定禮樂之時,乾隆帝幾乎是按照這樣的程序進行的:他一邊向允祿提問音律緣由,一邊詢問其解決方式,后由允祿提出方案,再經乾隆帝肯定并頒布諭令。類似的例子很多,筆者據《律呂正義后編》的記載,擇主要內容簡要整理如下表。

表1
以上一系列禮樂改定,始自乾隆六年3月乾隆帝的第一道“命和親王與允祿奏試中和韶樂音律”的諭令,接下來的十數次奏諭便是允祿身為一位熟悉禮樂事務之親王,在與乾隆帝的頻繁互動下的積極參與。當然,我們并不排除其他臣工在其中的貢獻,但總體而言,莊親王允祿的參與度無疑是遠高于他人的。重要的是,此時本在罰俸期間的允祿,于乾隆六年12月得乾隆帝特諭,以其“自知過愆,俱各黽勉”免于罰俸,也說明自3月始的第一道諭令至今,乾隆帝逐漸認可了允祿在禮樂事務方面的智慧和才干,并很快于乾隆七年(1742)6月,始命莊親王允祿總理樂部事務大臣,同時管理內務府事,禮部缺由大學士尚書三泰代,樂部另派尚書張照一同管理,允祿由此有了管理樂部事的專門職務。正如允祿在改定禮樂時自己所言:“今因管理太常樂部,方知樂與禮不相符,有不得不改正者……既經查出,理應奏明……”可見允祿有極為鮮明的“身在其位”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因此,總理樂部后,允祿又先后奏請,確定了內廷丹陛樂章名為“雝平”、重纂鄉飲酒禮歌詩、定群祀仍用“慶神歡曲”、重擬耤田三樂之筵宴樂章、請增上升座所用中和韶樂樂器及歌工數量、定武舞器“干”上的八句字等諸項事務。最終以乾隆十一年(1746)《律呂正義后編》成書作為重要碩果。乾隆帝為《律呂正義后編》御筆序言時對莊親王允祿之功毫不避諱,稱“和碩莊親王親承皇祖指授,貫徹樂義;尚書張照研窮律本,博習往訓,因命協同考正;朕親加厘定……”再一次印證了莊親王允祿在此番禮樂制作及樂書編纂中的核心地位。
允祿任樂部總領大臣之后,一方面積極參與樂律修訂,另一方面也在乾隆的主持下,敕修大部頭禮書。其中就有乾隆十二年(1747)奉命敕修的《滿洲祭神祭天典禮》(六卷)以及乾隆十五年(1750)始修、乾隆二十四年(1759)成書的《皇朝禮器圖》(十八卷)。前者將滿洲各類傳統祀典儀注、滿語祝詞等進行了整理和考訂,還將祭器繪圖收入,為了解滿洲祀典留存了珍貴史料。正如乾隆所諭:“我滿洲……恭祀天佛與神。……時司祝之人俱生于本處,幼學國語……厥后司祝者,國語皆學而能……原字原音漸至混淆……爰命王大臣等敬謹詳考……所有承辦王大臣、官員等職名亦著敘入。”其中所排第一位者即為允祿。允祿身為宗室王公、滿洲后裔,對于滿洲祀典應具有一定的認識,因此奉命主持敕修此部著作具有很大的優勢。而后者《皇朝禮器圖式》則為器物圖像類著作,編纂歷時近十年,初由允祿、汪由敦、德保等人奉命撰修,共分六部分,卷一、卷二為祭器,卷三為儀器,卷四至卷七為冠服,卷八、卷九為樂器,卷十至卷十二為鹵簿,卷十三至卷十八為武備,對于后人真實且具體地認知乾隆朝禮器面貌提供了珍貴的圖像史料。書成后允祿作為第一負責人上表進言,稱該著“仿古人右史左圖之意……按籍而毫發無遺一器一名,批圖而分寸可計。”可見允祿在總領事務時之盡責與嚴謹。兩著是乾隆朝的又一重要成果,而允祿作為兩部禮書的初編,功不可沒。
乾隆朝禮樂制定的另一樁大事即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特懸”之制造,同時這也是允祿在總領樂部任內負責的又一重要事務。該事件緣起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9月,江西巡撫阿思哈首進“古鐘十一口”,其上奏稱“新喻縣北鄉民人符姓家,掘地獲古鐘大小十一口,古色斑斕,似非近代之物。鐘面篆文,不能辨識,或系朝廟樂器,民間不便收藏,合行恭進”。乾隆帝對于這十數件古鐘十分重視,特命其名曰“镈鐘”。镈鐘自周代便有,《周禮·春官·镈師》曾載“镈如鐘而大”,常與編鐘、編磬相配相合。乾隆帝一貫推崇周禮,即位之初便命纂《三禮義疏》,《周禮》即為其一,因此若能夠效仿周禮成一代之禮樂,對剛剛平定西陲邊境的乾隆帝而言是一件順理成章、記錄史冊之事。因此,兩年后,乾隆便命樂部負責稽考康熙時所定七寸二分九厘為黃鐘之數,參考本律倍半之法,以“江西古鐘”為樣本進行仿制,另鑄镈鐘、特磬各十二,合為“特懸”,以備“中和之盛”,清代樂書對此均有記載。允祿作為樂部的總領大臣,此事責無旁貸。他在積極配合鑄造的同時,并參照《儀禮》所載樂懸之法,建言用樂之制:“特懸鐘磬,東西定位,北向……其所稱大祀大典,設應月本律之镈鐘、特磬各一……依應月之律,洵合古制。”此奏深得乾隆帝意。在乾隆看來,此特懸與祖父康熙所定音律有某種意義上的契合,是康熙十四律的具體實踐,因此鐘成則中和大備,也正如他所作御制銘文記:“自古在昔,功成作樂,辨物涓吉,鑄此鐘镈。皇祖正音,中和大備,詎獨是遺,或存深意。”但需要注意的是,江西古鐘來歷十分模糊,且特懸又皆為照之仿造,并非原件,那么,乾隆帝此番新造之特懸是否能夠算作“功成作樂”還有待進一步考察。但身為樂部總領大臣的允祿此番配合必是明了乾隆帝之心意,因此無論是特磬的仿制上,還是其所上奏的關于“特懸鐘磬”的使用上,乾隆帝皆依其言。這位能夠察言觀色、謹言慎行,且能夠順帝意完成禮樂事務的親王再次贏得了乾隆帝的認可與信賴。
乾隆初期修訂禮樂的同時,亦關注到了俗樂厘定,尤其是戲曲方面,這其中允祿又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主持作用,主要體現在以下兩部著作上。
成書于乾隆十一年(1746)的清廷官修曲譜《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八十二卷),其編纂始于乾隆六年(1741)初改定禮樂之時。是年,乾隆在命纂《律呂正義后編》時亦提及俗樂厘定,稱:“民間俗樂,未能禁止,不當任其蕪穢,理合一并厘正。”同時,正負責律呂正義館的主事允祿和南閣學士張照也回應道南北宮調,從未有全函,頗多淆訛。由此,便開始了編纂南北曲譜本的計劃。
在其后時間里,允祿作為主要負責人,積極召集周祥鈺(字南珍)、翰林院侍讀學士于振(字鶴泉)等內廷儒臣,以及其他通曉事務的儒生毗陵鄒金生(字漢泉)、茂苑徐興華(字紹榮)、古吳王文祿(字武榮)、朱廷镠(字嵩年)、徐應龍(字御天)等一同共事,分別負責編輯、參訂、分纂等工作,歷時五年,終于完成了這部八十余卷的戲曲譜本。譜本首篇即為允祿所作序言,他歷數古代樂工李延年、蘇祗婆、杜夔、鄭譯之功,惜今無傳人傳譜,而明戲曲藝人如魏良輔、梁伯龍等雖專精藝苑,然傳譜紛紜,訛誤頻出,“甚者以宮為調,以調為宮,從滋踳駁;以板從腔,以腔借板,愈覺紛糅……訛誤竟起,標無準的,人自為師”。基于此,允祿更覺此書之必要,在編纂過程中付出了極大的心血,日夜操勞,自序言“晴牎檢點……午夜徵歌,窮氂極抄”,參與其中的周祥鈺言曰“每一卷成,輒呈睿覽而折衷焉”,并稱常得允祿教誨。儒臣于振所撰序言更為直接,文稱:“乾隆六年,天子懋建中和,有事于禮樂,命開律呂正義館,而和碩莊親王實總其事。……至九年書成,天子嘉獎……嗟!乃王之教也。”雖言語中或有謙遜舉功的傾向,但仍能感受到允祿在編纂過程中的領導力量及親力親為之舉受到了參與人員極大的認可和褒獎。成書之際,允祿嘆曰“勒為條例,訂厥章程;義準旋宮,貫珠焉自成一串,旨歸協律,琢玉者盡結雙環……節度森然,丹鉛備矣”。知其過程艱辛,才會于功成時有此番評述。
《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有部分曲本取材于已有戲本,如南詞部分大多取自康熙五十九年呂士雄所撰《南詞定律》,北曲則主要參考清初李玉所編《北曲廣正譜》,針對原譜之句讀、格韻、宮調、曲式、板腔等方面進行明晰厘正;另編入有同時期清廷御用“編劇”張照所新作的數部宴樂大戲,如《法宮雅奏》《月令承應》《九九大慶》《勸善金科》等,對這一時期內廷演劇事宜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嘉道時梁廷枬(1796-1861)所著《曲話》中(卷四)贊曰:“莊親王博綜典籍,尤精通音律,能窮其變而會其通,所著《九宮大成南北宮譜》,多至數十卷,前此未有也。”大體來看,該譜本與同時期的敕修的《律呂正義后編》分別指向宮廷禮樂與民間戲曲俗樂兩大類型,在這一禮一俗間,允祿皆參與其中,并發揮了其領導力量,促成了乾隆朝文化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
如果說允祿的多項成就多是在乾隆帝授意下完成的,那么《太古傳宗》的刊印便是允祿始終留意音樂事務的重要佐證。《太古傳宗》(兩卷)是一部清唱曲譜集,始由清初江蘇人湯斯質、顧峻德撰,成書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其時江蘇一帶盛行琵琶弦索調,湯、顧二人便以琵琶為伴奏樂器,為元劇、散曲及清時興戲曲等編配曲譜,以工尺譜記之。全書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為《太古傳宗琵琶調西廂記曲譜》(上下兩冊),為元代王實甫所作;第二部分為《太古傳宗琵琶調宮詞曲譜》(上下兩冊),其中大部分為元、明散曲,如關漢卿的《閨思》、白仁甫的《瀟湘八景》等,小部分為戲曲,如《紅葉御溝》《雪訪》《十面埋伏》等;第三部分為《弦索調時劇新譜》(上下兩冊),載清代時興戲曲如《思凡》《僧尼會》《大王昭君》《蘆林》《下海》等二十余曲。因此該著不僅功在編配元劇明曲,它還在一定程度上記載了清代初年較為流行的戲曲表演實況。
該譜集成書后,未能及時刊印,直至三十年后的乾隆十四年(1749),在允祿的積極主持下才得以問世。在允祿所撰序言中,有這樣一句話大致講明了他見到該譜本的經過:“茂苑徐興華、古吳朱廷镠,以詞學知名當世,嘗手出《琵琶調宮譜》請正于余,題曰《太古傳宗》。”翰林院朱廷璋亦提及此事:“《太古傳宗》……喜遇徐、朱二子,復商榷增訂于內廷,侍直之暇,謹呈莊親王殿下,仰蒙鑒賞。”材料說明允祿初見此書是因徐、朱二人向其推薦。如前文所言,徐興華、朱廷镠曾一同在內廷參與允祿主持的《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的編訂工作,在此前后,能夠在閑暇之余多次與允祿磋商,一方面可見允祿與之交往頗為頻繁,私交甚好;另一方面,允祿于詞學、音樂方面必定頗有造詣,因此才使得文人名士愿與之相交、探討問題,也因此,允祿能夠得見《太古傳宗》一書。允祿十分認可該書,積極籌備出版事宜,并為之作序,落款為其號“愛月居士”,序言中盛贊該書以琵琶為源探尋古調之法頗為適宜,在他看來,“琵琶制自西漢,昔人嘗以箏琵合調,斯譜音節既與今世所行弦索稍異,則按之于古音,其又有相近者歟!沿流以溯源,故未可疑其標題為誕也。”這也是允祿積極刊印此書的主要緣由,亦見其音樂學養之廣泛和認知之獨到。翰林院朱廷璋為此書作序時,亦稱“(此書)舊編俱在,若非賢王好古蒐羅,奚能嗣徵于雅樂,行將懸播宇內,微持操縵安弦,別開生面”。再次強調了該書得以在乾隆朝刊刻,與莊親王允祿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初入乾隆朝便官場失意的莊親王允祿,憑借自身所長在文化事業上找準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筆者認為,允祿之所以能有如此成就,大致有以下幾點原因:其一,宗室身份。允祿生為康熙十六子,又承襲了世代不降封的莊親王爵,這是清朝一代宗室大臣內少有的無上尊榮,這一點是同為樂部總領大臣且參與事務同樣頻繁的漢官尚書張照所無法比擬的,從身份正統性上來說,本非滿洲八旗的張照永遠無法取代允祿成為樂部唯一總領大臣,但允祿卻可以在張照于乾隆十年(1745)去世后,仍然獨掌樂部事務。所以,在以“滿洲八旗”為一切根基的清代,莊親王允祿已經站在了權力中心,這是他能夠總理各項事務最有力的身份基礎。其二,為臣恭謹。事必有兩端,如前所述,允祿正因身處權力中心,稍有不慎便可身敗名裂,深知此理的允祿對乾隆始終恭謹,這使他足以保全自身。尤其是在協助皇帝改定禮樂的過程中,允祿展現出了他的絕對忠誠和依從,比如在允祿的幾次回奏中,常有“臣等愚昧”“是否可行”“伏侯圣訓”等語,表現出恭謹之態。其間,乾隆帝偶爾也會就樂制問題提出個人不同看法,如乾隆六年關于太后樂用南呂還是大呂、社稷壇與方澤壇宮調能否同用、皇帝行禮之丹陛樂章用四句或是長短句、乾隆十年關于歌與奏是合均還是各為一事等問題,允祿最終均以乾隆帝意見為準。另外乾隆二十六年(1761)上命樂部仿照江西進獻古鐘新制特懸鐘磬時,允祿亦是積極配合,并提出了洵合古制之法,完全遵從了乾隆所想。這對于對君臣關系十分敏感的封建皇帝來說,尤為重要。就允祿本身性格如何,史料并未過多記載,但在乾隆四年身陷“理親王弘皙案”時,乾隆帝曾怒評允祿:“王全無一毫實心為國效忠之處,惟務取悅于人,遇事模棱兩可,不肯擔承,惟恐于己稍有干涉,此亦內外所共知者。”雖因氣惱言語或有失實,但我們也可猜測允祿絕非性情乖戾之輩,為人處事應多溫順、謙和、謹慎,這也是為人臣的重要品格。其三,為乾隆帝所需。乾隆初即位時,便于禮制事務頗為關注,但真正的禮樂改定還是始于乾隆六年。我們從乾隆帝最初對于禮樂事務的種種疑問可以看出,這位剛接手清廷、剛滿三十歲的年輕皇帝在改定禮樂方面還不十分精通,關于編鐘音律、樂字本末、古今雅俗等方面多有詢問,因此精通樂律數學又得康熙爺指授的允祿的存在就顯得尤為必要。乾隆帝先是借機革退允祿職權以削弱其干政的可能,再進一步合理任用,命其來總領樂部事務,最大限度地發揮其能力和才干以為國用。其四,允祿自身全面的音樂文化視閾。允祿雖為滿洲宗室,但生長于康熙中葉至乾隆年間,正是清朝深受漢文化影響的關鍵時期,加之康乾時期優越的皇家教育,因此他應能夠有很多機會接觸到優秀的漢代傳統文化。這位被贊譽“精數學、通音律”的莊親王必定憑借個人興趣勤于學習,因此才具備了較為全面的音樂素養,既能應對乾隆帝關心的種種禮樂淵源,又能依古循禮建言獻策,同時還留意關注戲曲等他類文化,這是允祿能夠在生命最后二十余年里得乾隆重用、始終從事樂部事務的重要條件。其五,允祿禮賢人才。在允祿主持的幾次大型著述編纂工作中,都需要力量龐大的儒臣參與,其中就有周祥鈺、于振、鄒金生、徐興華、朱廷镠、朱廷璋等人,工作內外,允祿時常與之交流商磋,朱廷璋曾言:“廷璋……數年以來,恭聆王之訓迪,漸得發蒙……”周祥鈺也言:“每一卷成,輒呈睿覽而折衷焉,猥蒙獎許,進鈺等而教之……”允祿還邀請參與工作的儒臣為成書作序,如《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有周祥鈺、于振作序,《太古傳宗》有朱廷璋、許珩為之作序,這在儒臣看來是受寵若驚之事,并且我們能從其所作序言中清晰感受到,這些共事的臣工對于親王允祿并不是屈從于權力的誠惶誠恐,更多的是發自心底的感懷和嘆服,他們的積極參與也在很大程度上為允祿增添了助力。
綜合以上各項,在乾隆朝甚至清朝一代,都很少再有類似莊親王允祿的人物。而若沒有這位親王,乾隆帝一心期待的“功成作樂”“中和大備”恐怕難以完成,清代的音樂歷史也將少了許多光彩。乾隆朝儒臣朱珩曾言:“珩恭逢明備,歌舞升平,繄非我皇上鑒定雅樂,王之總理襄贊,乃能如斯之美善也哉?”其中“襄贊”一詞點明了允祿在乾隆朝樂事方面不可或缺的輔助作用。就允祿個人而言,他在輔助乾隆帝成就一代禮樂的同時,也為自身謀得一番安穩:乾隆七年(1742)上命允祿管樂部事之外另其掌內務府事,十二年(1747)命管國子監算學,十三年(1748)命管正黃旗滿洲都統,十八年(1753)復授其為議政大臣,二十一年(1756)封允祿子弘寧為一等輔國將軍、庶子弘曧為二等鎮國將軍,是年祭告孔林時,還命莊親王等留京總理事務,體現出乾隆帝對他莫大的信任。乾隆二十九年(1764)時值允祿七十誕辰,乾隆帝賜詩褒獎之:“近尊行里無雙老,闔藩衛中有數賢。”乾隆三十二年(1767),允祿終以七十二高齡壽終,乾隆帝授其謚曰“恪”。一代莊親王允祿帶著乾隆帝對其“溫恭”的評價結束了他的后半生,也為乾隆朝的音樂建設留下了重要一筆。
①[清]趙爾巽:《清史稿·列傳六·諸王五》卷二一九,中華書局,1977,第9049頁。
②[清]吳振棫撰,童正倫點校:《養吉齋叢錄》卷一,中華書局,2005,清代史料筆記叢刊系列,第1頁。
③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宗室王公傳二·碩塞》卷二,中華書局,1987,第57頁。
④雍正帝駕崩前諭命的另外三位輔政大臣分別為: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大學士張廷玉。
⑤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五七、五九,中華書局,1986,第929、954頁。
⑥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一〇三,中華書局,1986,第546頁。
⑦同③,第57-58頁。
⑧同①。
⑨[清]允祿、張照等奉命敕:《御制律呂正義后編·卷首》,《欽定四庫全書》第215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第234頁。
⑩同⑨,第231-273頁。
?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一五六,中華書局,1986,第1240頁。
?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一六八,中華書局,1986,第130頁。
?同⑨,第275頁。
?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二六二,中華書局,1986,第394頁。
?[清]允祿等奉敕撰,阿桂、于敏中等漢譯:《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上諭》,《欽定四庫全書》第65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第619-620頁。
?[清]允祿等奉敕撰,福康安等校補:《皇朝禮器圖示·表》,《欽定四庫全書》第656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第4頁。
?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五九七,中華書局,1986,第670頁。
?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六四一,中華書局,1986,第157 頁。另有《清朝文獻通考·樂考七》(卷一百六十一)、《清史稿·樂一》(卷九十四)、《清稗類鈔·音樂類》(第十冊)均載。
?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六四一,中華書局,1986,第157-159頁。
?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六四一,中華書局,1986,第157-159頁。筆者注:镈鐘共有十二圜,三圜為一簨簴,此為“第一簨簴”鐘銘。
?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一五四,中華書局,1986,第1197-1199頁。
?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周祥鈺序》卷二,齊魯書社,1989,第129頁。
?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莊親王序》卷二,齊魯書社,1989,第127頁。
?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于振序》卷二,齊魯書社,1989,第129頁。
?同?,第128頁。
?[清]梁廷枬:《曲話》卷四,有正書局,1916,第8頁。
?同?,第125頁。
?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太古傳宗·朱珩序》卷二,齊魯書社,1989,第126頁。
?其號也稱“愛月主人”。
?同?,第125頁。
?同?,第125頁。
?中華書局影印:《高宗實錄》卷一〇三,中華書局,1986,第546頁。
?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太古傳宗·朱廷璋序》卷二,山東:齊魯書社,1989,第126頁。
?同?。
?同?,第127頁。
?內容皆出自《高宗實錄》,中華書局,1986。
?同③,第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