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清秋

胡曙霞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空氣中飄著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香。這香牽著人的鼻翼，直往路邊尋。人站住，摸了摸鼻子，熟悉的香味，噴涌似泉。

是桂樹開了花嗎？

人的臉上綻放笑容，仿佛遇到一件喜事，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好消息散布出去。日子變得美好，像灑了香水的俊俏姑娘，讓人愛了又愛。

每天開窗，把桂花的香，放進屋子，是主婦們必做的一件事。開一條窗縫，讓香像河流一樣涌進來。閉眼遐思，仿佛看到浪頭一個接一個。這前赴后繼的香，裹挾著秋天的風，鋪滿地板，堆滿床單，跳上飯桌，淹沒家具……人們輕輕說話，輕輕走路，輕輕吃飯，眉眼之間的溫柔也是輕輕的。實在是擔心，一不小心太用力，會讓滿屋的香洶涌四起，彌漫而開。

坐在窗口，如坐在綿綿的桂花香里，一波又一波的淡香，親上臉頰，蹭到懷里，滾落腳邊。一動也不敢動，怕驚嚇了這群長翅膀的精靈，于是任由它們圍繞、淹沒、懷抱……誰此刻在桂花香里喊著：“賣花啦！賣花啦！”會是什么花？月季？秋菊？還是芙蓉？耳朵仿佛懷孕了，腦海里冒出一句話：穿城而過，桂花萬重，你來還是不來？

一路芬芳，等你來。

億萬桂花，以磅礴以深情以甜蜜，將整座城愛到骨子里。一步一棵，十步一排，百步一片，杭城以桂花為市花，小區、道路、公園、校園，抬眼可見。

南山路的車子，穿香而過，道路旁的桂花，一線一線落下來，一個個游人，邁不動腿，駐足，張望。他們想不明白，這小小的花如何蘊藏巨大的能量，它們幾乎把整座城抬到云朵上。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各種各樣的桂，在滿隴桂雨、在植物園、在九溪煙樹、在云棲竹徑、在龍井路、在無所不在的念想中，紛紛揚揚，團團簇簇，傾城開花。

一定會醉的。叫人如何不醉？

陽光嘩嘩地流淌，清風縷縷繞膝，桂花朵朵飄落。“這樣的好時節，如果能多留幾天，哪怕丑一點，胖一點，也是愿意的。”愛美的姑娘發出了如此誓言。她說這話的時候，輕輕地閉上眼，輕輕地展開臂，輕輕地把香摟在懷里。

如果下一陣雨，會是何等光景？細細的雨絲帶著細細的香，帶著細細的花，紛紛墜落。

那些香，那些花，沾著雨露，覆在車子的上方，蓋上一層金色的薄膜;落在地上，鋪上金色的毯子。那香卻越發活潑，滿天滿地飛，如姑娘的腰肢，柔而媚，香得人的心“怦怦”亂跳，眼睛不知看哪里好……

枝頭未落的桂花，眉眼淡淡，衣裳淡淡，從容與恬靜的樣子讓我想起《倚天屠龍記》里的黃衫姑娘：她身披淡黃薄衫，伴著琴簫和鳴的樂聲緩步而來，風姿綽約，容貌絕美……疏離、優雅、絕色，雨后的桂花，便是這樣的黃衫姑娘，恬淡從容，安靜優雅，像一次不經意的偶遇，一首可遇不可求的山水唐詩。

秋意漸漸，桂花重重，秋天的杭城等你來……

秋天到杭州，一定要去北山路走一走。西湖之畔，斷橋之側，法國梧桐密密延伸。蒼蒼茫茫的葉，層層疊疊的黃，一直高到云天。

一直往北走，仿佛走進古老的傳說。哪一棵樹曾停留過許仙、白娘子的足跡？他們可曾在秋天的北山路數過落葉、看過殘荷？

梧葉如箏，從高空慢慢地落，三三兩兩，成群結隊，飄呀飄，蕩啊蕩。你會想到蝴蝶，想到書頁，想到手帕。有的落在發梢，有的停留肩膀，有的在裙角打轉。蹲下，撿起，舉高，細細打量，經脈延伸，葉邊卷曲，一股清香迎面而來。

你陶醉，舉著葉，仿佛舉著一朵飄蕩的云。

再往北走，穿過繽紛的落葉雨，緩步前行，一棵棵梧桐若悟道的僧，低眉斂容，不妄語、不貪婪、不惱怒。葉片紛紛，凋落如歌，或赭、或綠、或黃，映著高遠的天，映著澄澈的湖，映著游人的影，無論從哪一個角度望去，都入得了鏡頭，框得住過往。

一首名為秋天的詩，在此刻的北山路，落地而生。葉為箋，風為筆，露為墨，一行又一行。

蕭蕭梧葉送寒聲，一層落葉一層涼。

這層層涼意的落葉灑在朝暉公園那條又細又長的石子路上。路兩側，秋天的銀杏排排而立，筆直的干，渾圓的軀，萬道金光掛樹梢。“翡翠黃金縷，繡成歌舞衣”，純粹、燦爛的銀杏，是要將高遠的天打扮成皇帝的金鑾殿嗎？

你會感嘆，這條石子鋪成的小路有多奢侈，一路黃，一路葉。空中還有落葉繼續飄，它們落呀落，落不完地落，一線一線，如遠山的鐘聲普度眾生。

不敢走，怕踩疼了腳下剛落的一片葉。它們玲瓏如扇，精致似簪，匍匐在地，像躲進睡眠的蝶。它們是大自然的精靈，是浣花溪畔的薛濤箋，是蘇小小的青驄馬、油壁車。

撿起銀杏葉，捏成簇，搖一搖，有暗香隱隱而來。

世上，有沒有哪一種葉，在秋天黃得如此奪目，如此燦爛？銀杏做到了，渾圓的枝干，高聳入天;滿樹的葉，堆積若云，似小扇，似金箔，似黃花。風吹，葉飄。一片又一片的銀杏葉悠悠蕩蕩，軟著腰肢，旋著舞鞋，挽著手臂，鋪滿小徑，落滿衣裳。

哪一樹銀杏為你而黃？哪一片銀杏葉為你而落？

楊公堤附近的龍井路，一條用胭脂染過的路，一株又一株的楓樹或紅，或黃，或橙，鮮艷剔透，如同鳳冠霞帔的新娘。你醉了，醉倒在秋葉的斑斕里，說出一句深埋心底的真言：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好看的路？

你還無端地吟出一句詩：楓葉紅了/你要相信/那就是愛情。是愛情嗎？此時的龍井路被燒成云，燒成霞，燒成涅槃的鳳凰……站在路上，仿佛有落焰“噗噗”掉下。你不由地抬眼，滿樹的紅撞進眼角，眼睛含了糖一般，悄悄滲出甜。

捉住這一路的景，乘風而去，腳下是紅葉，眼中是紅葉，空中飄飄而飛的，也是紅葉……深紅、淺紅、暗紅、朱紅，在各色各樣的紅里，一枚枚鮮艷欲滴的紅葉，邁著絕代風華的舞步，將秋緊緊擁抱、觸摸、迷戀……

在秋天，去一趟杭城的古寺，是不錯的選擇。靈隱寺、凈慈寺、法喜寺、法凈寺……杭州的古寺實在多，綠樹參差，鐘聲渺渺，隨便走進哪一座廟宇，都有秋的靜氣，隱隱而來。

所有的古寺中，以靈隱寺最為有名。“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青石板的臺階，青灰色的瓦片，翹起的飛檐，遙遠的木魚聲——古寺里的一磚一瓦，安寧靜穆。

無患子樹抖開一樹一樹的金黃，淺淡的桂花香仿佛月光下的舊物，隱隱游弋，暗暗生輝。古樸的寺廟，黃的墻，灰的瓦，在秋天的薄陽下，靜靜呈現。

走進寺內，一條淺溪潺潺而來，透明的山水如淺色練子，汩汩而流。參差的石子，扯出縷縷的波痕。沿溪而立的青山石壁，栩栩如生的佛像雕刻其間。他們慈眉善目，手指拈花，俯瞰眾生，微微一笑。

羅漢堂、濟公殿、華嚴閣、大悲樓，規模宏大的靈隱寺，氣相莊嚴。漫步而來，拜或不拜，求或不求，都隨意。心若向佛，自有梵音繚繞。遠遠地看，輕輕地走，黃墻、灰瓦、青石板，秋天在這里放慢了腳步，野菊在墻角靜靜地開，葉子一片又一片緩緩而落。

沿著臺階一直往上，出了靈隱寺，前往永福寺。那座在半山腰的寺廟，遠離俗世紅塵，清幽安靜。踩著秋陽，聽著鐘聲，望見雙掌合十的僧人著布衣戴珠串從眼前低眉走過。

青燈古卷，素食齋飯，步伐從容的他，可如秋天一般澄澈？佛門，清凈之地，他可是無欲無求，斷情斷念斷紅塵？僧人的布鞋從路面悄無聲息地踏過。是去禮佛？還是參禪？

四大皆空、六根清凈是怎樣的境界。是秋的藍天嗎？不染塵埃，明晃若鏡。

抬頭仰望，一汪藍天映入眼簾，藍成綢緞，藍成寶石，藍成無法言說的深情。仰望的時候是否會有藍色滴進我的眼睛？

這天藍得寂寥，它的寂寥一如眼前的寺廟，高高的墻，裊裊的煙，一顆松果從枝頭墜落……置身其間，仿佛聽到秋天的心跳。“噗噗噗，噗噗噗。”一聲又一聲，清晰且安寧。

從永福寺下山，沿著靈隱寺外面的天竺路走一走。桂花正開放，香氣在青石板的路面輕輕搖擺。一些古樸的店鋪在路的兩側閃現，賣花的、賣茶具的、賣藤編包的，小小店鋪玲瓏而別致。

尋一家清凈雅致的素食店，吃一碗素素的面。白白細細的面條，青蔥可人的小白菜，雖簡單，卻美味。你把素雅的面食吃進嘴里，仿佛把山間的野菊、寺里的清風、階前的桂花香，一并安放在心間。

如果不急，還可坐下品一壺龍井。茶店的老板娘約摸四五十歲，慈眉善目，久別的鄉鄰一般，她親切地招呼：“過來喝茶，坐呀。”

坐在原木的桌椅前，聞著龍井茶的香，藤蔓從瓦片一線一線地垂掛，寺里的鐘聲一聲一聲地傳來，夕陽掛在林梢一寸一寸地滑落，你的心澄澈而安寧。欒樹開花，一簇又一簇;秋蟲鳴響，一聲又一聲。

秋天靜好，歲月如斯。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第一附屬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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