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正蒙注·序論

［明代］王夫之

《周易》者，天道之顯也，性之藏也，圣功之牖也，陰陽、動靜、幽明、屈伸，誠有之而神行焉，禮樂之精微存焉，鬼神之化裁出焉，仁義之大用興焉，治亂、吉兇、生死之數準焉，故夫子曰“彌綸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廣業”者也。張子之學，無非《易》也，即無非《詩》之志，《書》之事，《禮》之節，《樂》之和，《春秋》之大法也，《論》《孟》之要歸也。自朱子慮學者之騖遠而忘邇，測微而遺顯，其教門人也，以《易》為占筮之書而不使之學，蓋亦矯枉之過；幾令伏羲、文王、周公、孔子繼天立極、扶正人心之大法，下同京房、管輅、郭璞、賈耽壬遁奇禽之小技。而張子言無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經研幾，精義存神，以綱維三才，貞生而安死，則往圣之傳，非張子其孰與歸？

（原文據上海古籍出版2000年版《張子正蒙注》）

【譯文】

《周易》這部書，是天道所顯明的地方，也是深奧的心性之學所在，因此是學者想要通過修養而成為圣人的一扇窗戶，陰陽、動靜、幽明、屈伸這些萬事萬物正反兩面的發展變化，確實在《周易》中都能很好地體現出天地的精神，儒家禮樂的精微之處記錄在這里，變化裁用鬼神的依據也保留在這里，廣泛施行的仁義也由此而興起，國家治亂、個人吉兇、事物生死的發展變化規律也都完全符合《周易》之道，所以孔子盛贊“能統攝貫通天下所有道術而旨在崇尚德行與廣大事業”，說的就是《周易》這部書。張先生的學問，無非就是《周易》，也無非就是在表現《詩經》崇尚的志趣、《書經》記載的實事、《禮經》推崇的行為禮節、《樂經》倡導的和諧精神、《春秋》宣揚的治國大法、《論語》《孟子》蘊含的思想指引。自從朱子擔心學者好高騖遠而輕忽切身修養，一心只想揣測微妙深奧的道理反而忘記最為粗顯實用的人倫常道，所以，朱子在教學生時，常常因為《周易》原本是一部占卜的書而不鼓勵學生去研究學習，這也是矯枉過正了。朱子這么做，差點就讓伏羲、文王、周公、孔子歷代圣人一脈相傳的本天道以立人道、拯亂救弊、端正人心的治世大法，而糊里糊涂都等同于京房、管輅、郭璞、賈耽等人的那些占筮之術了。張載的思想語言無非都是《周易》中立天的陰陽之道、立地的剛柔之道與立人的仁義之道。如果我們要返回圣人的經典來研究事物的開端，從精深的奧義中去體會天地的精神，并由此來樹立天地人三才之道的綱紀法度，讓人們活著都能順應天地的正道，死了可以獲得永恒的安寧，那么，過去圣人流傳下來的大道，我們不通過張載，還能和誰一起去領會呢？

【簡析】

北宋張載著名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自從南宋朱熹大力弘揚以來，歷代儒者都公認這是對儒家最高理想的精簡描述，而張載表現這一精神的主要著作便是《正蒙》。在宋明諸儒之中，王夫之認為張載最為重要，因為張載繼承了儒家“六經”的精神與孔孟的宗旨，所以終身便以“希張橫渠之正學”“以發明正學為己事”為自己的學問宗旨，并且潛心為張載的《正蒙》作注來充分闡明并進一步發展張載的哲學觀點，王夫之的《張子正蒙注》也因此成為哲學史上的名著。張載、王夫之崇尚“氣化流行”的唯物主義精神，也經常一同被新中國成立以后的馬克思主義者、共產黨人所稱贊。張載思想的儒學價值、王夫之本人的學術精神，都在這一篇《序論》中表現得很充分。尤其是本選段，集中說明了三個道理：其一，《周易》這部書乃是彰顯萬事萬物發展變化的規律與必然性，儒家所闡述的人道都能從中找到理論依據；其二，張載的學問，以《周易》為根本精神，以《詩》《書》《禮》《樂》《春秋》五經以及《論語》《孟子》為主要內容，很好地繼承了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圣”一脈相傳的“易道”，乃是改善社會、扶正人心的經世大法；其三，如果我們要借助儒家經典、儒學理論來“立天”“立地”“立人”，那么，通過張載的思想去探討如何“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則是一條最為光明簡易的康莊大道。